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備察碼頭下麵的海水是深黑色的,不斷地衝擊那生鏽的鐵柱子。月光撒在柱子上麵,晶晶亮亮,時隱時現。海灘急救隊隊員桑鐸把氧氣筒擱在邦德背上,邦德自己把腰間的網帶理好,以免纏著了萊特的水下蓋氏計算器。


    接著邦德把口罩的橡皮管在上下牙齒間咬好,打開氧氣調節氣壓,調節好口腔內的氧氣,然後又關上開關,拉掉口罩。海彎對岸一家夜總會裏的銅管樂隊所奏的輕快樂曲,蕩漾在水麵上。那樂隊就象是一隻大蜘蛛,在木琴中音上,跳來跳去。


    桑鐸是個身材高大的黑人,隻穿了一條遊泳褲,有一身發達的肌肉。邦德說:


    “在這種深夜,我大概會水裏遇到什麽樣的大魚?”桑鐸微笑著:“多半是海灣裏的平常水族,可能會碰到梭魚,也可能會有鯊魚。不過,從溝渠衝到海上的垃圾已經把它們喂得動都不想動了。它們不會找你麻煩的,除非你讓他們聞到了你傷口中的血腥味。至於大龍蝦、海蟹以及偶爾一兩隻的奇怪海蟲,它們都是夜裏才出來,但也隻是在海底活動。海底多半有些海草,破銅爛鐵和破玻璃瓶之類的渣滓。不過,在這種月光底下,海底通明,而歐蘭特的燈光也是你的目標指示燈。遊到那邊大約你得花十二至十五分鍾。更妙的是我在這兒觀察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歐蘭特甲板上並沒有值班的警衛,也沒有人在駕駛室裏。現在海上有點風,吹起的浪潮會讓他們聞不到你身上的氣味。本來可以給你再帶一個氧氣再生器,不過那東西又笨又大,身手不靈活是很危險的。”


    “好吧,我走了。大約半小時後再見。”邦德摸了摸放在腰間的刀,轉一轉腰帶,罩上了氧氣罩,打開開關。他的蛙鞋輕拍在泥沙上,然後走進水裏。在水裏,他彎下腰,吸住麵罩,不讓它鼓起來。他一邊調整,一邊慢慢地往前遊,呼吸也漸漸正常了。等到他接近碼頭時,水已經深到他耳際。他靜靜地潛下身去,彎著兩腿繼續走,兩手護在側麵。


    海底坡度很急,他繼續往下沉,大約下沉子四十英尺,離海底隻有幾英裏。這時他看了看手表,正是深夜十二時十分整。他不再象先前那樣緊張。


    他身體放鬆,兩腳伸展開來,有節奏地晃動著。


    月光透過水麵細碎的波浪,照著下麵灰白色的海底。海底的一堆堆黑影都是車胎空鐵罐,破瓶子等雜物。邦德路過引起一陣騷動,一隻小章魚的身體立即從深咖啡色轉為灰白,軟腳一縮,把自己射進一隻空油桶裏去。當然,那隻空油桶就是它的家了。夜間才由沙裏長出來象花朵一樣的珊瑚蟲,當邦德的影子掩過時,它們急忙躲進沙洞裏去。許多躲在沙裏的小生物,噴出一些泥沙,表示對於邦德攪動海水的抗議。偶爾也有一些寄居蟹,躲躲閃閃地鑽進別人的殼裏。邦德覺著自己在這月上中天時,作著愜意的水下的旅行,上上下下都是些奇怪的東西。邦德注意地看著那些小生物,仿佛他自己是個海洋生物學家。這是他讓自己保持鎮靜的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海底居民身上,就不用胡思亂想在茫然無知的前麵,有什麽妖怪之類的東西。


    不一會兒邦德就變得行動自如了。在月光下,他有節湊地鼓著蛙蹼前進,雙腳完全是機械地在動,不需再動腦筋去指揮了。他不知不覺地想到了夢露。


    很顯然,夢露就是那位失事飛機駕駛員彼達佩的親妹妹。艾明戈(這個人如果真的跟劫機事件有關的話)可能對彼達佩與夢露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這種親屬關係有什麽意義嗎?也許隻是個偶然的巧合罷了。夢露的舉止交談是那麽天真可愛,這正好被艾明戈利用,而她自己未必知道。這一點也更增加了艾明戈犯罪的嫌疑。


    還有,艾明戈對於“魔鬼”二字奇妙的反應,絕不是意大利人的迷信心理。這些蛛絲馬跡,還不過是整樁故事的一點端倪而已。


    該不該把這一切都報告給總部呢?邦德對此猶豫不決。要是提出報告的話,應該怎麽說好?怎樣把情報加以分類,以便表現出邦德自己對它的懷疑呢?


    哪些部份應該和盤托出;哪些部份應該保留呢?


    人類身體對周圍環境總是敏感異常。這種感應作用,是百萬年前茹毛飲血時代,遺傳下來的。當一個人不知不覺地頻臨危險的時候,這種感應就會在潛意識裏突然變得敏銳起來。邦德的精神本來正對遙遠事態進行思索,不知道他的身體已麵對著迫在眉睫的危險。但在他潛意識裏那第六感覺,卻已感覺到了敵人,因而他的心裏突然在說:危險!危險!有危險!


    邦德的身子不自覺地縮緊了,他的手伸向佩刀,他的頭閃電般轉向右邊——不能向左看,也不能向後看,直覺告訴他隻能朝右看。一隻大梭魚,大約二十幾磅重,這麽大的梭魚正是海裏稱王稱霸的角色!它那完完全全充滿著敵意的一身,由頭到尾都是武器。那凶狠而殘酷的嘴巴,象響尾蛇一樣可以張開到九十度。它的藍灰色軀幹堅硬得象鋼筋。它的尾巴堅強有力,所以它是海裏最快的短跑健將。現在它跟邦德並排在前進,彼此相距大約十碼。


    它的位置正靠近那迷朦的灰霧邊緣,也是人肉眼所能看的最遠的地方,危險的訊號就在那裏,它的體側條紋變成金黃色(這是憤怒的記號);它的黑灼灼虎眼落在邦德身上,而它的長嘴微張大約有四五公分,那撕裂人體的利齒在月色裏閃閃發亮。邦德的心裏因為恐懼而顫抖,一身肌肉繃得更緊。仔細地看了一下手表,離歐蘭特號還有三分鍾左右路程。於是邦德突然一個轉身,以閃電的手法,拔出利刀向大梭魚刺去。然而,大梭魚並不反擊,它隻輕輕擺一擺大尾巴,在邦德恢複到他的航線去的同時,大梭魚也恢複了它的懶散而帶有對邦德譏刺意味的巡弋。它的虎眼仍在衡量著邦德,似乎在選擇,看是向肩膀呢還是向屁股先下手。


    邦德竭力回憶關於對付大魚的經驗和知識。首先是沉著,不要畏懼。對一條魚表示害怕,就等於對一條狗表現你的驚慌,結果將被陷於死地。所以必須保持鎮靜,一點都不能驚慌失措。在海水裏,鎮靜自若的行動,就是有節奏、協調如一的行動。


    一隻魚行動失常,表示它受了傷,受傷的魚是海裏任何生物的糧食。一隻蟹或是一隻介類,如果它背朝上而麵向下,那麽所有的敵人就會攻擊它向下的部分。一隻魚側麵躺在水裏,就等於向人宣告它是一隻死魚。凡此種種都是屬於行動失常之類。


    所以,邦德一直采取麵向下,雙手前伸,兩足不停鼓動前進的姿勢。


    現在他所經曆的月下情景變了,前麵是一片柔軟的海草草原。在深沉而徐緩的流水裏,海草無力地搖曳著,有如厚密的長毛,而那搖曳的動作又有點象催眠,使邦德覺得輕微的暈眩。點綴在海草裏的,是黑色的有足球那麽大的死海棉。邦德象一隻笨拙的大蝙蝠一樣遊過海草,在他的右麵,那頭梭魚也悄悄地移動著。


    前麵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銀色小魚群,懸浮在水流中部,仿佛是裝在瓶子裏的肉凍。當邦德跟大梭魚平行地接近它們的時候,它們立即分開,騰出一條水道讓這兩隻大動物通行。一待通行過去,它們重又合攏來,重新組成保護它們的迷魂陣。邦德由銀魚群裏窺視那梭魚的行動,它威風凜凜地繼續遊過,一點也沒把包圍在四周的小點心放在眼裏。這就象一隻狐狸趴在養雞場裏,根本無視旁邊的小兔兒。邦德緊縮在他的防護潛水器內,穩定地、規律地遊著,以此向那條大梭魚表明:他是一條更大更危險的魚。


    在隨波搖曳的海草中間,船錨的倒鉤是他的另一個對手,環形錨鏈從海底伸出,消失在上麵海水的迷霧裏。邦德順著錨鏈遊上去,找到了自己的目標,興奮無比。


    一陣激動和喜悅湧上心頭,他早已將旁邊的大梭魚置於腦後。


    現在他慢慢地遊動著,盡力不把動作做得太大,以免破壞了水麵的平靜而引起艇上人員的注意。他低頭看一看那隻梭魚。發現它已經不見了。也許它也認為那船錨與鋼鏈對它存有敵意。現在,一條船的船底,在上麵迷霧裏漸漸顯出清晰的輪廓來,就象一隻具大的飛艇浮在空中那樣。那水翼板存在艇殼底下,形狀很難看,好象是完全不相幹的東西。邦德攀著右舷底下的凸出部分,歇了一會兒,以觀察整個部位。在他左邊遠處,正是那一對大螺旋槳,在月光裏發著幽光,它正被水流所推動而緩緩旋轉著。邦德徐徐地沿螺旋槳那邊攀過去,一邊仔細地看上麵的船殼。是的,就在那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水線下麵靠近龍骨末端有一個寬闊的艙口,門緊閉著。邦德用手摸了一下,測量出大約是十二尺見方,位置正居艇脊的正中。


    他停住了,心裏在想,不知道在那緊閉的艙門後麵,藏了些什麽。於是他取出了蓋氏計算器,打開開關,貼到殼上去,一邊瞧著左手上戴的假手表。作為放射性反應指示的指針在顫動了,表示計算器是在工作著。不過,所指示的數字,正是萊特告訴過他的,與船殼本身應有的指示度相吻合。也就是說,並不象艇裏藏有原子彈所應有的強烈反應。邦德心裏明白,立即關了計算器的開關,準備回身返岸。


    就在邦德剛要轉身的時候,耳邊鏗鏘響起了一聲,伴隨而來的是左邊海水的湧動。他本能地一跳,撲進水中。一支魚矛正在向水底沉落。


    邦德轉過身來,後麵是個身穿黑色橡皮潛水衣的人,兩腳急速地在踩水,正往槍上插另一支魚矛。邦德蛙蹼用力地打水,奮力朝那人反撲過去。那穿黑橡皮的人拉緊碳氣槍的拉杆,舉平槍身。邦德知道要搶槍是不可能的,因為彼此距離還有五六米遠。他急中生智,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低下頭,彎下身子,趕快潛水。一陣無聲的氣爆,他感到水波的強烈震動,他的腳部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於是他反撲而上,揮舞著他的尖刀砍向那人。刀刃砍進了那人的身體,他的手碰到了那人的橡皮衣。接著碳氣槍的槍托擊著了他的耳後,同時一隻白色的手伸下來,急著要抓他輸氣的橡皮管,邦德舉刀全力砍進,刀葉有切裂了什麽東西的感覺,那隻白手放鬆了。邦德一時看不清周圍環境,而槍托又猛擊下來,這次打著了他的頭部。這時水裏有黑煙似的東西擴散開來,渾濁而有粘性,把邦德麵罩上的玻璃都給沾著了。邦德使勁地往後退開,擦了一下玻璃。看清楚了那煙狀的東西是從那個橡皮衣人身上流出來的,是由肚子中央流出來的。然而,那支碳氣槍又舉上來了。舉槍的動作緩慢而沉重,好象槍身有成噸重而那持槍人舉不動似地。發亮的魚矛尖頭在槍口,一雙有蛙蹼的腳在拚命地打水,而身體卻慢慢由上往下沉,沉到了跟邦德齊平的位置,就那樣垂直地懸在水裏,隨波蕩漾著。邦德自己也覺得四肢有些不聽使喚,沉重得象鉛錘。他狠命地摔摔頭,希望清醒一些,但手足仍是不太聽使喚,不能動得很敏捷。這時他看見那黑橡皮衣人張著嘴巴,牙齒在吸氣管周圍顯現。那支氣槍又朝他的頭、咽喉、心胸等處戮來,邦德雙手盡力掩護著自己的胸部,雙腳拚命地慢慢劃動。那黑橡皮衣人突然整個身體向邦德直衝過來,好象背後有人猛踢了他一腳似的。


    他雙手一伸,好象要來抱住邦德,而氣槍卻從手裏脫出來,飄在他與邦德之間,緩緩地向水下沉,終於不見了。從他的背後噴出一大團黑色煙狀東西,在水裏飄散。


    他的雙手茫然地揮動著,頭轉向背後,似乎想看清站在他身後的到底是什麽怪物。


    是的,那隻大梭魚就在他背後大約幾碼遠,大嘴巴的唇邊還粘著幾片黑橡皮。


    它長約六七尺,象支大魚雷,嘴巴邊血霧彌散。一定是剛才水裏的血腥氣味吸引了它,才使它向那黑橡皮衣人發動攻擊。大梭魚老虎似的大眼睛冷冷地瞧了邦德一下,又向下盯住那正往下沉的黑橡皮衣人。大梭魚好象累了,作了個象打哈欠的動作,唇邊的橡皮塊被順勢吞了下去。然後它尾巴一擺,轉了一百八十度大彎,象一道白光,向下追潛。它那張大嘴一下咬住那黑橡皮衣人的肩膀,就象咬住了一條狗或是一隻耗子,搖頭亂篩。邦德看了直覺得要嘔吐。過了一會兒,大梭魚遊離了現場。


    邦德一直等到水麵平靜了才鬆了一口氣。總算保了一條命。他開始慢慢地向前遊去。遊了還沒幾碼遠,忽然覺得左上方有東西撞擊水麵的聲音,月光閃爍成顆顆銀蛋,一翻又一翻往下麵閃動。邦德沒有在意。但是當他又劃了兩劃之後,肚子上承受到一陣猛裂的激蕩,他被撞向側麵漂開。這一陣撞擊倒使邦德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於是他急忙用力快速潛遊,同時把身體盡量貼近海底前進。接著還有幾次衝擊,邦德判定那和第一次一樣,都是手榴彈在水裏爆炸。不過,這些手榴彈除了把船底附近那可憐蟲的殘軀炸飛以外,對邦德而言,那越來越弱的激流是不會有什麽損害的。


    又回到了海底水草平坦、到處都是死海綿的地方。逃避爆炸的小銀魚群跟著邦德一起跑,而邦德更是用盡全力向前遊著。很幸運,他這次來“訪問”


    艾明戈的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現在他得趕快離開,否則,一旦被艾明戈發現就不好解釋了。至於那位剛死掉的水底哨兵,船上的人多會將死因歸於鯊魚或梭魚的。這件事艾明戈自然得向港警當局報告,可是他會怎麽說呢?那肯定很有意思。


    在一個和平的港灣裏,一隻渡假用的遊艇,卻居然有個水下哨兵在船底放哨。艾明戈又能說些什麽呢?


    邦德艱苦地繼續遊進。他的頭疼得很厲害。他小心謹慎地用一隻手摸摸頭上那兩處瘀傷。由於有海水的阻擋,那兩記氣槍托沒有把他擊得昏倒下去,不過,還是把他敲得頭昏眼花。當他遊完了海草地帶,到了白沙底的那一段,他仍然還是覺得頭昏昏的。突然眼角瞟見一陣騷動,使他從半昏迷裏再度清醒。一隻大魚,仍是那隻大梭魚,在旁邊瘋狂地衝過。它一路翻滾,不斷地咬自己的尾巴,整個身體變得象一柄鐮刀,嘴巴一開一關抽搐著。邦德警戒地瞧著它,終於它橫衝直撞地翻進迷霧裏不見了。所謂海中之王的大梭魚,竟落得如此下場,邦德也不禁為之抱恨。這一定是那些手榴彈擊中了它的神經中樞,使它失去了平衡的能力,才會變得如此瘋狂。這樣下去,它不會再活多久了。比它更龐大的魚類,例如鯊魚,也會一眼瞧出它的失常狀態。一待到它抽搐減弱,貪婪的鯊魚就立刻會毫不客氣地張嘴吃了它。


    海底現在又是廢車胎、破瓶子、空罐頭,再過去就是警港碼頭。邦德從泥沙上麵滑過,在淺水裏爬行。他暈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背上的氧氣筒更是好象有千斤重。


    象隻筋疲力竭的野獸,他幾乎就要摔倒在淺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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