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工業塵埃籠罩在金字塔形狀的城市上空,幾乎遮擋住了所有陽光。


    城市中層的高級校區,一節純色金屬的軌道車飛速下落,而列車車廂裏,虛擬投影正在播放著一則剛剛公布的全球新聞。


    “本台報道,聯邦最新的恒星級星艦,萬有引力號於今日17時38分正式進入運行階段……”


    造型各異的乘客們看著這則報道,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自豪與驕傲。


    但在人群之中,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高中學生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羅森。


    一個來到三體世界十七年的穿越者。


    而現在,是威懾紀元的地球時間2221年11月28日。


    此時,羅森腦子裏在想著不久前發生的一段談話。


    “羅森同誌,我代表中央科學院全體研究人員再次對你發出誠摯的邀請,懇請你務必參與進我們這項實驗工程。”


    “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從威懾紀元開始,也隨著人類第一艘星艦升空開始,直到今天萬有引力號的正式運行,人們似乎已經逐漸遺忘了三體文明曾經帶給我們的巨大威脅。”


    “這絕不是一件好事情!”


    “看著那些盲目自大的人們,我能隱隱預感到,危機到來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所以,我們必須得掌握其它的反製手段!”


    “為了人類,為了你的親人,同時也為了你,羅森同誌,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我們這次的邀請。”


    “因為……你的決定將很可能會直接決定全人類的生死存亡!”


    “我們會永遠等著你!”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


    “隻要我們還沒有隨著人類文明一同消亡!”


    以上這些話,均出自於與羅森交談的那個人之口。


    今天放學前,中央科學院的首席院士寧教授親自來到他所在的校區,邀請他參與一項秘密工程。


    而這,已經是科學院的第四次邀請。


    至於那項秘密工程,則是一項十分特殊的實驗。


    造神工程!


    又名上帝計劃!


    旨在創造一個無限趨近完美的生命!


    這項工程是在羅森出生後的第二年才正式立項,也可以說,是因為羅森的到來才有了這項工程。


    ……


    “叮咚!d404區到了!”


    羅森被提示音拉回現實,身體忽然閃爍了一下,背上書包,跟著人群走出了車廂。


    走過狹窄逼仄的小巷子,各式虛擬投影的廣告將四周映照得十分亮堂,羅森在底層大門掃描過虹膜,跟著電梯一路升上第一百三十七個樓層。


    這裏是這座城市的住宅區,也是絕大部分平民生活的地方。


    “小森,放學啦!”


    剛一開門,廚房裏正在炒菜的媽媽就探出頭來,“快去洗洗手,馬上就吃飯了。”


    留著短發的媽媽麵部棱角分明,穿著一件淺藍色長裙,係著圍裙,顯得特別壯實。


    “你媽做了你最喜歡的土豆牛肉,待會兒吃完飯再去寫作業。”


    沙發上,正看著萬有引力號新聞的爸爸關掉投影,拍了拍身旁的空沙發,示意羅森先休息一會兒。


    帶著笑容的爸爸麵容白嫩較好,長發披肩,穿著修身的襯衫和長褲,身材苗條高挑,舉止優雅輕柔,就連說話都那麽軟糯好聽。


    站在門口,羅森看著像是性別掉了個個兒的父母,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奇怪。


    他隻是滿臉糾結地低著頭,輕輕喊了他們一聲。


    “爸,媽……”


    “怎麽了?在學校被欺……”


    看到兒子這副表情,爸爸剛準備問,可脫口的一句話卻戛然而止。


    他仿佛想到了什麽,突然站起身衝到羅森麵前,溫婉麵龐瞬間變樣。


    “寧宏光今天又去找你了?”爸爸的聲音帶著一絲憤怒。


    媽媽也放下正在炒的菜,走了過來。


    看著他們,羅森輕輕點了點頭。


    “那個寧宏光是跟我們有仇嗎?為什麽總攛掇著你去送死!”


    爸爸捏住拳頭,憤怒地喘著粗氣,“你和其他孩子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他幹嘛處心積慮想要讓你去參加那個該死的實驗!”


    “還說是為了全人類,為了地球文明,簡直就是笑話!”


    “小森,你可千萬不能信了那個家夥的鬼話,他們隻想讓你成為實驗品,現在地球和平得很,哪有什麽危險?而且三體人來了又能怎麽樣,我們那幾千艘星艦也不是吃幹飯的,絕對能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就算敵人真的衝到了麵前,也有爸爸媽媽幫你擋著!”


    一旁的媽媽忽然一把抱住羅森,一臉擔憂著說道:“小森,聽你爸的,我們隻想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爸,媽……”


    羅森抬起頭迎上爸媽的目光,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身體又一次地閃爍了一下。


    不僅如此,抱住他的媽媽,站在麵前的爸爸,視線所及的房間,整整一棟大樓,一整片住宅區,乃至於整座城市都忽然閃爍了起來。


    仿佛被定格成了一格影像。


    一眨眼的時間,整座城市全都綻放出了五彩繽紛的詭異光芒。


    看著宛若泡沫一般的父母,羅森好像刹那間變了個人,雙手不自然地顫抖起來,雙眼的清澈被濃濃的滄桑與痛苦所代替。


    “爸,媽……”


    “事實證明,我就是全人類中最特殊的那一個。”


    “因為,我的靈魂不屬於這個世界。”


    “隻可惜……”


    驀然之間,就像有一陣微風吹過,羅森眼中的一切仿佛燃燒的灰燼,開始一點點潰散。


    先是父母。


    再是房間。


    然後是整棟大樓。


    最後是整座城市。


    直到隻剩下那片被灰蒙蒙霧氣所掩蓋的天空。


    穹頂之下,是一片死寂的焦土。


    “隻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話音落下,一點波紋在羅森身體上蕩漾開,讓他徹底換了副模樣。


    他懸浮在半空中,身體逐漸褪去了人類的血肉肌膚,化為了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能量,渾身上下僅裹著幾塊破碎的布條。


    現在,是破滅紀元2672年11月30日。


    剛才的一切,是他構築的虛擬影像。


    也是他真實的人生。


    “爸,媽,寧教授……實驗成功了!造神工程成功了!”


    “看看現在的我!”


    “現在的絕對有能力救下你們,絕對能成為全人類的救世主!”


    “你們看看我……”


    忽的,羅森一張臉徹底扭曲、滿是癲狂,他的手臂平伸向前,試圖抓住剛才虛幻的投影。


    可除了空氣,別無餘物。


    “你們看看我……”


    聲音慢慢低沉下來,羅森緩緩收回手臂,兩手覆蓋住麵龐,整個人在空中一點點蜷縮起來,渾身劇烈顫抖著。


    “對不起!”


    “爸,媽,寧教授,我沒能救下你們,我……甚至沒能救下哪怕一個人!”


    羅森痛苦萬分。


    他很想哭。


    但眼眶中卻沒有流下一滴液體,隻有絲絲縷縷的能量逸散在空氣中。


    ……


    四百五十年前,2222年11月28日。


    威懾紀元的最後一刻,當程心從羅輯手中接過執劍人權柄的那一刻,水滴如期降臨了。


    但與羅森記憶中的原著不同的是——


    三體人的水滴到來後,不僅摧毀了橫亙在太空中的數千艘人類星艦,隨後更是以極短的時間,直接毀滅了整個人類文明。


    像是一滴塗改液,抹去了地球上所存在的任何生命。


    毀滅你,與你何幹!


    三體人做到了!


    整個地球,隻有造神工程成功,思維跌入量子維度的羅森存活了下來。


    數十天後。


    當羅森終於掙脫量子維度的束縛,利用自然能量塑造出一具軀體的時候,入眼所見的隻有一片荒蕪的地球。


    建築消失了!


    動物消失了!


    植物消失了!


    人類也消失了!


    荒涼死寂的星球上,失去了一切生命的痕跡,仿佛這些都從未存在過。


    看到這一幕,羅森頓時陷入瘋狂。


    他發了瘋一樣衝向父母所在的地方,但是存在於記憶中的城市,早已化為烏有。


    他的父母,甚至連一點殘渣都沒能剩下。


    那一刻,羅森絕望了!


    造神工程賜予了他近乎神明的偉力,讓他擁有了分解一切物質、吸收一切能量、解析一切信息的能力,然而……


    麵對已經徹底消亡的人類文明,羅森什麽都做不了。


    絕望之下,羅森瞬間喪失了生的希望。


    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粉碎自己的思維,進行自我毀滅。


    好在這時候,一個偶然的發現,讓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念頭。


    在原有的城市,如今的焦土之上,羅森意外發現了被抹去的人類殘存的思維信息。


    這讓他欣喜若狂。


    因為在地球生物學的概念上,生物的靈魂其實就是生物思維信息的聚合。


    這也就意味著,羅森可以複活他們!


    複活他的父母!


    複活死去的所有人!


    然而,一切往往事與願違。


    羅森用了足足十年時間,行走過地球內外的每一片區域,收集起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生物的殘存思維,將其存儲在自己身體裏。


    可就在羅森準備複活他們的時候……


    他才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塑造出生物的血肉軀幹。


    無可奈何,羅森隻能退而求其次,製造出機械軀體,試圖將人類的思維傳輸到這些機械上麵。


    但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出現了。


    由於時間過於久遠,他所收集的每一個人的思維信息都有所缺失,無法形成一個整體。


    羅森又一次絕望了!


    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想著自我毀滅。


    因為在收集人類思維信息的時候,羅森也看到了每一個人的人生片段。


    他看的最多是每一個人生前最後一刻的片段。


    看著那些絲毫沒有察覺,在毫無意識的時候就被抹殺的人們的記憶。


    羅森心中開始燃燒起熊熊的複仇怒火!


    他要向三體人複仇!


    他要替父母、替全人類向三體文明複仇!


    後麵四百餘年的歲月裏。


    羅森竭力吸收著地球內外的能量,利用自己的能力製造出無數個探測器,發射到了太陽係的每一個角落。


    他在等著三體人的到來!


    除此之外……


    他還一遍一遍地觀看著每一個人的記憶。


    觀看艦隊上所有士兵的死亡瞬間,觀看每一個地球民眾的生前時刻。


    孤獨足以殺死一個人!


    尤其還是這種永恒的孤獨!


    即便此時的羅森已經算不上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人了。


    但是,為了不至於讓孤獨殺死自己,也為了不讓自己喪失人性,羅森隻能承載起每一個人的痛苦,將其一點一點積攢在心底,等待終將爆發的那一刻。


    終於。


    咚!


    遠處高山上一座高達百米的巨大時鍾發出了一聲脆響。


    聽到聲音的瞬間,羅森登時伸展開身軀。


    嗡!


    一道巨幕迅速從時鍾上投射出來。


    茫茫一片的宇宙空間裏,突然衝出了一艘宇宙星艦,緊跟著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艦隊,浩浩蕩蕩,規整嚴明。


    他們正在朝著地球前進。


    “三體人!”


    “你們終於來了!”


    沒有半點猶豫,羅森昂頭向上望去,深藏住臉上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堅定。


    嘭!


    一聲巨響。


    他的身體就像是安裝上了火箭發射器,徑直衝上了天空。


    嘭!


    羅森的飛行速度在短短一秒突破音速。


    衝破灰黑的雲層!


    衝上了大氣之外!


    羅森始終昂著頭注視著前方,在遙遠的盡頭是一輪散發著無窮光與熱的恒星——


    太陽!


    他要衝向太陽的核心,以自己作為燃點,引爆這顆照耀了人類無數歲月的恒星!


    用它來為三體文明送葬!


    羅森的速度不斷攀升。


    十倍音速!


    百倍音速!


    千倍音速!


    萬倍音速!


    十分之一光速!


    到最後……


    甚至徹底變成了一道光!


    而此時的三體艦隊。


    每一個三體人都注意到了這道極為特殊的光。


    刹那之間,即便個人情感十分淡漠的三體人心中也驟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恐懼。


    這種恐懼是死亡即將來臨時的天然本能!


    “那道光……”


    “在……在衝向太陽!”


    ……


    “爸,媽,寧教授,還有……每一個活在我心裏的人們。”


    看著近在咫尺的太陽,羅森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日冕層。


    此時此刻,他心中竟莫名產生了一種巨大的滿足。


    速度沒有絲毫減緩。


    在即將衝進太陽核心那一刻,羅森在心底最後呐喊了起來。


    “這是我最後的力量了!”


    “燃燒吧!”


    “太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異變突然發生了!


    正當羅森要宣泄出身體內所有能量時,一股仿佛憑空生成的力量讓他瞬間喪失了對身體的掌控,蘊藏著無窮能量的軀體突然開始收束起來,在一微秒的時間裏凝聚成一個原子大小。


    然後……


    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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