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主人過了一個多小時才來。這時風暴己經減弱了,雨也暫時停了下來。他光著腳,穿一件磨舊的芝加哥公牛隊的白色t恤和一條褪色的細布短褲。他名叫馬科,臉上絲毫沒有節日的歡快表情。


    他把男孩打發走,然後同雅維和米爾頓談起牛的價格。米爾頓關心的是他的飛機,雅維關心的是他腫脹的手腕。內特站在靠窗的地方,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聖誕夜來到巴西內陸,鼻青眼腫、渾身是血地聽二個巴西人用異國的語言在討價還價;而能活著已屬大幸。他一時找不到答案。


    從附近還有些牛在吃草的情況看,這兒的牛貴不到哪兒去。


    “我會支付這筆錢的。”內特對雅維說。


    雅維問那人要多少,然後告訴內特說:“100雷阿爾。”


    “他收美國運通信用卡嗎?”內特問。但顯然沒人聽出他的幽默來,“我會付的。”


    才100美元。即使為了讓馬科不再嘮叨他也願意付這筆錢。交易談成了,馬科成了他們的東道主。他把他們領到家裏,一個光著腳的矮個兒女人正在準備午飯,她熱情地歡迎客人的到來。


    顯而易見,潘特納爾很少有客人光顧。當他們聽說內特是從美國來時,便趕緊把孩子們叫了過來,那個拿木棍的男孩有兩個兄弟,他們的母親讓他們好好地瞧瞧內特,因為他是個美國人。


    她把客人們的襯衫拿去浸在一個滿是肥皂和雨水的盆裏。他們圍坐著一張小桌子在吃米飯和黑豆,連光著膀子也沒在意,內特很為自己突起的二頭肌和扁平的腹部得意。雅維也有著舉重運動員的身材。隻有可憐的米爾頓已經露出了人到中年的頹相,但他並不介意。


    他們二個在飯桌上很少開口,墜機的可怕場麵仍曆曆在目。


    孩子們坐在旁邊的地上,一邊吃著麵包片和米飯,一邊注視著內特的一舉一動。


    沿著一條小徑走四分之一英裏有條河、馬科有隻裝有馬達的船。乘船到巴拉屯河需要五個小時。也許他有足夠的汽油,也許他沒有。但那隻船絕對坐不下他們二個人。


    天晴了以後,內特和孩子們去失事的飛機那兒取他的手提箱。一路上他教他們用英語數一到十,他們則教他葡萄牙語。孩子們都挺可愛,開始還有些靦腆,但不一會兒便和內特混熟了。這是聖誕夜,內特在提醒自己:聖誕老人會來潘特納爾嗎?似乎沒人在期待他的到來。


    在前院一個平整的樹墩上,內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提箱,安裝那台衛星電活,接收盤一英尺見方,話機本身也不比一部筆記本電腦大多少。有一根塞繩把兩部分連接起來。內特打開電源,在鍵盤上鍵入識別碼和密碼,然後慢慢地轉動接收盤,直到它接收到了運行在赤道附近大西洋上空100英裏的那顆阿斯塔-伊斯特衛星發送的信號。信號很強,短促而穩定的嘟嘟聲說明,這一點。馬科和他一家圍得他更近了。他懷疑他們是否見到過電話。雅維說出了米爾頓在科倫巴的電話號碼,內特慢慢地按下數字,然後屏息等待。如果電話無法工作,他們就得呆在馬科的家裏過聖誕節了:他們家的屋子很小,內特估計他得睡牛棚。太好了。


    第二號方案是把雅維和馬科送上船。現在已經快下午1點了,如果汽油允足,五個小時後抵達巴拉圭河時天還沒有黑。一旦到了巴拉圭河,他們的任務就是尋找救援,這也可能花上好幾個小時。萬一汽油不夠,他們就將陷在潘特納爾。雅維沒有當場否決這個方案,但沒人堅持要他這麽做。


    還有其他的因素。馬科不願意這麽晚再走。他去巴拉圭河做買賣時通常都是一大早動身的。再說他是否能從一個小時路程以外的鄰居那兒弄到補充的汽油還很難說。


    “嗨——”電話裏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所有的人都欣慰地笑了。內特把話機遞給米爾頓。他向妻子問了好,然後唉聲歎氣地說了他們眼下的困境。雅維輕聲地在給內特作翻譯。孩子們對他說的英語大為驚奇。


    談話變得緊張起來,然後突然停止了。


    “她在找一個電話號碼。”雅維向內特解釋道。電話號碼傳了過來,那是米爾頓認識的一個飛行員的電話號碼。他答應回家吃晚飯,然後掛了電話。


    那個飛行員不在家。他妻子說他有事去了格蘭德營,要傍晚才回來。米爾頓解釋了他們目前的處境,她又找到了幾個可能聯係上她丈夫的電話號碼。


    “叫他說快些,”內特按下另一個電話號碼時說,“電池會用完的。”


    沒有人接。又打了一個,那個飛行員說他的飛機正在修理。


    這時信號斷了。


    烏雲又湧了過來。內特不敢相信地望著越來越黑的天空。米爾頓急得快要哭了。


    這是一次陣雨,孩子們站在涼爽的雨水裏戲耍,大人們坐在門廊下默默地望著他們。


    雅維又有了個主意,科倫巴市郊有個部隊營地。他沒有在那裏呆過,但和那裏的幾個軍官練過舉重。雨停了之後,他們又來到樹墩前,圍住那台電話。雅維先給一個朋友去了電話,問到了那個營地的電話號碼。


    這個營地有直升機——這畢竟是墜機事故。等第二個軍官來接電話時,雅維簡潔地告訴了對方所發生的情況並要求幫忙。看雅維在電話裏交談對內特簡直是一種折磨。他聽不懂一個字,但身體語言能告訴他個大概。微笑,然後是皺眉,請求,然後央求。令人沮喪的停頓,然後又是無謂的重複。


    雅維掛了電活後告訴內特:“他要向指揮官請示。讓我一個小時後再去電話。”


    一個小時長得就像一個星期。太陽又出來了,蒸烤著濕漉漉的草地。空氣悶熱難耐。他們仍光著上身,內特開始感到被曬得有些灼痛。他們躲到樹蔭下麵。女主人摸了摸他們的衣服,剛才又被雨淋了一下,還是濕的。


    雅維和米爾頓的皮膚比內特黑,他們不在乎灼人的陽光。馬科也不在乎。於是,他們幾個去查看飛機的受損情況。內特留在樹下,這兒挺安全的。但下午的熱氣令人窒息。他的胸部和背部變得僵硬起來。他想打個盹。可孩子們自有他們的計劃。他終於設法搞清了他們的名字——劉易斯是老大,就是他在飛機降落前的幾秒鍾把一頭牛趕離了跑道;奧利是老二;最小的叫托馬斯。內特依靠手提箱中的應急詞語手冊慢慢打破了語言上的障礙。


    你好:你好嗎?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下午好。男孩們一遍遍地用葡萄牙語重複這些句子,讓內特學會了它們的發音。然後他又教他們說英語。


    雅維拿著地圖回來了。他們給兵營去了電話,對方似乎表現出了一點興趣。米爾頓指著地圖說:“希望牧場。”雅維馬上興奮地重複了一遍,但幾秒鍾後他興趣的表情又漸漸消失了。接著他掛了電話。


    “他無法找到指揮官。”他用英語說道,但盡量顯得還有希望,“你知道,現在是聖誕節。”


    潘特納爾的聖誕節。氣溫高達華氏95度,而且空氣十分潮濕。毫無遮擋的烈日逼在頭頂上。昆蟲橫飛,沒有驅蟲劑。開心的孩子根木不指望得到什麽禮物。由於沒有電,所以也沒有音樂。


    沒有聖誕樹。沒有聖誕食品、葡萄酒或香檳。


    可這是曆險,他不停地對自己說,你的幽默感哪去了?


    內特把電話機放回盒子,啪地關上。米爾頓和雅維朝飛機那裏走去。女主人進了屋。馬科有事去了後院。內特又回到樹蔭底下,心想要是這會兒能聽到“白色的聖誕節”、呷上一口香檳該有多好。


    劉易斯牽來了三匹瘦馬。其中的一匹備有馬鞍,是一個用牛皮和木頭做的模樣難看的家什,擱在一張橙色的、類似長絨地毯的鞍褥上。馬鞍是為內特準備的。劉易斯和奧利毫不費力地翻身上了光溜溜的馬背。一跳一躥便穩穩當當地坐在了馬背上,內特打量著他騎的那匹馬。


    “onde?”他問——去哪兒?


    劉易斯指了指那條小徑。午飯後內特己經知道那條小徑通往河邊。馬科有一條船在那兒。


    幹嗎不去看看?這是一次曆險啊。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可幹的。他從晾衣繩上取回襯衣,然後費力地爬上了那匹可憐的馬。


    他倒是沒有掉下來,也沒弄傷自己。


    10月份時,內特和沃爾納特山上的另外幾個酒鬼曾在馬背上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星期天。他們騎馬在藍嶺上閑逛,欣賞秋天的美麗景色。他的屁股和大腿後來整整痛了一個星期,但讓他克服了對馬的恐懼感,至少不怎麽怕了。


    他好不容易把腳伸進馬蹬,然後緊緊地拽了拽韁繩,使馬無法動彈,孩子們饒有興趣地望著他,隨後策馬小跑起來。內特的馬也終於跑了起來,步子有些顛,震得他的胯部很不舒服,他情願慢慢地走,於是他拽緊韁繩讓馬放慢速度,孩子們兜回來陪在他的旁邊。


    小徑穿過一小片草地,又繞了一個彎,房子看不見了。前麵有水,是一塊沼澤地,內特在空中曾看見過無數這樣的沼澤地。男孩們沒有因為那條小徑在沼澤地中間穿過就被擋住了去路。馬在這條道上已經走過好多次了,它們沒有放慢步子。水一開始隻有幾英寸深,然後是尺把深。接著碰到了馬蹬。不用說,男孩們都光著腳,他們的皮膚像牛皮那麽粗糙,浸在水裏毫不介意,可內特穿著他喜歡的耐克鞋,鞋子很快就濕透。


    潘特納爾到處是水虎魚和那些牙齒像刀一樣鋒利的小魚。


    他想往回走,但不知道怎麽說。


    “劉易斯!”他喊道,聲音裏流露出了恐俱。男孩們望了他一眼,一點沒在乎他有什麽意圖。當水淹到馬的胸口時,他們稍稍放慢了速度。又走了幾步,內特的腳露出了水麵。馬在小徑的另一頭也走出了水麵。


    他們經過一道殘舊的籬笆,接著是一間坍毀的房子。小徑變寬了,連上了一個舊的路床。許多年前這個fazenda還是很熱鬧的,肯定有一個大的養牛基地和許多雇員。※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內特從收集到的資料中得知,潘特納爾在兩百多年前就有人居住,到現在幾乎沒什麽變化。他們同外界的隔絕程度讓人吃驚。看不到鄰舍,也看不見其他的孩子。學校和教育的念頭一直纏繞著內特。這些孩子長大後會逃往科倫巴去找工作和配偶嗎?還是在這兒照看fazenda,養育下一代的潘特納爾人?馬科和他的妻子有沒有文化?他們是否教他們的孩子?


    這個問題他會問雅維的。前麵的水更多了,這是個稍大些的沼澤,兩邊有成片的腐爛的樹木。小徑仍從中間穿過,眼上是雨季,水勢高了許多,旱季時這片沼澤是塊塊的泥地,陌生人也能循著小徑放心地走過去。等到那個時候再來這裏可就好了,內特對自己說,可這種機會很小。


    馬很機械地埋頭向前走著。全然不顧沼澤和濺到膝蓋的泥水。男孩們快要睡著了。隨著水的升高,他們前行的速度慢了來。


    當水浸沒內特的膝蓋,他想叫喚劉易斯時,隻見奧利若無其事地指了指右麵:那裏有兩個高出水麵10英尺的樹樁,樹樁之間躺臥著一條碩大的黑色爬行動物。


    “jacarc”奧利像是回頭說了一句,似乎知道內特想知道——鱷魚。


    內特相信它高出身體其他部位的兩隻眼睛正盯著他看。他一陣心跳,想大喊救命。劉易斯這時轉過頭來咧嘴一笑,他知道他的客人嚇壞了,內特也想擠出點笑容來,似乎為能這麽近地瞧見一條鱷魚而興奮。


    由於水的升高,馬仰起了頭。內特在水下踢了踢馬肚子,但什麽反應也沒有。鱷魚慢慢地沉入水裏,隻露出兩隻眼睛,朝著他們的方向一躥,在黑乎乎的水裏消失了。


    內特忙把雙腳從馬蹬裏抽出來,雙膝蜷縮在胸前,在馬背上搖搖欲墜。男孩說了句什麽,然後格格地笑了。但內特不在乎。


    過了一半的沼澤地後,水退至馬的腿部,然後是馬蹄處。等平安到達沼澤的另一頭時,內特鬆了口氣。他為自己感到好笑。他可以把這段經曆向國內的朋友炫耀。他有不少喜歡趣味旅遊的朋友——有的喜歡背著背包徒步旅行或在急流瀑布上乘筏,有的喜歡去非洲狩獵或進入森林看大猩猩。他們都喜歡吹噓在另一個世界遇到的九死一生的經曆。把他們弄到潘特納爾的生態角來,讓他們花上1萬美元,他們準會興高采烈地騎著小馬膛過沼澤地,路上拍下蟒蛇和鱷魚的鏡頭。


    前麵看不到河流了,內特決定往回走。他指指手表,劉易斯領他們往回走去。


    指摔官親自接的電話。他和雅維交談了五分鍾——在哪裏一起駐紮過,認識哪些朋友等等——電池的顯示燈在不停地閃爍,內特用手示意了一下。雅維馬上領會地對指揮官說,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沒問題。一架直升機已經準備好了;機組人員也快湊齊了,飛機損壞得嚴重嗎?”


    “內件都壞了,”雅維瞟了一眼米爾頓說。


    根據部隊的飛行員說,直升機到達fazenda,需要40分鍾。給我們一個小時,指揮官說。米爾頓這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個小時過去了,希望在減少。太陽很快西沉了,暮色已近。


    晚間實施援救行動是不可能的。


    他們聚集在損壞的飛機周圍,米爾頓和雅維已經在那兒幹了一個下午。折斷的機翼被拆了下來,螺旋槳也拆了。飛機附近的草地上仍沾著血跡。右起落架折彎了,但還不需要換新的。


    死牛被馬科和他的妻子宰了,屍骨扔進了跑道邊的草叢裏。


    聽雅維說,米爾頓打算等找到新的機翼和螺旋槳後就乘船回這兒。內特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他能用小船把機翼這樣的龐然大物拖進潘特納爾的支流,然後再穿過他在馬背上看見的那些沼澤地嗎?


    那是他的事。內特有其他的事要擔心。


    女主人端來了熱咖啡和脆餅,他們就坐在牛棚旁邊的草地上聊天。內特的三個小影子緊靠著他,生怕他會離開。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最先聽到嗡嗡聲的是托馬斯。他說了句什麽,然後站起來指著前方,其他的人都沒動。聲音越來越響。果真是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呼嘯聲。他們跑到跑道的中央,翹望著天空。


    飛機降落後,四個士兵跳出打開的艙門向他們跑來。內特跪在孩子們中間,給每人10個雷阿爾。


    “fetiznatat”他說——聖誕快樂。然後他匆匆地擁抱了他們,拎起手提箱跑向直升機。


    雅維和內特登上飛機後向下麵的一家人揮手致意。米爾頓一個勁地感謝飛行員和士兵。在500英尺的高度往下看,潘特納爾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東麵的天空已經黑了。


    半小時後,當他們飛臨科倫巴的上空時,天色已經暗了。城市的夜景十分漂亮——鱗次櫛比的大樓和住宅,聖誕的燈光,繁忙的車輛:他們降落在位於城市西麵巴拉圭河邊的陡岸上的部隊營地。指揮官接見了他們,並接受了他們的千恩萬謝。他對他們沒受大傷感到很驚訝,同時也為這次援救任務的順利完成而高興。他送他們上了一輛敞篷吉普。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的二等兵。


    進入市區後,吉普車突然拐彎,停在了一家小食品店門口。雅維走了進去,出來時手裏拿著三瓶啤酒。他一瓶給米爾頓,一瓶給了內特。


    稍作猶豫後,內特打開了瓶蓋,舉瓶就喝。清涼爽口的啤酒勝過瓊漿玉液。又是聖誕夜。管它呢。他能把握住自己。


    他握著涼爽的啤酒瓶坐在吉普車的後麵,穿行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濕漉漉的空氣吹在臉上。內特暗暗慶幸自已還活著。


    四個月前他曾想自殺。七個小時前他居然在墜機事故中活了下來。但這一天完全泡湯了。他沒有接近雷切爾·萊恩半步。


    第一站是飯店。內特祝他們聖誕快樂,隨後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脫掉衣服,在淋浴龍頭下站了20分鍾。


    冰箱裏有四罐啤酒。他一個小時內把它們全喝了。每打一開一罐時他都對自己說這不是舊病複發,不會一發不可收的。他沒有失控,能死裏逃生。幹嗎不借聖涎的快樂氣氛慶賀一番呢?反正沒人知道。他能把握住的!


    再說,戒酒對他不起作用。他要證明自己能應付一點酒精。


    沒問題,隻是偶爾喝幾口啤酒而已,會有什麽害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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