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朋友們,我盤進了一份周報,眼前能夠花錢買下的隻有這一份,一共有兩千訂戶。”說話的是個矮胖子,臉孔象當年羅馬帝國的總督,假裝的和氣很容易叫淺薄的人上當。


    “別胡扯!”勃龍代說。“印花稅證明隻有七百訂戶,那已經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龍代輕輕補上兩句:“我說兩千,因為有紙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場。”隨後又高聲說:


    “沒想到你這樣冒失,老弟。”


    斐諾問:“要不要招人合夥啊?”


    道裏阿說:“看條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萬法郎,你要不要?”


    “行,隻要您接受我編輯部的名單:愛彌爾·勃龍代,克洛德·維尼翁,斯克裏布,泰奧多爾·勒克萊克,費利西安·韋爾努,傑伊,儒依,盧斯托……”1


    1以上提到的人名,除斯克裏布(1791—1861)、勒克萊克(1777—1851)、傑伊(1770—1854)和儒依(1764—1846)等作家實有其人外,其他均係作者虛構。


    “幹嗎不加上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外省詩人大膽插進一句。


    “還有拿當,”斐諾結束的時候說。


    “幹嗎不把這兒的遊人一齊請來呢?”出版商掉過身子,擰著眉毛向《長生菊》的作者說。“這一位是誰?”他很不客氣的望著呂西安問。


    盧斯托回答說:“道裏阿,他是我介紹來的。趁斐諾考慮他的合夥問題,讓我先來談一談。”


    威風凜凜的書業大王對斐諾直呼為你,雖然斐諾對他稱您;他把人人忌憚的勃龍代叫做老弟,向拿當伸出手去氣概象王爺,還做著親昵的姿勢,呂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氣麵孔,嚇得連襯衫都濕透了。


    道裏阿嚷道:“啊!老弟,又來一筆交易。你該知道,我手頭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諸位先生聽見沒有?作家們送來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問迦比鬆!不久我竟要另外設一科專管稿件了,辟一個審稿室負責審查,開會討論,投票表決,審稿的人每次都得簽到;還要有一個常任秘書向我提出報告。那等於法蘭西學院的分院,而院士們出席木廊商場的報酬比出席學院還要高。”


    勃龍代道:“倒是個主意。”


    道裏阿道:“壞主意!你們之中凡是當不了資本家,做不成靴匠,不會當兵,不會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當作家,搜索枯腸硬要寫文章;我才不替他們做清理工作呢。無名小卒不必光臨!你們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黃金捧給你們。兩年功夫我一手捧出三個,結果三個都是沒良心的!拿當的書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稅;我請人寫書評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龍代的兩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請一次客,又是五百……”


    呂西安聽說道裏阿為《辯論報》上的評論花到那個數目,對勃龍代的估價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說話都象你先生一樣,作家的第一部書怎麽印出來?”


    呂西安向道裏阿陪著笑臉,道裏阿卻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那跟我不相幹。我才不高興隨便印一部書,為了賺兩千法郎冒兩千法郎的險呢。我拿文學做投機,寧可挑四十卷的大書印一萬部,象龐庫克和博杜安弟兄1的做法。我有勢力,又能收買評論,盡可經營一筆三十萬法郎的買賣,幹嗎要推銷一部兩千法郎的小書呢?捧出一個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銷掙大錢的《外國戲劇選》,《勝利實錄》,《大革命回憶錄》2比起來,並不少費氣力。我開鋪子不是替未來的大人物做墊腳石的,而是為賺錢,賺了錢送給出名的人。我花十萬法郎買的稿子,實際上比出六百法郎買無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藝的貴人,文藝界至少得謝謝我,稿費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訴你這些道理,因為你是盧斯托的朋友,”道裏阿說著,拍拍詩人的肩膀,狎昵的態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門兜稿子的作家談談說說,我隻好關門大吉,把全部時間花在怪有意思的談話上麵,可惜代價太高了。我還不那麽富裕,沒法聽每個人自吹自捧的獨白。那隻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劇裏。”


    1龐庫克和博杜安弟兄都是當時著名的出版家。


    2龐庫克於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一年間出版《勝利實錄》,共二十四卷;拉沃卡於一八二二至一八二三年出版《外國戲劇選》,共二十三卷,貝爾維和巴裏埃爾合出的《大革命回憶錄》(一八二二年起印行),共四十卷。


    這些正確得可怕的話,加上道裏阿的奢華的裝束,給外省詩人的印象越發深刻。


    “什麽稿子?”道裏阿問盧斯托。


    “一部極精彩的詩集。”


    道裏阿做了一個名演員塔爾瑪式的姿勢,轉身向迦比鬆說:“迦比鬆,從今天起,誰要來兜稿子……喂,你們幾個聽見沒有?”他又對另外三個夥計說;三個夥計聽見東家冒火的聲音,從書堆裏探出頭來。老板瞧著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說:“誰要送稿子來,先問清楚是詩是散文。是詩,馬上打發掉,免得把書店蛀空了!”1


    1法文中詩與蟲二字諧音(見本書第95頁注1),故用作蛀空書店的雙關語。


    新聞記者都嚷起來:“好啊!道裏阿說得妙啊!”


    出版商手裏拿著呂西安的原稿,在鋪子裏踱來踱去,嚷道:“我說的是事實,諸位先生,你們不知道,拜倫,拉馬丁,維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維涅,卡那利,貝朗瑞的走紅,真是害人不淺。他們出了名,給我們招來一大批蠻子。我相信此刻送到書店去要求出版的詩稿有上千部,開場總是斷斷續續的故事,沒有頭,沒有尾,模仿拜倫的《海盜》和《萊拉》。年輕人借新奇為名,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章節,敘事詩明明是德利爾的老調,新派作家居然自命為創新!這兩年詩人多得象金殼蟲。去年我為著詩歌虧本虧了兩萬!不信問迦比鬆!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詩人,我也看見過,臉孔白白嫩嫩,還沒長胡子呢,”道裏阿朝著呂西安說。“可是小朋友,對出版界來說,隻有四個詩人:貝朗瑞,卡西米·德拉維涅,拉馬丁,維克多·雨果;還輪不到卡那利……他是靠報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來的。”


    在場的那些有勢力的人聽著哈哈大笑,呂西安不敢在他們麵前挺起腰來表示傲氣,惟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癢難熬,恨不得撲上道裏阿的脖子,撕下他那個整齊得可惡的領結,扯斷他掛在胸口發亮的金鏈,把他的表踩在腳下,把他的人撕做兩半。一個人傷了麵子沒有不想報複的,呂西安對出版商裝著笑臉,心裏把他恨得要死。


    勃龍代說:“詩歌好比太陽,能夠幫助萬古長青的森林成長,也能產生蚊蟲和蒼蠅。世界上沒有一樁好事不帶來一樁壞事。文學產生了出版家。”


    “還有新聞記者,”盧斯托說。


    道裏阿聽著大笑。


    他指著稿子問:“到底是什麽東西?”


    盧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詩的集子,會叫彼特拉克臉紅的。”


    “你這話怎麽解釋?”道裏阿問。


    “還不是跟大家一樣?”盧斯托回答,他發見眾人臉上都掛著俏皮的笑意。


    呂西安沒法生氣,隻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裏阿做了一個氣概不凡的手勢,仿佛他的讓步是天大的情麵。“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詩夠得上十九世紀的標準,我一定叫你成為一個大詩人。”


    國會裏最有名的一個演說家正在同《憲政報》的編輯兼《密涅瓦報》的經理談話,插進來說:“隻要他的才氣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擔不了多大風險。”


    道裏阿回答說:“將軍,叫一個人出名,報刊的評論要花一萬二,請客花三千,不信你問《孤獨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貢斯當先生肯為這個青年詩人寫一篇書評,這筆交易我決不猶豫。”


    外省大人物聽見又是將軍,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貢斯當,覺得這鋪子的氣派簡直同奧林匹斯1差不多。


    1希臘半島北部的山,古希臘人認為是諸神居住的地方。


    斐諾道:“盧斯托,我有事和你商量,等會咱們在戲院見麵。——道裏阿,這筆買賣我可以做,不過有條件。咱們上辦公室去談吧。”


    “來嗎,老弟!”道裏阿讓斐諾走在前麵,向十多個等著他的人揮了揮手,表示他忙得不可開交。他正要進辦公室,呂西安急起來,攔著他問: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麽時候來聽回音?”


    “哎!我的小詩人,過三四天再來。咱們瞧著辦。”


    呂西安被盧斯托拉著就走,來不及向韋爾努,勃龍代,拉烏爾·拿當,富瓦將軍,邦雅曼·貢斯當等等告辭。那時貢斯當剛剛發表他關於百日時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爾夫人的情人,先攻擊拿破侖,又攻擊波旁家,等到勝利的時候,他精疲力盡的死了。1呂西安隻對他匆匆一瞥,印象不過是一頭淡黃頭發,眉清目秀,長方臉上,長著一張樣子可愛的嘴巴。


    1邦雅曼·貢斯當死於一八三○年十二月,正當查理十世下台以後五個月。一八一九年他曾發表關於百日時期(指拿破侖從厄爾巴島逃回至滑鐵盧戰敗為止的時期)的書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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