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牢房在平靜的氣氛中捱到了中午。各式各樣吱嘎作響的風扇在一間間狹小囚室的屋頂上嗡嗡地轉動,徒勞地攪動著正午時分越來越凝滯的空氣。


    早間電視新聞充斥了關於薩姆已經輸掉最新一輪上訴的激動人心的消息。斯萊特裏的決定在全州範圍內被大肆宣揚,似乎薩姆一案這次真的要蓋棺定論了。傑克遜市一家電視台的倒計時在繼續進行,時間隻剩下十六天了。在薩姆那張舊照片的下麵印著一行粗粗的黑體字,十六天!化妝有術而對法律一竅不通的記者們瞪著目光炯炯的雙眼在攝像機前滔滔不絕地作著毫無顧忌的預測:“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薩姆-凱霍爾在法律意義上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許多人都堅信他的死刑一定會在八月八日如期進行。”接下來是體育節目和天氣預報。


    死囚牢房裏卻聽不到多少議論,也沒人大喊大叫,囚室之間傳遞紙條的也少了。一次死刑已經迫在眉睫。


    帕克警官在a排監舍內踱來踱去,臉上露出笑意。以往他每天麵對的不是抱怨就是牢騷,而眼下卻一反常態。死囚犯們現在關心的是他們的律師和上訴的事。在過去兩周裏,犯人們最經常提出的要求就是給自己的律師打電話。


    帕克並不希望再次執行死刑,但他的確很喜歡這種寧靜。同時他也知道這種寧靜是暫時的,如果薩姆明天又得到了緩期,牢房裏馬上又會亂成一鍋粥。


    他在薩姆的囚室門前停下腳步。“該放風了,薩姆。”


    薩姆正在自己的床上坐著,像往常一樣邊打字邊吸煙。“幾點了?”他問道,說著把打字機推到一邊站起身來。


    “十一點。”


    薩姆轉過身去背對著帕克,同時把雙手從門上的開口裏伸出去。帕克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兩隻手腕銬在一起。“一個人嗎?”他問。


    薩姆倒背著手轉過身子。“不,亨肖也想去。”


    “我會去帶他,”帕克說著衝薩姆點點頭,然後又朝著走廊的盡頭點點頭。這時牢門已經打開,薩姆跟在他身後,經過一間又一間囚室向前走著。各囚室裏的犯人此時都倚在各自的鐵柵欄門上,手臂搭拉在門外,神情專注地望著從他們麵前走過的薩姆。


    兩人又經過幾間囚室往前走了一段後,帕克打開了一扇沒刷油漆的鐵門。這扇門通往牢房的外麵,陽光從門口照射進來,此時是薩姆在放風期間最討厭的一刻。他來到外麵的草地上,緊閉著雙眼等帕克給他開手銬,然後他慢慢把兩眼睜開,逐漸適應著那刺眼的陽光。


    帕克又默默地走回牢房,薩姆站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鍾沒動地方,炫目的陽光刺得他腦袋突突作痛。他對炎熱的天氣倒並沒有感到不適,因為裏麵也是一樣的熱,但每次剛從牢裏出來時他的頭都會被激光束般的陽光弄得像要炸開似地疼痛。買一副帕克戴的那種太陽鏡當然不在話下,隻是那樣做過於敏感,太陽鏡不在死囚犯可以擁有的物品之列。


    他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在修剪過的草地上,目光投向圍牆外麵的棉田。這片放風的場地隻不過是一塊被圍起來的髒兮兮的草地,裏麵放著兩隻木製長凳和一個非洲人玩的那種籃圈,這裏的警衛和囚犯們都稱其為牛欄。薩姆曾經仔細丈量過這塊地方不下幾千次,而且將他的丈量結果同其他囚犯作過比較。這個院子有五十一英尺長,三十六英尺寬,圍牆高度為十英尺,上麵還有八英尺高的鐵絲網。圍牆的外麵是一片草地,再往遠處一百英尺便是主圍牆,由崗樓上的衛兵把守著。


    薩姆順著圍牆一直往前走,到頭後又轉身九十度繼續他那習慣性的動作,邊走邊數著步數。五十一英尺乘三十六英尺。他的四室為六英尺乘九英尺,法律圖書室為十八英尺乘十五英尺。會客室中囚犯待的一側為六英尺乘三十英尺,曾經有人告訴他毒氣室為十五英尺乘十二英尺,而毒氣問本身隻是一個四英尺見方的正方形空問。


    在被監禁的頭一年裏,他還曾沿著院子的四周小跑過,以便能夠出出汗和使心髒受到鍛煉。他也曾向藍圖裏投過籃球,由於一連幾天都沒有投中一個,以後就放棄了。後來,他終於停止了一切鍛煉活動,隻是利用這段時間來享受囚室外的自由。有那麽一段時間,他養成了站在圍牆邊上向外張望的習慣,他的目光越過綠地投向遠方的樹林,那裏有他幻想中的各種各樣的事情:自由、高速公路、垂釣、美食,偶爾也會想到性。他似乎能看到他那個位於福特縣的小農場就夾在不遠處的兩片樹林之中。他幻想著自己在巴西或阿根廷或其他的什麽逍遙自在的地方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接下來他會止住遐想。他的目光呆呆地注視著圍牆外麵,好像會出現奇跡把他從這裏帶走。他幾乎總是獨自一人邊踱步邊抽煙,他最劇烈的活動就是下跳棋。


    牢門又一次打開,漢克-亨肖從裏麵走了出來。帕克給他取下手銬時,他的眼睛用力眯起看著地麵。待手銬取下他馬上揉了揉手腕,然後又伸了伸腰和腿。帕克走到一個長凳前把一隻舊棋盤子放在上麵。


    兩個獄友注視著帕克,一直目送他離開。然後他們來到長凳前跨騎在棋盒兩側各自應坐的位置上。亨肖數著棋子,薩姆小心翼翼地把棋盤在長凳上擺放好。


    “該我執紅子了,”薩姆說。


    “你上次就是執紅,”亨肖盯著他說。


    “我上次執黑。”


    “不對,上次我執黑。這回該我執紅。”


    “你瞧,漢克,我隻有十六天活頭了,我說執紅就應該執紅。”


    亨肖聳聳肩讓了步,兩人小心謹慎地把棋子擺好。


    “恐怕你還想先走吧,”亨肖說。


    “那還用說,”薩姆邊說邊將一隻棋子移到一個空格裏,兩人的比賽就此開始。正午的陽光照耀著四周的土地,他們身上的紅色囚衣很快便貼在了身子上。兩人穿的都是橡膠拖鞋,沒有穿襪子。


    漢克-亨肖今年四十一歲,已經在死監裏蹲了七年,但至今還是沒有指望進毒氣室。由於在審判中出了兩個很要命的差錯,沒準亨肖會很體麵地得到平反並走出死監。


    “昨天的消息可不大好,”薩姆正在琢磨下一著棋時漢克-亨肖說。


    “是啊,是有些不妙,你說呢?”


    “的確,你的律師怎麽講?”兩人在說話時目光都沒有離開棋盤。


    “他說隻要我們努力就還有機會。”


    “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亨肖邊說邊走了一步棋。


    “可能是說盡管他們想毒死我,但我會以上吊的方式回老家。”


    “那孩子心裏有沒有點數?”


    “噢,有的,他很聰明,有我們家的遺傳,你知道。”


    “隻是他太嫩了。”


    “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受過良好教育,在密執安大學念書時是班上的第二名,你瞧,他還是法學評論的編輯。”


    “那能說明什麽?”


    “說明他很出色,他會想出辦法來的。”


    “你真這麽認為嗎,薩姆?他能想出辦法來嗎?”


    薩姆突然吃掉了兩個黑子,亨肖詛咒了一聲。“你真是太可憐了,”薩姆笑了笑說,“你上次贏我是什麽時候的事啦?”


    “兩周前。”


    “瞎說,你已經有三年沒贏過我了。”


    亨肖走了一步試探棋,卻又給薩姆搭了橋。五分鍾後這盤棋走完了,贏家又是薩姆。他們清理了棋盤後重新開始。


    十二點整,帕克和另一名警衛拿著手銬出現了,開心的時刻到此結束。他們被帶回囚室,裏麵正在開午飯,夥食是蠶豆、豌豆、土豆泥和幾片烤麵包。薩姆將盤內食物隻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然後便耐心地等著警衛來帶他。他的手裏拿著一條幹淨的拳擊短褲和一塊肥皂。該是他洗澡的時間了。


    警衛來了,把他帶進設在牢房一頭的小浴問。根據法院的命令,死囚犯每周可以有五次時間很短的洗浴,就像警衛們常說的那樣。也不管他們想不想洗。


    薩姆飛快地洗著,他用肥皂洗了兩次頭,然後又用熱水衝淋。浴室裏還算幹淨,這間浴室由他們這一排的十四名囚犯共用,所以洗澡用的橡膠拖鞋總是穿在腳上。五分鍾後水停了,但還有些殘餘的水滴,薩姆在龍頭下麵又多呆了幾分鍾,眼睛一直盯著浴室內有些發黴的瓷磚。死監內有些事他是不願意錯過的。


    二十分鍾後,他上了一輛囚車去往半英裏外的法律圖書室。


    亞當正在裏麵等著他。警衛給薩姆卸下手銬並離開房間後,亞當才脫去外衣並把襯衣袖子挽了起來。他們互致問候並握了握手。薩姆很快坐下並點燃了一支煙。“你去哪兒啦?”他問道。


    “很多地方,”亞當說著也在桌子對麵坐了下來,“上周三和周四臨時有事去了趟芝加哥。”


    “和我的事有關嗎?”


    “可以那麽說。古德曼想審查一下這個案子,還有其他一些事。”


    “這麽說古德曼還沒有罷手?”


    “眼下古德曼是我的老板,薩姆。如果我想保全我的工作就必須向他匯報。我知道你恨他,但他很關心你和你的案子。不管你信不信,他真的不想眼看著你給毒氣熏死。”


    “我不再恨他了。”


    “為什麽改變了想法?”


    “不知道。當一個人和死神靠得這樣近時,他會思考很多很多事。”


    亞當真希望他能多說些,但薩姆放過了這個話題。亞當望著正在吸煙的薩姆,他盡力不讓自己去想喬-林肯,也盡力不去想薩姆的父親在那次葬禮的酒後毆鬥中被痛打至死,他不想讓莉在福特縣跟他講的所有那些悲慘的故事再來糾纏他。他想把那一切都從心裏驅逐出去,但他做不到。


    他曾對她發誓不再提及那些過去的夢魘。“我想你已經聽到了有關我們受挫的最新消息,”他邊從公文包中往外拿文件邊說。


    “不會總是這樣,對不對?”


    “是的,隻是暫時的,我已經向第五巡回法院提出了申訴。”


    “我在第五巡回法院從未打贏過。”


    “我知道。但在這種時候我們無權選擇複審法院。”


    “眼下我們能做些什麽呢?”


    “有幾件事可以做。上周二我同聯邦法官們開完會後正好碰到州長,他想私下同我談一次。他把他的私人電話號碼給了我並約我給他打電話討論全部案情,他說他對你這件案子的內幕尚有疑問。”


    薩姆瞪著他。“疑問?都是因為他我才會給關在這裏,他巴不得早一天弄死我。”


    “也許你說的沒錯,可是——”


    “你保證過不同他談話,我們簽的協議明確禁止同那個蠢貨進行任何接觸。”


    “別生氣,薩姆,是他在法官的辦公室外麵拉住了我。”


    “真奇怪他怎麽沒有召開記者招待會講這件事。”


    “我警告過他,行了吧。我讓他保證不向外人講這件事。”


    “那你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讓那個混蛋保持沉默的人了。”


    “他對赦免死刑的事仍然沒有封口。”


    “他親口說的嗎?”


    “是的。”


    “為什麽?我不信他的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薩姆,而且我也不完全把他的話當真。但那能有什麽壞處呢?請求舉行赦免死刑聽證會有什麽可怕的?他的照片當然可以上報紙,電視攝像機也會多對他進行一些報道。但如果能夠有機會讓他聽聽我們的意見,那麽即使他能從中撈到些好處又有什麽關係呢?”


    “不行,我決不同意。我不允許你請求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說破天也不行,一萬個不行。我了解他,亞當,他是想把你誆進他設下的圈套中。那是個騙局,是做姿態給人看的。一直到最後他都會做出一副很痛心的樣子,盡一切可能從中撈取資本。被判死刑的是我,可他會比我更受矚目。”


    “那有什麽壞處呢?”


    薩姆用巴掌拍起了桌子。“也不會有任何好處,亞當!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亞當在拍紙簿上寫了一會兒。薩姆輕輕坐回椅子上,又點了一枝煙,一邊用手指梳理著還有些濕的頭發。


    亞當把筆放到桌子上望著他的當事人。“那麽你準備怎麽辦呢,薩姆?放棄嗎?承認失敗嗎?你自以為對法律有多深的了解,那麽說說看你準備怎麽幹吧。”


    “嗯,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我想也是。”


    “向第五巡回法院提出上訴有一定的意義,但似乎沒有多大希望。依我看,可以利用的材料不是很多了。”


    “除了本傑明-凱斯。”


    “是的,除了本傑明-凱斯。他在初審和上訴期間做得很出色,我們差不多成了朋友,我不想咬他。”


    “這是死刑案中的慣例,薩姆。人們總是會找法庭辯護律師的茬兒,以他們辯護不力為由提出上訴。古德曼說他也曾想那樣做,但被你拒絕了。幾年前就該那樣做了。”


    “不錯,他確曾向我懇求過那樣做,但我回絕了。恐怕我有些失算。”


    亞當坐在椅子邊沿上記著筆記。“我對初判記錄做過研究,我認為凱斯沒有讓你出庭作證是個失誤。”


    “我本打算向陪審團陳述來著,記得我對你講過這件事。道根作完證以後我覺得有必要親自向陪審團解釋一下,炸彈的確是我安放的,但我根本無意殺人。那是真的,亞當,我沒有想過要殺任何人。”


    “你要出庭作證,但你的律師沒有允許。”


    薩姆笑笑,眼睛望著地板說:“你想要的就是這句話嗎?”


    “是的。”


    “我沒有別的選擇,對嗎?”


    “沒有。”


    “好吧,事情就是那樣,我要作證,但我的律師不同意。”


    “我明天上午第一件事就是要就此事提出上訴。”


    “有點太晚了,是不是?”


    “嗯,晚是晚了些,早就應該就此事上訴的,但我們做一做又有何妨呢?”


    “你能不能打個電話給凱斯把這件事告訴他?”


    “有時間我會的,我現在真的顧不上考慮他的感情。”


    “我也一樣,讓他見鬼去吧。我們還有誰可以攻擊?”


    “可供選擇的人不是太多。”


    薩姆猛地站起身子,並開始沿著桌子進行步測。這個房間有十八英尺長。他繞過桌子來到亞當身後,圍著四麵的牆壁走了一圈,邊走邊數著步子。然後他停下腳步,將身子倚在一個書架上。


    亞當做完一段筆記後小心地看著他。“莉想知道她能不能來看你,”他說。


    薩姆凝視著他,然後慢慢繞過桌子回到他的座椅裏。“她想來嗎?”


    “我想是的。”


    “容我先想一想。”


    “好吧,快一點。”


    “她的情況怎麽樣?”


    “我覺得還不錯。她說她愛你並為你祈禱,這些日子她非常想念你。”


    “孟菲斯的人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嗎?”


    “恐怕不知道,報紙上還沒有提到過。”


    “我希望報紙能保持沉默。”


    “她和我於上周六去了克蘭頓。”


    薩姆有些傷感地看看他,然後又凝視著天花板。“你們都看到了些什麽?”他問。


    “看到的很多。她領我去看了祖母的墳以及埋葬著凱霍爾家族其他人的墳地。”


    “她不想同凱霍爾家的人埋在一處,莉跟你講了嗎?”


    “是的,莉問起我將來你想埋在哪裏。”


    “我還沒有想好。”


    “沒關係,你想好後再告訴我好了。我們在鎮上走了一趟,她給我看了我們曾經住過的房子。我們去了廣場,在縣政府大樓前草坪中的亭子裏坐了一會兒。鎮子裏非常熱鬧,廣場周圍到處都擠滿了人。”


    “我們以前常去墓地看焰火。”


    “莉都對我講了。我們在‘茶座’吃的午飯,在鄉下開車兜了一圈,她帶我去了當年的老宅。”


    “房子還在嗎?”


    “是的,隻是已經廢棄了,房屋破敗不堪,長滿了野草,我們在那一帶轉了轉。她跟我講了自己童年時的許多事,還講了埃迪的許多事。”


    “她有什麽美好的記憶嗎?”


    “不是很多。”


    薩姆交叉起雙臂,望著桌麵,有一分鍾的時間沒說一句話。終於,他問道:“她跟你講了埃迪的黑人小朋友昆斯-林肯嗎?”


    亞當慢慢地點點頭,他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處。“是的,她說了。”


    “也講了他的父親喬嗎?”


    “她告訴了我那件事。”


    “你相信她講的事嗎?”


    “我相信,應該相信嗎?”


    “都是真的,完全是真的。”


    “我也這樣看。”


    “她對你講那些事時你有什麽感覺?我是說,你有什麽反應呢?”


    “我恨透你了。”


    “你現在的感覺呢?”


    “有些不同了。”


    薩姆慢慢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桌子的頂端停下來,背對著亞當。“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用勉強能聽到的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不是來這裏討論那件事的,”亞當說,心中已感到有些內疚。


    薩姆轉過身,靠在方才靠過的書架上。他交叉起雙臂,呆呆地望著牆。“我曾經不知多少次乞求那件事沒有發生過。”


    “我向莉發過誓不提那件事,薩姆,對不起。”


    “喬-林肯是個好人。我一直想知道魯比和昆斯以及其他孩子們後來的情況。”


    “忘了它吧,薩姆,我們談點別的什麽。”


    “我希望我的死能讓他們感到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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