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走著,彼得-摩根寫道。


    為何不回去呢?必須讓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會明白的。我需要一個方向,讓自己消失在那裏。必須打消其他念頭,遺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險惡莫測的天邊,走出這寬廣遼闊的沼澤。數不盡的斜坡縱橫其間,看不出為什麽。


    她正在這麽做。她一連走了幾天,順著斜坡,又離它而去,渡過河水,徑直地往前,走向遠方的沼澤,跋涉而過,向著更加遙遠的沼澤走去。


    腳下還是在洞裏薩湖一帶,她還能認出。


    要知道,天邊把你引去與它匯合,但無邊也許並不是那麽險惡莫測,哪怕人們都這樣認定。而人們壓根兒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險惡的。


    低著頭,她向著險惡莫測的天邊匯合而去;低著頭,她認出泥沙裏的貝殼,那是洞裏薩湖的貝殼。


    應該堅持走下去,為了讓那個把你趕出家門的人最後又能想你,這是她從媽媽趕她走時說的話裏,明白過來的道理,她在堅持,她認為是這樣,她往前走著。她失去了信心:我還太小,我還要回來的。如果你回來,媽媽說,我就在你的飯裏放上毒藥,把你毒死。


    低著頭,她往前走,往前走。她感到很餓,卻很有力量。她在洞裏薩湖平原上走著,遠方天地相連,形成一條直直的線,她走啊走,天邊還是那麽遙遠,她停下來,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壓抑的穹隆下,繼續往前走。


    饑餓和道路在洞裏薩湖平原上生了根,又繁衍出新的饑餓和道路,伸向遙遠。既已走出這一步,隻有繼續走下去,什麽也不再說。在睡夢裏,媽媽手拿一根棍子,瞪著她:你這個賤丫頭,居然懷了孕,明兒太陽一出來,你就給我滾出去,你會永遠嫁不出去,一輩子當個老姑娘。我的責任隻是照顧這樣的孩子,他們有朝一日能夠離開我們……滾遠些…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回來……記住任何情況……滾得遠遠的,遠到我覺得不可能有的地方,遠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賤貨,在你媽麵前低下頭,然後滾開。


    她爸爸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我還有個堂兄住在烏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會收留你,當個傭人什麽的。她還沒有來得及問明烏瓦洲平原在哪裏。雨天天在下,天空烏雲不停地翻卷,向著北方滾滾而去。洞裏薩湖在漲水,帆船在湖中行駛,從湖的這一岸隻能在大雨過後出斜陽的時候,才看得見對岸的景象:但見在水天相連的地方,聳立著一道藍色的棕桐樹。


    她剛從家裏被趕出來的時候,一直都看得見湖的那一岸。她從來沒有到過那一邊。如果到了那一邊,她是不是就開始消失了?不會的,因為從那一邊她還能看到這一邊,她出生的地方。洞裏薩湖的湖水顯得平靜,看不出水流,湖水含帶著泥沙,讓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麵了。她又走到一片寬闊怪譎的沼澤地帶,同樣斜坡縱橫。此刻那裏空無一人,一切都靜止不動。她是從這塊沼澤地的另一邊走來的,在她身後是一條鐵路高高的路基,鐵軌已被大雨奪取光澤,她看見好像有什麽生靈從路基上穿過。


    一天早晨,一條河流橫在她的麵前。河似乎還沒有醒來。但從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個方向,這讓她勁頭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說,如果誰沿著洞裏薩湖走,他永遠不會迷路,遲早他會在某個岸邊,認出什麽跡象來的;他還說,這是一個偌大的淡水湖,這個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來,正是因為這個湖裏魚很多很多。她逆流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邊思量,如果到了河的盡頭,她該能找到洞裏薩湖的北麵了吧。那時,她將麵對著大潮停下來,就留在那裏。有時她稍歇片刻,看著一雙腫腫的腳,腳底已經感覺不到橡膠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細細撫摩雙腳。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穀,可以看到芒果樹,還有香蕉樹。她一連走了六天。


    她停下腳步。在發現這條河流並順著它去尋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經走過了頭?她繼續緊貼著蜿蜒綿伸的河流行走,有時天黑了也遊上一程。接著再走。她在看:對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壯?她停下來,孩子在她的肚子裏攪個不停,讓她著實受不了:就像一群魚兒在她肚子裏交戰,那是孩子自個兒悶聲不響地在快樂地玩呢。


    她在尋思:烏瓦洲平原究竟在哪裏?她想,等她明白過來,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慮選擇另一條讓自己消失的途徑:往北而行,越過她的村莊,下一程是逞羅,但在逞羅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也就用不著老是這樣順河而行,我將在到逞羅之前,選定一個地方,就留在那裏吧。她看見南方融化在大海裏,她看到北方巋然不動。


    沒有人知道烏瓦洲平原在哪裏。她往前走著。洞裏薩湖的北麵地勢較高,所有南下的河流都流向大湖。看見這些河流全部匯合向大湖,就像是大潮的一頭長發,隨著大潮扭向南方。應當順著這緩緩頭發往上走,直到發梢,直到盡頭。從那裏向南回頭,眼前將會是一望無際的河山,家鄉的村莊也包括在全景當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壯,那些粉紅色的石頭有時大塊大塊地出現在稻田裏,這些都是不同之處,意味著她的方向沒有錯。她想,先前一直圍著她的村莊奔波打轉,現在已告結束,她當初出發時的方向就錯了,第一步就走錯了。她對自己說:這回才是真的開始出發,這回我才選對了北方。


    她弄錯了。她選擇了菩薩河逆流而上,可它起源於豆宏山脈,在南邊。她看著天邊的群山,問人那是不是逞羅,人家說方向喬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個香蕉園裏睡覺。


    饑餓變得越來越強烈,奇形怪狀的遠山無關緊要,它隻催人昏昏欲睡。饑餓把她帶到山上,她開始睡覺。她睡著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時朝著山地她認定的北方走去,然後又睡。


    她尋找吃的東西。她睡了下來。她不再像在洞裏薩湖走路時那樣有勁了,步子變得沉重,身子開始晃晃悠悠。她繞過一個小城,人家說那是菩薩城。過了菩薩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後,踉踉蹌蹌地朝山邊徑直走去。她從不去問洞裏薩湖在哪裏,什麽方位,關於湖的方位,她認為別人說的都不對。


    她打一個廢棄的采石洞前走過,她走了進去,睡在裏麵。這是在離菩薩城不遠的地方。從采石洞口,她可以看見遠處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她出了一次門,現在也記不清了。在菩薩城一帶,那些被趕出家門的婦女、老人、瘋瘋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們相互交錯而過,自管尋找吃的,互不搭話。大自然啊,給我一點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帶色的石頭。她還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著陡峭的岸邊打盹的魚兒。她媽這麽說過: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媽似的,吃。在午休的時辰,她尋找了好長時間。平原啊,給我一點兒東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發青的稻穀,去摘芒果,將東西帶回洞裏吃。她咀嚼著那發青的稻穀,吞咽著那香甜的芒果漿。她睡了。稻穀,芒果,都是可以充饑的東西。她睡了。她醒轉過來,看著眼前。在采石洞的右側,除了那地勢較高的菩薩城之外,在天地之間,惟有她那懷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麽也看不見。不過,以為是什麽都沒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裏。在洞裏薩湖時,也以為是什麽也沒有的,其實,在到達這裏之前,她是多麽無知。在采石洞的左側,就是豆冠山脈,那裏樹木參天,那些粉紅色的還有綠色的采石洞,在山坡上張著大口。聲音不斷從那裏傳來,那是一種帶鏈條的機械發出的聲音,還有什麽東西沉重的垂落聲以及洞口邊的人喊聲。這種情形發生多長時間了?


    這豆寇山脈,在她的身前身後打破寧靜,有多長時間了?這條河流是在雨後才滿是泥沙的嗎?又是一條河流,把她引到這裏。


    肚子愈來愈鼓。肚子扯著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時膝蓋已露在外麵。在這他鄉異地,她的肚子猶如那長在石頭之間的一顆渺小的種子,十分纖弱,催她去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而經常地下著。雨後饑餓愈加強烈。肚子裏的孩子什麽都吃,發青的稻穀、芒果。在這怪港的地方,真正讓人感到怪異的,就是始終找不到吃的東西。


    她醒轉過來,走到外麵。這一帶有不少采石洞,她就在采石洞周圍開始轉來轉去,就像她在洞裏薩湖北麵時那樣。在一條小路上,她遇到一個人,便向他打聽烏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繼續打聽,每一次,別人都無可奉告,這個地方便愈加變得封閉,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烏瓦洲平原嗎?你應該領著路公河走,恐怕是這樣。可那涓公河又在哪裏毗你應該順著菩薩河南下,一直到洞裏薩湖,再打洞裏薩波往南,應該是這樣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處如此,烏瓦洲一亞加底克平原就在海邊。那麽,如果沿著菩薩河而上,你知道情況嗎?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嶺了。在那高山峻嶺的後麵呢?聽說是逞羅灣。我要是你的話,孩子,我就往南去,就連上帝,為了逍遙自在,也打南邊行呢。


    她現在終於弄清楚了洞裏薩湖在哪裏,終於知道了自己處在它的什麽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離菩薩城不遠的那個采石洞裏。


    她出了山洞。腳步剛剛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還沒有進村子,便遭人轟攆。過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離門還有一段距離,但又被轟走了。到了幾個村子邊,情形都一樣。她沿著河邊的竹林行走,尋找機會,最後穿過那幾個村子,沒有被發現,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樣。她們混進集市裏,與賣湯飯的小販摩肩而過,她們瞧著那一塊塊的豬肉,在案板上油光閃亮,綠頭蒼蠅成群結隊,與她們一樣直著眼睛盯著,不過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紀大的婦女和賣湯飯的小販乞討,每次要一碗飯。她什麽都要,米飯、骨頭、魚、死魚。隨便什麽,給我一條死魚對你又能怎樣呢?因為她太小了,有時人家給她一點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絕。不不,你一定還會再來的,明天,後天,往後……人家看看她:不給。


    在采石洞裏,她發現了地上的頭發。她在頭上拽一下,手裏就是一大把,沒有痛覺,這都是她的頭發呀,她站在那裏,挺著肚子,饑腸轆轆。饑餓始終就在她的前麵,她不會再回頭,路上她能丟失什麽呢?頭發再生出來就像鴨絨那樣,她成了一個齷齪的尼姑,真正的頭發不會再長出來,頭發報在菩薩城這裏已經枯死。


    她已經能記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認出那些刻著字的界碑,認出那些粉紅色的還有綠色的洞口,一個個洞口在山坡上張著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個廢棄的來五洞,那裏既封閉又幹燥,蚊子比外麵坡麵上少,陽光進不來,光線比外邊暗,眼睛在黑暗中睜得開。她睡了。


    她從洞裏麵看著外麵的大雨。從不遠處開采大理行的山上,時常冷不防地傳來一聲炸響,驚得大群的烏鴉直飛天空;菩薩河的河水在河邊的竹林上節節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時地經過,不叫也不停下,她試圖喚它們過來,但它們徑直而過,她對自己說:我是一個沒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試圖把孩子吐出來,把孩子從身上摘除,但吐出來的卻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個瞌睡蟲。這還不夠,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蠶食她,她隨時都能聽見肚子裏那不住的吃食聲,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麵頰——她伸手去摸,臉上隻有兩個癟窩,在洞裏薩湖時,麵頰還鼓在那裏——還吃發根,一切東西。孩子一點一點地侵占她的地盤,然而隻有饑餓還歸屬她,孩子沒有吞沒她的饑餓,她胃裏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跟你過不去。


    她隱約地感覺體內正在發生著什麽,仿佛她正從肚子裏開始成長變大,將來很快要發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劃破,被照亮開來。她發現:我是一個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卻繃得很緊,就要裂開,兩條細腿支撐著肚子,我是一個瘦得不成樣的姑娘,一個被趕出了家門,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個瞌睡蟲。


    火將她驚醒:胃裏在冒火,她吐出血來,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隻能吃些青稻穀。她要去尋找。老大,給我一把刀殺了這隻鼠吧。地上什麽都沒有,隻有河床裏的圓圓的礫石。她翻過身去,把肚子放在礫石上,蠕動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過氣來,便抬起身,但蠕動馬上又開始了。


    從洞口大石頭的豁口處向外望去,菩薩河正在不停地上漲。


    菩薩河裏已是滿滿的河水。


    暗黃的河水泛濫出來,河邊的竹林沉陷在水裏,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視著黃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動,仿佛兩眼是被釘在麵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饑餓的感覺此時已無影無蹤,饑餓也被某種力量淹沒,吞噬。若要拋開什麽不去想,總能找到拋開它的辦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黃水上,饑餓似乎已在那兒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夢,饑餓在舉手投足間又回轉過來,並且咄咄逼人。饑餓變得如此強烈,她讓您覺得,菩薩河的波浪就要洶湧撲來,她失聲驚呼。她試圖不再去看菩薩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這兒,我的手就觸在這兒呢。


    有去釣魚的人三三兩兩從洞前走過。其中幾個看見了她。但多數人沒有在意。我家的鄰居過去也是洞裏薩湖的垂釣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邊,我還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東西,就連香蕉樹上的新芽,她也采來吃,她看著那_釣魚人經過,未來往往,她朝他們微笑。洞外發生著事情,洞內也在發生著不同的事情,這裏一陣蠕動,那裏一陣蠕動。除非因為遇到困難,譬如她被一塊大理石碎片劃破了腳,她總是試圖忘卻從前,忘卻她是因為失足懷孕被趕出來的,就像是從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上失足,沒有疼痛,墜落下來懷了孕的。


    她媽媽說:不要跟我們講你十四歲了,十七歲了,我們經曆過那個年齡,比你安分;住嘴,我們什麽都見過。如果她說現在還了解這個年齡,見過什麽,她是胡說。天底下有個菩薩城,那一帶的泥土可以充饑,你知道嗎?菩薩河淹沒土地時的景觀你見過嗎?你見了準會驚訝不已。采石場的爆炸聲起,群鴉隨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會跟你講一講,因為我還會再見到你,我這個年齡,一定還能再見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齡作保證,既然你我都還活著,不是嗎?我就講給你聽,讓你聽著我說,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現在落在你身上,這會有趣嗎?一連幾天,一連幾星期,每一時,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尋找食物,可根本找不著。她會回來對這個無知的女人說,對這個把她趕出家門的女人說:我已經忘了你是誰。


    一天,孩子的饑餓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陽已經西沉,她朝菩薩城那片顫悠明滅的燈火走去。她望見那片燈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過去。然而,她之所以選擇這個采石洞停留下來,正是因為打這兒可以望見那片燈火。那一片燈火,食物的象征。今晚,孩子的饑餓就要驅使她投向那片燈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個鋪子前放慢腳步,女老板剛剛走開,她趕緊偷了一條鹹魚,塞進衣裙的領口處,轉身返回山洞。在城關,一個男人停在那裏,盯著她,問她從哪裏來,她說從馬德望……說時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許來嗎?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著自己的肚子。但她還是放下心來,男人跟她說話不是因為魚,他沒有看見。


    “馬德望。”


    三個有節一樣銀鑽有力,字字圓潤,像從一個繃緊的小鼓麵上蹦出。馬——德——望。那男人說聽到過,她徑自逃開了。


    馬德望,她什麽也沒多說。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齒就迫不及待地向那鹹魚發動進攻,鹽花和沙塵在嘴裏嘎蹦響。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魚洗了又洗,而後慢慢地吃著,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來,滿口成威的,她哭了起來,口角流著誕水,她很久沒沾過鹽了,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還在吃著。


    她睡著了。醒來時,正是黑漆漆的夜裏。她看見一個奇怪的幻象:那條魚被孩子吃了,魚又把孩子吃了。她沒有動彈:今夜饑餓將是最最凶狠的,它會鬧騰出什麽花樣來呢?它不會善罷甘休吧?我要回到馬德望,討一碗熱飯,然後我就永遠地離開。她要一碗熱飯,一碗熱飯,她說出那兩個字來:熱飯。什麽也沒有出現,她抓起一把沙土,塞進嘴裏。她第二次醒來,忘了嘴裏塞過沙土,她看著夜色,朦朦朧朧,沙土似乎已變成了熱飯。


    她看著夜色,朦朦朧朧。


    夜裏,她兩次醒來,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後來還反複出現過這樣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經走到循公河邊,可不知不覺中卻離開河畔,醒來時,覺置身在一片樹林裏。在加爾各答,不,在加爾各答,任何時候,食物都不會同沙塵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選後做出來的,這項工作已用不著人來做了,已有別的東西代替人來做。


    一個釣魚人走進洞裏,後麵跟著另一個,他們追打那隻老鼠,為了孩子,必須將它趕出去。她拿著釣魚人的錢,好幾次去菩薩城,她買來米,放在一個罐頭殼裏煮起來,他們給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熱飯,孩子很快就要出生。開始幾天裏經受的饑餓將不會再來。


    菩薩城的燈火亮起來的時候,豆範山脈退隱而去,那菩薩河,那遙遠的天際,還有那絞車的吱呀聲,也都統統消失了,燈火使那個早已對它習以為常的人昏昏欲題,將她送入惶恐不安的夢鄉,彼得-摩根這麽寫道。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在這個地方,麵對那邊的燈火,已經過了六個月,遠山依稀,天際迷蒙。這個早晨,肚子墜得特別厲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遠處走去。


    這幾天,那兩個釣魚人實在是倒胃口,因為她的頭發幾乎禿盡,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與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稱。


    先前的饑餓將不會再來,她知道。孩子看來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開的,這是必然的,孩子現在已經不太動彈,好像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隻消使出一點點的力氣,就可與她一分為二。


    她去了,去找一個地方,為了那事,找一個偏僻的角落,找一個人來接生,把孩子與她分開,她要找媽媽,那個疲頓的女人,那個將她趕出了家門的女人。千條理由,萬條理由,你都不許回來。這個女人,她不知道,她並非什麽都知道,她不知道縱有千山萬水,今天,也阻擋不了我回來,我是無辜的,在你驚愕不已的時候,你會忘了殺我,醜惡的女人,萬事的緣由,我會把孩子交給你,你就收養吧,我會把孩子扔給你,而後我就永遠地逃開。在這樣的晨光熹微之中,萬事生生滅滅。她的媽媽,就讓她來接生吧。而她呢,一個姑娘家,一旦擺脫這個累贅,她將獲得新生,像鳥兒,像花兒盛開的桃樹。


    菩薩城一帶的女人,幾乎都打她跟前走過了,她們正往別處去,為了躲避炙熱的夏季風的到來,她們去尋覓一個地方,好養孩子,或睡安穩覺什麽的。


    她還沒有忘記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薩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霧蒙蒙的太陽天,如果要殺孩子,隻有你會做得出。這種太陽天,好像要喚起媽媽,讓她再做一次那種不負責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個星期。先前的饑餓將不會再來。


    家鄉的大潮,忽然之間,出現在麵前,沒錯,就是它。她停下腳步。她怕了。疲頓的媽媽準會站在茅屋的門口,就看著她走來。她的媽媽,準會瞪著一雙疲倦的眼睛:你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呢。最叫人害怕的,卻是她的那個臉色,當她看著歸來的孩子一步步走過來的時候,那個臉色。


    整整一天,她都在猶豫,就在湖邊的一個看牛棚下,呆在那裏。


    到了夜晚,她才行動起來。她開始沿洞裏薩湖北上,是的,她要按那位老者指點的相反方向而行。就這樣。啊!那個媽媽,她不知道她可以這樣做嗎?那她很快便會看到的。她準會猛然醒悟過來,拿起一根根子,不許她進門。但是這一回,當心你自己吧。


    再見到那個女人,把孩子交給她。隨後,在季風中再一次遠去。


    她又走了足足一夜,和一個早上。穿過的水田一塊又一塊。天空低垂。太陽升起以後,頭腦卻沉重下來,到處是水,天空低垂,竟已觸到了水田。四下裏依然很陌生。她繼續行走。


    她愈來愈害怕,腳步兒不由得愈走愈急。


    她醒轉過來,看見了一個集市,好不熱鬧,出現在那裏,她走了過去。那氣味,正是家鄉食物的那種氣味,她相信:她已經離家很近了。


    她走到一個尖頂茅屋前,蹲下來,想在那裏等著什麽,並且希望能看得更清晰。她已經做過這樣的事,比如等著集市收攤。但是今天她等呀等,終於看見了等待著的事情:


    她父母正打集市的那一頭走來。她的視線模糊了,她深深地低下頭去,畢恭畢敬地,呆在那兒很久。她抬起頭來,看見媽媽,打市場的那一頭,正笑吟吟地望著她呢。


    激動還沒有讓她不能自己。饑餓,原本被恐懼擋在了後麵,現在又冒了出來,虛脫之中,她看到了燒肉,聞到了粥香。那是媽媽的愛正在盲目地表示吧。她看見人家給媽媽拿出了爆竹和香,便自個兒在那裏念念有詞,感謝老天,刹那間,那集市便在她的眼前旋轉起來,陶然讓她沉醉。


    多麽快活。


    她看見了兄弟姐妹,高高地坐在一輛馬車上,她朝他們揮手示意,他們也笑容滿麵,向她這邊伸出手來,他們認出了她;她又一次深深地低下頭去,依然那個姿態,麵朝大地;她猛然發現,自己正對著一張香餅,餅就放在麵前。誰的手會將餅放在了麵前,莫不是媽媽的手?


    她吃了那餅,吃完睡了過去。


    她就睡在那尖頂茅屋下麵,躺在那裏。


    直至她睜開眼睛,才感覺到一種炙熱的、明晃晃的光線,正籠罩四野,集市沒有了,家人去了哪裏?她怎麽讓他們就這麽走了?她的媽媽不是說:我們該回去了。難道不是嗎?她記得明明是這樣的。


    如果不是媽媽,那會不會是另外一個女人呢?一個可以說是媽媽的女人,那個女人,她看出可怕的情形,看出她肚子大得孩子馬上就要出生,於是說她該回家去了。


    她呆在那茅屋下麵,直至夜幕降臨。一個女人給她端來一碗米飯。她試圖弄明白。誰說出了未了的這句話:我們要回去了,顧不著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個下午,像是被什麽擊垮了似的,如同她在豆宏山脈時那樣。她在傍晚時醒來。她記不清了,她在想,今天看到的,興許根本就不是她的媽媽,不是她的兄弟姐妹。可她為何感覺看見的,偏偏就是她的媽媽,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呢?現在來看,這些人和那些人,他們又有什麽不同呢?


    夜色下,她順著原路往回走去,沿著洞裏薩湖向南走去,順著從前那位老者指點的方向。


    後來,在她的家鄉一帶,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炙熱的、明晃晃的光線下,她正在遠去,依然懷著孩子,她不再怕什麽。她要走的路,她已決定,那是一條永遠離別媽媽的路。眼淚掛在臉上,但是,她卻拚力地唱起一首家鄉的歌謠。


    彼得-摩根。他摘下了筆。


    他出了房間,穿過使館花園,上了那條沿著恒河伸展的馬路。


    她在那裏,就在那個前任拉合爾副領事的臨時官味對麵。她正睡著,在路邊灌木叢的蔭蔽之下,躺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還是濕漉漉的,她的頭光禿禿的,就在那灌木叢的蔭蔽之下。彼得-摩根知道,夜裏,她又到了恒河裏去遊泳,她又去招惹了一番路人,她又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這樣度過的。彼得-摩根在加爾各答注意過她的行蹤。所以他知道這些。


    就在她沉睡著的身軀旁邊,還有麻風病人睡在那裏。麻風病人開始醒了。


    彼得-摩根是個年輕小夥子,他很想了解加爾各答痛苦的一麵,很想投身進去;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夠實現,希望隨著對痛苦的了解,最終結束自己的無知。


    已是早晨七點。黃昏般的晨光。天邊的雲臀停滯不動,覆蓋在尼泊爾的上空。


    向遠處望去,整個加爾各答漸漸地蘇醒過來。一窩螻蟻開始蠢蠢而動,彼得-摩根想,平淡乏味,惶恐不安,害怕上帝,還有痛苦,痛苦,他想。


    忽然,從很近的地方,傳來百葉窗吱吱的聲響。那是副領事官邸的百葉窗,他準是醒了。彼得-摩根急忙離開馬路,側身花園的柵欄後麵,等在那裏。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出現在陽台上,半露著身子,他朝馬路上望了一刻,又退了回去。彼得-摩根這才穿過使館花園,朝他的朋友斯特雷泰爾夫婦的官鄰走去。


    早晨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使得那些不習慣加爾各答氣候的白人,醒來之後,臉色顯得白蒼蒼的,煞是難者。他這時正在鏡子麵前看著自己。


    他從室內踱步到陽台上。


    加爾各答,今天,早晨七點,黃昏般的晨光,喜馬拉雅山的雲級停滯不動,覆蓋在尼泊爾的上空,雲羈之下,惡劣的霧雷聚積不散,過不了幾日,夏季風就要來臨。她正在睡著,在路邊灌木叢的蔭蔽之下,在陽台對麵,躺在瀝青馬路邊緣的土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還是濕漉漉的,她的頭光禿禿的,就在那灌木叢的蔭蔽之下。她又到了恒河裏去遊泳,她又唱f歌,她又招惹了一番路人。


    馬路上,幾個女人正在四麵灑水,幹燥的灰塵經水衝濕,粘在地上,散發出尿味。


    在恒河上麵,那些灰色的遊隼已經醒來,在看;在恒河岸邊,總是那些麻風病人,他們醒來了,在青。


    兩小時前,在加爾各答的紗廠裏,就有一幫散漫的工人,有氣無力地維持著工廠的運作。


    拉合爾的副領事看著加爾各答,灰燼,恒河,那些灑水的女人,那個睡覺的女子。他離開陽台,回到臥室,開始刮胡子,氣溫這時已明顯地上升,他看著已經變得花白的兩鬢。他刮完胡子,完了以後,他又一次踱到陽台上,又一次看問棕櫚樹,石頭,那些酒水的女人,那個睡著的女人,看向河岸邊麻風病人的聚集地,看向河裏的遊隼,這就是加爾各答或拉合爾,棕桐樹,麻風病,黃昏般的晨光。


    隨後,在這樣的晨光裏,副領事衝過澡,喝完了咖啡,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拿起一封剛從法國來的信,看了起來。一位姨媽這樣寫道:有一夜,巴黎這裏刮起大風,這事已經有一個月,不過直至現在,還從未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房屋的一扇窗子和百葉窗都被吹開,本來那扇窗子就半敞在那裏,留著室內通風用的;是當地警察局通知了她,她下午就過去了,把窗子關好,並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被盜的痕跡;噢,還有一件事,她差點兒忘了:她去關窗子的時候,發現那棵靠近柵欄的丁香樹又遭劫了;沒有人看管,所以每年春天都是這樣,總有一些野姑娘要來偷采。


    副領事忽然想起,好像有什麽事兒要準備,是關於法國使館的招待會的,星期五也就是明天晚上就要舉行,他在最後時刻才被邀請。昨天晚上,大使夫人就一句話:請來參加。


    他站起來,去告訴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禮服刷一刷,而後又回到沙發上坐下。馬爾賽坡的姨媽寄來的信已經讀過。關於百葉窗被吹開和丁香被采那兩段,他又讀了一遍,最後他才確定:信讀過了。


    他在等辦公時間的到來,手裏還拿著那封信。此一刻,彼一時,在那邊是一個沙龍,一切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鋼琴閑在那裏,在樂譜架上,放著一份沒有打開的樂譜,樂譜上寫著“印度之歌”,卻看不怎麽清楚。柵欄的門緊緊地鎖著,外人不可能鑽進花園,不可能走近,人家不可能看到樂譜的名字。在鋼琴上,有一盞台燈,是用中國花瓶改成的,燈罩用綠色的絲綢製作,它有四十年了嗎?是的。在這房子的主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嗎?是的。風暫時停息下來,百葉窗開在那裏,耀眼的陽光投射在綠色的台燈上。一些人停在外邊:應該想想辦法,否則,今夜還是睡不好,你們聽到昨夜吮當蹺當的聲音嗎?響了足足一通宵,就像敲喪鍾一樣。又有一些人,一群人停下來:這個房子老是關著,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誰?一個獨身男人,約摸三十五歲吧。


    他叫約翰一馬克-h。


    一個獨子,父母已經死了。


    這個住宅還可以稱為府邸,帶有花園,坐落在巴黎,幾年來一直關著,因為房子的主人從事外交生涯,這期間,正在印度那裏當領事,警察局知道,這種情況下或一旦火災時,該通知誰:在馬爾賽坡區,有一位老夫人,她是房主的姨媽


    風又刮了起來,百葉窗隨風關上,陽光悄然隱去,丟下了綠色的絲綢,鋼琴重又蒙上陰影,直至日暮。兩年了。


    仆人還在劇那件粗呢晚禮服,那刷子的聲音讓副領事越聽越刺耳,他站起身,關上了門。


    起床的時間終於過去,辦公的時間繼之而來。


    副領事步行去工作,他沿恒河走了約摸十分鍾,經過一塊林明地,林蔭下,那些始終憨笑著的麻風病人在等著。他走進使館,穿過一片夾竹桃和一片棕桐樹:他的辦公室幾間單獨地圍在一起,在另一邊。


    一個平和的聲音又在問道:這個先生在的時候,你們都聽到過鋼琴聲嗎?那是在做音階練習,還是用一隻手在彈什麽曲子?彈得多麽別扭啊。一個年邁的聲音答道:是的是的,從前,每天晚上,是有個孩子用一個手指彈奏,記得彈的是“印度之歌”吧。還有呢?年邁的聲音又答道:從前,是的,夜裏的時候,不過並不久遠,人家曾聽到過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像是鏡子之類的,從一個獨身男人的住所傳出來,那個男人也就是彈奏“印度之歌”的孩子。知道的情況恐怕就這些。


    副領事一路上口裏吹著“印度之歌”。他碰到了夏爾-羅塞特,夏爾-羅塞特從一條小徑上突然走出來,正與副領事碰個當麵,他很想避開副領事卻避不開了。他與副領事寒喧了幾句。副領事說他已接到邀請,讓他參加明晚使館的招待會。夏爾-羅塞特的臉上掩飾不住驚訝的神色。副領事又說,這將是他在加爾各答參加的第一個招待會,但也很可能是最後一個招待會。夏爾-羅塞特說有急事在身,便抽身離開了他,朝使館辦公室的方向倉促走去。


    五個星期前,約翰一馬克-h來到了這座位於恒河之濱的城市,來到了印度這裏的首府:加爾各答,它的人口還和過去一樣,五百萬,當然還不包括一些未知數,比如,今天,在夏季風來;臨之前,在這黃昏般的晨光裏,剛剛擁入城裏的那些餓死鬼。


    他從拉合爾來,在那裏,他作為副領事待了一年半,後來,因為出了事,被調離拉合爾,加爾各答的外交當局認為那是一個令人頭痛的案件。現在,他在這裏等待重新安排。然而,遲遲不見動靜,看來還相當麻煩。有人說可能安排去孟買,但此說缺乏可靠性。外交當局認為目前最妥善的解決辦法,就是給他一些事做,讓他在加爾各答繼續等待。他的辦公室工作就是一些整理分類的事,正是安排給像他這種情況的官員來做的。他住的官邸是專供那些在加爾各答等待調動的官員使用的。


    雖說在加爾各答無人不知拉合爾發生的事,但其中詳情卻無人知曉,除了斯特雷泰爾夫婦。


    副領事口裏停住了,不再吹“印度之歌”。


    加爾各答,早晨,黃昏般的晨光裏,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正穿過使館的花園,他看見了她。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走到使館的附屬建築那邊,她對那裏的人說,剩飯剩菜以後要留著,給加爾各答那些餓肚子的人,她還說從今天起,再準備一個存放涼水的盆,放在炊事房這邊的柵欄前,挨著那些剩飯剩菜,因為夏季風就快來了,他們要喝水的。


    吩咐完畢,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又穿過花園,回到兩個女兒那裏,她們正在一條小徑上等著她。她們一起朝網球場走去,而後又轉向花園深處。她們在散步。外麵溫度已經很高了,網球場好幾日前便已冷清下來。她們下身著白色的運動短褲,上身裸著胳膊。她沒有帶帽子,她不怕太陽。正當副領事走過使館的大樓,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看見他,向他表示了一下,她也像加爾各答的每個人那樣,對他采取小心謹慎的姿態。他朝她身子欠了一欠,繼續走去。他倆這樣相遇已經有五個星期,每一次兩人都是這種方式。


    在那冷冷清清的網球場四周,圍有柵欄,一輛女式自行車停靠在上麵,那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自行車。


    夏爾-羅塞特受法國大使之請,要與大使一起,來看約翰一馬克-h的材料。


    大使的辦公室裏,窗簾垂落,遮擋住了落日餘暉般的晨光。燈光之下,隻有他倆。


    夏爾-羅塞特手裏拿著一份材料,那是約翰一馬克-h寫的關於拉合爾意外事件的匯報,他向大使念道:


    “我在拉合爾擔任副領事一職,前後一年半。四年前,我曾提出過請求,希望在印度這裏謀得一職位,當任命書下來,我欣然接受。我承認在拉合爾做出了那件事,大家也都認為是我做的。我不懷疑任何證人證詞的忠實性,唯獨我那個印度仆人例外。我情願承擔此事的全部責任。”


    “我既歸外交當局領導,當局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支配我的未來。如果他們認為必須解除我的職務,我隻能表示接受,正如我堅持還想留在領事機構裏工作一樣。我已做好準備,奔赴任何指派的地方。對於拉合爾,我去留無意。對於我在拉合爾的那件事,我既不能對它予以解釋,也不能說明不能解釋的原因何在。因為在我看來,任何一個權力機構,無論其在外交領域之內或是之外,都不會真正對我要做的解其釋感興趣。但願他們不要因為我拒絕解釋就認定,我這是在疑心誰或是蔑視誰。隻是找認為拉合爾發生的事,若要說得清楚,實在不可能。”


    “再要補充一點,我在拉合爾做出那件事,並非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樣,是出於醉酒的原因。”


    “我以為他自己會提出來,請求解除他的職務的,”大使說,“可他沒那麽做。”


    “您什麽時候找他談廣


    “還不知道。”


    大使友善地看著夏爾-羅塞特。


    “我沒有權力那麽做,但我正在考慮,我想請你幫我出出主意,這件事太讓人頭痛了。”


    約翰一馬克-h的檔案上麵,是這樣寫的:獨生子。父親是個小銀行家。父親死後,母親嫁給了布雷斯特的一個唱片商,兩年後也死了。約翰一馬克-h保留了他家在紐伊的私宅,假期他便回到那裏小住。十三至十四歲時,在塞納一瓦茲省蒙福爾市的一所私立中學,做過一年的寄宿生;進寄宿學校的原因是:孩子體質脆弱,應當去外麵經經風雨。在去蒙福爾之前,他隻是個平平的學生。從到了蒙福爾起,他的成績優異。後因表現不好,被校方開除,離開蒙福爾,但沒有具體說明什麽原因。之後回到巴黎,進入另一中學,直至學業結束。後來——根據他自己的誌願——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起初幾年,沒有任何記載。隨後,約翰一馬克-h三次提交了停職申請報告,在前後將近四年的時間裏,離開了巴黎。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又去了哪裏。對他的評語很一般。好像約翰一馬克-h早就希望到印度來,到這裏來暴露自己的本性似的。隻有一件事情寫得很清楚:無男女關係史可查。


    大使曾給他現在推一的親人寫過信,那是他的姨媽,住在巴黎的馬爾賽坡區。她隨即回了一封很長的信。“這樣,”她在信中說,“在這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不像我們所期望看到的,我們還自以為了解他呢。可誰又能了解他呢?”


    “他還發瘋嗎?”


    “是的,不過,他的神經抑鬱症得到了改善。盡管他經常會發,但人人都說,他的神經毛病好多了。”


    “隻是很晚以後,才有呻吟聲傳來。”


    “人家起初以為,是哪個愛開玩笑的人,愛玩弄手槍的人,可後來深更半夜的,他開始喊了起來……後來,必須要說的,有人在薩裏瑪的花園裏發現了幾具屍體。”


    關於他的童年,他的姨媽說些什麽呢?幾乎沒什麽:說他更喜歡寄宿學校的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溫暖,說正是從到了蒙福爾以後,他才變了,才成了一個……她措辭謹慎,甚至有點晦澀——所以讓人推斷不出,他在拉合爾到底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但總的說來,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沒有女人這一點,不過,這一點真是這樣的嗎?


    “我非常抱歉。”夏爾-羅塞特繼續念道,“我實在無以證明,我的外甥曾經有過某個女人。他總是願意獨自一人,盡管我們做了努力,但他依舊與誰也不來往。很快呢,他就讓我們,讓她的母親和我,處得離他遠遠的;自然連一點兒心裏話也聽不到了。大使先生,請允許我以他的名義並以我個人的名義,懇求您能寬容為懷。我的外甥在拉合爾失去理智的行為,歸根到底,不會證明他有著某種隱秘的心態吧?在他的身上也許有著某種東西,不曾為我們注意,但恐怕不能因此就說明,他是多麽卑鄙可恥的吧?在做出最後懲處之前,這個行為不會被視為一種故意的行為,甚至具有某種原則性的動機吧?真不知為何要追溯他的童年時代,來解釋他在拉合爾的行為呢?難道不該在拉合爾也尋找一下原因嗎?”’


    “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慣用推測的方法,到他的童年裏麵尋找解釋。”


    大使邊說邊從那些材料中抽出了信。


    “這封信最好不要落到拉合爾那邊,”他繼續說,“那樣會夠他受的。我這樣做雖然違規,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你怎麽想?”


    夏爾-羅塞特猶疑片刻,問大使河以對約翰一馬克-h的所作所為那麽寬容。現在的情形不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需要嚴加懲處嗎?


    “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往往才需要從重懲處,”大使說,“這裏又沒有什麽對立派,是不是,這隻是一種……一種事態吧…很明顯嘛,至於拉合爾…拉合爾,又怎麽說呢?”


    他有時見見他嗎?大使問道。不,這裏沒有人見他,除了歐洲俱樂部的經理,那個醉鬼。在拉合爾,從不曾有人見過他有什麽朋友。


    “他對歐洲俱樂部的經理才有知心話,”夏爾-羅塞特說,“他不該不知道,幾乎什麽都給他說出來了。”


    “他說起拉合爾了嗎?”


    “沒有。好像隻說他童年的事,正像您希望的那樣……”


    “可他,依你看,他為什麽那麽做呢?”


    夏爾-羅塞特想不出為什麽。


    “他的工作很出色,”大使說道,“現在好像事態開始平息。這事看看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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