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景色迷人。落日映紅了街上的窗戶,遠遠望去閃爍著金光。在夕陽的餘輝下,教堂的圓頂俯視著四月參差不齊的屋頂。蘇聯國家安全部的塔吉妮娜-羅曼諾娃下士這時正坐在自己宿舍的富達,沉醉於迷人的暮色中,覺得自己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之中。


    這種幸福不是浪漫的愛情帶來的狂喜,是一種建立在安全感之上的,對未來信心十足的幸福感。近來她的心如地平線上清澈的蒼穹一樣靜溫。丹尼金教授對她的讚譽之辭;電爐上飄來的陣陣香味;電台播放的鮑裏斯-克多羅夫序曲,全都使她深深陶醉。漫長的冬日和短暫的春天已過去。這陽光明媚的六月是多麽醉人的季節!


    塔吉妮娜所住的八層大廈是國家安全部的女職員宿舍,矗立在沙多瓦雅大街上。這座龐大的建築是由犯人修建的,一九三九年交付使用。塔吉妮娜下士住在三樓的一間房子裏。室內備有電話和冷熱水管,但洗澡間和廁所都是公用的。一樓到六樓房間的樣式都差不多,但最高兩層卻全是兩間或三間一套的套房。這些住房裝修也比下麵六層要豪華得多,而且帶有自己的浴室。安全部的住房是嚴格按照軍銜分配的。隻有少校或上校軍銜的人才能住進最上麵的兩層套間。


    塔吉妮娜對自己的待遇已心滿意足。她每月的薪水一千兩百盧布。至少她有自己的房間,不至於和其他人合住。在這層樓房底層的軍人服務部裏,她可以買到比市麵便宜的食品和衣服。每月她至少可以得到兩次芭蕾舞或歌劇的軍人優待票。一年中她有兩個星期的假期。更為重要的是,象她這樣在莫斯科工作,生活相比豐富,又有美好的前途,不象在外省城市裏的生活枯燥乏味,年年歲歲一個樣,隻有偶爾放映的一部新片子或巡回馬戲團才能提起人們的興趣。


    不過,自從受雇於蘇聯國家安全部,身上軍服便把她與外界隔絕開來。人們害怕軍人,故意疏遠軍人。大多數姑娘難以忍受這樣的生活。按規定,她隻能同蘇聯國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員交往,今後也隻能奉命與某個軍人結婚。從事的的工作相當辛苦,每周工作五天半,每天工作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其中唯一的休息時間是在食堂吃午飯的四十分鍾。午飯的夥食非常不錯,這樣晚上可以少吃點,省點錢去買件黑貂皮大衣。


    想到吃晚飯,塔吉啞娜馬上站起身來,去看鍋裏煮的蘑菇肉片湯。楊已經快燉好了,香氣撲鼻。她關掉了電爐,蓋上鍋蓋,讓湯再偎上一會兒。然後她走過盥洗間梳洗去了。每天她都這樣做,已成了她的老習慣了。


    她一邊洗著手,一邊在洗臉架上的梳妝鎮前端詳自己。


    她過去的一位男朋友曾說過,她很象電影明星葛麗泰-嘉寶。那簡直是在胡扯,但她長得的確非常迷人。一頭柔美的粟色頭發瀑布一樣地撥款在雙肩,發梢有點兒向上摸曲;皮膚白嫩,皎潔如象牙;眉到齊整不需修飾;蔚藍色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令人傾倒;鼻子挺秀,一股天然的傲氣。雖說嘴巴稍寬了一些,但嘴唇豐潤性感,嘴角上還總是帶著那麽一絲笑意,令人銷魂。


    她又倒過頭去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那濃密的秀發從右肩上傾瀉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撥了撥頭發,露出整個臉龐。下巴有些突出,但好在並不瘦削。她又重新朝著鏡子,拿起流子來梳她那一頭濃密的長發。嘉寶的確很美,但她也十分漂亮。要不,就不會有那麽多男人吹捧她了。就連那些姑娘們,也總是纏著她傳授美容術呢!她滿意地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然後準備吃晚飯。


    凡是見到她的人都說她是個美人。她眉清目秀,身材娥娜,曾在列寧格勒的芭蕾學校係統地學習過一年舞蹈。因為後來個子長得比規定高度超過一英寸,才不得不放棄舞蹈。在那所學校中,她學會了如何保持優雅動人的姿態。她愛花樣滑冰,總是去秋鋼獎滑冰館練習。這些鍛煉使她體格更為健美。


    塔吉妮娜是蘇聯國家安全部中心檔案主的英文翻譯。大家都覺得她這麽漂亮,將來總會被某個上級軍官者中,娶她為妻或做自己的情婦。


    她把沙場倒進瓷碗裏,又掰了幾塊黑麵包進去。她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從一把精致的小勺開始細嚼慢咽起來。這隻小勺她非常喜歡,是她幾星期前在莫斯科飯店克飯的時候偷來的。


    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走到桌旁,關掉收音機。拿起了話筒。


    “是塔吉妮娜下士嗎?”


    是丹尼金教授打來的。平時下了班後,他總是愛叫她的小名,可今天的語氣怎麽這樣嚴肅呢?


    她睜大了眼睛說:“是的,教授同誌。”


    教授仍然很嚴肅地說:“二司司長拉克勃上校要見你。十五分鍾後,也就是八點三十分,你去她家裏一趟。她住在八樓一八七五號房間。聽明白了沒有?”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


    教授提高了嗓門,打斷了她的問題。


    “我要和你說的就這些,下士同誌!”


    塔吉妮娜驚慌地盯著聽筒,希望還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她更希望教授是在和她開玩笑。她又對著話筒大喊了兩聲:“喂!喂!”但電話早已掛斷。她使勁兒抓著聽筒,直到手臂都發痛了。她隻好慢慢地彎下腰來,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


    足足兩分鍾,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呆呆地盯著電話。要不要再給他打個電話?看來沒必要了,他要講的都已經講了。她心裏明白,這裏的電話是會被監聽或錄音的。隻要有人講的事涉及到公事和國家機密的事,在電話中都盡可能快說少說,免得種下禍根。隻有把要說的話盡快地通通倒出,人們才能感到輕鬆。


    她咬著手指,神思恍忽。他們要她去幹什麽?她有什麽把柄給人抓住了?她極力地回想著過去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來的所做過的一切。工作中她有什麽過失被發現了嗎?她和同事在一起說笑時說過的那些嘲弄當局的話是不是被人匯報了上去?完全有可能。但匯報的又是什麽樣的笑話呢?是什麽時候講的呢?要是玩笑過了頭的話,她早就驚恐萬狀了。想了許久,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啊,是不是她偷湯勺的事被人發現了!那可是盜竊國家財產呀!她很不得馬上把這個該死的湯勺扔到窗戶外麵去;就幹就幹,現在就仍。但從哪邊窗戶丟出去好呢?等一下,不可能是為了這點小事吧。“鋤奸團”要處理的大事這麽多,怎麽會管這芝麻大點兒的事呢。看來還有什麽比這事更糟的事。她越想越害怕,眼淚奪眶而出。


    離八點半隻有七分鍾了。恐懼襲上了心頭。她趕忙抓起衣鉤上的製服穿上,又掏出手帕,擦幹眼淚。不管是什麽情況,但遲到是不可饒恕的。


    “鋤奸團”是個使人畏懼的組織。和“鋤奸團”的任何部門打交道,都是讓人膽戰心驚的。不要說它的恐怖手段,單單這個組織的名稱就足以叫人不寒而栗。“鋤奸團”表麵意思為“處死奸細和間諜”。這是個令人厭惡的詞,一個與墳墓相關的詞,一句死神的咒語。人們在辦公室裏聊天時,沒人敢提到它。它的二司是這個可惡組織中負責刑罰和死刑的部門,是恐怖組織中的恐怖中心,誰想到它都會毛骨涑然。


    二司的司長羅莎-拉克勃是這個恐怖中心的策劃者和執行者,是個陰險毒辣的女人!關於她有不少讓人難以置信的傳聞。塔吉妮娜白天聽到她的名字都感到害怕,更不用說晚上了。


    聽別人說,每次審訊要犯時,拉克勃都要親臨刑場。她在辦公室裏有一件血跡斑斑的工作服和一把輕便折凳。隻要她穿上那件工作服,拿著小凳急急忙忙地走向地下室時,就連“鋤奸團”內部的工作人員都嚇得發抖。每當這時,人們不是馬上埋下頭去看文件,就是轉過身來默默地劃著十字。


    在審訊室裏,她常坐在倒吊著的犯人腦袋的旁邊,眼盯著受刑人,對著執刑人命令道:上“一號”,上“十號”或上“二十五號”,而執刑人都按照她的命令變換著刑法。在她眼裏,各種刑具就如同廚房中的調料一樣,根據犯人的態度變化,可不斷地更換。軟硬兼施是她的拿手好戲。指揮上刑的是她,進行哄勸的也是她。每當她看到犯人流露出膽怯和哀求的目光時,她便一改常態,慢聲細語地進行誘供:“哦,我的寶貝。你說吧。親愛的,隻要你把出來,就不再受苦了。看,他們把你打成什麽樣子。孩子,我真替你難過啊。說吧,我敢保證,隻要你講出來就一切都沒事了。我會象你的母親愛護你,在你身邊為你消除痛苦。我已經為你準備好鬆軟和暖和的床鋪。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麵,再也不會有痛苦了。說吧,我的寶貝。隻要你一張口,什麽都好了,再也不會受苦了。’伽果她看見受刑人仍然堅強不屈,她會象變戲法一樣改變臉色:“你太傻了,太傻了。看來這種的痛苦你覺得還夠,想嚐點新鮮的,是不是?老娘這裏東西多得很。你不相信嗎?那好,給你來點絕的,上‘八十七’號!”她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坐在那兒,看著執刑人更換形具,加大力度,直到懸掛在刑具上的生命慢慢地消失。


    一般說來,變換了幾種刑具,犯人肯定就吃不消了。這時,隻要再加上柔聲的勸說,人們總是會癱下來的。她這種引起犯人對母親的想念、熔化鐵石心腸的作法的效果是男人的粗言惡語難以相比的。


    等到犯人把供後,拉克動往往就端起小折凳,通過地下室的通道,返回辦公室,脫去她那件血跡斑斑的工作服。這算完成了她的一件任務。也隻有在這時候,陰森恐怖地下室的恐怖才會告一段落。


    這些情況塔吉妮娜都是從朋友那裏聽來的。她從不願多想,更不敢隨便打聽。但現在這個魔鬼把她叫了去不知幹什麽。想到這裏,塔吉娜娜嚇得花容失色。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表,隻剩下四分鍾了。她趕緊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在鏡子前照了一下,轉過身去,依依不舍地最後看了服那可愛的小屋。她真不知道她是否還能安全地回到這裏。


    塔吉妮娜心情沉重順著走廊走到電梯門口,接了一下門邊的電鈴。


    電梯門開了。她昂然進電梯,就象走上了斷頭台。


    “上八樓。”她向開電梯的服務員說。她轉身麵對門口,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禱;“上帝保佑!祝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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