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一次,但睜不開眼睛。當他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他想對雅維說想喝點水或吃口麵包什麽的,但喉嚨發不出聲音,說話需要力氣和運動,尤其是在引擎的轟鳴聲中。他的每個關節都緊緊地鉗製著他,使他粘合在鋁皮的船殼上無法動彈。


    在散發著異味的帳篷下麵,雷切爾和他躺在一起。她的膝蓋剛好碰到他的膝蓋,就像他們那會兒坐在茅屋外的空地上和河邊樹下的石凳上一樣。這是來自一個渴望有一種天真無邪的肉體感覺的女人的上謹慎碰觸,她在伊佩卡人中生活了11年,他們裸露的身體使他們相互之間保持著距離,與文明人更是如此。一個簡單的擁抱會變得很複雜化。擁抱什麽部位?拍打什麽部位?擁抱多久?她肯定沒有碰觸過一個男人。


    他很想吻她,哪怕是在臉頰上吻一下也好。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你最後一次接吻是什麽時候?”他想問她,“你戀愛過,有沒有身體的接觸?”


    然而他把這個問題留給了自己,他們談及的隻是些並不熟悉的人。她有過一個鋼琴教師,他嘴裏呼出的氣味很難聞,以至把乳白色的琴鍵也熏黃了;他有過一個曲棍球教練,他在一次比賽中傷了脊椎使腰部以下都癱瘓了,她常去的那個教堂有個姑娘懷了孕,神甫在布道壇上說她有罪。一個星期後姑娘自殺了,他有一個弟弟死於白血病,


    他撫摸她的膝蓋,她顯得非常樂意。但他不再有進一步的舉動,對一個傳教士放肆是沒有好結果的。


    她來這兒是幫他逃離死神的。她自己和疾病抗爭過兩次:高燒反反複複,寒顫襲來,胸腔內猶如塞滿了冰塊、然後寒顫又退去。她還感到一陣陣的惡心。接著幾小時裏,所有的症狀都消失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說,他不會死的。她對每個人都這麽說,他心想。死亡是快樂的。


    肌膚的碰觸停止了。他睜開眼睛找雷切爾,可她已經不在了。雅維兩次聽見他在說胡話,每次他都停下船,掀開帳篷看看。


    他把水硬灌進內特的嘴裏,還潑在他浸著汗水的頭發上:“我們快到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就要到了。”


    科倫巴的第一片燈火使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他有許多次從北部的潘特納爾航行歸來見到這樣的燈火,但從沒有像今天這麽親切,它們在遠處的山上閃爍,他一盞一盞地數著,直到它們模糊成一片。


    當他跳進淺水,把船拖向一根斷了的水泥柱時,已經快是晚上的11點了。


    這是個廢棄不用的碼頭。他跑向山上的一個投幣電話。


    瓦爾德穿著睡衣在看電視,他沒理會對他嚷嚷的妻子,抽著他晚上的最後一根香煙,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坐著接過電話,但立刻跳起身來。


    “什麽事?”他跑進臥室時妻子問。


    “雅維回來了。”他回過頭去說。


    “誰是雅維?”


    他走過她身邊說:“我去河邊。”她平時過問得很少。


    駕車駛過市區時,他給一位醫生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剛上床。瓦爾德好說歹說才讓他到醫院等他們。


    雅維在碼頭上來回走著。美國人坐在一塊岩石上,頭枕著大腿。他們什麽也沒說,輕輕地扶他進了汽車的後座,車子發動起來了。後麵揚起了一陣沙土。


    瓦爾德有許多問題,不知該從哪兒問起:“他什麽時候病的?”他用葡萄牙語問道。


    雅維坐在他旁邊,揉著眼睛不讓自已睡著。自從在印第安人那兒睡過一覺到現在,他還沒有合過眼。


    “我不知道。”他說,“時間都攪到一塊去了,是登革熱。疹子是在到那裏後的第四天或第五天出現的。我想他得病已經有兩天了。我也說不準。”


    他們疾駛著穿過市中心,根本沒去理會紅綠燈和其他的交通信號。路旁的咖啡館已經關門了。路上車輛稀少。


    “你們找到那個女人了嗎?”


    “找到了。”


    “在哪兒?”


    “離山區很近,我想她是在玻利維亞,離印迪歐港以南還有一天的路程。”


    “地圖上有沒有標示?”


    “沒有!”


    “那你們是怎麽找到她的?”


    沒有一個巴西人會承認他迷了路,尤其像雅維這樣一個有經驗的向導,這有傷他的自尊心,說不定還會影響他的職業。


    “我們進入一個地圖根本不管用的泛濫區。我找到一個漁夫,他幫我們的忙。韋利怎麽樣了?”


    “他沒事,船沉了。”瓦爾德更關心的是船而不是船上的水手。


    “我從沒遇到過如此猛烈的暴風雨,我們遇上了三次。”


    “那個女人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實際上沒跟她說過話。”


    “她見到你們吃驚嗎?”


    “她沒有顯得很吃驚,她非常冷靜。我覺得她很喜歡我們身後的那位朋友。”


    “他們的會談進行得怎麽樣?””你去問他好了。”


    內特蜷縮在後座上,什麽也沒聽見。既然雅維無所知,瓦爾德便不再問了。等內特好轉後他們律師之間再談這事吧。


    他們到達醫院時,輪倚已經等在人行道旁了。他們把內特抬上輪椅,跟著勤雜工朝醫院跑去。空氣黏糊糊的,還很熱。在醫院樓前的台階上,幾個身穿白色製服的男女勤雜工正抽著煙,在輕聲閑聊——醫院沒有空調。


    那位醫生朋友顯得很簡慢,就像在應付公事。病曆報告明天再寫。他們把內特推進空蕩蕩的大廳,沿著過道來到一間很小的檢查室,接待他們的是一個睡眼惺鬆的護士。雅維和瓦爾德站在角落裏看著醫生和護士扒下病人的衣服。護士用酒精和白布擦洗著內特。醫生審視著他身上的疹子,從下巴一直延伸到腰部。他全身都是蚊子叮咬的腫塊,許多地方已經被搔得潰爛了。他們測了他的體溫、血壓和心率。


    “看上去像登革熱。”10分鍾後醫生說。接著,他一口氣向護士交代了要做的事情。護士幾乎不在聽,因為她處理過好多類似的病人。她開始洗內特的頭發。


    內特咕噥著什麽,但都是與在場的人無關的。他的眼睛還是腫得睜不開,他己經有一個星期沒理胡子了,那模樣就像是從鄉村酒吧外麵的臭水溝裏上來的。


    “體溫很高,”醫生說,“神誌也不太清醒。我們要用抗生素和止痛藥對他進行靜脈注射。需要補充大量的水分,也許晚些時候能吃少量的東西。”


    護士把一塊厚厚的紗布繃帶放在內特的眼睛上,又用膠帶將其固定住。她找了一根輸液管開始給他靜脈注射,又從抽屜裏拿出一件黃顏色的病號服替內特穿上。


    醫生又量了量他的體溫。


    “很快會退燒的。”他對護士說,“如果沒退。給我家裏打電話!”他看了看手表。


    “謝謝!”瓦爾德說。


    “我明天一早來看他。”醫生說完走了。


    雅維住在城郊,那裏的住宅都比較小,街道也沒用水泥鋪砌。


    瓦爾德開車送他回去的路上他睡著了兩次。


    斯塔福德夫人正在倫敦選購古董,電話鈴響了幾下後喬希才拿起話筒。


    “我是瓦爾德!”電話裏說。


    “哦,瓦爾德。”喬希揉了揉頭發,眨眨眼睛,“這次但願有好消息。”


    “你的人回來了。”


    “謝天謝地。”


    “他病得很重。”


    “什麽?他怎麽啦?”


    “他得了登革熱,類似瘧疾的一種病,是由蚊子傳播的。在這裏並不少見。”


    “我想他所有的預防針都打過。”喬希下了床,彎著腰,一個勁地抓撓著頭發。


    “登革熱是沒有預防疫苗的。”


    “他不會死吧?”


    “噢,不會。他在醫院裏。我有一個好朋友,是醫生。他正在照料他。他說你的人會康複的。”


    “我什麽時候可以跟他說話?”


    “也許明天吧,他現在發著高燒,神誌不清。”


    “他找到那女人了嗎?”


    “找到了。”


    謝天謝地,喬希暗自慶幸。他寬慰地籲了口氣,往床上一坐,那麽說她果然是在那裏。


    “將他的房間號碼告訴我。”


    “嗯,他的房間沒有電話。”


    “是不是單人房間,啊,我說,瓦爾德,錢不成問題。一定要給他很好的護理。”


    “他受到的護理挺不錯的。隻是這裏的醫院跟你們那兒不太一樣。”


    “要不要我去你那兒?”


    “隨你的便。但沒這個必要。你也無法讓他換醫院,這兒的醫生不錯。”


    “他需要多久才能恢複?”


    “幾天吧。具體情況,要等到早上才知道。”


    “盡快給我回電話,瓦爾德,千萬別忘了,我得盡快和他通話。”


    “好的,我會盡早給你去電話的。”


    喬希去廚房拿冰塊,然後在書房來回踱著步。現在是淩晨3點。他放棄了再睡的努力,索性衝了一杯很濃的咖啡,去了位於地下室的辦公室。


    由於他是個有錢的美國人,他們不必為他省錢。內特用的藥是當地最好的。燒退下來一點,出汗也停止了。一種最好的美國產的藥物使他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兩小時以後,當護士和勤雜工推他去病房時,他睡得很沉。


    當天晚上他得和其他五個病人一起擠在這間病房裏。幸好,他眼睛蒙著繃帶,而且昏睡不醒。他看不見裸露在外麵的瘡口,看不見他邊上那個不停地抽筋的老人和對麵那個像死人一樣躺著的病人,也聞不到房間裏的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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