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整一個星期以前,當他從睡夢中醒來後便感到頭和腹部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和不適,而他還不得不去麵對那些油膩的艾琳-萊特納式的鹹肉和煎雞蛋。在過去的七天裏,他除了到過斯萊特裏法官的法庭以外,還去了芝加哥、格林維爾、福特縣和帕契曼。另外他還拜會過州長和首席檢察官,但卻一直沒去同自己的當事人談話。


    讓那個當事人見鬼去吧。亞當頭天晚上一直坐在屋外的陽台上,他喝著不含咖啡因的咖啡,觀望著下麵河中來往的船隻,直到淩晨兩點。他一麵拍打著蚊子,一麵卻怎麽也排遣不掉腦海中那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景象。他看到昆斯-林肯正緊緊抱著父親的屍體,而薩姆-凱霍爾卻站在門廊上欣賞自己的傑作。他可以聽到當魯比-林肯和她的孩子們撲倒在屍首上,後來終於又將它拖到樹蔭下時,薩姆和他的同夥們站在窄窄的門廊前所發出的竊笑。他能夠看到薩姆手裏拿著那兩枝槍站在草地上向行政司法長官講述著那個發瘋的黑鬼是怎樣想殺死他,而他又是怎樣自衛的。當然,那個行政司法長官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能夠聽到被痛苦煎熬著的埃迪和莉正在小聲地互相埋怨,能夠感覺到他們在薩姆所犯暴行帶來的恐怖中苦苦地掙紮。他詛咒那個社會竟然對一個被歧視的階層所受到的暴力傷害聽之任之,熟視無睹。


    他躺下後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有一會兒還坐在床沿上鄭重其事地對自己說應該讓薩姆另找個律師,好像還說過死刑對某些人來講可能還是適用的,尤其是對他的祖父。他還奉勸自己應該立刻動身回芝加哥去並且再一次改名換姓。不過,那隻是做了個夢而已,當他最後一次醒來時,太陽已經透過百葉窗把一道道光影撒在了他的床上。他凝視著天花板和環繞牆壁頂部的裝飾線條,足足用了半個鍾頭的時間回味著克蘭頓之行。今天恐怕又會是個工作到很晚的周末,還有大量的報紙和濃濃的咖啡。下午晚些時候他會去辦公室,他的當事人隻剩下十七天了。


    他們那天回到公寓時莉已經喝下三瓶啤酒,到家後她便去睡了。亞當一直很仔細地留心著她,多少有些擔心她會耍酒瘋或醉得不省人事。但她一直睡得很安穩,很平和,整個晚上也沒有聽到她屋裏有什麽響動。


    他早晨衝完淋浴後沒有刮臉便走進廚房,他看到早晨煮的第一壺咖啡還剩了些底子。莉已經起來一會兒了。他叫著她的名字走進她的臥室,又很快地查看了陽台,接著又在公寓的各處轉了一圈,她不在家裏。星期日的報紙整整齊齊碼放在書房的咖啡桌上。


    他重又煮了一壺咖啡並烤了些麵包片,然後拿著他的早餐來到陽台上。時間差不多已經是九點半,幸好天上有雲,空氣還不是那麽令人窒息。這將會是個非常適合加班的星期天。他拿起報紙,先從第一版開始看起。


    也許她去了商店或是辦別的什麽事去了。也許是去了教堂。他們之間還沒有到互相留條的程度。但莉也並沒有說過今天早晨會去什麽地方。


    他吃了一片抹著草莓醬的烤麵包,突然間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報紙上都市版的第一頁又登載了一篇有關薩姆-凱霍爾的文章,用的還是十年前的那張舊照片。文章對過去一周的進展作了一番很饒舌的總結,結尾是一張年表,記載著本案在審理過程中所發生過的重要事件的日期,在一九九○年八月八日那天還裝腔作勢地打了個問號,意思是在問死刑會不會在那一天執行。很明顯,該報社的版麵可供托德-馬克斯敞開使用,因為這篇文章完全是老生常談。令人不安的是文章中引用了密西西比大學一位法學教授所說的話。那名教授是個憲法事務方麵的專家,曾經參與過多起死刑案的審理。教授誇誇其談地發表了一大通意見,他在最後說道薩姆這隻鴨子已經到了揭鍋的時候了。他仔細研究過有關檔案,實際上多年來他一直都留心此案的發展,他認為薩姆基本上已經用不著再瞎忙活了。他解釋說對許多死刑案例而言有時也會在最後關頭出現奇跡,那是因為當事人在上訴和定案的過程中請了很蹩腳的律師。在這種情況下,像他這樣的行家往往能使事情有所轉機,因為他們這一類人是如此的英明偉大,能夠發現一些被平庸的律師們所忽略的爭點。但遺憾的是薩姆的案子完全屬於另外一種情況,因為他的那些來自芝加哥的優秀律師已經為他作了天衣無縫的辯護。


    有關薩姆上訴的事宜一直處理得非常得體,而且直到目前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那位教授很明顯是個狂熱的賭徒,他提出以五比一的賭注打賭這次死刑會在八月八日如期執行。為了佐證他說的這些話和提出的打賭條件,他把自己的照片也同時登在了報紙上。


    亞當突然感到有點緊張。在他看過的死刑案例中,有不下十幾個都是當事律師在最後一刻才抓住了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救生索,並且說服了法官聽取他們新的陳述。在那些出色的案例中不乏這一類的事情,而那些未經發現或者說未經發掘出的潛在的法律爭點往往是在另外的一些律師介入以後從全新的角度著眼才被找出來的。但有一點讓那位法學教授說中了,薩姆是個幸運兒,盡管他很瞧不上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律師,但他們卻為他提供了堪稱一流的辯護。現如今無疑是大勢已去,可供亞當自己提出的隻是一些毫無希望的請求,人們把這一類請求稱作臨刑前的逃生上訴。


    他把報紙丟在木地板上,起身進屋去斟些咖啡。進屋時拉門響起一聲蜂鳴,這是新的保安係統發出的聲音。上次保安係統失靈並神秘地丟失了一些鑰匙後,於上周五重新安裝了保安係統。當時並沒有發現絲毫破壞的痕跡,由於這個公寓小區的保安措施很嚴密,再加上威利斯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到底為每個公寓單元各保留了幾套鑰匙,所以孟菲斯警方認定是拉門沒有鎖好而且由於不明原因被打開了。亞當和莉對這件事也沒往心裏去。


    他無意中碰到了洗滌槽旁的一個玻璃酒杯,杯子掉落在地上碎裂開來,玻璃碎片散落在他的光腳周圍。他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到餐室去取掃帚和簸箕,然後仔細地把玻璃碴掃到一起倒進洗滌槽下麵的垃圾桶裏,總算沒有把腳劃傷。這時有什麽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慢慢把手探進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中,在玻璃碎片和尚有些溫熱的咖啡渣中摸出一隻玻璃瓶。原來是隻一品脫裝的伏特加酒瓶。


    他把瓶子上的咖啡渣擦去,仔細看著上麵的商標。這隻垃圾桶不是很大,通常隔一天就要清倒一次,有時每天都要倒。此時桶裏已裝了有一半的樣子,所以這隻瓶子放進去的時間不會很長。他打開冰箱尋找昨天剩下的三瓶啤酒,本來一共買了六瓶,她在路上喝了兩瓶,回到家後又喝了一瓶。他記不得啤酒瓶放在了什麽地方,但冰箱裏沒有,廚房、書房、浴室和臥室的廢棄物中也沒有發現。他越找越堅定了把它們找出來的決心。他又看了餐室、雜物室、衣櫥、碗櫃。他一邊翻著她的衣櫥和抽屜一麵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但他仍不顧一切地找著,因為他嚇壞了。


    最後總算在她的床下麵找著了,當然已經喝得一滴不剩,而且是很小心地藏在一個耐克鞋盒子中。三隻空的海尼根啤酒瓶整整齊齊地碼在盒子裏,像是要作為禮物寄送給什麽人似的。他坐在地板上仔細打量著那些瓶子,是剛剛喝完不久的,瓶底還滾動著幾滴殘液。


    他估計她的體重大概有一百三十磅左右,身高有五英尺六七的樣子,身材很苗條但還算不上太瘦。她的身體絕對經不起這樣的喝法。她昨晚睡得很早,大約在九點左右,她在夜間一定悄悄到臥室外麵去拿過啤酒和伏特加。亞當靠在牆上,心潮劇烈起伏著。她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把這幾隻綠色的瓶子隱藏起來,但她也知道早晚會給逮著,她一定知道亞當以後會找尋這些瓶子。為什麽她不太在乎那隻伏特加小酒瓶呢?為什麽她把它藏在垃圾裏,而把這些啤酒瓶藏在床底下呢?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是在分析一個正常人而不是一個喝醉的人。他閉上眼睛,後腦勺在牆壁上輕輕點著。他剛剛拉她去了福特縣,去了墓地,去重溫了一次昔日的惡夢,一路上她一直把麵部藏在太陽鏡後麵。兩個星期以來,他一直纏著她講述家裏的秘密,昨天聽到的那些事對他打擊很大。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自己需要了解這些事,也許他是想弄明白他的家族為什麽會是如此的奇怪、凶暴和充滿仇視心理吧。


    眼下他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事情還要複雜得多,決不會僅僅限於他聽到過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家事。也許那對每一個相關的人都是件很痛苦的事。為了使莉的情緒能夠保持穩定,他那有些自私的好奇心似乎顯得並不那麽重要了。


    他把鞋盒子重新放回原處,又把伏特加酒瓶扔回垃圾桶,然後他很快地穿好衣服離開了公寓。他向門衛問了莉的去向,根據記事簿上的記載,她是在八點十分出去的,差不多已經有兩個小時了。


    芝加哥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律師們在周日到辦公室工作已養成習慣,但孟菲斯分部的人們卻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辦公室裏隻有亞當一個人,但他還是把門鎖上。他拿出聯邦政府製定的人身保護法,很快便沉浸在撲朔迷離的法律大地之中了。


    不過,他很難使自己精力集中,一直是時斷時續。他心裏掛念著莉,也忘不掉對薩姆的痛恨。下一次在死牢隔著金屬隔板與他見麵將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可能就在明天吧。他是那樣的虛弱、蒼白、皺紋密布,無論怎樣講都應該得到他人的一點同情。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說的是埃迪,談話結束後薩姆要他以後別再談家裏的事,他目前的心事已經夠多,讓一個死囚去麵對自己過去所犯的罪孽畢竟不是件很公平的事。


    亞當不是個傳記作家,也不是研究家族史的學者。他不曾受到過社會學和精神分析學方麵的訓練,而且,可以坦白地講,他眼下很不情願深究凱霍爾家族那神秘的過去。他隻是名律師,而且是個新手,但他畢竟是一名辯護律師,他的當事人需要他。


    現在是履行法律職責的時候,還是把家族史放一放吧。


    十一點半時,他給莉撥了電話,隻聽到振鈴聲卻沒有人接。他在錄音電話上留了言,告訴她自己所在的位置並請她回電話。在一點鍾和兩點鍾時,他又撥了兩次,仍然沒人接。當他正在準備一份訴狀時電話鈴響了起來。


    話筒裏傳來的並非莉的悅耳聲音,而是f.弗林-斯萊特裏法官大人那急促的語調。“是的,霍爾先生,我是斯萊特裏法官。我認真考慮了這件案子,我將駁回所有減刑的請求,包括你提出的緩期執行死刑的請求,”他顯得有點洋洋自得地說,“原因很多,不過,我們現在不細談,我的秘書會馬上通過傳真把我的意見告訴你,你很快就會收到。”


    “好的,先生,”亞當說。


    “你需要盡快提出上訴,最好明天一早就辦。”


    “我正在起草訴狀,大人,實際上已經差不多要寫完了。”


    “很好,這麽說,你已經估計到了。”


    “是的,先生。星期二從你辦公室出來我就開始準備上訴了。”亞當真想給他幾句厲害的,他畢竟是遠在二百英裏以外。但他終歸是聯邦法官,亞當很清楚,沒準哪一天,他還會需要這位大人。


    “祝你好運,霍爾先生,”斯萊特裏說完掛上了電話。


    亞當圍著桌子繞了不下十來圈,然後,他注視著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下麵市場的頂棚上。他默默地詛咒著那些聯邦法官們,尤其是斯萊特裏。接下來他重新回到電腦前凝視著屏幕繼續找他的靈感。


    他不停地敲著、讀著、斟酌著,一會兒打印,一會兒又望著窗外,幻想著能有奇跡出現,一直到天色黑了下來。他就在這半夢半醒之中打發掉了好幾個小時,而他之所以要工作到八點的緣由之一卻是希望莉有足夠的時間回到公寓去。


    家裏還是不見她的影子,門衛說她根本就不曾回來過。錄音電話裏沒有留言,當然他自己的除外。他用微波爐爆了些玉米花權充晚飯,又看了兩部電影錄像帶。他從心裏不願意給費爾普斯-布思打電話,一想到要那樣做就幾乎打冷戰。


    他想睡在書房的沙發上,以便在她回來時能夠聽到動靜,但看完第二部片子後,他還是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關上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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