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姆當然沒有被招待咖啡。他立刻就明白了,但亞當還不明白。因而在等了幾分鍾之後,薩姆說:“喝了吧。”在亞當用塑料攪棒攪和著糖塊的同時,他自己又點起一支煙,在椅子後麵來回走了幾步。快十一點了,薩姆已經錯過了他的放風時間,而且他對帕克是否會找到時間給他補上也沒信心。他邊走邊下蹲了幾次,又做了六下曲體前彎,在他顫顫巍巍起身和下彎時,他的膝蓋及關節都嘎巴直響。他在進死監第一年的頭幾個月就養成了嚴格堅持做操的習慣。有段時間他每天都在囚室裏做一百下俯臥撐和一百下仰臥起坐。加上獄中的低脂夥食,他的體重減至最合乎標準的一百六十磅。他的腹部平坦結實,身體空前健康。


    然而不久之後他醒悟到死監將是他最後的歸宿,有一天州政府會在這兒把他殺死。如果一個人被一天二十三個小時鎖在裏麵等死,擁有良好的健康和堅實的二頭肌又有什麽益處呢?他漸漸不再做操了,煙抽得卻越來越多。薩姆在他的獄友中被認為是個幸運兒,主要原因是他外麵有人資助。薩姆每月一次收到住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弟弟唐尼航運來的一紙箱整整齊齊碼好的十條蒙特克萊香煙。薩姆一天平均抽三到四包煙。他希望在州政府動手之前搶先把自己殺死。他更願意自己死於一種慢性的病痛,一種需要昂貴治療而按憲法規定密西西比州政府又必須提供治療的疾病。


    現在看來在這場比賽中他似乎是要失敗了。


    那個通過一項犯人權利訴訟而取得帕契曼監獄管轄權的聯邦法官曾經發布了一係列命令,對基本的懲治辦法進行了全盤修正。他仔細界定了犯人的權利,對區區細節也作了規定,諸如死監的每間囚室的麵積和每個犯人可以擁有的錢數。最高數額是二十美元。規定中將其稱之為“現金”,並且隻能來自於外援。死刑犯不許幹活掙錢。幸運的人每個月從親友那裏得到一些錢。他們可以到設置在嚴管區中央的小賣部把錢花掉。在這裏,飲料、糖果、小吃和香煙都有各自的外號。


    大多數犯人得不到外界的接濟。他們隻好搞實物交換,攢夠錢就去買煙葉,回來用薄紙卷起來慢慢抽。相比之下薩姆的確是個幸運的人。


    他坐下來,又點起一支煙。


    “你為什麽在審判時不出來作證?”他的律師隔著玻璃問他。


    “哪次審判?”


    “問得好。前兩次審判。”


    “沒有必要。布雷澤頓挑的陪審員都不錯,一律是白種人,明事理、富於同情心。我知道這些人不會給我定罪,所以沒有上去作證的必要。”


    “最後一次審判呢?”


    “那一次情況有點複雜。凱斯和我商量了許多次。他起初認為那樣或許會有幫助,因為我可以向陪審團解釋我的意圖。我本不打算傷害任何人,等等,以及那枚炸彈本來是計劃在早晨五點爆炸的。不過我們知道法庭上的盤問是很討厭的。法官已經裁定,為證明某些事可以討論其他幾起爆炸案。我會被迫承認實際是我安置的炸彈,整整十五根炸藥,用來殺人自然是綽綽有餘的。”


    “那你為什麽不去作證?”


    “因為道根。這個撒謊的渾蛋告訴陪審團我們的計劃就是殺死那猶太人。他是個非常有力的證人。我是說,想想看,由密西西比州三k黨的前任魁首出來控告他自己手下的一個人。那可是十分有說服力的證據。陪審團欣然信之。”


    “道根為什麽說謊?”


    “道根發瘋了,亞當。我是說他真瘋了。聯邦調查局跟蹤他十五年——竊聽電話,監視他老婆的活動,騷擾他的親戚,恐嚇他的孩子,夜間不分早晚隨時可能去敲門。他日子過得真慘,老是有人在監視竊聽。後來,由於他的草率,國內稅務局乘虛而入。他們,還有聯邦調查局,告訴他他會被看管三十年。道根在這種壓力下崩潰了。我聽說在我受審後他被送走一段時間。你知道的,是送到了精神病院。經過治療,他回了家,不久就死了。”


    “道根死了?”


    一口煙吐了半截,薩姆愣在了那裏。從他嘴裏冒出來的煙經過他的鼻子嫋嫋從他眼前上升。此刻那雙眼睛正透過窗口不相信地望著自己的孫子。“你不知道道根的事?”他問。


    亞當閃電般回憶著他所收集並編目的無數文章和報道。他搖搖頭。“不知道。道根發生了什麽事?”


    “我以為你了解一切呢,”薩姆說,“我當你把有關我的一切事情全記下來了。”


    “我知道不少有關你的事情,薩姆。我實際上對道根並沒在意。”


    “他是在房子失火時燒死的。他跟他老婆。一天夜裏,他們正睡著覺,煤氣管裏的丙烷氣開始泄漏。鄰居們說就像炸彈爆炸一樣。”


    “什麽時候出的事?”


    “恰恰在他指證我一年之後的同一天。”


    亞當想把這情況記錄下來,但是手裏的筆沒動。他端詳著薩姆的臉,想從中找到一點線索。“恰恰一年?”


    “不錯。”


    “真是個奇妙的巧合。”


    “當然我是在這裏麵,不過我還是零零星星聽到關於此事的一些情況。警方認定這是偶然事件。事實上,煤氣公司似乎還因此被控告。”


    “那麽你不認為他是被謀殺的?”


    “我當然認為他是被謀殺的。”


    “好。是誰幹的?”


    “聯邦調查局事實上來這裏問了我一些問題。你能相信嗎?聯邦調查局居然把手伸到這裏來了。從北方下來兩個小夥子。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到死監來,亮出他們的身份,與一位活生生的三k黨恐怖分子見麵。他們害怕得要命,連自己的影子都怕。他們問了我一個小時的傻問題之後就離開了。從此音訊全無。”


    “誰會去謀殺道根呢?”


    薩姆咬著過濾嘴,用力吸進最後一口煙,邊在煙灰缸裏把煙頭掐滅,邊把這口煙吐過隔板。亞當動作誇張地把煙揮開,但薩姆沒睬他。“好多人,”他咕噥著說。


    亞當在記錄的空白處注明以後再談道根的事。他得先行研究一下,而後再在將來哪次談話時乘其不備提出來。


    “即便隻是為了辯解,”他邊寫邊說,“你似乎也該上台去作證反駁道根。”


    “我差點就上台了,”薩姆有些後悔地說,“審判最後一天的前一晚,凱斯、我及他的助手——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了——對我是否應當上台作證的問題一直討論到半夜。但你想想看,亞當。那樣一來,我將被迫承認是我安置的炸彈,而且炸彈上還裝了延遲爆炸的定時裝置,我還得承認參與了其他的爆炸活動,承認事務所爆炸時我正在馬路對麵。再者,檢方已經清楚地證明馬文-克雷默是打擊的目標。見鬼,我是指他們把聯邦調查局的電話錄音放給陪審團聽了。你應該聽過的。他們在法庭上安裝了擴音器,把錄音機放在陪審團前的一張桌子上,好像那是一顆未爆炸的炸彈。然後就聽到道根在電話上對韋恩-格雷夫斯的講話,他的聲音有些刺耳,但很清晰。他講了炸掉馬文-克雷默辦公室的種種理由,並且誇大其辭地說他將派遣他的小組——指的是我——到格林維爾去照管有關事宜。錄音帶上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地獄裏的鬼叫,陪審團仔細地聽著每個字,顯然留下了深刻印象。接下來自然還有道根的親口證詞。假如我在這種時候上去作證,試圖讓陪審團相信我並不是壞人,肯定顯得十分滑稽。麥卡利斯特能把我活吃了。所以,我們決定我還是不應上台。回想起來,那一決定是錯誤的。我應該出來講話的。”


    “不過,你是在你的律師的勸告下才沒去講的。”


    “聽著,亞當,你如想以協理不力為由攻擊凱斯,還是趕緊算了吧。我抵押了我所有的財產,支付凱斯很高的報酬,而他也是盡職的。古德曼和泰納很早就曾考慮過追究凱斯的過失,但他們發現他作為代理律師沒有任何失誤。你就別再動這個腦筋了。”


    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凱霍爾檔案中起碼有兩英寸厚是對凱斯的代理所做的研究和記錄。審判時法律顧問的協理不力是死刑上訴常用的論據,然而在凱霍爾一案卻未能派上用場。古德曼和泰納對此案進行了充分的討論,長篇的備忘錄在芝加哥他們的第六十一和第六十六層的辦公室之間傳來遞去。最後一份備忘錄宣稱凱斯在審判中表現上乘,無懈可擊。


    檔案中還包括薩姆寫的一封長達三頁的信,明確表示不容許任何人向凱斯發難。他保證決不在這樣的訴狀上簽字。


    然而,這都是七年前寫的,當時死刑還是一個遙遠的可能。如今情況不同了。事實需要重新挖掘或者甚至加以杜撰。到了現在這種時候有根稻草就得抓住。


    “凱斯如今在哪兒?”亞當問。


    “我最後一次聽到的消息說他在華盛頓找了一份工作。大約在五年前他曾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已不再開業。我們輸了官司對他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我想,我倆誰也沒料到結果竟然這樣。”


    “你沒料到你會被定罪?”


    “沒好好想。你知道,我已經打贏兩次了。而且第三次審判時我的陪審團中有八個白人,或者我該把他們稱為盎格魯裔美國人。雖然審判進展不妙,我想我還是不信他們會真的給我定罪。”


    “凱斯呢?”


    “哦,他是很擔憂的。我們絕對沒有小看這次審判。我們花費了好幾個月的工夫進行準備。在我們準備的那段日子裏,他顧不上其他的客戶,甚至也忽視了他的家人。麥卡利斯特幾乎每天都在報紙上信口雌黃,而他談得越多,我們就越努力地作準備。他們公布了候選陪審員名單,總共四百人,我們用了好幾天對這些人進行調查。他的審前準備是無可指責的。我們並不天真幼稚。”


    “莉告訴我你考慮過潛逃。”


    “哦,她告訴你了。”


    “是的,她昨晚說的。”


    他把下一根煙在台子上磕了磕,然後欣賞了一會兒,好像這會是他最後的一支煙。“是啊,我是考慮過。在麥卡利斯特盯上我之前,我幾乎過了十三年的自由人生活。第二次審判結束我回家時是四十七歲。四十七歲,我已經兩次被陪審團無罪開釋,所有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很快樂。生活走上了正軌。我務農之餘還經營一個鋸木廠,依然進城喝我的咖啡,每年選舉都去投票。聯邦調查局監視了我幾個月,不過我看他們也漸漸相信我已經不會再去搞爆炸了。時不時有個別討厭的記者來克蘭頓問些問題,但沒人理會他們。他們全是來自北方,笨得要命,粗魯無知,而且他們從來呆不長。一天有一個記者來到家裏,賴著不走。我沒去取獵槍,隻是把狗放出來咬他的屁股。他從此再沒回來過。”他忍俊不禁,暗自輕笑,把煙點起來。“在我最不著邊際的夢裏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如果我稍有預感,看到一點點兒蛛絲馬跡顯示出會有這樣的事臨到我頭上,我也在多年前就跑掉了。那時我是完全自由的,懂嗎,不受任何限製。我可以逃到南美,改名換姓,銷聲匿跡,潛逃上兩三次,最後在聖保羅或裏約熱內盧定居下來。”


    “就像孟其爾那樣。”


    “差不多。你知道,他們始終沒抓到過他。他們從來就沒抓到過幾個潛逃的納粹。我此刻本應住在一棟可愛的小房子裏,說著葡萄牙語並且嘲笑著像大衛-麥卡利斯特那樣的傻瓜。”薩姆搖著頭,閉上眼睛,想象著可能會有的情景。


    “當麥卡利斯特開始製造輿論時你為什麽還不離開?”


    “因為我傻。事情發展緩慢,就像一場噩夢一小片一小片地成為現實。起初是麥卡利斯特靠他所有那些承諾得以當選。接著數月後道根被國內稅務局捉住。我開始聽到流言蜚語並在報上看到些微跡象。但我就是對出事的可能性拒不相信。沒等我覺悟過來,聯邦調查局已在跟蹤我,我已經逃不出去了。”


    亞當看看表,突然感到疲倦起來。他們談了已有兩個多小時之久,他需要新鮮空氣和陽光。煙霧使他頭痛,而且這房間此時也熱了起來。他擰上筆帽,把拍紙簿放進公文包。“我還是走吧,”他對著隔板方向說,“我可能明天回來再接著談。”


    “我會在這兒的。”


    “盧卡斯-曼準許我隨時來探視。”


    “這家夥還可以,是不是?”


    “他不錯。隻是履行公務罷了。”


    “像奈菲和紐金特以及所有那些其他的白人鄉親都是如此。”


    “白人鄉親?”


    “是的,這是專門用來稱呼當局主管人員的。沒人真正希望處死我,他們無非是在履行公務。這兒有個隻有九指的小低能兒,他是負責攙和毒氣並將其注入毒氣罐的法定行刑人。等他們把我捆上時你問問他他在幹什麽,他會說他隻是在履行公務。監獄裏的牧師、醫生和心理醫生,以及押送我進去的警衛和抬我出去的醫務助手,他們都是好鄉親,其實對我並無敵意,他們不過是在履行公務。”


    “不至於到那一步的,薩姆。”


    “這是你的許諾嗎?”


    “不是。但你要往好處想。”


    “是啊,往好處想在這裏可真流行。我和那些小夥子愛看動機分析片,以及旅遊節目和居家購物。那些非洲裔更願意看‘靈之旅’。”


    “莉很擔心你,薩姆。她要我告訴你她想著你,在為你祈禱。”


    薩姆咬著下嘴唇,注視著地麵。他慢慢點點頭,一言不發。


    “我在她那兒大概還要住一個來月。”


    “她還在給那個家夥做老婆嗎?”


    “就算是吧。她希望來看你。”


    “不行。”


    “為什麽不行?”


    薩姆小心翼翼地從椅子裏起身,敲敲身後的門。他回過頭透過隔板注視著亞當。他們互相對望著,直到警衛開門把薩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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