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雖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卻很少討論自殺的文章,可見沒有人加以觀察。或許這種病根本無從觀察。促成自殺的心情,我們不妨稱之為對自己的重視,免得和榮譽一詞混淆。一個人一朝瞧不起自己了,被人瞧不起了,現實生活和他的希望抵觸了,他就自殺,表示他重視社會,不願喪盡了人格或者失去了榮華再活下去。不管大家怎麽說,在不信上帝的人(在自殺的問題上應當把基督教除外1)中間,惟有毫無骨氣的懦夫才肯靦顏偷生。自殺的性質有三種:第一是久病促成的,屬於病理的範圍;其次是由於傷心絕望,最後一種是出於冷靜的思考。呂西安想自殺是絕望和思考的結果,這兩種自殺都有挽回的餘地,隻有病理的自殺絕對不能勸解;可是也有三種原因合在一起的情形,例如冉-雅克·盧梭2。


    1自殺在基督教中是極大的罪孽,靈魂勢必墮入地獄,萬劫不複。


    2盧梭死於一七八八年七月二日,死亡證上的記錄是腦溢血,但外間盛傳他是用手槍自殺的。十九世紀中葉還有不少人相信此說。


    呂西安下了決心,便考慮方法,詩人想用富於詩意的方式結束生命。他先打算投入夏朗德。可是走下美景街的石梯,已經想象出地方上為他的自殺鬧得沸沸揚揚,看到許多醜惡的場麵,自己的屍身浮在水上,變了樣子,由法院來相驗等等。他和某些自殺的人一樣,還顧到身後的麵子。他在庫圖瓦磨坊借宿那天,曾經沿河散步,發見離磨坊不遠有一個圓形的水潭,象小河中常見的那種,水麵一動不動,顯得深不可測。水色非綠非藍,即不透明,也不發黃,而象一麵純鋼磨成的鏡子。周圍沒有菖蒲,沒有藍花,看不見闊大的荷葉,岸上的草又短又硬,疏落有致的楊柳在四周哀吟。一望而知那是一個險峭的深淵。誰要有勇氣,口袋裏裝滿石子跳下去,必定送命,永遠沒有人發現。當時詩人欣賞那一片幽雅的風景,心上想:“這地方叫人看了躍躍欲試,很想投河。”


    他走進烏莫,忽然想起這段事,便望馬薩克進發,一路想著臨死以前的淒慘的念頭。他決意用這個方法隱藏他的死,不要法院調查,不要埋葬,不讓屍體浮出水麵,給人看到那個可怕的樣子。不久他走到一個山坡腳下;法國很多這一類的高崗,尤其在昂古萊姆到普瓦捷的路上。從波爾多往巴黎去的班車正在風馳電掣而來,旅客都要下車步行,走一段長長的山路。呂西安怕人看見,走入一條低下去的小道,在葡萄田中采起花來。等他捧著一大束景天草,種葡萄的粗砂地上常有的一種黃花,重新繞上大路,前麵正好有個旅客,頭發撲著粉,穿著黑衣服,銀搭扣的奧爾良小牛皮鞋,紫堂堂的臉上全是疤瘢,好象小時候在火裏跌過一交。他模樣明明象教士,抽著雪茄,慢慢的走著。陌生人聽見呂西安從葡萄田裏跳上大路的聲音,掉過頭來,一看詩人俊美的相貌,抑鬱的神態,手裏捧的象征性的花,漂亮的打扮,怔了一怔。旅客的神氣仿佛一個獵人忽然找到了一種尋訪已久的野獸。他讓呂西安從後麵跟上來,故意放慢腳步,隻做向山下眺望。呂西安跟著他望去,看見山坡底下有兩匹馬駕著一輛小小的篷車,旁邊站著一個馬夫。


    旅客招呼呂西安說:“先生,班車走啦,你的位置丟了,除非搭我的小車追上去;包車總比客車快。”他說話帶著很重的西班牙口音,邀他搭車的態度挺客氣。


    西班牙人不等呂西安回答,從袋裏掏出雪茄煙匣,打開來遞給呂西安。


    呂西安回答:“我不是旅客,而且馬上要到達終點,沒有興致抽煙了……”


    西班牙人說:“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我雖是托萊多1大教堂的教區委員,也還不時抽抽雪茄。上帝賞賜我們煙草,就為幫助我們驅除煩惱,排遣痛苦……我看你不大快活,至少手裏有個憂鬱的標記,象傷心的司婚神一樣2。來,來……讓你的苦悶跟著縷縷的青煙一齊吹散吧……”


    教士帶著誘惑的神氣,又拿草編的煙匣遞過來,望著呂西安的眼神非常慈悲。


    呂西安冷冷的回答:“謝謝你,神甫,世界上沒有能消除我煩惱的雪茄……”


    呂西安說著,眼睛濕了。


    “噢!孩子,我因為早上坐車容易瞌睡,下來走走,活動活動,誰知上帝的意思要我來安慰你,盡我塵世的責任……


    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的煩惱呢?”


    “神甫,你的安慰對我完全沒用,你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國人;你相信教會的訓誡,我是無神論者……”


    “哎啊!彼拉的童貞女3!……你不信上帝嗎?”教士挽著呂西安的胳膊,象母親對孩子一般親熱。“不信上帝這種怪事,我本想到巴黎去看看。我們在西班牙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無神論者……隻有在法國,一個十九歲的青年才會有這種思想。”


    1西班牙地名。


    2司婚神的形象是一個手持鮮花或果子的美少年,黃花在西方又是悲哀的象征,所以說傷心的司婚神。


    3西班牙人習慣動輒以聖母或別的聖者的名字作驚歎詞。


    “我是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社會,也不相信幸福。神甫,你仔細瞧我一下吧,因為幾小時以內我就要消滅……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太陽了……”呂西安指著天空,誇大其辭的說。


    “啊!你幹了什麽事非死不可啊?誰判你死刑的?”


    “最高法院判的,我自己判的!”


    教士道:“孩子!你莫非殺了人嗎?要上法場嗎?咱們來談談好不好?既然你說要遁入虛無,世界上一切都對你無所謂了。(呂西安點點頭。)——那麽何妨把你的痛苦說給我聽聽……大概是愛情受了挫折吧?……(呂西安意味深長的聳聳肩膀。)——你想自殺是要逃避恥辱呢,還是對人生絕望?反正是死,死在普瓦捷或者昂古萊姆,死在圖爾或者普瓦捷,還不是一樣?盧瓦爾河的動蕩的沙土不會推你出來的……”


    呂西安答道:“不,神甫,我有我的打算。二十天以前,我看到一片挺可愛的水,正好讓一個厭惡這個世界的人渡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另外一個世界?……那你又不是無神論者了。”


    “噢!我說另一世界是指肉體死後轉化為動物或植物……”


    “你可有什麽不治之症?”


    “有,神甫……”


    教士道:“啊!問題來了,哪一種病呢?”


    “窮。”


    教士笑嘻嘻的望著呂西安道:“身為無價之寶而自己不知道。”他說的時候好不溫柔,笑容帶著嘲弄的意味。


    呂西安道:“隻有教士才會恭維一個馬上要死的窮光蛋!


    ……”


    “你死不了的,”西班牙人的口氣很有把握。


    呂西安道:“我隻聽見大路上有人打劫,不知道有人送你財帛。”


    教士估計一下車子的距離,看他們是否還能單獨走一段,接著說:“你等會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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