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麗瓊的到來,確實是趙興華沒有想到的。不是他沒有去想,而是他經曆了人生極其艱難而又重大的挫折,作為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他的頭腦裏又能容納下多少事情呢?黃麗瓊為什麽特地從省城專程跑到這個偏僻的窮山溝呢?這有點讓趙興華措手不及,也有點不可思議。


    在趙興華家的堂屋裏,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顯得有幾分別扭。似乎這個美麗的姑娘和這裏的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草一木都不那麽協調。盡管趙興華也像對待遠方來客那樣,熱情地請她坐下來,可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不知為什麽,黃麗瓊的心情比來之前要壞得多,她簡直有點看不下去趙興華目前的生活現狀,她再次看了看他的那身極不合身的衣服,衣服上滿是泥土和灰塵,頭發亂蓬蓬,她的心裏除了憐憫,還有幾分隱隱作痛和憤憤不平。千百年來,中國農民太貧窮落後了,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在這一瞬間,她甚至想,中國那麽多農民就這樣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勤勞而勇敢的民族應該承受的苦難?這到底是為了什麽!眼前這一切,更加堅定了黃麗瓊此行的目的。自從趙興華走後,她越想越不甘心,不相信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不相信權力和法製如此無情。


    然而,趙興華哪裏知道這個單純而天真的女大學生的一片苦心,她一有空就四處奔波,為此她在省人大信訪接待室和那位工作人員先是吵了起來,後來居然放聲痛哭起來。殘酷的現實一次又一次地教訓了這個幼稚的女大學生。直到這時,她忽然覺得也許趙興華的決定是正確的。


    就在黃麗瓊為趙興華的冤案痛苦而迷惘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看到報紙上公布全省在應屆大學畢業生中招收公務員的消息。黃麗瓊的心裏一陣激動,覺得趙興華又有了一次機會。甚至夢幻一般地想著,她要爭取一切機會為中國的法製社會作一份努力。與此同時,黃麗瓊的頭腦裏產生了另一種衝動。她直接去找了學校的幾位領導,希望給趙興華一個機會,幫助趙興華考公務員。最終學校同意出具相關證明,讓趙興華去報考公務員。


    聽了黃麗瓊的一番話,趙興華沒有任何激動,沉默不語了許久,心中翻起了對往事的回憶。不管怎麽說,趙興華從內心非常感激這位大學的女同學。對於一個少女來說,除了愛的力量,還有什麽動力能夠讓一個二十二歲的少女如此執著,如此真誠呢?趙興華在心中感激黃麗瓊的同時,他又在想,黃麗瓊啊黃麗瓊,你怎麽如此單純、幼稚呢!即便相關部門憑學校的一紙空文同意讓他報考,即便他文化考試第一名,可哪個單位又會接受他這樣一個背著黑鍋的嫌疑罪人呢?


    現在我們隻能說,這兩個涉世甚淺的少男少女多麽善良,多麽單純。心中對未來都充滿著各自的美妙幻想,一個是對前途充滿浪漫色彩和美麗憧憬的女孩子,一個是懷著對現實勾畫美好藍圖、滿懷壯誌的青年。然而浪漫和現實之間有著不可統一的矛盾,必然導致他們之間的分歧和衝突,這位善良可愛的姑娘又怎麽能夠體會到眼前這個身處困境的青年的複雜心情呢!她更無法理解他滿身汙垢的衣服裏裹著的一顆熱烈跳動的心!他此刻站在這間簡陋的屋子裏,麵對家徒四壁、淒迷窘境,心頭卻裝著大塘溝未來建設的藍圖。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那種倒了黴的小知識分子的不幸與窮困潦倒。盡管他身無分文,而他渾身卻閃耀著崇高的勇氣和力量。他就像燕子河岸邊的楊柳,高潔、正直,哪怕落光了葉子,隻要待得春來,必然會蓬勃奮發,枝葉繁茂,高聳雲天!


    一番不同意見的爭執之後,黃麗瓊傷心委屈地流下了滾滾熱淚。但她太能理解他了,她知道,他是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他把所有的苦難都默默地吞咽在自己的肚子裏,她實在不忍心看著他目前的生活狀況。


    趙興華對於自己剛才的激動,對於剛才的言辭,確實意識到有些言之過重,不該誤解了黃麗瓊的良苦用心。


    對於黃麗瓊的真情、苦心,趙興華真的不願意傷害她,然而,對於這個並未完全成熟的男人來說,他此刻的頭腦裏立即清醒起來了。他必須淡化黃麗瓊對他的念頭,他們都必須麵對現實。她是一個充滿幻想、滿懷浪漫的女孩,可正是這樣的女子,往往又是十分固執和單純的。


    而此時,門外的趙天倫和孟玉花老兩口卻又有著另一種不安。當趙天倫再次和老伴說到有一個和洪家二姑娘長得很像的女孩子的事時,孟玉花覺得這事確實有些蹊蹺,可他仍然感到幾分不可思議。老兩口先是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不知道這個黃姑娘專程來找兒子有什麽重要的事,但是老兩口都心照不宣地感覺到兒子和這個女學生關係非同一般。甚至他們也想到,若是兒子有這樣一個對象,豈不是他們連做夢都笑醒了!當這樣的想法一出現時,他們同樣又想到洪支書的二姑娘。


    這時,趙天倫看著自己越拉越長的身影,又看看堂屋敞開著的門,趙天倫有所醒悟地對老伴說:“興華他娘,天色不早了,該準備晚飯了。黃姑娘上門了,上次在省城人家又那樣對咱們,總不能虧待人家啊!”


    “吃飯沒事,吃孬吃好,總要盡到咱們的心吧!隻是這晚上怎麽辦?”孟玉花為難地看著老伴。


    “那再說吧!”趙天倫想了想,“還不知道興華是啥意思呢!”


    突然,“嘀嘀嘀……”一串響聲不知道是哪裏傳出來的,這聲音驚醒了所有的人。


    趙興華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辨別著響聲的源頭,同樣驚醒了一旁神情不安的黃麗瓊,她首先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包,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在響,當他確定這響聲不是她的包裏發出時,隻見趙興華已經進了房間,隻是那嘀嘀嘀的響聲還在繼續著。趙興華在床頭找到手機,不用說,這是洪燕打來的電話,或者說洪燕給他的手機隻是他倆目前的專線。趙興華把手機放到耳邊:“喂……”


    “興華,你在家裏嗎?”這是洪燕的聲音。


    趙興華的心裏一陣興奮,他不像如今的那些男人,當他和別的女孩在一起時,顯得局促不安、支支吾吾、躲躲閃閃,而他巴不得洪燕立即出現在他身邊,幫他解解尷尬之圍,於是說:“洪燕……”趙興華握著手機已經出了房間,“洪燕,你在哪兒?你能過來一趟嗎?黃麗瓊在我家裏……”


    對方多少感到幾分意外:“她……她什麽時候來的?好,我馬上過來。”


    趙興華和洪燕的對話,黃麗瓊聽得一清二楚,而且,對於洪燕這個名字她一點也不陌生,甚至每當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她都會產生一種猜測和想象。


    黃麗瓊放下頭腦中混亂如麻的思緒,說:“回家才幾天,居然用上手機了?我不敢想象……”


    “這是洪燕的。”趙興華毫不掩飾地說。


    “那應該是你們倆的專線電話了!”


    二


    這會,洪燕正騎著那輛電動自行車從鄉裏往回趕,快到村頭的時候,她突然想到給趙興華打個電話。


    洪燕此刻的心情是從沒有過的激動和喜悅。這種激動和喜悅充滿了一種勝利感,有點迫不及待地要和趙興華分享的欲望;這種激動和喜悅抹去了她心頭的許多憂愁和不快;這種激動和喜悅讓她和興華的事業有了可靠的基礎。


    和趙興華通完電話,洪燕對黃麗瓊的到來完全沒有愛情排他的那種特別的醋意,更多的是驚訝和好奇。好像這又是一次毫無思想準備的巧遇和緣分。好像她們之間的關係總是被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緊密地聯係著。


    她們的過去、她們的未來,有著怎樣的瓜葛和莫名的聯係,洪燕似乎既想探尋下去又想含糊過去,這種矛盾的心理不是今天才產生的,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可是,偏偏在她準備迎接這場戲劇性的變化時,她的手機響了,洪燕一看號碼,知道是父親的電話:“燕兒,你在哪兒?趕快回家,家裏來了重要客人!”


    洪燕問是誰,父親不說話就掛了電話。她在那裏愣了半天,反複琢磨著父親的電話,除非這個客人與她有著直接的關係,否則,讓她立即回去幹什麽。於是洪燕開始在頭腦裏排隊樣地把這個重要客人拉網式地搜索了一遍,其實,從洪燕的角度來說,除了趙興華之外,什麽人都不算重要客人。眼下擺在她麵前的頭等大事是她要馬上去見趙興華,還有那個讓她感到奇怪的黃麗瓊。


    洪燕的心裏頓時矛盾、猶豫起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取出手機,正準備給父親打個電話,手機又叫了起來。


    洪燕一看號碼,又是父親:“燕兒,你在哪兒?趕快回來!”


    顯然,父親這一次的口氣不容置疑。


    洪燕說:“爸,到底是什麽事?”


    “你這孩子,你回來不就知道了嗎?”


    洪燕還想說什麽,可父親已經掛了電話。洪燕覺得父親不是那種說話、辦事沒有根據的人。她決定還是先回家看看再說。


    可她剛剛和趙興華通過電話,而此刻的趙興華正和黃麗瓊在一起,到底黃麗瓊來找趙興華幹什麽?洪燕在頭腦裏怎麽也放不下。


    那麽,現在洪燕到底是先回家還是先去趙興華家呢?她一時拿不定主意。


    對於趙興華的看法,洪燕也是漸漸地現實起來的。在趙興華出事之前,她對他隻是保持著中學時代的那一點漸漸遠去而模糊的記憶,在他上大學的三年多時間裏,她也偶爾給他寫寫信,但是那種半頁紙的內容實在太簡單也太程序化了,信的內容可以登在報紙上,看不出半點兒女私情。趙興華放假回農村,他們除了偶爾碰上了說說幾句客套話,沒有過什麽特別的約會。可是他們誰也說不清楚,在他們各自的心中又都保留著一份對對方的那種美好的印象。


    對於趙興華突然降臨到頭上的這場災難,在擔憂和著急的程度上她和黃麗瓊有著相同的地方,又有不同之處。黃麗瓊的憤憤不平,像火一樣的熱烈,她的赤誠像眼睛裏容不得沙子;而洪燕的真摯如同哈達那樣雪白,她的感情如同長跑健將那樣矢誌不渝。


    至於趙興華在一些關鍵問題的處理上,洪燕也說不清為什麽她的觀點、看法和趙興華總是那樣一致,那樣不謀而合。而他和黃麗瓊之間,幾乎在對所有問題的看法上都截然相反。


    洪燕的冷靜與現實在某些程度上超過趙興華。她覺得一個人的一生絕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有坎坎坷坷,甚至發生重大變故,挫折是在所難免的。尤其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或者說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哪怕是一輩子麵對黃土地的農民,即便他隻希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能夠不受饑而已。然而災難也同樣會隨時降臨到他的頭上;當然那些赫赫威名、功勳卓著的偉人,受到牢獄之災、殺身之禍者就更不用說了。天災人禍就像一個奇怪的魔鬼、一個沒有眼睛的怪物,撞到誰,誰就倒黴。問題是當這些災難降臨時,你如何去麵對。中國有句俗話,叫做“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在這一點上,洪燕不僅和趙興華觀點一致,而且全力支持他走自己的路。


    想到這裏,洪燕跳上電動自行車,朝趙興華家飛奔而去。


    對於洪燕來說,這個二十二歲的高中畢業生,她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她對於自己的未來,尤其是自己的婚姻愛情,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打算。可這個還不能稱之為萌芽的、還隱藏在姑娘內心深處的秘密,她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洪燕此刻的心情是快樂而富於幻想的。沒有憂愁,沒有痛苦,充滿著甜蜜的想象。


    盡管接到父親那個莫名電話,趙興華又告訴她黃麗瓊的不期而至,但是這一切都並不影響到她快樂的心情,她的電動自行車在這條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快速行駛著,就在通往趙興華家的路上,洪燕正準備拐彎時,一輛帕薩特轎車響了兩聲喇叭,猛地在她麵前停了下來。洪燕一看,不用說,這是父親的車。


    洪燕不得不停了下來,隨後帕薩特轎車後門打開了,車上下來的果然是父親。


    洪有富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情緒似乎還有些興奮,他走到女兒麵前,說:“燕兒,走,快回家!”


    洪燕覺得父親對她從小就是這樣,那種深沉而偉大的父愛,滋潤了她二十二年。如今她已經成了大姑娘了,可在父親的眼裏,她仍然還是兒時的乖乖女。洪燕不是那種不識慣的孩子,越是這樣,她越是從心裏往外甜,雖然母親為計劃生育而失去的男孩而苦惱過,但兩個女兒給了他們無限的快樂。


    “爹,什麽事,什麽貴賓,讓你這麽著急!”


    父親把洪燕拉到一旁,低聲說:“燕兒,田曉軍來了!等你都有一個多小時了,快回家!”


    “什麽?田曉軍來了!他來幹什麽?”洪燕確實有些感到意外,田曉軍這時來幹什麽呢?在這一刹那,洪燕立即在頭腦中把黃麗瓊的到來聯係到一起,難道這是無意當中的巧合……


    “走,回家說。”洪有富看看女兒,“來,把電動車搬到後備廂。”


    “不,就這點路,我還是騎著回去。”


    “那好,你先回家,我跟在你後麵。”


    這個時候洪燕當然不能再去趙興華家了,不是她怕父親發現她去趙家,而是她對田曉軍的到來有著種種猜測,當然其中並不排除田曉軍給她帶來關於趙興華的消息。所以,洪燕飛也似的往家裏奔去。


    快到家時,洪燕遠遠看到門前的廣場上停著一輛桑塔納轎車,這大概就是田曉軍的車吧!洪燕同時想到了趙興華此刻正在等著她,於是取出手機。


    “喂……興華嗎?”洪燕說,“我有點事,耽誤一會,馬上過不來。”洪燕顯得有些急躁,接著說,“這樣,你讓黃麗瓊等一等,我請她過來吃晚飯好嗎?”


    趙興華不知道洪燕為什麽突然改變了態度,看看西方天際,春天暖洋洋的陽光已經不見了,太陽一天的任務即將完成,落日的餘暉如同正在塗抹的油畫,把人間變得生動而感人。


    趙興華似乎被洪燕提醒了似的,他看看黃麗瓊,憑他家的條件,如何安排黃麗瓊的食宿呢?


    “興華,我希望你馬上和我一同回省城去,憑你的知識,憑你的聰明和智慧,我堅信,報考省級機關任何單位的公務員,都不成問題。”黃麗瓊再次鼓足勇氣,實際上是重複著已經說過的話題。


    趙興華沒有立即回答她,他知道,在對待他未來前途這個問題上,黃麗瓊是那樣善良、那樣熱情、那樣始終帶著美好的色彩斑斕的夢,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兩人在談到這個話題時,總是不可能統一、不可能協調、不可能不發生分歧的。


    “明年,我畢業後,我也一定報考省級機關公務員。”黃麗瓊停了停,瞥一眼趙興華,接著說,“咱們倆……”


    趙興華低著頭,像是沒聽懂黃麗瓊的話。


    “興華,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嗎?”黃麗瓊變得那樣耐心而冷靜,“省級機關的公務員不僅待遇優厚,而且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憑你這番器宇軒昂的氣質、憑你的能力,如果考入省級機關的公務員,三年五載之後……”黃麗瓊沒有再說下去,目光在趙興華身上停了下來,在這雙平日閃動著靈氣和活潑的目光裏,此刻增添了對一個男人的愛慕和崇拜。


    趙興華早已感覺到黃麗瓊那雙火辣辣的目光,他覺得她的目光如同電流一般灼得他無處可逃,他想躲開她,可又無處藏身。現在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洪燕早些到來,幫助他解解這個特別尷尬的圍。


    三


    洪燕一進家門,果然見田曉軍坐在客廳裏。他一身得體的西服,留給人十分美好的印象。和當初相比,洪燕覺得田曉軍其實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青年。


    不久前,為了田曉軍幫忙趙興華的事,兩人也單獨見過兩次麵,洪燕對田曉軍的印象有了明顯的改變。其實就一個男青年來說,無論是相貌、氣質,還是學曆、工作都遠遠配得上任何一個優秀的女孩。此時的田曉軍,樣子有一點刻板和做作,見了洪燕,他雖然喜上眉梢,但他努力地克製自己的情緒,像見了貴賓那樣,從沙發上站起來,迎了上去,禮節性地伸出右手。


    洪燕忙伸出右手,笑道:“真不好意思,省裏的大人物,怎麽親自跑到這窮鄉僻壤來了!”


    田曉軍顯得有些慌張,隻說洪燕不該拿他開心,但見到洪燕那熱情大方的樣子,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突然想到剛剛在路上認識的黃麗瓊,兩人是那樣相似,洪燕臉上的肌膚白皙而細嫩,如同熟透了的水蜜桃。過去隻知道洪燕漂亮,現在這一比較,不覺得心中有些躁動起來,抓著洪燕的手一時忘了鬆開,直到洪燕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時,田曉軍才尷尬地鬆開手。


    洪燕急忙讓座,說:“真的沒想到你會來,來之前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好專程迎接你呀!”


    “哪裏,我休假幾天,回家看父母,順便過來玩玩,真的沒什麽事情。”


    說話間,洪燕已經給田曉軍添好茶,她在田曉軍對麵坐了下來。她覺得氣氛有點尷尬,微笑著看看田曉軍,希望田曉軍能給她帶點有關趙興華的消息,田曉軍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原先打好的腹稿,突然間全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田曉軍心裏有些慌亂,洪燕似乎感到兩人的尷尬氣氛,指指杯子,想緩和一下雙方的情緒,說:“請!”


    田曉軍感到洪燕的態度有點太客套,把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遠,正在這時,洪燕的父親進屋了。


    洪有富雖也見過田曉軍兩次,但那都是匆匆一見,在他印象中,田局長家的兒子才貌出眾、氣質不凡,現在一見,果真倜儻瀟灑,算得上一個英俊青年,心中越發喜歡。他如同吃了蜜似的,又看女兒滿臉歡喜,一時高興得孩子似的,嘴裏說:“你們坐,坐……”


    洪有富一邊往房間走,一邊想,今晚該如何好好招待這個未來的女婿呢?雖然家中雞魚肉蛋樣樣都有,可惟恐老伴做不出好味道來。人家田曉軍如今是省城公安局的幹部,再怎麽也不能怠慢啊!和老伴商量了好一會,還是決定去鄉上最好的飯館辦一桌最高檔菜。


    洪有富給飯館打完了電話,老兩口相互看了看,心中自是說不出的興奮。


    洪有富在室內徘徊著,連氣都不敢喘,老伴輕輕地拉了拉丈夫,洪有富擺擺手。老兩口正靜靜地聽著客廳裏的動靜,突然傳來女兒的聲音:“爸,媽,田曉軍要走了。”


    “什麽?”洪有富三步並作兩步,跨出房門,迎著田曉軍,滿臉笑容地說:“小田,曉軍,你可是第一次到洪伯伯家呀!怎麽也不能讓你走了啊!我已經給鄉上最好的飯館打了電話……”洪有富緊緊拉著田曉軍的手,接著又說:“農村雖不能和省城相比,但土菜土飯吃起來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洪伯伯,不客氣了,你看,天色已晚,改日吧!哪天您和洪嬸去縣裏或省裏,我好好請你們。”田曉軍決心要走的樣子沒有半點含糊,一邊說著一邊向外走去。出了門,才站下來,看著洪燕,又朝洪有富兩口子笑笑,“洪燕前次去省裏我也沒有請她,我至今還有點過意不去。”


    洪有富是真心要留田曉軍,他看著曉軍越發從心底裏疼愛起來,忙對女兒說:“燕兒,勸勸曉軍,別讓他走,我已經在鄉上訂好了一桌菜……”


    “爸,人家田曉軍還有事呢!”洪燕此時反倒幫著田曉軍,說,“你讓人家吃了你那頓飯,還要連夜開車回縣城去!”


    洪有富一聽女兒這話,自覺留不住田曉軍了,其實他也隻是希望他倆多接觸接觸,現在一看兩個孩子都是這樣的態度,也就不再堅持了,忙說:“曉軍啊,讓燕兒送送你,伯伯實在有些過意不去,改日一定好好請你,回去給你爸捎個信,改日我專程去拜訪他。”


    無論怎麽說,洪燕還是以禮相待的。她大大方方地跟在田曉軍身邊,覺得幾分輕鬆。傍晚的春風,給人一種清新爽潔的舒暢。


    洪燕突然問起了趙興華的事來,田曉軍十分抱歉地說,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很普通的案子居然就沒有人敢出來堅持真理。洪燕知道田曉軍隻是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學生,也就作罷了。


    洪燕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道這會趙興華和黃麗瓊怎麽樣了?


    黃麗瓊這次來見趙興華,就是要趙興華隨她去省城報考公務員,可當她得知趙興華的態度時,黃麗瓊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她覺得自己的一片苦心卻受到他的冷漠,兩人之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爭執。


    誰知在院子裏惶惶不安的趙天倫老兩口終於感覺到兒子和這個姑娘發生了爭執,一時不知所措。正在這時,黃麗瓊流著淚一頭衝出堂屋,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去。趙天倫看看老伴,孟玉花看看丈夫,老兩口一齊跑進堂屋。隻見兒子呆呆地望著黃麗瓊的背影。


    “興華,興華,你……快去,快去把人家追回來!”孟玉花拉著兒子著急地說。


    “娘……”趙興華漲紅了臉,“你們別管……”


    “興華,不是別的,人家一個姑娘家,從省城來到咱這農村,看看天又晚了……唉!”趙天倫急得脖子上那根筋直跳動,“你不知道,人家姑娘那次為你的事到處……你……怎麽不懂事呢!”


    “兒子,就是留不住人家,你也該送送人家啊!”孟玉花拉著兒子就往外走。


    趙興華在這一瞬間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穿著極不合身的學生裝,大步跑出院子。


    傍晚的天空萬裏無雲,碧藍如洗,掉到黑山坳背麵的那輪落日已經模糊不清,就像一隻即將熄滅的煤球。


    趙興華跑出門時,隻見黃麗瓊已經拐上門前那條窄窄的土路。在落日的餘暉中,她的身影如同一朵盛開的牡丹,隻是和這片鄉野山村極不協調。


    姑娘似乎真是傷心透了!她抹著悄然泉湧的清淚,踏著高低不平的土路。誰能真正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呢?


    到了丁字路口,黃麗瓊向右拐上那條惟一通向鄉上的土路。趙興華遠遠地跟在後麵,他的心情變得矛盾而複雜起來。正是這條路,留下他多少印記,又有他多少汗水。六年,無論是寒冬酷暑,無論是春風秋雨,他是那樣執著、那樣堅定不移地一步一步地朝著既定的目標走下去。他穿破了母親親手做的一雙又一雙布鞋,正是這條路,給他多少希望和理想,給了他多少對未來世界的了解。想想人生太不可思議了,自然界也太殘酷無情了,就像畫一個圓一樣,無論怎麽畫,最終還是回到原來的一點。不!趙興華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偌大的圓,這個圓越來越大,甚至是他不可想象的那麽大,同樣,那一個圓也不是當初上中學時幾何作業本上的那個圓,自然那一點也不是筆尖下的那一點。腳下的這條路突然間也變成那麽筆直、那麽平坦的黑色的柏油馬路。一個無法想象的偌大的圓的起點。


    趙興華思緒茫茫,忘記了自己此刻是在幹什麽,突然一輛轎車嘀的一聲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他沒有把大塘溝這個環境和極不協調的轎車聯係在一起,甚至有些不屑一顧。但他還是十分有修養和很有禮貌地往邊上讓了讓,連頭也沒回,繼續大步往前走。


    轎車偏偏在這時候停了下來,車還沒停穩,從車上下來一個女人。趙興華一抬頭,隻見洪燕下了車,洪燕大步走上前去,說:“她……黃麗瓊呢?”


    趙興華一看是洪燕,有些埋怨道:“她……她走了……”洪燕抬頭看去,隻見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匆匆走在這條鄉村土路上。


    “你們又……”洪燕沒有說下去,一邊轉身一邊說,“興華,你等著我。”說著上了轎車。


    趙興華一時有些弄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很顯然,洪燕去追黃麗瓊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


    轎車從趙興華麵前經過的那一刻,他感覺轎車裏還有另一個人,是一個瀟灑倜儻的年輕人。趙興華望著緩緩跳動的轎車,一團團灰塵飄起又散去,冥冥之中覺得今天發生了什麽事情。


    趙興華站在落日餘暉映照的村野,望著塵土不斷飛揚中的轎車,沉思地凝望著漸漸暗淡下來的山野,心想: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轎車突然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的是洪燕,她的突然出現,讓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黃麗瓊感到幾分意外。兩人似乎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洪燕一反常態,熱情地握著黃麗瓊的雙手。


    黃麗瓊在握手的同時,把另一隻手伸了過去,激動在她熱切的情緒中升騰,遐想的激流幾乎同時在兩個姑娘的腦海裏起伏、翻滾。


    她們一會手舞足蹈,一會開懷大笑,一會又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那樣親切,那樣誠摯,那樣友好!終於,她倆擁抱在一起了。


    趙興華遠遠望著眼前的一幕幕,心中翻騰著愈加苦澀而複雜的波瀾。


    四


    見到了洪燕,黃麗瓊還是覺得幾分意外,盡管她在決定來大塘溝找趙興華時,也想過是否會碰到洪燕。但當她們兩人在這樣特定的情況下見麵了,黃麗瓊從心底裏感到有幾分難言之隱。她不知道,生活為什麽如此捉弄她,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和趙興華之間那種難以表白的情感糾葛。為什麽自己的對手會和自己有著難以捉摸不透的聯係?女人那種特有的排他性,此時在她心中漸漸地淡去了,她覺得洪燕有點像自己的親人,甚至像自己的親姐妹,隱藏在心中的許許多多的委屈和疑問也在頃刻間湧上心頭。


    黃麗瓊緊緊地抓住洪燕的手,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裏滾動,差點撲到洪燕的懷裏。洪燕也覺得一股激情往上湧,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她和趙興華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麽,但是洪燕似乎感覺到她心中的痛苦,真的從心裏同情和憐憫這個不辭艱辛從省城來到這個偏僻鄉村的女大學生。


    兩個不同命運的女孩子在心中都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就這樣愣在那裏,大約幾分鍾之後,洪燕直直地盯著黃麗瓊,好像在問,你們到底怎麽啦?黃麗瓊哪裏知道自己怎麽了,她隻是覺得滿肚子話不知道從何說起。她覺得自己有些迷茫,愈發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黃麗瓊的迷失影響到洪燕的迷失,洪燕看著黃麗瓊的目光,幾乎都流露出各自的疑惑。


    又過了一會,洪燕終於說:“黃麗瓊同學,到底怎麽了?天晚了,留下來吧!”


    黃麗瓊將目光裏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的骨頭賤在哪裏?我到底為了什麽?”


    洪燕摟了摟黃麗瓊,說:“是啊,人在年輕的時候往往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麽,許多東西隻是憑著自己一時的興趣或者說年輕氣盛,正因為此,成功率極低。對你,我突然改變了看法,你看上去很洋氣、很浪漫,其實你很現實,也很認真。比如說你這次專程來到大塘溝,你是為了趙興華、為了他的前途,僅憑這一點,就是當今社會裏一般同齡女孩子做不到的。”


    黃麗瓊終於警醒過來,她是被現實和浪漫這樣既對立而又統一的字眼警醒的。其實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她考上大學之後,她和那些熱血沸騰的少女一樣,憧憬著美妙的未來,甚至在少女的腦海裏架起了多少想象中的空中樓閣,曾經有多少個淡月清風之夜,半睜著迷離的雙目,玩味著自己想象中的多姿多彩的夢。有人說,少女是一種怪物,她覺得這是對少女的一種汙蔑。因為這些人不知道,也很難理解少女的心。然而自己見到趙興華,她突然間覺得自己變了,甚至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她覺得自己那顆從沒被任何男人侵犯過的心,被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男同學撥動了一下,於是她頭腦中的那些空中樓閣開始具體化了,那無形的夢也變得現實了。然而正當她在頭腦裏勾畫著美麗的藍圖時,趙興華卻出事了,幾乎搞亂了她的所有夢想,所有憧憬。讓她更加感到意外的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她又遇上了洪燕,而她們之間的淵源怎麽如此深不可測呢?


    不管是洪燕,還是黃麗瓊,都沒有想到,她們的每一次見麵預示著什麽?隻要一談話,就必然要涉及到那麽深刻的話題。關鍵是,這些話題是那麽沉重而又複雜,總是搞得她們心神不寧。好像王母娘娘在牛郎織女之間編織的那條河,把她們不經意間隔了起來,卻又緊緊地聯係在一起。


    可是現在,黃麗瓊如同被罩在雲裏霧中。她忽然覺得浪漫才是一份最安全的東西,它裝在人的思想裏,是一份輕盈快活的感覺,有了它,會讓你看到烏雲就聯想到彩虹,看到樹梢在動就想到風,看到汽車就想到宇宙飛船,看到今天就想到未來。可現實卻是那麽可怕,不吃飯會餓,不喝水會渴,刀子割了肉會痛。現實是殘酷的,她寧可永遠地沉浸在浪漫之中。


    黃麗瓊終於搖搖頭,任洪燕在她的淚花中碎成萬紫千紅。


    見黃麗瓊淚水在眼眶中晃動,洪燕一下就將黃麗瓊擁在懷裏,低聲說:“為什麽,這都是為什麽……”


    洪燕的這一擁,擁進了太多太多,擁進了她們之間所有的罅隙。


    許久,還是黃麗瓊先鬆開手,低聲說:“洪燕,你勸勸他,讓他盡快回省城,省級機關正在公開招考公務員,對象是應屆大學畢業生,他太優秀了,一定能夠考取,為了自己的未來,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改變他的這個貧窮的家。”停了停,黃麗瓊眼中的淚水發出晶瑩的光亮,她顫抖著聲音說,“他的現狀幾乎……叫我看不下去……”她有些哽咽了。


    洪燕這才恍然大悟,她完全理解黃麗瓊的良苦用心。洪燕深情地看著黃麗瓊,無言地點點頭,但與此同時,一個疑問閃電似的在腦海裏掠過。


    灰暗的天空飄過幾朵白色的流雲,剛才還映照在田野上的玫瑰色的暮靄完全被黑山那巨大的身軀擋住了。


    轎車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漸漸被暮靄所吞沒。轎車裏的田曉軍怎麽也沒有想到在他身邊會發生如此近似荒唐的事來。他在決定來找洪燕時,為了給這次特別的行動尋找理由,他真的托了許多關係,費了不少事,想在趙興華的案子上幫上忙,或者說就像他在辦任何一個案件時,迫切希望有一個重大的突破。不能說他的努力一點效果沒有,甚至從他所托的那些人的口中也能說明趙興華確實是無辜的,然而誰也說不清這樣一個簡單的案件到底被什麽人搞得那麽複雜而又撲朔迷離。由於雙方的力量越來越接近,誰也占不了上風,就像拔河比賽一樣,那個標誌勝負的紅帶子僵持在中間,無法決定勝負。不管怎麽說,這也算一種結果,能做到這一點,田曉軍也算是盡力幫忙了。田曉軍覺得沒有幫上多大的忙,很是歉疚。但是,能知道這麽多內幕,總算有了底了。洪燕還是從內心感激田曉軍的,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方式來感謝他。她太清楚了,田曉軍的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洪燕知道她的任何感激都是徒勞的。剛才在家裏,洪燕雖然很含蓄,但是她總算把自己的意思表達了。於情於理,無論是洪燕的父母還是洪燕都是從心底希望留下田曉軍,他們更是希望誠心誠意地招待田曉軍吃個晚飯,然而不知為了什麽,田曉軍卻執意要走。


    田曉軍不是那種不知趣的年輕人,他雖然從見到洪燕的第一眼起就如癡如醉地愛上了這個姑娘,甚至對於她沒有考上大學,還是一個農村的姑娘這樣一個現實問題也沒有動搖過他對她的愛。然而,當他來到洪燕家時,當他再一次見到洪燕時,他從她的眼睛裏感覺到,洪燕的真誠和無奈,聰明的田曉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洪燕對他並沒有那種愛的感覺。


    現在田曉軍坐在桑塔納轎車裏,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難辨真假的少女,他有些如夢如幻,如癡如醉。說是夢,因為這種現象也許隻會在夢中出現,現實生活中怎麽會出現如此相像的兩個美麗動人的美女,而且這樣的巧事又都發生在他身邊呢?說是癡醉,因為他不僅遇上了洪燕那樣純樸善良美麗的農村姑娘,而且就在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找洪燕時,居然又遇上另一個和洪燕那麽相像的女大學生?


    更讓田曉軍感到意外的是,黃麗瓊和他一樣,也是專程來大塘溝這個偏僻鄉村的。


    可現在,當他看到洪燕和黃麗瓊之間不僅並不陌生,而且還有著非同一般的糾葛,這更讓田曉軍大感意外,他覺得她們之間既陌生又親密,既毫無瓜葛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冥冥之中,有著難以猜測的人間奇妙的故事。


    太陽雖然早已落山了,黃麗瓊覺得自己雖然有很多話想對洪燕說,可是她已經沒有這樣的心境,何況田曉軍還在轎車裏等著呢。回頭往村子裏看了看,心情越發沉重起來,在傍晚的暮靄中,隻見趙興華還站在那裏,目光一直在盯著她們,黃麗瓊終於緊緊握住洪燕的手,含著淚水,深情地說:“再見!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麵的。”


    洪燕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懷疑眼前這一切是否真的正在發生著,而此刻黃麗瓊已經轉過身,拉開車門,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洪燕半天沒有反應,直到轎車狂叫了一聲,猛地向前衝去,她才大步追上去。


    洪燕揮著手,望著濃煙一樣卷起的塵土,她突然跟著塵埃跑去,覺得好像自己隨著塵埃飄蕩著。桑塔納轎車漸漸地模糊起來……


    五


    桑塔納轎車不見了,準確地說是被鄉村這條土路卷起的塵土淹沒了。不知為什麽,洪燕的心情突然有點像那些霧一樣飄起的塵埃,不知道是如何飄起,又是如何落下去的。過了一會,洪燕終於往回走去。趙興華還站在那裏,他望著灰塵飄起、轎車消失的遠方。這條路有多麽漫長,又通向何方,隻有趙興華知道,這是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


    洪燕完全能夠理解此刻趙興華的心情,人生的路是一條多麽艱難的路,也許這是一條決定人生命運的路。他才二十二歲,他到底應該如何選擇自己的道路!突然間,她被心裏那個潛藏的東西逮住了。那個東西細弱、柔軟,但它確確實實逮住了她,有如樹的根須一樣,千絲萬縷地在她的體內延伸、蔓延。她甚至覺得那些無盡的根須一直向趙興華延伸過去。


    春天,這迷人的季節慷慨地散布著芳香的氣息,給人間帶來了生機勃勃的歡樂和幸福。可是此時的大塘溝卻死一般地寂靜,誰不知道,氣氛是人製造出來的。這裏的年輕男女、中年人全都擁進城裏了,把城市搞得人仰馬翻,晝夜不寧。而農村呢,越來越荒涼,越來越死氣沉沉!是啊,在大塘溝,盡管在這樣萬物昌盛的日子裏,除了趙興華和洪燕這樣兩個特殊人物,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此刻的城市,正應該是人們奔波忙碌了一天、下班歸巢的高峰時刻,這時汽車成隊,人流如潮。而在中大農業大學,此時學生們在圖書館、在操場、在校園、在練歌房……到處都是生機勃勃、活躍的景象。


    洪燕不想打斷趙興華的思緒,她知道也許他正沉浸在往日甜蜜的回憶當中。


    莊稼生長的氣息灌在晚風裏,香香的、濃濃的、軟軟的,洪燕沿著這條土路往回走。


    黃麗瓊的到來,讓洪燕動搖了她原先的計劃。確實,自從聽到黃麗瓊的消息之後,洪燕作了許許多多的設想,省級機關的公務員和這窮鄉僻壤的農民,的確是天壤之別,不光是奔小康遲早的問題,而且省級機關幹部的小康和窮山溝的小康也是天地之懸殊啊!


    此時趙興華的心裏在想些什麽?沒有人能夠體會到。他從小生長在這塊貧瘠的黃土地上,他的童年沒有富人家的孩子那樣天真、浪漫和甜蜜,可他卻又獲得了那些孩子沒有得到的東西,他成為大塘溝飛出去的一隻金鳳凰。可是命運為什麽和他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空氣的流動推動了時光的流動,時光的流動全然就是空氣的流動,晚霞滿天的傍晚流走的又是一天的光景。


    這會的趙興華,急於想見到洪燕。他想告訴她剛才和黃麗瓊之間的爭執,他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奇怪的夢。他現在多麽希望洪燕能夠理解他、支持他,黃麗瓊的固執讓他有些接受不了。可他卻又始終放不下他們之間許許多多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洪燕出現在趙興華麵前時,趙興華的目光還落在遠處山脊那片模糊的影子上,任時光流成一眼深井裏的水。洪燕不聲不響地回頭沿著這條路,漫不經心地往前走。趙興華不知道洪燕為什麽往回去,這種心情是他們從沒有過的,盡管中學六年,他們幾乎天天往返於這條路上,但是那時他們每次都像參加五千米長跑比賽那樣,從沒有這樣悠閑過。


    “興華!”洪燕終於說話了,“你為什麽不去考公務員?”


    趙興華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看洪燕,他覺得心裏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洪燕也會和他說這樣的話,他不理解洪燕這句話的意思,是勸他去考,還是責問他。


    “興華,我是說……”洪燕看看趙興華,覺得他滿臉痛苦,頓時,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於是又說,“興華,我覺得你應該理解黃麗瓊,你說她從省城專程跑到咱們這偏僻的窮山溝,為的是什麽?不要說她,我也認為你一定能考上。”


    “洪燕,”趙興華平靜了一下自己,“你們都太天真了,你想,省級機關的公務員那麽簡單?她是一片誠心,可是以我的條件就算考了全省第一名,也是枉然。我何必去浪費生命,何必去無端尋找煩惱!再說了,未必省級機關就是天堂!”


    話是這樣說,可在平常人的眼裏,在中國現在的狀況下,不要說省級機關的公務員和農民有多大差別,就是鄉鎮那些工作人員和農民之間也是無法比的呀!洪燕能夠理解趙興華內心的痛苦,但她同樣對他內心的抱負寄托著成功的希望。


    晚風陣陣吹過,鄉村的氣息在帶著泥土芳香的晚風中顯得更加濃厚,假如不是因為*的煩惱,假如是一對無憂無慮的戀人,這該是多麽令人陶醉和甜蜜的世界啊!


    然而,他們默默地沿著這條小路慢慢地往前走,他們不是悠閑地散步,不是傾吐內心的愛慕,而是各自承受著事業的重擔壓力。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拉起了深灰色的帳幔,遠處的村莊升起一縷縷炊煙,讓人感到幾分生機。


    趙興華此刻的心裏愈加複雜起來,現在本不該是他悠閑的時刻,同學們都在忙著畢業,忙著找工作了。他停住腳步,壓低聲音說:“洪燕,其實我是個不相信迷信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突然間相信起命運來了。”


    他當然沒有想到,他才二十二歲,大學還沒有畢業,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但生活卻和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始料不及的枝節旁生使他難以保持理智冷靜。


    淡淡的灰色開始籠罩著他那疲倦的臉龐,洪燕突然覺得那是張過早成熟的麵龐。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可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聖經》說過,一個人幹什麽是生來就注定的,包括一個人當多大官、作家一生能寫多少字的作品都是注定了的。也許他經曆的一切也是生來注定的。


    “其實,”趙興華轉過臉,麵對著洪燕,說道,“有句話叫做‘任何經曆都是財富’。我想,對於我來說,也許是一次嚴峻的考驗……這點打擊對於我來說算什麽?何況……”趙興華沒有說下去,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許久。洪燕看著他這身極不合身的衣服,如今進城打工的農民都早已不穿這樣的服裝了。而他居然在兩個年輕的女孩子麵前,毫不掩飾自己,可見虛榮在他心中已蕩然無存。他真的成熟了。洪燕不但沒有小看他,反而從心底裏敬佩他。不知為什麽,洪燕從心底裏堅定地認為,他,將來必將能夠成就一番事業。而且這個事業是非凡的,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


    “中國是一個奇怪的國家……”趙興華沒有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自語,“就說中國的機關吧,那是千軍萬馬擠官道。別說我目前這個樣子不能考公務員,就是真的能考,而且考上了,那也未必是我追求的。”趙興華停了停,目光在灰蒙蒙的晚風中向遠方看去,“大學畢業生,考入省級機關,看似多麽光彩,可是,你想過沒有,洪燕,考入機關的那些大學生們,我覺得反倒很難發揮自己的專長。我學的是農學,離開實踐,如何去從事自己的專業?”


    趙興華的這一番話,讓洪燕有些目瞪口呆了,她感到他雖然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可他確實也有幾分偏執。


    “洪燕,你以為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趙興華更加嚴肅起來了,“我當初選擇農業大學時,就沒有準備走享樂或者賺錢的道路,現在命運既然把我推到這樣尷尬的位置上,我必須另辟人生道路。洪燕,在中國或許人們還沒有意識到,難道中國的農村永遠會按照這樣的模式走下去嗎?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應該說那是特定形勢下的產物,那是為了解放中國農村的生產力,是為了打破人們習慣勢力形成的大鍋飯。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將來農村人口的不斷轉移,中國農村將是什麽樣子?中央提出來建設新農村,憑我的直覺,中國的農民絕不僅僅是解決溫飽問題,或者說不僅僅是達到小康問題。在這一點上,發達國家值得我們借鑒。未來的中國也將是發達國家,科技進步,經濟強大,文化領先,城市形成城市經濟帶,農村形成城市化,城市和農村要成為城鄉一體化,而且在體製上還有可能朝著共同富裕的道路上發展。但目前,我還沒有經過實踐,還找不出更多的理論依據,隻能通過實踐去摸索。”


    洪燕越聽越有些糊塗起來了,甚至她覺得趙興華和她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理論離現實太遠了些,而且這樣一個宏偉的課題豈是他這樣一個大學還不能畢業的青年考慮的!眼下,他的那些計劃都難以實施,他手無分文,想貸二十萬元貸款都沒有著落,一切都是空中樓閣,又如何去實踐呢!


    想到這裏,洪燕的心中簡直是心急如焚。她覺得,無論怎麽說,她現在對趙興華的事業看得比自己的事業還重,沒有這二十萬元錢,趙興華的那些規劃、藍圖都是一紙空文。她知道,憑趙興華目前的力量,不要說二十萬元,就是兩萬元,他也無處去尋。看來,隻有她才能幫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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