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根上有一束陽光。陽光是從門下縫隙裏透進來的,有一隻手那麽大,在石牆上顫抖。這陽光生存不到幾秒鍾,突然間消失了。它用自身的速度,即光速從牆上退走了。他說:“太陽去了,它來去匆匆,就像在牢籠裏一樣。”


    她又把黑絲巾蒙在臉上。他什麽也不知道了,既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目光。她輕聲地抽泣。她說:沒什麽,是因為激動。他起先不相信這話,他問:激動?接著他自己也說了,用自己的嘴唇發出這個詞的音,沒有任何疑問,沒有緣由:激動。


    過了很久她大概才有睡意。太陽已經當空高掛,她還沒有入睡。現在他已睡著了,睡得那麽深,以至於她走出房間他都沒有聽見。他醒來時,她已不在。


    他坐在她身邊,但沒有碰到她身體。她睡在被燈光照及的地方。他透過薄薄的皮膚看其內部的力量,看肢體的連接部位。她撇下他一個人。她靜極了。她夜晚每時每刻都準備著留在屋裏或被趕走。


    他叫醒她。他請求她穿好衣服到燈光下去,讓他看看。她照他的話做了。她走到屋子盡頭,在朝大海那堵牆的陰影裏穿好衣服。然後她回到燈光下。她站在他麵前讓他看。


    她很年輕。她穿著白色網球鞋。腰間隨便係著一塊黑絲巾。黑發上係一根深藍的飾帶,和藍眼珠的藍一樣不可思議。她穿一條白色短褲。


    她站在他麵前,他很清楚,她隨時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就這麽把她弄醒了,也隨時可以整夜地站在他麵前。他們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都逆來順受,他不知道這種能耐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他問她的穿著是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的。她說從認識他開始是這樣的。


    “這身打扮好像很討你喜歡,所以我穿了顏色一樣的衣服。”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她說:不,在海濱酒吧間那晚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她覺得遺憾。


    她脫去衣服,回到燈光下原來的地方躺下。她目光陰沉,不知為什麽在流淚,跟他一樣。他覺得他倆很相似。他把這種想法對她說了。她跟他一樣,也覺得他們身材相同,眼睛也是同一種藍色,頭發也都是黑的。他們相互笑了。她說:而且,目光中都透出憂鬱的夜色。


    有時候是他在深夜裏穿上衣服。他畫好眼睛,開始跳舞。他每一次都以為沒有把她吵醒。有時候他係上她的藍色頭帶和黑絲巾。


    有一天晚上,她問他是不是能夠身體不貼近她,也不看她,光用手跟她來。


    他說他不能。他跟一個女人根本不能做這樣的事情。他說不出她提出的這個請求對他有多大的影響。in果他同意的話,他可能會再也不願意見她,永遠不見她,而且還可能對她有害。他就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忘記她。她說,恰恰相反,她忘不了他。如果他倆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那麽記憶就將因這沒有發生的事而永遠讓人無法忍受。


    她當著他的麵,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用手跟自己來。在快感之中,她好像叫出了一個什麽詞,聲音很低、很悶、很遠。也許一個什麽名字,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什麽也不了解。他認為她體內暗藏著某種秘密的天性,那是沒有記憶,沒有標記的,天真無邪,任人支配。


    他說:“我希望你原諒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靠近你,欲望就消失了。”


    她說最近一個時期她也是這樣。


    他說她剛才說了一個詞,像一個外國詞。她說她在快感得不到滿足時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對她說:“我不能要求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即使付了錢也不能這麽要求。”


    她的眼睛和頭發具有他所希望得到的情人的顏色:頭發那麽黑,眼睛那麽藍。這一身太陽曬不黑的皮膚。有一些雀斑,但是很淡,燈光使它們的顏色變淡了。而且她的睡眠也很深沉,使他可以擺脫她在身邊而造成的束縛。


    臉型非常美麗,在黑絲巾下麵分外清晰。


    她在動。她又一次把身子露出了被單。她伸伸懶腰,接著就保持伸懶腰的姿勢,等到她收回手腳以後,她又保持著手腳收回時的姿勢,這舒服的樣子有時候來自於極度的疲勞。


    他走到她身邊。他問她為什麽休息,這疲勞是怎麽回事。她不作回答,也不看他,隻是舉起手來,撫摸俯在她身上的他的臉,他的嘴唇和唇沿,撫摸她想吻的地方。那張臉抵製著,她繼續撫摸,牙齒緊緊咬住,臉退縮了。她的手垂落了。


    他問,她稱之為睡眠的是不是他讓她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要求。她猶豫了一下說,也許是的,她是這麽理解這件事的,即他希望她留在他身邊,但是用睡眠隱藏起來,用黑絲巾來掩蓋麵容,就像用另一種感情來抹掉一樣。


    她離開了燈光,來到陰影之中。帶黑罩子的吊燈僅僅照亮物體的正麵。吊燈的影子造成不同的陰影。藍色的眼睛、白色的被單、藍色的發帶和蒼白的皮膚都籠罩著房間的陰影,這陰影如海底植物一般綠。她在那裏,與色彩和陰影融為一體,始終為了一個不知緣由的苦惱而鬱鬱不樂。生來就是如此。眼睛就是這麽藍。這麽美麗。


    她說,她正和他一起經曆的生活很解決她的問題。她心想,要是他倆沒有在酒吧間相遇,她真不知會幹什麽。隻是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才真正有她的夏天,她的經曆——憎惡她的性器、身體和生命的經曆。他半信半疑地聽她講話。她對他莞爾一笑,問他是否願意讓她繼續講下去。他說,她沒有什麽可以教他的,她所能說的都是一些社會習見。她說:“我不是在說你。我是在你麵前說我自己。問題的複雜在於我自己。你對我厭惡,這與我無關。這種厭惡來自上帝,應當原封不動地接受,應當像尊重大自然和海洋那樣尊重它。你不必用你自己的語言再來解釋一遍。”


    從他緊閉的雙唇和眼睛她能看出他在強壓怒火。她笑了。她不說了。恐懼有時候會光顧這個房間,可是那個夜晚恐懼更是頻頻來臨。這不是怕死,而是怕受到傷害,好像怕被野獸抓破臉一樣。


    場內將一片漆黑,男演員說。或將不斷地開演。每句話,每個詞都是戲的開始。


    演員可以不一定是戲劇演員。但他們必須響亮清晰地朗讀劇本,盡一切努力擺脫記憶中已經念過這個劇本的想法,深信對這個劇本一無所知。每天晚上都要做到這一點。


    故事中的兩個主人公占據舞台的中心,靠近舞台燈光。燈光要保持模糊,除了主人公占據的地方,燈光要強烈均勻。在他們周圍,身穿白衣服的人影在轉來轉去。


    他不能讓她睡著。她在房子裏,和他一起關在房間裏。可是有時候等她人睡以後,他才萌發不讓她睡的念頭。


    她已經習慣了。她看出他在克製自己不叫出聲來。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走。過後再回來。或永遠不再回來。這是我的合同:留或走,都是一樣的。”


    她站起身子,疊起被單。他哭了。他沒有忍住,抽泣起來。這哭泣是誠實的,仿佛剛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來到他身邊,倚著牆壁。他們哭了,她說:“你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她看著這可怕的紊亂不堪的生活把他變得像一個孩子。她走近他,仿佛在分擔他的痛苦。他突然難以認出她來。她說:“我今天很想要你,這是第一次。”


    她叫他過來。過來。她說,那是像天鵝絨一樣舒服的事情,是令人飄飄欲仙的事情,不過也不要過於相信,那也是一片沙漠,一件誘人犯罪、逼人發瘋的壞事。她請求他過來看看,這是一件令人厭惡、罪孽深重的事情,是一潭混濁的髒水,是血染的水。有朝一日,他必須去做,必須到這塊老生常談之地去翻弄。他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著這件事。以後再來還是今晚就來,這又有什麽區別?


    他哭了。她又走向牆壁。


    她讓他一個人呆著。她蒙上黑絲巾,透過黑絲巾瞧他。


    他等她睡著。接著,他走到這座房子不為別人所知的地方,他經常這麽幹,回來時手裏拿一麵鏡子,走到黃色燈光下,對著鏡子瞧自己。他做怪臉。然後他躺下,立刻就睡著了,頭朝外,一動也不動,肯定是害怕她再靠近他。他把一切都忘了。


    除了這幾天前的目光,我們已經不再知道什麽,除了海水的起落、過夜和哭泣,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們睡著,背對著背。


    一般都是她先入夢鄉。他看著她漸漸離去。忘掉房間,忘掉他,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那天晚上她又呼叫起來,還是那個受傷了的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也許是一個名宇,是一個她從未說起過的人的名字。這個名宇就像一個聲音,又陰鬱,又脆弱,如同一陣呻吟。


    還是在那天晚上,更晚些時候,已近淩晨了,他以為她熟睡著,便對她說了另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他說:“我必須告訴你,你好像對你體內的東西負有責任,你對此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非常害怕,因為這東西表麵看不出來,卻在裏麵起著作用,帶來變化。”


    她沒有睡著。


    她說:“不錯,我對我生殖器遵循月亮和血流的節律這種天體狀態確實負有責任。我麵對你猶如麵對大海。”


    他們漸漸靠攏,幾乎碰在一起了。他們重又入睡。


    在那天晚上之前的其他夜晚,她從來沒有看清他。她不可能已經看厭了他。她對他說:“我第一次看見你。”


    他不明白,立刻變得將信將疑起來。她卻情願他這樣。她對他說,他很漂亮,天地間任何動物,任何草木都沒有他這樣漂亮。他可能不在這裏,沒有闖進生活的鏈子。她想吻他的眼睛。性器官和雙手,她想安撫他的童年,直到她自己從中解脫出來為止。她說:“劇本裏要寫上:頭發是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憂鬱的夜色。”


    她瞧瞧他。


    她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不明白她問的是什麽,這引得她笑了。她就讓他這樣,讓他心裏略有不安。接著她吻了他,他哭了。當別人使勁瞧著他時,他便哭。她見他這樣泊己也哭了。


    他發現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她姓什麽,住在哪兒,在和他相遇的這座城市裏幹什麽,這些他全然不知。她說:現在了解這些太晚了。了解不了解都一樣。她說:“我從現在起跟你一樣,已經擺脫了這漫長神秘、不知緣由的痛苦。”


    黃色的燈光下是一張赤裸的臉。


    她在說那體內的東西。這體內的東西裏麵像血一樣熱。也許有可能像到一個異樣的、虛幻的地方去那樣,悄悄滑進去,一直滑到熱血之處,呆在那裏等待著,沒有別的,就是等待,看它到來。


    她又說一遍:來一次試試。不管現在還是以後,他總逃不過去。


    他聽見她也許在哭。他受不了她哭。他撇開她。


    她又把黑絲巾放在臉上。


    她默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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