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克喜歡接受挑戰性的任務。這種任務如果涉及與匿名的鼴鼠壓低嗓門通話來搜集肮髒的情報,他尤為樂意。我把與凱莉和克利夫-賴考有關的寥寥幾條信息告訴他還不到一小時,他就洋洋得意地咧著嘴溜進我的辦公室。


    他向我朗讀著他的筆記。“凱莉-賴考由於受到多種創傷於3夫前,我必須補充一下:在午夜,被送進聖彼得醫院。此前,身份不明之鄰居曾向警方報告,該女士家中發生相當激烈之爭吵,並請警方派員速至其居所。警察發現此女遭受過嚴重毆打,正躺在室內一張沙發上。克利夫-賴考顯然已經喝醉,情緒煩躁萬分,最初甚至企圖請警察品嚐其妻已經飽嚐過的美味。他揮動一根鋁質棒球棍,此棍顯然是他選用的凶器,但很快即被製服、拘留,並以襲擊罪被警方帶走。她則由救護車送至醫院。她向警方做了簡短陳述,大意為:他在棒球賽後酒醉歸家,與其妻發生無謂爭論,相互扭打並以其勝利告終。據其妻敘稱,克利夫以棒球棍猛擊其腳踝兩次,並拳擊其麵部兩次。”


    昨夜我通宵失眠,一直想著凱莉-賴考,想著她那栗色的眼睛和被太陽曬得微黑的大腿。此刻,她遭受野蠻毒打的情景,更令我無比惡心。戴克正注視著我的反應,我隻好裝作不動聲色。“她的手腕上綁著繃帶呢。”我說。戴克隨即自豪地翻開了筆記。他還有另一個消息來源提供的一份報告,深藏在孟菲斯消防署急救處的案卷中。“這是對手腕的概述。在襲擊過程中某一時刻,他將其雙腕按在地板上,企圖強行與其交歡。可能由於飲酒過多,他的心情顯然並非如其所想。警察發現她時,她全身赤裸,僅以一條毛毯遮掩。由於踝關節破裂,她無法跑開。”


    “他怎麽樣啦?”


    “在監獄裏過了一夜。由其家人保釋出獄。一星期內將出庭受審,但啥也不會發生。”


    “為什麽?”


    “她多半會撤消指控。他們親個嘴,又會和好如初。她會保持緘默,直到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這樣的情況以前出現過。8個月以前,警方就曾接到同樣的報警,同樣的毒打,一切都相同,唯一的區別是:那一次她的運氣好一點,隻有幾個地方青一塊紫一塊。那一次棒球棍顯然不在他手邊。警察把他們分開,當場把他們教訓了幾句,他們親親嘴,就跟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了。他們畢竟隻是大孩子嘛,對吧,剛剛結婚的一對小情人。後來,也就是3個月以前,棒球棍投入了戰鬥,她肋骨斷了幾根,在聖彼得醫院呆了一星期。這件事交給了孟菲斯警察局家庭暴力科,他們強烈要求從嚴懲處。可是她愛那家夥,拒絕提供對他不利的證詞。隻好一切作罷。這種情況一直都是如此。”


    要理解這件事,需要一點時間。我曾懷疑過她家裏可能有什麽麻煩,卻怎麽也沒想到會如此令人恐怖。一個男人怎麽可以用一根鋁質的棒球棍毒打自己的妻子?克利夫-賴考麵對這樣美麗的麵龐,怎麽會下得了如此毒手?


    “這種情況一直都是如此。”戴克顯然看出了我的想法,又重複了一遍。


    “還有別的情況嗎?”我問。


    “沒啦。不過,你可別跟她搞得太熱呼喔。”


    “謝謝,”我說。我覺得身體虛弱,頭昏眼花。“謝謝。”


    他站了起來。“不客氣。”


    布克為律師資格考試所花的時間比我多得多,這當然不足為怪。但他卻因此很為我擔心,這就是他的為人。今天下午,他準備在香克爾事務所會議室,進行一次馬拉鬆式的複習。


    我根據他的指示,在中午準12時趕到了會議室。事務所的辦公室都是一式的現代裝潢,裏麵的人都在忙忙碌碌。這家事務所最古怪之處是,所有人員無一例外統統都是黑人。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我到過許多事務所,我記得隻見過一個黑人秘書,卻沒有見過一位黑人律師。而在這裏,你卻看不見一張白人麵孔。


    布克陪著我在事務所裏匆匆兜了一圈。盡管是吃午飯的時間,人們依然在快步疾走,文字處理機、複印機、傳真機和電話機的聲音響成一團。再加上嘈雜的說話聲,門廳裏喧喧嚷嚷的。秘書們正坐在辦公桌邊匆匆忙忙地吃午飯,而她們的辦公桌上都千篇一律地堆滿了一摞摞待處理的文書。律師和律師幫辦們都彬彬有禮,但都忙得不能和你攀談。事務所對每一成員的著裝都有嚴格規定:男人必須穿黑西裝白襯衫,女士必須穿單色的套裙。誰都不準穿色彩鮮豔的服裝,不準穿短褲。


    我的腦海中閃過了j.利曼-斯通事務所裏的一連串鏡頭。這兩家事務所是多麽鮮明的對比!我趕緊把鏡頭切斷。


    布克告訴我說,馬爾文-香克爾管理十分嚴格。他穿著講究,精通業務,遵守時間甚至到了對自己苛刻的程度。而且他對合夥人及下屬員工的要求,也不亞於他自己。


    會議室設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我負責中飯,從尤吉酒家帶來了幾個免費的三明治。我們聊著家人朋友最多聊了5分鍾。他對我的工作問了幾個問題,但他知道適可而止。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幾乎是一切。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所承擔的在聖彼得醫院的新使命,也不想讓他了解我在那兒的活動情況。


    布克已真的成了一個該死的律師啦!在規定的聊天時間到了以後,他看看表,馬上就投入他為我們倆安排好了的緊張複習。在這個了不起的下午,除了喝咖啡去洗手間,我們將一刻不停地學習6小時!然後在6時整離開,那隻是因為別人要用這個房問。


    我們從12時15分至1時30分,複習聯邦所得稅稅法。布克對稅法一直學得比我好,因而他主講。我們啃的是資格考試複習材料,稅法困難的程度與去年秋天聽這門課時一模一樣。


    1時30分,蒙他恩允,我去了一次洗手間,取了杯咖啡。然後就由我主講聯邦證據法,直到2時30分。材料很精彩。布克充沛的精力和認真的態度也感染了我,於是我們對一些枯燥無味的材料展開了閃電式的突擊。


    在律師資格考試中敗北,無論對誰都將是一場噩夢,而對於布克,那將會是巨大的災難。就我而言,即使考試失敗,坦白地說,也不會等於世界末日來臨。我的自尊心將被擊得粉碎,但我一定可以重新振作起來。我會更努力地苦讀,在6個月後,重新參加考試。隻要我每個月都能捕捉到幾個委托人,布魯索肯定不會在乎。假如我能釣到一個嚴重燒傷的客戶,他是肯定不會希望我再去參加什麽資格考試的。


    但布克卻可能會陷入困境。我想,假如他第一次不能通過,他難免會受到馬爾文-香克爾的白眼。萬一第二次再不能過關,那他恐怕就要成為曆史了。


    2時30分正,馬爾文-香克爾走進會議室,布克把我介紹給了他。他50出頭的年紀,身材壯實修長,鬢角微白。他聲音柔和,但目光銳利,大概連拐角後麵的東西也可以看見。在孟菲斯城南律師圈子裏,他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能見到他實是榮幸。


    布克事先已做好安排,請他為我們講一次課。他就民權訴訟及就業歧視滔滔不絕地講了幾乎一小時。我們聽得非常入神,偶爾也做點筆記,提幾個問題,但主要是凝神傾聽。


    他講完就去參加一個會議。我們化了半小時,自己複習反壟斷法與壟斷企業。4時正,第二次講課開始。


    這次講課的人名叫狄龍-基普勒,一位哈佛畢業的合夥人,擅長憲法。他講得慢慢騰騰,有氣無力。隻有在布克插進幾個問題、給他灑上一點胡椒麵的時候,他才有點兒熱氣。我發覺自己仿佛正在深夜裏的灌木林中遊逛,拿著一根魯思式的棒球棍,像瘋子似地跳將出來,把克利夫-賴考揍了個半死。為了不再打瞌睡,我繞著桌子走著,猛灌咖啡,竭盡全力注意聽講。


    將近結束的時候,基普勒反倒精神抖擻,生氣勃勃。我們用問題向他發動連續猛攻,他話說了半句突然停下,驚恐萬狀地看著表說他得走了,一位法官大人正在某處恭候他呢。我們謝了謝他,他轉身拔腳飛跑。


    “我們還有一小時,”布克說。這時是5點過5分。“咱們幹什麽呢?”


    “去幹杯啤酒。”


    “對不起。該學不動產法了,要麽就複習職業道德。”


    複習職業道德,雖然是我的迫切需要,但我累了,而且也沒有情緒再次被人提醒:我的罪孽是多麽深重。“那就複習不動產法吧。”


    布克跑到會議室的另一頭,抓來了論述不動產法的書。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聖彼得醫院心髒地區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自助餐廳我喜歡坐的那張桌子旁邊的時候,已將近8點鍾。桌上坐著一位醫生和一名護士。我買了咖啡,在附近坐下。那位護士長得非常討人喜歡,但此刻卻顯得心煩意亂;看他們悄悄說話時的那神態,我敢斷定,他們倆的事準是觸礁啦。他年屆花甲,做過頭發移植手術,下巴刮得精光。而她隻有30歲,現在是情人,將來顯然也不可能升為太太。他們的這場悄悄話,可真不輕鬆。


    我無心學習。今天已經學得夠多的啦。但布克此刻仍呆在辦公室裏,為資格考試刻苦複習。這是讓我學習的唯一動力。


    幾分鍾後,那對情人突然離開餐廳。她淚水漣漣,而他卻是表情冷漠,無動於衷。我走過去,坐在我那張桌旁我的椅子上,攤開筆記試圖開始學習。同時,我也在等待。


    10點過幾分,凱莉來了。但今天為她推輪椅的卻換了一個人。她冷冰冰地向我瞟了一眼,朝房間中央的桌子指了指。他把輪椅推到了那裏。我望著他,他望著我。


    我想這是克利夫。他和我差不多高,6英尺1英寸左右,但身體十分結實,而且已經開始長出一個啤酒肚。肩膀寬闊,肌肉發達,一件t恤衫緊緊繃在身上,像是專門為炫耀那雙有力的手臂。緊身牛仔褲。棕色的鬈發太長,略顯過時。手臂長滿毛,臉上長滿須,他屬於八年級就開始刮臉的那一類。


    他長著淡綠色的眼睛,麵孔英俊,但看上去要比19歲大得多。他繞過被他用棒球棍擊斷的那隻腳踝,走向櫃台買飲料。她知道我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便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圍的情況,最後朝我飛快地擠了擠眼睛。我差點兒灑了手上的咖啡。


    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可猜出他們剛才談話的內容。威脅,道歉,請求,進一步威脅。此刻他們雙方都板著臉,顯得很不愉快,默默地吸著飲料,雖然偶爾也說一句半句話,但在旁觀者眼中,卻像兩個少年情侶,在噘著嘴進行每周一次的例行約會。一方說了很短的一句話,另一方則做出更短的回答。兩人的眼睛都死盯著地板或牆壁,非絕對必要,目光決不落到對方身上。我用一本書遮住麵孔。


    她為輪椅選定的位置,使她可以望著我而不被人發現。而她的背卻幾乎對著我。他不時回頭東張西望,但他的一舉一動早已像電報一樣傳到我的身邊,他的目光還沒有來得及落到我頭上,我已經在抓著頭發,目不斜視地盯著書本了。


    在幾乎是完全沉默的狀態中過了10分鍾後,她說了一句什麽話,引起了他異常激烈的反應。可惜我沒聽見。他突然搖著拳頭,對她低聲怒吼。她把他頂了回去。聲音越來越高,我迅速發現,他們在討論她是否要出庭作證,對他提出指控。似乎她尚未下定決心。似乎這確實讓克利夫煩躁不安,因而他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對於一個大男子主義十足的南方鄉村的紅脖子,這當然不足為奇。她在叫他不要吼,他環顧四周,稍稍降低了點兒聲音。他說什麽我聽不見。


    在挑起他的怒火之後,她又使他安靜了下來,盡管他仍舊很不愉快。他生著悶氣;有好一會兒,相互不理不睬。


    後來,她又重演了一遍。她嘰嘰咕咕地說了點兒什麽,他的背立刻僵直,兩手發抖,噴出滿口的髒話。他們吵了一會,她閉了嘴,把他晾在一邊。克利夫可不吃這一套,他的罵聲變得更高。她叫他住口,別忘了這是公共場所。可他吼得更響,威脅說假如她不撤消指控,他就要對她如何如何不客氣,他也許要下大牢,如此等等。


    她又回敬了一句,說的是什麽我聽不清。但他突然用手使勁一揮,把他的那隻聚苯乙烯塑料杯摔到地上。汽水飛灑過半個房間;碳酸泡沫灑落在地板和別的桌子上。汽水弄濕了她的衣服。她嚇得喘著粗氣,閉上眼睛,開始哭泣,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噔噔地走了出去。


    我本能地跳起來,但她立即朝我搖搖頭。我重又坐下。收銀員一直注視著這一場景,這時拿著一塊擦手毛巾走過來給了凱莉。凱莉擦掉了臉上和臂上的可樂。


    “我很抱歉。”她對收銀員說。


    她的長袍已經濕透。她用力抑製住向外湧的淚水,擦著腿上封的石膏和大腿。我在她的近旁,可是卻束手無策。我想,她是怕他可能回來,發現我們在交談。


    醫院裏有許多地方,可以讓人坐在那裏喝杯可樂或咖啡。她之所以把他帶到這個餐廳,是因為想讓我看看他。我幾乎可以肯定,她那樣撩撥他,是給我一個機會看看他的脾氣。


    她有條不紊地擦著臉和手臂,一邊望著我,和我四目相對了很久很久。淚水沿著麵頰往下流.她輕輕揩拭,她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女性的本領.看上去並不像是想哭,但眼淚照樣一串一串向下流。她沒有嗚嗚咽咽,也沒有放聲嚎啕。嘴唇沒有顫動,手也沒有發抖。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用火辣辣的的眼睛凝視著我,一邊用白色的毛巾輕輕擦拭著自己的皮膚。


    時間在悄悄地流逝,但我已經忘記了時間。一個跛腿的工友,進來用拖把拖幹了周圍的地板。3位護士大聲談著笑著衝了進來,但一看見她,立即就變得鴉雀無聲。她們瞪著眼睛,咬咬耳朵,不時朝我瞟一眼。


    他已經走了很久,估計不會再回來。而應該像紳士一樣行事的想法,又令我興奮不已。幾位護士離去後,凱莉用無名指朝我勾了句,這是叫我過去的信號。


    “我很抱歉。”她向蹲在身邊的我說。


    “沒有關係。”


    接著,她突然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送我回房間去好嗎?”


    假如換一個背景,這句話可能會產生意味深長的結果。一瞬間,我的思緒飄向一個富有異國情調的海灘,在那裏,兩個年輕的戀人,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嚐一嚐那顆禁果。


    她在這兒的房間,當然是個半私用的立方體,許多人都可以進進出出,連律師也可長驅直入。


    我輕手輕腳地推著凱莉和她的輪椅,繞過一張張餐桌,踏進走廊。“五樓,”她轉過頭對我說。我不慌不忙往前走。我為自己如此富有騎士精神而自豪。我推著輪椅沿著走廊往前走時,男人們兩次向她行注目禮,這也使我十分得意。


    我們在電梯裏單獨一起呆了幾秒鍾。我在她身邊跪下。“你沒事吧?”


    她的眼睛仍淚水汪汪的有點紅,但她已控製住感情,不再哭泣。她連忙點頭說:“謝謝。”接著,她又抓起我的手,緊緊握住。“非常感謝。”


    電梯顛了一下停住了。一位大夫跨了進來,她馬上放開我的手。我站在輪椅背後,像一個忠誠而又貼心的丈夫。我想再次握住她的手。


    五樓牆上的掛鍾,指針即將指向11時。除了有幾個護士和工友偶爾走過,走廊裏寂靜無聲。護士辦公室的一名護士,在我們從門前走過時,朝我仔細看了兩次。賴考太太離開病房時,推輪椅的是一個男人;現在回來卻換了另一個男人。


    我們向左轉了一個彎,她用手指指一扇門。我又驚又喜地發現,她住的原來是個有獨用的窗戶和浴室的私用套問。房間裏燈光明亮。


    我不知道她究竟能否活動,反正此刻她是一步也邁不動。“你要幫幫我,”她說。而且她隻這麽說了一次。話音剛落,我已經小心翼翼地彎下腰來俯在她上邊。她伸出雙臂,抱住我的脖子。她向我身上又是擠又是貼,用的力氣遠遠超出實際需要,但我毫無怨言。她穿的長袍上可樂的痕跡斑斑點點,但我對此並不特別在意。她貼著我,溫暖而又舒適。我很快就發現,她沒有帶胸罩。我把她抱得更緊。


    我輕輕把她從輪椅上抱起。完成這任務我一點也不覺得費力,因為連同上的石膏和所有的一切,她也不會超過110磅。我抱著她向床邊走。心裏真巴不得這短短的路程永沒有盡頭。她那條受了傷的腿讓我手忙腳亂了一陣,在將她身體做了一番必要的調整之後,我才很慢很輕地把她放在床上。我們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對方;兩人的麵孔剛分開幾英寸,方才盯了我兩眼的那位護士便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橡膠鞋底在瓷磚地板上吱嘎吱嘎作響。


    “出了什麽事?”她指著斑斑點點的長袍大聲問道。


    我們的身體仍處於徹底分開的過程之中,似分非分,似合非合。“哦,這個呀。出了個小事故。”凱莉答道。


    護士一直不停地走動。她推開電視機下的抽屜,取出一件折好的長袍。“喂,你把它換上。”她把它朝床上一丟。“你還要洗個澡,用海綿好好擦擦。”她停了一下,又用頭朝我一指。“叫他幫你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馬上就要暈過去。


    “我自己可以洗。”凱莉說著把長袍放在床邊的桌子上。


    “探視的時間過了,親愛的,”護士對我說。“你們這些孩子別太開放啦。”她吱嘎吱嘎地走了。我關好門,回到她的床邊。我們四目相對。


    “海綿在哪兒?”我問。接著是一陣哈哈大笑。她在笑的時候,嘴角上方形成了兩個大酒窩。


    “坐在這裏,”她拍拍床邊說。我兩腳懸空,坐在她的身邊。我們誰也不碰誰。她拉過一條白床單,一直蓋到腋窩,仿佛是要蓋住可樂留下的那些斑點。


    我對目前的狀況相當清醒,一個遭受丈夫毒打折磨的妻子,仍是一個已婚的女人,除非她離了婚。或者,除非她宰了那個混蛋。


    “那麽,你對克利夫有什麽看法呀?”


    “你是故意讓我見到他的,對嗎?”


    “大概是吧。”


    “他該槍斃。”


    “耍點小脾氣就槍斃,是不是過於嚴厲了?”


    我眼睛望著別處,沒有立即回答。我已經決定,不跟她玩什麽遊戲。我們既然是在談心,就應該以誠相見。


    我幹嗎要呆在這兒呢?


    “不,凱莉。這並不嚴厲。無論什麽人,隻要是用鋁棍打妻子,都該槍斃。”我說話的當兒,一直注意觀察她。她沒有向後縮。


    “你怎麽知道的?”她問。


    “從文件上了解到的。警察的報告啦,救護車報告啦,醫院的記錄啦。你還要等多久?他以後還會用那根棒打你的頭呢!那樣的話你會死在他手上的,真的!隻要朝腦袋上打幾下……”


    “別說啦!別告訴我那會是什麽味道。”她眼睛望著牆壁。等她轉過頭來望著我的時候,淚水又在開始往外流。“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那你告訴我嘛。”


    “我如果想談這件事,我自己會提出來的。你沒有權利到處打聽我的隱私嘛。”


    “起訴離婚。我明天就把文書帶來。現在就起訴,乘你還躺在醫院,醫治被他剛剛打傷的身體。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據了。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不出3個月,你就會是一個自由的婦女啦。”


    她搖著頭,仿佛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我也許是。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可是結局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要不甩掉這個混蛋,不出一個月,你可能就會死在他手上。我這裏有3個支持被虐待婦女組織的名稱和電話號碼。”


    “虐待?”


    “對,虐待。你受到他的虐待,凱莉,難道你不知道嗎?你腳踝上那根鋼釘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你受到虐待嗎?你臉上那個發紫的腫塊,就是你丈夫毒打你的鐵證。你能得到人們的幫助。起訴離婚,尋求別人的幫助吧!”


    她沉思了一會。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離婚離不了的。我已經試過了。”


    “什麽時候?”


    “幾個月以前。你不知道?我可以肯定,法院裏一定有這件事的記錄。你查文件怎麽沒有查到呢?”


    “結果怎麽沒離?”


    “我把離婚起訴撤回來了。”


    “為什麽?”


    “因為我挨揍挨膩了。我要不撤回起訴,他會殺死我的。他說他愛我。”


    “那是非常明顯的。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你有沒有父親或兄弟?”


    “你是什麽意思?”


    “因為如果我的女兒經常挨她丈夫的揍,我就要扭斷他的脖子。”


    “我父親並不知道。我懷了孕,爸爸媽媽到今天還生氣呢。這件事他們永遠也忘不了。從克利夫跨進我家門檻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看不起他。出了這件丟人的事以後,他們更是誰都不理我。我從家裏跑出來以後,還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呢。”


    “沒有兄弟?”


    “沒有。沒有人保護我,一直到最近。”


    這句話令我震動,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了它的含義。“你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做,”我說。“但是你必須起訴離婚。”


    她用手指抹去淚水,我遞給她一張桌上的紙巾。“我不能。”


    “為什麽不能?”


    “他會殺死我的。他一直對我這樣說。幾個月以前我提出離婚起訴的時候,找了一個混蛋律師。我是在黃頁廣告或者類似的地方找到他的,因為我想律師反正都是一個樣兒,隨便找一個就成。沒想到他派人在克利夫上班的時候,當著一幫和他一起飲酒作樂打棒球的鐵哥們的麵,把離婚文書交給了他。克利夫當然覺得受了天大的侮辱。那是我第一次被送到醫院。我在一個星期後撤回了離婚起訴,可他還一直在威脅我。他會殺死我的。”


    從她的眼睛裏,可以清楚看到她內心的恐懼和恐怖。


    這時我突然聽到講話的聲音。那個護士又來啦。


    “時間到啦,”她說,“已經快11點半了。這裏又不是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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