顧師言走了。


    留下了那個印信。


    陳三更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人雖不一定真是自己這頭的,但糧草軍需是無辜的。


    否則也不會有就糧於敵的說法了。


    但最終讓他同意收下印信的,是顧師言拿出的一張紙。


    那張紙上寫著兩個字,【小心】。


    很奇怪的字體,但陳三更曾經見過,蘇密和範自然、洛青衣也都見過。


    ......


    陳三更拿著印信,反複琢磨著,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塊死物,而是荀鬱那捉摸不透的心。


    見慣了風雲起落的薑靈虛也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原以為荀鬱所說不會害陳三更隻是一個寬泛的承諾,卻沒想到是實打實的行動。


    如果說關於造反這件事,先前的討論還隻是口花花的話,如今卻已是坦誠相見,硬著頭皮也得上了。


    眾人都不做聲,默默地看著陳三更,等待著他開口決定。


    陳三更緩緩抬起頭,微笑已經重新出現,“這麽看著我幹啥,咱們這眼看正愁著,就有人給送來了,不正好嘛!”


    洛青衣的眼中是濃濃的憂色,“真的沒事?”


    陳三更笑著擺了擺手,“打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來而已,怎麽會有事呢。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說完他笑看著小五兒曹裕,“小五兒,你現在可是我們的主公了,你說說我們接下來怎麽辦最好?”


    一聽這個稱呼,曹裕立馬嚇得不輕,連忙就要起身推辭。


    陳三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壓了回去,“叫你主公又不是叫你公主,別這麽激動。說說?”


    眾人哈哈一笑,不過看他們那純潔的笑容,顯然這個時代的公主還是真的公主。


    性子裏的冷靜和果決讓曹裕慢慢也鎮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道:“如果這位顧先生說的是真的,呂姐姐和花大哥、三哥、四哥他們在東閔州已經有了積累,糧草軍械這些又在東閔州的話,我們從東閔州開始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建議轉道東閔州。”


    陳三更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這不就說得挺不錯的嘛!”


    蘇密食指輕輕敲著桌麵,開口道:“天下九州,中神州一家獨大,占據中原,北原州在北,東閔州在東,青疆州地勢極廣,橫跨正西和西北,靈湘州和南慶州同居南麵,天益州和雲陽州共分西南,虎熊州雄踞東北,連接北原州和東閔州。”


    他看著陳三更,“如若從東閔州起事,則可先掃清東閔州和靈湘州,此時若薑宗主能夠在北原州聚起一支隊伍,雙方就能遙相呼應,呈夾擊之勢攻下虎熊州,將勢力連成一片,屆時四州之地在手,揮師西進,兵鋒直指天京城,則大事可成。”


    薑靈虛連忙拍著胸脯保證,“這一點大可放心,我靈劍宗既然承諾了支持陳公子便必然不會裝模作樣,北原州雖然地廣人稀,但是民風剽悍,我們暗中操作,努力籌備,定能弄出一支精兵來!”


    “既然如此,那就先這麽定了!”


    陳三更雖然也算得上謀算不俗,心機深沉,但他一向信奉在開始的時候不要做太多無用的推演,先做起來,然後做著做著根據情況及時調整是最好的辦法。


    什麽謀定而後動,不過是一句無用的廢話。


    謀定不就是為了那後動嗎?


    眾人沉聲點頭,一種激動的心情都難以避免地自心中生出。


    再是說得輕巧,畢竟是造反啊!


    是向一個強大的帝國宣戰,滿懷著對未來的渴望去拋頭顱灑熱血啊!


    激動一陣,薑靈虛和蘇密識趣地離去,順便帶走了還懵懂地杵在原地的小五兒曹裕。


    小院裏,轉眼就隻剩下了陳三更和五個美得各不相同的女人。


    可惜這會兒離天黑還早......陳三更在心頭暗歎一聲,從方寸物中取出了五個盒子,微笑道:“出去一趟,也沒買什麽禮物。在解鞍鎮上待了一整夜,拉著王無爭學了一手雕刻之術,在天京城中買了幾塊暖玉,試著雕了幾個人像,你們看看像不像。”


    說著他就拿起一個盒子遞給了洛青衣,“手藝稍稍差了點,聖女殿下請笑納。”


    洛青衣抬起頭,對上了他深情的目光,耳畔聽得他輕聲的言語,“辛苦了。”


    曆經風塵是辛苦,長途跋涉亦是辛苦,但聰明的青眉聖女卻瞬間聽懂了那份辛苦的真正含義。


    她看著桌麵上其餘四個盒子,微笑接過的同時,不動聲色的在陳三更的腳麵狠狠踩了一腳。


    陳三更嘴角扯了扯,裝作無事,又拿起一個盒子遞給了雲香,“別擔心,日子還是那些日子,明天依舊觸手可及。”


    前二十年過得都心驚膽戰的姑娘眼中立刻有水汽升騰,抿著嘴重重點頭,看得陳三更心頭一歎。


    接著他又將兩個盒子遞給了一臉驚喜的鹿潤秋和白靈溪,稍稍有些尷尬地道:“手藝不好,湊合一下?”


    二女沒有任何的猶豫,直接伸手接了過來。


    這個舉動,在某種程度上,便是陳三更與她二人正式捅破那一層窗戶紙的事。


    這一件物事,也可以算作陳三更與她二人的定情之物。


    雖然早有準備,但直到此刻,一直忐忑著自己未來的狐鹿二婢,才算是終於放下了心來。


    畢竟是【平生若見陳三更,怎堪他人共餘生】。


    五個盒子送出去四個,陳三更掂著最後一個盒子,扭頭看著依然在樹枝上坐著的範自然,調侃道:“怎麽,要我送上來?”


    “哼!不稀罕!”範自然傲嬌地一仰脖子,然後忽然意識到什麽,連忙對洛青衣她們幾個道:“姐妹們,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


    她囁嚅半天,隻好在洛青衣等人調侃的眼神中跳下枝頭,從陳三更手裏一把搶過盒子,然後恨恨地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和洛青衣等人坐到一塊。


    盒子被緩緩打開,通體白淨的玉,細膩有光,溫潤動人,但開盒子的姑娘們沒有一個人人顧得上欣賞玉的材質,她們隻是呆呆地看著手中栩栩如生的玉雕。


    一塊玉雕的人像,並無背景圖畫,但她們都在瞬間就認出了雕像背後的時光。


    洛青衣靜立在青眉山巔,一身大青衣,裙擺飛舞;


    神色慵懶魅惑的雲香在漫雲樓的樓梯上,風情動人;


    鹿潤秋站在青眉山的山門處,與陳三更初見,驚豔眾人;


    白靈溪歡快地坐在萬福縣外的密林中,姿容絕美,巨大的狐尾在身後的風中飄搖;


    範自然背著長劍,正從麵上撕下平凡的遮掩,絕世姿容一顯,山水盡皆失色。


    以她們五人的眼光當然看得出來,這雕刻的筆法的確還顯得稚嫩,線條也有些生澀,但雕刻最核心的東西被陳三更把握住了。


    他讓她們五個人都有了韻味。


    有了韻味,就有了生氣,就有了靈動,玉雕便不再是死物,而是賦予了她們生命的鮮活。


    要做到這一點,沒有平日裏仔細的觀察,和心頭深刻的印象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雕像,也像是陳三更在委婉地用行動證明著他心中的深情。


    霧氣氤氳,眼縫兒漸漸潤起了水光,而後凝成了水珠,從縫兒中悄然滲了出來,兩側原本烏黑濃密的毛發被水光一染,變得清亮動人。


    “怎麽還哭起來了啊!我送的禮物就這麽差嗎?氣成這樣?”陳三更在一旁開口道。


    “沒有沒有。”


    眾女連連否認,就連範自然都破天荒沒有懟他一句。


    陳三更當然知道不是被自己氣的,她們隻會為自己敢動而哭。


    他有這個自信。


    他收斂神色,看著眾女,嚴肅道:“雖然造反這事兒嘴唇一翻就出來了,聽起來特簡單。但實際上,和一個並非腐朽到了極致的強大王朝作鬥爭,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如今,我雖然殺了楚王,殺了淳化帝,但朝廷依舊暫時存著一些僥幸,希望能夠在暗中穩住甚至招安我。但我如果真的公開舉起了反旗,想要推翻大端趙氏對這天下九州的統治,那就將是不死不休。雙方都不會有任何的憐憫和仁慈,都會用盡一切手段將對方置於死地。”


    他深吸一口氣,“接下來,很快,那些壓力就將真正鋪天蓋地地襲來,所有膽敢與我交好人與勢力,都將受到朝廷和擁戴朝廷之人最凶狠的打擊。”


    陳三更神色嚴肅,“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希望你們慎重考慮,畢竟我們都還沒有過明媒正娶,沒必要跟著我冒這個險。或者是先暫且與我割裂,這個玉雕聊解相思,若是未來成功,我們自可幸福美滿,但若是身死道消也不會連累你......”


    “好你個陳三更!原來是個負心的漢子!吃幹抹淨就想跑!沒門!”


    範自然一拍桌子,怒目相向。


    可惜那副容顏太過美麗,怒氣勃發的樣子也無法表現一分猙獰,反倒有種別樣的動人。


    “就是!你是不是外麵有人了!就不要我們這些糟糠之妻了!”


    洛青衣也跟著站起,不過她的憤怒多少帶著幾分調侃起哄的意思。


    陳三更連忙擺手,“什麽啊!我沒有那個意思啊!”


    “你有!”


    雲香不敢像洛青衣和範自然那麽“放肆”,隻好弱弱地抗爭著。


    “嗯!”


    這邊還有兩個更沒有底氣的女人也重重點頭,架秧子。


    陳三更歎了口氣,“好了,你們也別生氣了,你們該知道,我說的其實是對的。”


    洛青衣搖了搖頭,“不,三更,你錯了。”


    她起身走到陳三更麵前,牽起他的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範姐姐也知道,雲香姐姐也知道,潤秋和靈溪也都知道,但我們為什麽反對呢?因為沒有共同經曆過風雨的感情是不牢靠的。如果我們在你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你,又有什麽臉麵在你順遂的時候回到你身邊呢?”


    範自然冷哼一聲,“不就是造個反嗎?你敢去我有什麽不敢?”


    洛青衣輕聲道:“你們男人呐,都喜歡把什麽事情都扛在自己肩膀上,但卻不知道我們要的不是在你的樹蔭下乘涼,而是要與你一起沐甚雨、櫛疾風、淩寒霜、傲飛雪,然後才能自在地與你共享那麗日清風,紅花百草。”


    其餘諸女雖然沒說話,但麵容上分明寫著,青衣妹妹/小姐說得對!說得真對!


    陳三更在心中暗歎一聲,麵上露出感動的笑容,“是我想錯了,我向你們道歉,我們不分開!”


    洛青衣和雲香等人都鬆了口氣,笑容重回臉上。


    “道歉就完了?”


    別人好糊弄,堂堂靈劍宗女子劍仙可不是什麽輕易就能忍得下那口氣的人,聞言冷冷開口,擺明了就是要趁機收拾一下陳三更。


    陳三更看了她一眼,頗以為然,“小範姑娘所言甚是,做錯了事,的確不能就這麽輕飄飄地算了。”


    他微笑道:“不如這樣,我甘願受罰,請小範姑娘懲治。”


    範自然愣了愣,她當然不是真的要得理不饒人,隻是想作弄一下陳三更而已,隻好哼哼道:“罰什麽?我考慮考慮。”


    陳三更一本正經,“榨幹我,不必憐惜。”


    .......


    “三少,悠著點,別被榨幹了啊!”


    東閔州的一處山坡旁,篝火團團,炊煙陣陣,關太初湊到花笑晨身旁,看著他厚重的黑眼圈,調侃道。


    “去去去!小爺我威猛得很,怎麽可能!”花笑晨揮著手。


    八風和尚嘿嘿一笑,“三哥,你還記不記得大哥說過,一個男人,可以自嘲自己長得醜,可以承認自己沒錢,但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不行?”


    關太初捋了捋下巴剛蓄上一點的長須,“對!不錯,貧道印象深刻。”


    “你們兩個葷道士花和尚可特娘的夠了!”花笑晨無語地指著自己的雙眼,“我這是昨夜陪白先生熬了一夜熬的!”


    “嘖嘖,三少愛好廣泛,貧僧佩服。”


    “不僅跨越種族,而且跨越性別,貧道也是五體投地。”


    “啊!!!”花笑晨拔出刀,怪叫著追殺這兩個狗東西。


    不遠處的眾人也不阻攔,都在一旁看樂子。


    血火廝殺之餘,大家總得有些事情來放鬆那緊繃的神經。


    那些在平日裏看起來有些過分的舉動,在軍旅之中卻是稀鬆平常。


    過了一陣,旁邊的山頭一處緩坡草地上,氣喘籲籲的花笑晨跟關太初和八風和尚一起仰躺著,看著天幕上似乎唾手可得的漫天繁星,他皺眉道:“白先生說這些日子他一直心緒不寧,而且是從未有過強烈,他卜了許多卦,雖然卦象有些細微變化,但無一例外都是大凶之兆。”


    經過了這麽多時日,三人都對白長根預測吉凶的本事不再懷疑,聞言神色登時一凜。


    關太初沉聲道:“他有沒有說具體是什麽?”


    花笑晨搖了搖頭,“他怕動搖軍心,都不敢說給旁人。直到昨夜感覺越來越強烈,才忍不住告訴了我和鳳仙,以及石長老,然後鳳仙托我告訴你們兩個。他睡不著,說完了事就拉著我聊了一晚上。”


    八風和尚眉頭一皺,“這還能有什麽事呢?咱們這支隊伍,打掃這些賊寇壓根就沒危險,至於修行者勢力,有問天境中品的石長老在,再加上我們幾個,尋常小門派壓根不敢來招惹吧!”


    “你說得不錯,但是這就意味著另一個可能。”關太初支起身子看著二人,“一旦有問題,那就是滅頂之災。”


    三人的神色猛地一變。


    “關將軍、張將軍!三少!大帥有請!”


    一個傳令兵匆匆跑來,朝著三人大喊道。


    中軍帳中,呂鳳仙一身戎裝,英姿勃發,白長根和石季尚分坐兩麵,皆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


    但此刻的三人皆是麵沉如水。


    看著花笑晨三人走進,呂鳳仙點了點頭,白長根走上前去,遞過去一張字條,“青眉山剛才傳來的急報。”


    三人接過來一看,登時傻在當場。


    【繡衣令被處死,陳三更急行入京,弑君於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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