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燕幫助趙家的反常行為,還是傳到了洪有富的耳朵裏了,他覺得女兒有點不可理喻。女兒的行為是洪有富沒有想到的,就算女兒對趙興華有點過去的同學之情,在趙興華考上大學的三年多時間裏,他也沒聽說女兒和趙興華還有什麽來往,畢竟現在趙家兒子犯了事,至今也沒有說法。洪有富越想心裏越不舒服,他洪有富是什麽人,而趙天倫又是什麽人?洪有富決定要阻止女兒繼續向危險的方向滑下去,同時要對女兒在行動上加以必要的限製。


    黃麗瓊自從和洪燕見過兩次麵,越來越對那個和自己長相酷似的洪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讓黃麗瓊不明白的是,洪燕和趙興華是同鄉同學,家住北方偏僻山村,而她卻是來自福建縣城的南方姑娘,兩人相距萬裏,她自然相信她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黃麗瓊也想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中國是一個有著十多億人口的大國,應該說長得相似的人還是有的,要不那些特型演員演領袖人物怎會如此逼真!可是每當想到這裏時,她又向自己發出許許多多的疑問,盡管世間有些相貌相似的人,可那是千方百計地尋找出來的。即便那樣,就像那些模仿秀,還是有著明顯差別的,而她和洪燕怎麽會這樣巧?更重要的是她們兩個人如果穿上一樣的衣服,恐怕誰都分辨不清!難道僅僅是一種巧遇嗎?


    黃麗瓊不僅跑到書店買了相關方麵的書,還特地去醫院掛了號,谘詢了專家。專家說要想證實這一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現在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科學技術如此先進,隻要做一個dna檢測,真相就會大白了。然而,黃麗瓊卻又不願意唐突地去進行這樣的證明,她覺得那是毫無根據的鹵莽行為,或者是一個大笑話。


    “惟願其有,但願其無”。這樣一種惱人*的情緒,就這樣糾纏折騰著這個正在讀書的少女。


    可是,現在,她又不得不把這樣纏繞著她的事暫時放到一邊去。


    洪燕走了,為趙興華奔波的事自然落到黃麗瓊的頭上。


    盡管找到了目擊證人朱友蘭,但是卻被對方能言善辯的律師否定了。雖然中大農業大學也竭盡全力想為趙興華說明他在學校的表現,無奈對方的力量太大,關係也太複雜,這讓血氣方剛的趙興華在法庭上暴跳如雷,大呼冤枉,然而,一個單純的大學生哪裏有回天之術!


    但是,不知道是法官良知的發現,還是有人在暗中鳴不平,趙興華的案子經過兩次開庭後,卻遲遲沒有宣判。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半年後,趙興華從看守所出來了,法院說讓趙興華不得隨便外出,隨時都有可能傳訊他。飽受牢獄之苦的趙興華既沒被認定是打死人的罪犯,也沒有人為他洗清罪名。迎接他的隻有黃麗瓊。


    想到黃麗瓊,趙興華對當時他們的相遇還曆曆在目。就在暑假放假之前,學校舉行一場舞會,趙興華巧遇“洪燕”,可是這個“洪燕”卻隻當沒看見他一樣,趙興華當時覺得很奇怪:洪燕怎麽會跑到他們學校來呢?怎麽看到他卻又隻當沒看見呢?那是他曾經六年的同學,相互都有著美好印象的異性,她對他怎麽會視而不見?趙興華其實對跳舞並沒興趣,本準備轉一圈就走的,可是他被眼前這個女子搞糊塗了。經過打聽原來這個女子是他們學校農經係二年級學生,名叫黃麗瓊,來自福建。這讓趙興華大感意外,眼前的黃麗瓊無論從外貌、五官、身材,還是舉止、談吐,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洪燕。對於洪燕,趙興華太熟悉了,他們不僅同村,而且從初中到高中,同窗共讀六個年頭,上大學之後,每學期回到家,倆人有時還會到一塊談談各自的情況。可人世間居然有這樣一個和洪燕一模一樣的人。這讓趙興華不得不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就在趙興華思緒茫茫時,黃麗瓊微笑著來到趙興華麵前,邀請趙興華跳一曲舞,趙興華欣然接受了邀請。倆人一邊跳一邊聊,直到曲終人散,才握手再見。


    放暑假之前,黃麗瓊又專門約趙興華見麵,兩人還在一起吃了飯。暑假之後,趙興華就是四年級的畢業生了,而黃麗瓊也將升入大學三年級。


    這件奇怪的事情,在趙興華心中留下一個疑團,暑假回家他曾經想把這事告訴洪燕,可是總又覺得不那麽妥當,或者說兩人之間的關係還沒到那種程度,就把這件事暫時藏在心中。


    暑假後回到學校的當天,黃麗瓊直接找到趙興華的宿舍,這時趙興華似乎意識到黃麗瓊對他產生了好感。趙興華全身心地投入畢業前關鍵階段的學習,自己出生在農村,前途未卜,平時除了學習,盡量回避黃麗瓊的盛情。誰知不久,他就發生了這樣意想不到的災難。


    趙興華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大學生,並沒有因為自己遭受不白之冤而變得憤世嫉俗。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相信事實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如果說法律認定是他砸死了那個大平頭,起碼也會判他無期徒刑的。他覺得這是他不幸中的萬幸。趙興華沒有想那麽多,也沒有考慮到以後怎麽辦,從看守所出來,第一件事是去感謝那位純樸的農民大媽朱友蘭。趙興華向黃麗瓊借了兩百元錢,買了禮品,找到朱友蘭的住處。


    朱友蘭和女兒住在一條小巷的深處。這是用石棉瓦搭建的一間十多平方米的簡易房,室內除了兩張木板床和一個煤氣罐、灶具外,幾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見到朱友蘭,趙興華一句話也沒說,一下子跪在大媽麵前,雙手緊緊抓住朱大媽,叫一聲:“大媽,您就是我的再生母親,如果不嫌棄,您就當我是您的兒子吧……媽……”


    朱友蘭趕緊拉起趙興華,激動得半天才說:“孩子,快起來,你是一個好孩子,大媽親眼所見。”


    此時此刻,趙興華心中的激情在不斷地往上湧,朱友蘭大媽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村婦女,多麽純樸而又善良,多麽真誠而又單純。而這個經曆了半年牢獄生活的大學生趙興華觸景生情。他出生農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朱大媽和他的母親差不多年齡,在這繁華的大都市過著如此貧困的生活。他看看房子上的石棉瓦,看看簡陋的床和擺在床前的煤氣灶,他不知道,夏天的高溫下她們是怎麽生活的!他的心在這頃刻間酸楚萬分。這些天來,他像一片落葉,被狂風吹落,一會兒落進深淵,一會兒又飄向雲天。剛才朱大媽的那句話就像一個母親疼愛兒子那樣慈祥,那樣深情。


    二


    眼前的現實深深地感動了黃麗瓊,黃麗瓊突然間覺得趙興華變了。她感到她過去太不了解趙興華了,麵前這個年輕的大學生,在法庭上據理力爭的硬漢子,此時此刻成了一個多情多義的男人,她突然間從心底升起一股崇敬和憐愛。


    “任何經曆都是財富。”這句名言在趙興華這個隻有二十二歲的青年身上過早地體現出來。趙興華沒有多想,他再次感謝黃麗瓊在這樣關鍵時刻為他所做的一切。當他認真地仔細回憶那兩個姑娘時,那個遠在幾百裏之外的洪燕漸漸地更清晰、更完美地向他走來。那個曾經因為自己沒有考取大學而失望過、為自己沒有邁進大學門檻想和他疏遠過的姑娘,不是更為他擔心、為他奔走嗎?他從來就沒低看過她,也沒有因自己的貧寒家庭而不敢去接近她。誰知,黃麗瓊的出現,讓趙興華的思想和感情突然間變得複雜起來。他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並不知道洪燕和黃麗瓊為了他,兩個女孩子居然遇到一起了。在他心情沮喪、人生最苦難的那段日子裏,他的頭腦裏不止一次想過這兩個少女為何如此相貌酷似,但他沒有想到他在未來的歲月裏將要如何麵對這兩個善良而真誠的姑娘。現在他從看守所裏出來了,雖然還沒有完全獲得自由,但是畢竟擁有了燦爛的陽光!那麽,他又將如何麵對這兩個女孩子呢?


    趙興華從心底裏感激洪燕。他不明白洪燕為什麽要這樣不顧一切地幫助他。他覺得她善良、真誠,而黃麗瓊呢?同樣是一個純潔而誠摯的少女。他和她相識不久,他們之間從沒有任何表白和承諾,可在他最困難的日子裏,她們都不顧一切地幫助他,這樣的奇事,居然發生在他身上,趙興華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把這兩個美麗少女比作花,那麽,這兩朵花還沒有盡放;如果將她們比作月,那麽,這月兒還在雲裏徘徊。趙興華覺得她們的真實麵貌似乎被什麽東西掩蓋著。


    趙興華從看守所出來之後,擺在麵前的首要問題是必須馬上去見學院領導。不管怎麽說,他在看守所這半年多的時間領導到底怎麽看待,他的心裏突然間有些不安起來。盡管黃麗瓊要陪他去,可趙興華還是婉言謝絕了。他覺得讓一個女同學陪同去見領導太不妥當了,甚至會給領導產生誤解。


    趙興華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學校。一幢幢教學樓,一排排梧桐樹,仿佛都在熱情地迎接著他的歸來。趙興華有點忐忑不安地踏上農學係大樓的樓梯,一眼看見宋總支書記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沒有敲門,也沒有報告,卻被宋書記看到了。


    對於趙興華的出現,宋書記並不感到驚奇,像往常一樣,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抬頭看看趙興華。趙興華感到一種不祥的兆頭向他襲來,不過他認為自己還是農學係的學生,無論怎麽說書記是領導,他滿懷真誠地走到宋書記麵前,說:“宋書記,我回來了……”


    “噢!”宋書記低著頭,手上還在翻著文件,“趙興華,你的事很複雜,半年了吧,一個大學生半年沒上課,不說別的……”


    “宋書記,這事……”


    “不必解釋了,連法律都沒有弄清楚。”宋書記終於抬起頭,“沒有辦法,學校雖然也同情你,但是……學校有學校的規章製度,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既沒有給你開除學籍的處分,也沒有責令你退學,算你自動離校吧!”


    “宋書記,我那是……”


    宋書記打斷趙興華:“這是校領導集體討論作出的決定。”


    趙興華急了,他隻覺得一股火焰躥上頭頂,在這一瞬間,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幾乎要瘋了過去,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動著,他大吼一聲:“這……公理何在?……”這是一聲歇斯底裏的吼叫,引得路過的幾位老師停下腳步站在門口朝他看。


    趙興華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學畢業了,自動離校算什麽?辛辛苦苦四年,難道真的前功盡棄了嗎?


    趙興華衝出大樓,發瘋似的奔跑著,直到他筋疲力盡時才抱著路邊的一棵樹,接著漸漸地坐到地上。他像失去父母的孩子,孤獨,無援;他像漂蕩在茫茫無邊的大海裏的小船,寂寞,可怕。趙興華對著長空怒吼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黑了,城市的天空居然布滿了星星,是那種又大又亮少見的星星。這個城市的天是被趙興華吼黑的,頭上的天是被這個糊塗的現實抹黑的。


    天黑下來,街道上那昏黃的路燈卻亮起來。趙興華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覺得一股暖流如同黑夜裏的一束光照在他的臉上,溫暖卻遙遠。恍惚中,一個女子向他走來……


    三


    昏黃而迷離的夜燈下,那個身影輕盈美麗,還有他熟悉的流暢的雕塑般的麵容,是洪燕還是黃麗瓊?這個似真似幻的身影卻不像往日那麽溫和熱情,這個姑娘變得嚴肅而憂鬱,隻有那雙傳神目光中還透著希望的光芒。


    然而,當趙興華滿懷希望地迎著她時,這個姑娘卻如同一陣輕風,飄然而去。


    趙興華悵然若失地歎了一口氣,但這個美麗的身影卻揮之不去,而他此時認定這姑娘就是洪燕,而不是黃麗瓊。


    趙興華現在確確實實感到有一股暖流穿過這茫茫黑夜,從遙遠的天際向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流淌過來。這時,他向四周看了看,向亮著白色燈光的地方奔了過去。


    “喂……”趙興華握著公用電話,他剛說了一聲喂,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趙興華……你是趙興華?”接電話的聲音有些激動,又有些沙啞。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既冷靜又激動。


    “是……我……”趙興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好像在哭!


    “趙興華,你……你怎麽能夠……你在哪兒……”


    “洪燕,我……我在學校……不……我回不了……”


    “什麽?”洪燕大聲叫了起來,“為什麽?”


    “一時難以說得清。”趙興華漲紅了臉,他似乎冷靜了一些,“在某些場合下‘是’和‘非’並不是兩張標簽,也並不是你我想得那麽簡單。洪燕,有些話,我一時在電話裏無法說得清,等見麵之後慢慢對你說吧!”


    “那你現在……”洪燕沒有說下去。


    趙興華不知是猶豫,還是等著洪燕後麵的話,電話裏冷了下來,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洪燕說:“趙興華,你等著,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你去!”


    “不不不……”趙興華慌了,他還要說下去時,電話裏已經傳來嘟嘟嘟掛斷的響聲。


    掛了電話,趙興華不知道往何處去,那個他為之苦苦奮鬥了十多年的大學生活,那個給他寄予無限希望的農業大學,那個給他溫暖和甜蜜的集體,現在突然間要決然地離他而去了!他像失去親人的孤兒,將要開始孤苦伶仃的流浪生涯;像斷了線的飛箏,漸漸地飄向無邊無際的天涯海角!


    漸漸地,趙興華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他的人生到了十字路口,何去何從,他必須馬上作出抉擇。他從記事那天起,就看著爹娘守著那片瘠薄的黃土地,過著衣不裹體、食不充饑的苦難生活。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中國數以千計的農民一樣,農民的孩子惟有讀書,上了大學,才能脫離貧窮落後的農村。除此之外,隻有走出窮鄉僻壤,進城打工,過著受人白眼、賺取微薄收入的生活。那麽對於他來說,讀了三年多的大學,馬上就要畢業了,就要拿到那張令人羨慕的大學文憑。然而,現在這一切都像美麗的彩虹、像海市蜃樓,這一切都已經化為泡影。殘酷的現實告訴他,擺在他麵前的出路難道也隻有加入到農民工這個特殊階層的行列裏嗎?為了賺取那微薄的收入,整年離鄉背井,去承受巨大的精神和肉體上的壓力嗎?


    趙興華不知自己該往哪裏去,哪裏才是他的歸宿!他的兩條腿像失去指揮一樣,就這樣不聽使喚地在大街上盲目地走著。不,像流浪!像逃亡!像尋找生存之路!


    夜已經很深了,趙興華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悠著,他忘記了是白天還是黑夜,忘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十六年來,趙興華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從上學那天起,他就努力學習,要成為班上最好的學生,小學畢業時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初中,初中畢業時他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高中。當這一切都成為現實時,在他報考大學時,全家發生了一場很大的爭執,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父親聽說他要報考農業大學,當時就拉下臉來,說他盼了十多年,兒子還擺脫不了“農”字。在當時,趙興華自己也不那麽明白,為什麽自己非要考農業大學不可。


    趙興華萬萬沒有想到,他為自己精心設計了十多年的藍圖就這樣在瞬間,像天上的流星,像雨後的彩虹,像海市蜃樓,恍惚間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興華無法排除自己心中的苦惱,無法把握自己可悲的命運,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問蒼天、問世界,可是答案在哪裏?


    他現在盼望一個人能夠出現在他的麵前,這個人就是洪燕。他不知道,為什麽如此地盼望著她的出現。其實這些年來他們雖然保持若即若離的聯係,但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迫切地希望見到她。現在在他的心中已經形成了一個不可改變的決定,這個決定他隻有首先告訴她,希望她成為他的堅強支持者。


    他不願意去當一名農民工,看城裏人的白眼,過著苦難的生活,賺那微薄的收入。他要回到生他養他的黑山坳,大塘溝。他要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道路!他不相信農村就不會變,他不相信農村就過不上好日子!他雖然沒有拿到那張中大農業大學的畢業文憑,可是他學到了許多農民們沒有掌握的科學知識,這是他和那麽多農民不同的地方,他要讓家鄉富裕起來,他要讓家鄉的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他在內心這樣作出決定。


    他不再像十六年來那樣為自己設計的如詩如畫的美好藍圖,這是非常現實的人生,是他為自己作出的鐵了心的抉擇!無論將來是幸福還是苦難,無論是光榮還是屈辱,他將勇敢地去迎接和承受。


    當趙興華給自己設定了這樣一個目標後,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麵子,不是洪燕的想法,也不是自己這個決定的正確與錯誤。他想到父母親,父母親一定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是啊!人們常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


    這樣想了一會,他覺得自己的擔心還是因為上了幾年大學,了解大塘溝、黑山坳以外還有一個另一種更大的世界。這本身是件好事,如果中國近十億農民都能像他這樣讀到大學快畢業了,可以肯定地說中國農村一定會是另一番景象的。不是有一首歌,歌詞說“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嗎?


    趙興華越想越覺得思緒開闊了許多,土地是萬物之源,土地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人必須回歸自然。他覺得自己雖然沒有拿到那張大學文憑,但是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了,他不能聽從命運的擺布,他要和命運抗爭,他要走一條自己的路。


    四


    在大街上晃悠了一夜的趙興華,直到天明時分才在頭腦裏略微理出些思路,已經記不清自己走過哪些地方,走了多少路程,但是最終還是回到這個已經不再屬於他的中大農業大學。並不是他刻意躲避同學,也不是他害怕見到往日的同學。當他來到自己宿舍時,同學們都已經上課去了,他懷著依戀的心情久久地站在宿舍裏,看著這裏熟悉的一切:他的那個綠色熱水瓶還和往常一樣站在牆邊;他的床上還是那天臨走前的樣子,他倍感親切而又茫然,一種孤獨和寂寞陡然襲上心頭。歸來應當是高興的,半年來他不是時時刻刻都盼著這一天嗎?而此時他卻心痛萬分,重逢原來是訣別。他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來,也許該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他卻移動不了手臂,仿佛那手有千斤重量。


    這時趙興華突然又想到父母親,從他被關進看守所之後,聽說父親為他的事來過一次,可是他沒見到父親,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巴不得一下子回到父母身邊,巴不得一下子見到親人。這種心理就像他第一次離開父母那樣,盼望早些回到父母身邊,這種對父母的眷戀和想念親人的迫切心情,是從沒有過的。


    現在他在等什麽呢?他應該立即回去,可是不行,昨天晚上洪燕在電話裏說她一早就來見他。他不明白,洪燕要來幹什麽?她沒有說什麽時候來,可他覺得她馬上就會出現在他的麵前。他看著窗台上的那隻小鬧鍾,時間才九點,洪燕就是乘坐上午第一班汽車的話,也要到十點多鍾才能趕到。


    趙興華決定收拾東西,無論怎麽說,得盡快離開學校,他知道再留在這裏已毫無意義了。


    趙興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想,想著自己,想著現在,想著未來。然而,無邊的遐想被他自己有意地塗上一點美麗的顏色。忽而,淚水模糊了眼睛,一陣陣酸楚伴著他的幻想,他朦朧地意識到:他的人生、他的命運,將要發生徹底的改變。他真不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是什麽樣兒,人生的希望又在哪兒?這個來自貧窮鄉村的農民兒子,曾經許許多多美好的設想都不存在了,任憑感情的狂濤在胸中澎湃,任憑思想的風暴在胸中洶湧。他坐到自己那張躺過三年多的下鋪上,細心地拾取著那狂濤過後留下的一粒粒美麗的貝殼,認真地揀起暴風吹過的一顆顆希望的種子,然後又慢慢把它們積蓄起來,藏在心底,耐心地等待著春天的到來,盼望著一場透實的春雨,貝殼將閃光,種子將要發芽。


    此時的趙興華,好像剛剛的牢獄之災已經不存在了,忘掉了昨天和農學係宋書記的那場暴跳如雷的吼叫和在大街上彷徨的不眠之夜。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種東西時時將要往外噴發,卻弄不清是一種什麽力量。


    也許誰也不會相信,這個受到三年多高等教育的農民兒子,即使是嚴霜覆蓋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風刮得凋零的小草,隻要挖開泥土細看,那些秋天散落下來的種子已經吸飽了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莖下麵的草根兒,還依然活著!這些種子一旦發芽成長,草根兒一旦衝出土壤,將是另一番景象!


    “咚咚咚……”


    趙興華從茫茫的思緒中回到現實裏來,被這不合時宜的聲音驚醒。從敲門聲他知道不是他們宿舍的室友。莫非是洪燕,但他又立即否定了這種判斷,洪燕不可能這麽早。當他打開門時,隻見一個熟悉的麵孔出現在他麵前,趙興華頓時慌亂起來,是洪燕,還是黃麗瓊?他真的一時有些弄不清楚。趙興華愣愣地站在那裏,麵前是一張熟悉的麵孔,亮而長的雙眼,小巧微翹的鼻尖,嘴角盈著笑意。


    站在門口的女子先是微微一笑,隨後便進了屋。這時趙興華才有所醒悟似的。憑她的打扮,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三月的天氣,人們還沒有脫去毛衣,可她卻隻穿著一件合體的霞紅色絨衣,腰肢纖細而曼妙,敞開的衣領透出她那細膩的頸項,她是黃麗瓊,不是洪燕。


    見到趙興華,她顯得有幾分激動,但不知為什麽,她的臉上一陣緋紅。


    “趙興華,你怎麽不去上課?”黃麗瓊站到趙興華麵前說。


    趙興華一時無語,他不知道該怎麽來回答她的話,在這刹那間,他忘記了他們昨天分手後發生的那些事,好像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往事。


    “你好像很憔悴嘛,怎麽了?”


    趙興華笑笑,仍然沒有回答她。


    “哦,對了,你昨天回來後,怎麽沒給我打電話?”黃麗瓊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問。


    老實說,趙興華昨天從看守所出來,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可是他好像經曆了一個漫長的歲月,對於年僅二十二歲的大學生來說,這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日子。在他被關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裏,趙興華心裏從沒有想過他是一個打死人的嫌疑犯。他太年輕,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更沒有想到學校會這樣對待他。昨天在大街上彷徨了整整一夜,趙興華經曆了由清醒到夢幻,由夢幻到清醒這樣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過程。從看守所裏出來後,雖然公安部門說他並沒被排除嫌疑,但是趙興華清醒地認識到,公安部門對那個大平頭的死並沒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是他所為。這說明了法律還是嚴肅的。當他滿懷信心地回到學校,可是宋書記的話卻又把他搞糊塗了。他覺得堂堂的高等學府,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難道他是無緣無故地半年不上課嗎?不錯,在昨天夜裏趙興華反複想過,他一定要討個說法,這個簡單的道理誰不明白?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熱血青年,豈能容忍得了這樣不明不白的屈辱!可是這個說法向誰討?趙興華清醒地認識到,像這樣的事,要想叫法律還他一個清白,豈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能解決的,這種扯皮的事說不定三年五載、十年八年也沒有人會給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沒把他當作殺人犯判個死刑或者死緩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事了。直到這時,趙興華又清醒起來了。


    對於趙興華的長時間沉默,黃麗瓊有些奇怪。


    “怎麽不吭聲?”黃麗瓊大聲說,“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去上課?”


    趙興華搖搖頭,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慢吞吞地說:“我恐怕要退學了……”


    沒等趙興華說完,黃麗瓊打斷了趙興華的話,大聲嚷了起來:“你……你……怎麽了,發高燒啊……”


    “黃麗瓊,你別激動。”趙興華顯得異常冷靜地說,“我半年多沒上課,學校有規定……”


    “這是誰說的?”黃麗瓊吼了起來,“怎麽不分青紅皂白,難道沒有前因後果嗎?簡直是……”


    “你別激動……”


    “我激動?”黃麗瓊瞪大雙眼看著趙興華,“我激動什麽?關我什麽事……”


    “咚咚咚……”


    正在這時,又傳來幾聲敲門聲。


    趙興華看看黃麗瓊,黃麗瓊驚奇地看了看趙興華,隨即轉臉看著門。


    趙興華大步走到門口,他正要開門,隨著幾聲敲門聲,門被推開了。


    又一個姑娘出現在門口,首先是黃麗瓊那雙奇怪的目光,這目光裏充滿驚奇,還夾著幾分的不友好,或者說含著說不清的妒意。


    趙興華向後退了兩步,說:“你來了,這麽快?”


    這時三個人相互看著,在頃刻間,黃麗瓊冷靜下來了,她那複雜的目光突然間變得友好起來。像是老同學、老朋友天天見麵那樣,連手都沒有握一下,卻又是不同尋常的熱情。


    五


    洪燕的到來打破了室內的原有氣氛,與其說是解了趙興華的圍,不如說是幫了他們雙方的忙,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爭執。黃麗瓊剛才的激動不見了,趙興華似乎突然變得束手無策。洪燕不知道剛才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眼前的現實告訴她,室內隻有他們倆,兩個少男少女。洪燕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也來不及對他們之間的行為產生妒意,她急於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洪燕不知道為什麽,像了解他們之間發生的事,看著趙興華,說:“趙興華,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啊!你倒是說說清楚,憑什麽?”黃麗瓊大聲衝著趙興華說。


    趙興華顯得越來越平靜,他沒有像在法庭上那樣強烈地抗議,也沒有像昨天在宋書記麵前那樣激動和憤憤不平。目光在這兩個相貌完全一樣的姑娘身上徘徊了一會,他說:“我昨天去找農學係的宋書記,他說我缺課半年多,既不算開除我的學籍,也不作為責令退學,算我自動離校!”


    “怎麽可能?”黃麗瓊揮舞著雙手,兩腳跳了起來,聲音有些歇斯底裏,“簡直是胡說八道!”


    “公安部門怎麽說?”洪燕覺得頭腦嗡的一下子,身體像失去重心一樣。


    “公安部門說我並沒有被完全排除嫌疑,讓我隨時接受傳訊。”趙興華無奈地說。


    “荒唐!按理說你應該算是見義勇為,應該大力表揚,號召大家學習,反而……簡直是顛倒黑白,是非不分了!”黃麗瓊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嚷了起來。


    “人家有後台、勢力大,沒認定我是打死人的凶手已經是天高地厚了!”


    “你……你……你這個人,……”黃麗瓊急了,“你就這樣甘心受冤枉?你就看著還有幾個月就大學畢業了,白白……唉……”


    “我想過,我不止一次想過,可是,黃麗瓊……”


    “不行,你能咽下這口氣,我咽不下……”黃麗瓊說著,拉住趙興華就往外走,“走,找校長去……”


    “黃麗瓊,你冷靜點……”


    “這並不是什麽冷靜不冷靜的事,這是一種人格的汙辱!是對法律的藐視!”黃麗瓊憤憤地說,“告狀!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是啊!”洪燕附和道,“如今已經是法製社會,豈能把白的說成黑的!”


    “我都能理解你們,你們知道我的心情嗎?你們又能知道我從昨天到現在是怎麽度過的嗎?”趙興華痛苦地低下頭。


    “是啊!正因為這樣,你才不能坐以待斃!”黃麗瓊仍然激動地說。


    趙興華沉默了,他把胸中的怒火硬是壓了下去,他不願意在兩個女孩子麵前過多地表現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其實,這個農民的兒子,正值青春年少之際,正該享受大學生活,吸取知識,正該大聲歌唱,大聲歡笑,像鳥兒一樣跳躍飛翔,像馬兒一樣馳騁在開滿鮮花的原野。可不幸的是,生活卻偏偏給他出了這樣一道難題。他渴望知識,渴望大學畢業之後尋找另一個新的領域,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廣大農村服務,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暗暗下決心,要用自己的本領去改變農村的麵貌。


    是啊!趙興華遇到的問題,是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關鍵性的轉折點。無論是什麽理由,他都必須從中大農業大學走出去,結束他的大學生活。這一點,他知道,憑他的能力,憑目前的結論,他是無法改變的。現在的問題是,他該怎麽辦?他沒有大學畢業,且不說就業問題,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到大塘溝,鄉親們會怎麽看待他,父母又會怎麽看待他,他身上的政治壓力又有多重?即使他能承受得了,父母能承受得了嗎?可是他感到自己已經是一隻無力回天的飽受傷害的小鳥。


    趙興華看看麵前這兩個善良、單純而誠懇的姑娘,他的心裏翻騰著複雜的波濤。


    “我不是沒有想過。”趙興華的眼中充滿了憤怒,我應該去為自己洗清汙點,去公安、去人大、去政府甚至去中央為自己伸冤,去告狀。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在今天法製還不健全的中國,權和法誰大?對方的權威,對方的力量,根本就沒有人把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放在眼裏。”停了停趙興華又說,“你告狀也好,上訪也好,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恐怕都不會有人給你一個公正的說法的。而我呢,仍然是一個遊離在大學門外的人,學校會因為我上訪、告狀,承認我是大學生,給我畢業文憑?”趙興華搖搖頭,長長歎了口氣,“說不定五年、十年,或者這輩子都沒有人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我豈能搬起石頭砸天呢!那麽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事業也都白白地葬送掉了!與其這樣……”趙興華沒有說下去,他的眼中放射出一種奇特的光芒。


    洪燕沉默了,她的目光在趙興華的臉上停留了很久,看得出,她陷入在深深的思索當中。


    而此刻的黃麗瓊漲紅了臉,她一點都沒有冷靜下來,對剛才趙興華的一番話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或者說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


    “趙興華,”黃麗瓊極力平靜下自己,“你……你……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是這樣一個男人,怎麽能忍受得了如此大的屈辱?”


    “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有一句叫做‘胳膊扭不過大腿’。”趙興華更加平靜了,“一個人要想成就一番大業,不遭受挫折,沒有坎坷,不受屈辱,是不可能的。我們都知道韓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吧!韓信當年麵對一個無賴叫他從那人的胯下鑽過去,他真想掄起雙拳把眼前那個無賴打得稀巴爛。可他知道那樣做的後果不堪設想,他隻好從那個無賴的胯下鑽了過去。忍一時,海闊天空,讓三分,風平浪靜。最終韓信成就了大業,成了王侯這樣的千古佳話。”


    黃麗瓊忍不住了,氣憤地看著趙興華,說:“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難道你要放棄快要大學畢業的現實,回農村去當一輩子農民嗎?你的未來,你的前程……”


    “文憑固然重要,我的父母為了我勞苦了一輩子,難道我不懂嗎?”趙興華有些激動了,“可是我們得承認現實,而且這個現實是非常殘酷的。”


    “那你願意就這樣永遠背著這個黑鍋,永遠讓人家議論你是一個殺人犯?”黃麗瓊大聲說。


    趙興華沉默了。是啊!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洪燕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趙興華的成熟與深沉,讓她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隻有二十二歲青年的可愛和可敬;而黃麗瓊的耿直與勇氣,又讓她看到了這個與自己同齡少女的坦誠和對真理的執著。兩人說得都非常理直氣壯,讓她從內心深深佩服。


    “你們都不要爭了,這事再認真、全麵地考慮一下。”洪燕說,“這樣吧!我來做東,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商量,也算給趙興華壓壓驚吧!”


    “你算什麽人啊!”黃麗瓊不高興了,“看不出來呀,你倒會折中調和?”


    “不,你小看我了,”洪燕說,“我雖然不是大學生,但是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有是非觀念,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連是非都不分的地步吧!”


    “趙興華,我真的看錯你了!”黃麗瓊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說,“做人連一點氣節都沒有!還是個男人!”黃麗瓊伸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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