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除了晚上在阿泰茲家談天,活動活動思想以外,也把小報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筆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記者,偷偷的試了幾回那一類的文字遊戲。一天早上他興衝衝的出門,決意去找新聞界的輕裝部隊的將領,申請入伍。他穿著最入時的裝束過橋,1以為作家,記者,所有未來的同道,一定比給他碰過釘子的兩種書店老板心腸軟一些,不至於那樣利欲熏心。他會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風街上小團體中的情形差不多。他一路對自己的預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緊張,富於幻想的人往往如此。他到了蒙馬特爾大街附近的聖菲阿克街,找到那小報館的屋子,一看就心兒直跳,好比年輕人踏進下流場所。他走進中二層2上的辦公室:第一間屋子用板壁一分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是木板,上麵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柵。呂西安看見一個獨臂的殘廢軍人,頭上頂著好幾令紙,用他獨一無二的手扶著,嘴裏銜著一本繳納印花稅用的小冊子。可憐的家夥臉色蠟黃,長著紅紅的肉皰,因此外號叫苦葫蘆;他向呂西安指了指櫃台。櫃台後麵站著報館的門神,一個戴勳章的老軍官,花白的胡子蓋住鼻尖,頭上戴一頂黑綢小帽,身上裹一件寬大的藍外套,賽過烏龜背著硬殼。


    1指從塞納河左岸(拉丁區所在地)到右岸(蒙馬特爾區所在地)。


    2巴黎的舊式房屋在底層與二樓之間往往另有一層,比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


    “先生訂報從哪一天開始?”帝政時代的老軍官問。


    “我不是來訂報的,”呂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進來的門相對的一扇門,看見有塊牌子寫著:編輯部,底下還有一行:


    閑人莫入。


    拿破侖手下的老兵接著說:“那麽是來評理了。啊!不錯:我們對瑪麗埃特不大客氣。那有什麽辦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過你要是來抗議,我隨時奉陪,”說著向屋角瞟了一眼,那兒有手槍,有技擊用的棍棒,交叉著掛在一起。


    “更其不是了,先生。我是來拜訪你們總編輯的。”


    “四點以前,這兒從來沒有人。”


    “一點不錯,吉魯多,我數過了,一共十一欄,每欄五法郎,應該是五十五法郎;我隻收到四十,你還欠我十五法郎,就象我剛才說的……”


    說話的是個瘦瘦的年輕人,被退伍軍人的厚敦敦的身體遮掉了;他長得小頭小臉,神氣狡猾,皮色象沒有煮熟的蛋白;一雙淺藍眼睛陰險可怕;聲音象貓叫,又象害氣喘病的斑條狗,喉嚨嘶嗄,叫呂西安聽著毛骨悚然。


    退伍軍官回答說:“不錯,老弟;你連小標題和空白一齊算進了;斐諾卻要我把行數加起來,用每欄規定的行數去除。


    我這樣一開刀,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欄。”


    “他扣除空白,猶太!他跟合夥老板算賬,稿費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艾蒂安·盧斯托,韋爾努……”


    軍官道:“老弟,我不能違反命令。怎麽,你寫文章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樣容易,難道為了十五法郎跟你奶奶吵架不成?少請朋友們喝一杯雜合酒,或者在彈子台上贏一局,不就得了嗎?”


    “好,斐諾刮皮,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說著,站起身來走了。


    “他這副氣派倒象伏爾泰跟盧梭!”出納員眼睛望著外省詩人,自言自語。


    呂西安說:“先生,我四點鍾再來。”


    呂西安趁兩人辦交涉的時候看了看壁上貼的人像,有邦雅曼·貢斯當,有富瓦將軍,還有十七位出名的自由黨議員,另外還有些攻擊政府的漫畫。他特別望了一下編輯室的門,在他心目中,編輯室簡直是一座聖殿:詼諧滑稽,給他每天取樂的小報,有權嘲笑帝王,拿最正經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話把什麽都翻案的刊物,準是在那屋內編的。接著呂西安到大街上去閑蕩,逛馬路對他也是一種新鮮的消遣,而且吸引力挺大,鍾表店鍾上的針指著四點,他還不發覺沒有吃過中飯。詩人急忙回到聖菲阿克街,爬上樓梯,推門進去。老軍人不見了,隻有那殘廢的漢子坐在蓋過印花稅章的紙上啃一段麵包,死心塌地守著崗位。他替報館當差,象過去在軍隊裏做勤務一樣;以前不懂拿破侖急行軍的命令,現在也不知道報紙是怎麽回事。呂西安要騙過嚴厲的職員,想出一個大膽的辦法,不脫帽子,過去推開聖殿的門,仿佛他是報館內部的人。他的饞飭的眼睛隻看見編輯室裏擺著一張鋪綠呢的圓桌,六把櫻桃木椅子,草編的坐墊還新簇簇的。上過顏色的小方磚沒有擦過,倒也幹淨,可見很少人出入。壁爐架上掛一麵鏡子,惡俗的座鍾積滿灰塵,一對燭台橫七豎八插著兩支油燭,旁邊扔著一些名片。桌上有個墨水缸,墨水幹了,象漆,筆尖彎成月牙形,周圍堆著愁眉苦臉的舊報紙。寫在蹩腳紙上的文稿沒法辨認,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經排過了。桌上東一張西一張的灰色紙,畫著有趣的漫畫,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雙手閑得發慌,不能不糟蹋一些東西,消磨時間;呂西安把漫畫欣賞了一會。淺藍的糊壁紙上用別針扣著九幅鋼筆畫,都是攻擊《孤獨者》1的;那部書當時轟動歐洲,惹得新聞記者厭煩透了。每幅畫都標著題目:——


    ——《孤獨者》,出現在外省,感到驚奇,女人們。——在古堡中,《孤獨者》,有人看。——《孤獨者》的作用,對家畜。——在野蠻人中,《孤獨者》,經過解釋,極大的成功獲得。——《孤獨者》譯成中文,介紹由原作者,在北京,向皇帝。——被野山,埃洛迪強xx。2


    1《孤獨者》,德·阿蘭古爾子爵的曆史小說,內容荒謬,文體可笑,幾乎全用倒裝句,受到當時自由黨報紙和一部分保王黨報紙的猛烈抨擊。


    2全部題目都是仿《孤獨者》原文體裁,用倒裝句。


    呂西安覺得這幅漫畫非常猥褻,可是也忍不住發笑。


    ——被報館,《孤獨者》放在華蓋之下遊行。——《孤獨者》壓壞了印刷機,大熊們傷了。——《孤獨者》,倒讀之下大感驚異,一般法蘭西學院院士認為妙不可言。


    呂西安還看見從報上撕下的一片紙條,畫一個編輯拿著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諾,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後來居然有了名氣,可不是大名家。壁爐架和窗洞之間有一張斜麵的書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個字紙簍,地下鋪一條長方地毯,俗話叫爐前毯。到處都是灰土,窗上隻掛小窗簾。書桌上堆著一二十本當天送到的書,畫片,樂譜,蓋子上刻著憲章的煙草匣,1《孤獨者》第九版的樣書,——當時大家取笑的對象,還有十來封未拆的信。呂西安把這些古怪的家具一樣一樣看過來,胡思亂想了一陣,已經敲五點了。他回出去想盤問殘廢軍人。苦葫蘆麵包吃完了,象門崗一般耐著性子等那戴勳章的軍官回來,軍官也許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和輕巧的腳聲,一聽就知道是個女的。果然,一個女人在門口出現了,長得還好看。


    1當時有種廉價的煙草匣,蓋上用極小的字刻著路易十八頒發的憲章。


    “先生,”她對呂西安說,“我知道為什麽你們稱讚維吉妮小姐的帽子。現在我先來訂一年報,請你告訴我,她跟你們有什麽條件……”


    “太太,我不是報館裏的。”


    “啊!”


    “從十月份開始嗎?”殘廢軍人問。


    老軍人忽然出現了,說道:“太太要什麽?”


    老軍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板娘開始談判。過了一會,呂西安等得不耐煩,又走到前間來,聽見最後幾句:“好啊,先生,歡迎得很。弗洛朗蒂納小姐盡管請過來,愛什麽挑什麽。緞帶我們有的是。那麽事情講定了:你們再也別提維吉妮,她隻會粗製濫造,又翻不出花樣,我可是有新發明!”


    呂西安聽見櫃子裏掉進幾塊錢。隨後老軍人結算當天的賬。


    詩人神氣很不高興的說:“先生,我等了一個鍾點了。”


    “他們沒有來,”老軍人裝做懊惱的樣子敷衍呂西安。“那也不希奇。我幾天沒看到他們了。你知道,現在是月中。他們要拿錢才來,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


    呂西安記得經理的名字,問道:“那麽斐諾先生呢?”


    “他在費多街,在他家裏。——苦葫蘆,你送紙到印刷所去的時候,順便把今天收到的東西一齊帶給他。”


    呂西安自言自語的說:“那麽報紙在哪兒編的呢?”


    苦葫蘆把印花稅的餘款交還出納員,出納員一邊收錢一邊說:“報紙嗎?……勃羅!勃羅!1——喂,苦葫蘆,別忘了,明兒六點上印刷所幫著發報。——編報紙嗎,先生,街上也行,作者家裏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當初皇帝在的時候,沒有這種專門糟蹋紙張的鋪子。他隻要派一個班長帶四個弟兄來就解決了,他才不讓這般人胡說八道跟他搗亂呢。得啦,廢話少說。隻要我外甥有利可圖,隻要大家寫文章是為那個人的兒子2,——勃羅!勃羅!——老實講,那也不壞。哎,哎!看樣子今天沒有大隊人馬來訂報;我要下班了。”


    1酒徒喉頭多痰的聲音。


    2王政複辟時期,拿破侖舊部用此隱語指拿破侖的未成年的兒子。


    “先生,你好象對編輯的事很熟悉。”


    “我隻知道有關經濟的部分,勃羅!勃羅!”軍人說著,打掃喉嚨裏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欄稿費,看你的本領;每欄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說到編輯,那些家夥可古怪呢,年紀輕輕的小子,做我勤務兵都不配,自以為能夠在白紙上拉蒼蠅屎,膽敢瞧不起帝國禁衛軍的騎兵老上尉,退伍的營長,跟著拿破侖歐洲每個京城都到過……”


    拿破侖的舊部刷著身上的藍外套,預備走了,把呂西安推往門口;呂西安鼓著勇氣攔住去路,說道:


    “我是想來當記者的。我向你擔保,我最敬重帝國禁衛軍的上尉,鋼筋鐵骨的好漢……”


    “說得好,老鄉,”軍官拍拍呂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記者呢?”酒鬼反問了一句,繞過呂西安走下樓梯,在看門的屋子裏停下來點雪茄,說道:“肖萊媽媽,有人來訂報,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記下來。”又回頭告訴跟在背後的呂西安:“訂戶訂戶,我隻曉得訂戶。斐諾是我外甥,家屬裏頭隻有他一個人照顧我的生活。所以誰要跟斐諾過不去,我吉魯多上尉立刻出場,我先是桑布爾-默茲部隊的騎兵,後來在意大利方麵軍第一騎兵師做過五年劍術教官。誰要找上門來,我一,二,馬上叫他一命歸陰!”吉魯多說著,擺了個擊劍的架式。“不錯,老弟,我們的記者有好幾種:有寫稿子拿錢的,有一個錢不拿,白寫的,我們叫做誌願軍;有的一字不寫,那才是聰明人:第一不會寫出不通的文章,照樣裝著作家的幌子,算是報館的人,請我們吃飯,在各處戲院閑逛,養著女戲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種呢?”


    “當然是認真寫稿,拿足稿費嘍。”


    “你象所有的新兵,一開場就想當法蘭西元帥!我吉魯多勸你一句話,還是向左轉,快步走,象那個好漢一樣到陽溝裏去撿爛釘子吧,你看他樣子就知道是當過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拚過上千回性命的老兵,隻落得在巴黎街上撿釘子,你說慘不慘!我的天哪,這個化子難道當年沒替皇帝出過力嗎?再說,老弟,今天早上你見到的那個家夥,隻掙四十法郎一月。你能掙得更多嗎?斐諾還說是他手下文筆最俏皮的記者呢。”


    “你從前到桑布爾-默茲去投軍,不是也有人說你冒險嗎?”


    “當然!”


    “那麽?”


    “那麽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諾,隻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為他遊來遊去,象條魚。他是個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象他這樣有義氣的人。幹他那一行不在於自己動筆,而是要叫別人動筆。看樣子,大家寧可跟女戲子尋歡作樂,不願意糟蹋稿紙。噢!他們真是怪東西,再見。”


    出納員走開了,一路揮著裝鉛的手杖,——替《日爾瑪尼古斯》1保過駕的武器,讓呂西安獨自在大街上發愣。他看了編輯部的景象,和他在維達爾-波雄店裏看見文學變成商品的情形,同樣詫異。呂西安上費多街拜訪報館經理安多希·斐諾,去了十來次都沒有碰到。一清早,斐諾沒回家。中午,斐諾上街了,據說在某某咖啡館吃飯。呂西安趕到咖啡館,忍著許多說不盡的難堪打聽老板娘,說是斐諾才走。最後,呂西安灰心了,覺得斐諾竟是一個莫須有的,虛構的人物,還不如在弗利穀多鋪子等艾蒂安·盧斯托來得簡單。青年記者是那個報館裏的人,準會把內部的秘密說給他聽。


    1戲劇家阿爾諾(1766—1834)的悲劇《日爾瑪尼古斯》於一八一七年三月在巴黎上演,引起保王黨和自由黨劇烈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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