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圓入學那一年,傳統武術隊隻招了五個人。


    南州大學並沒有專門的體育係,高水平運動員全都編排在教科院的體育教育專業。


    李知圓和前隊友汪若曦住在同一間寢室,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間。


    汪若曦一點兒都不像運動員,短頭發,戴眼鏡,整天鬆垮垮、懶洋洋的,像隻睡不醒的大貓。


    暑假他們在山清水秀的訓練基地集訓時,每個隊員都像是吸收了天地之靈氣,狀態好得不得了。隻有汪若曦,迷迷瞪瞪,哈欠連天,困頓不堪。


    一位男教練懷疑汪若曦每天都在網吧通宵,汪若曦隻會淡淡地說一句“沒有”。結果,教練罵得越狠,她就越困。教練不敢再罵了,生怕再罵她就醒不過來了。


    其實汪若曦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


    在李知圓印象裏,汪若曦確實沒留過長發。在十五歲以前,短發的她非常酷。


    她不苟言笑,天生氣泡音,一雙桃花眼清澈鋒利。


    她的麵相中,既有少女的柔美,又有少年的冷酷。


    尤其是碎發遮住眼睛時,她一抬眸,一甩劍,便有一種雌雄莫辨的帥氣。


    在巔峰時期,汪若曦擁有很多少女粉絲,甚至收到過女生給她寫的情書……


    不過汪若曦是個大直女,她的戀愛史,李知圓能繪聲繪色地跟別人講上三天三夜。


    以後再講吧!


    李知圓報考南州大學時,汪若曦是最先知道的。除了秦朝陽,汪若曦給了她最多的鼓勵和幫助。


    李知圓失戀了,抱著汪若曦哼哼唧唧。


    汪若曦討厭肉麻,但縱容李知圓的摟摟抱抱。


    李知圓像是喝了二兩假酒,又像是出了故障的機器人,反複念叨著“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要考上南州大學跟秦朝陽團聚,可我沒想到他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汪若曦給她買了一排娃哈哈,李知圓一吸上,就治好了被祥林嫂附身的病。


    寢室還有另外兩個室友,她們的名字拗口,汪若曦喊她倆名字的諧音,一個叫小作精,一個叫不高興。


    小作精是跳拉丁的舞蹈生,走起路來像隻驕傲的孔雀。她有一頭濃密的自來卷長發,她穿著一襲熱辣的吊帶紅裙來報到。她不瘦,但胸腰比例絕美;一米六的身高,卻有著九頭身的完美比例,一雙長腿讓人直流口水。


    是兩個高大帥氣的男生幫她提行李的。她悠然自得,一邊嫵媚地通著電話,一邊把兩個男生指揮得團團轉。


    從她通話的語氣來看,電話那端也是男生。


    行李放好,小作精就把兩個男生打發了。她打開行李箱,默不作聲又很豪氣地給室友們發零食——牛肉幹、奶酪棒、葡萄幹。


    每個人都被發了一大堆。


    李知圓正在感慨她的大氣,小作精就開始了挑刺:“咦,空調也太臭了吧?……都快秋天了,宿舍裏怎麽還有飛絮啊?……這個儲物櫃也太小了吧,連我的舞服都放不下……”


    李知圓心頭一緊。在省隊時,她的某個前隊友就很愛挑剔,無論哪個環境都能被她貶得一文不值。


    想起那些窒息的歲月,李知圓不想再起衝突,便脫口而出:“衣櫃不夠,你可以用我的。”


    ……


    小作精側頭詫異的樣子也很美。


    李知圓呆了呆——她的頭真好看啊,小小的,圓圓的,既飽滿,又天真,明星也很難擁有這麽好看的頭。


    在省隊那無比壓抑的三年裏,李知圓看遍了全網爽文,將爽文的情節在腦海中演繹了千萬遍,可她卻始終學不會爽文思路,她隻會天真地想——退一步海闊天空。


    於是,她看著小作精,真誠說道:“我的衣服都是運動服,衣櫃很寬敞,你的衣服放不下,可以放我這裏。”


    小作精輕抿頭發,笑道:“不用了,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那是李知圓第一次被女孩子發好人卡,也是第一次被人直爽地稱為“好人”。


    小作精一邊整理衣櫃,一邊扭頭跟李知圓說道:“缺衣服的話可以跟我借哦,我這裏的衣服應有盡有。”


    “謝謝,你……也是個好人。”


    李知圓也給小作精發了張好人卡。小作精狡黠地眨眨眼,她的眼睛真的會勾魂。


    小作精的書桌上一本書都沒有,滿是指甲油和口紅。她的書桌緊挨著“不高興”,不高興的書桌上,已經擺滿了書和詞典。


    自始至終,不高興一句話都沒有說。放下行李,她就拿著書去了宿舍裏的自習室。


    她們幾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李知圓憂心忡忡,生怕跟室友們相處不好。


    而且,更讓她坐立不安的是,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舍長。


    隻因為她是最先報到的,又睡一號床,大家就默認她是舍長了。


    這個官當的,真是隨意。


    不過,舍長算是“官”嗎?


    李知圓從來都沒有當過官。


    她認真推辭了一番,但無人在意。


    既然迷迷糊糊地當了個芝麻官,李知圓便建了個宿舍群。關於群名,她反複排列組合,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表情和顏文字的簇擁下,“432的小仙女們”幾個大字顯得很溫馨。


    但吃完晚飯,她便發現群名被修改成了樸實無華的“432”。


    還是小作精給改的。


    李知圓心想,小作精看著花裏胡哨的,居然還崇尚極簡風?


    真讓人捉摸不透。


    她和汪若曦一起回到宿舍,隻有小作精在。她正倚著陽台門打電話,一根手指撫弄著卷發,她的神態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賭神》裏的邱淑貞。


    見室友回來,她便掛了電話,笑容滿麵地跟她倆打招呼。


    汪若曦盯著她圓鼓鼓的胸,吞了口唾沫。


    李知圓也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小學生身材。


    噫!


    跟小作精一比,她們二人的身材都太寡淡了。


    小作精毫不扭捏,指了指自己的胸,笑道:“饞嗎?練就完了。”


    汪若曦臉紅了,低聲道:“胸……又練不出來。”


    小作精依舊靠在門上,問李知圓:“聽說,今天是秦朝陽送你來報到的?”


    李知圓吃了一驚:“你認識他?”


    “大名鼎鼎的朝陽大神,南州大學誰人不識?”小作精又撫弄了一把頭發,問道:“你跟他很熟?”


    “算,算熟吧?”李知圓的目光也在她飽滿緊實的胸脯上飄來飄去。真奇怪,為什麽看女孩子的身材也會臉紅?


    她緩了緩,繼續說道:“他的爺爺是我的啟蒙教練。”


    “哦~”小作精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又問道:“他家究竟是幹啥的?他的校內粉絲團都扒不出來。”


    李知圓搖搖頭:“我不能亂說。”


    小作精說道:“他有個外號是浪凡王子,今天還穿著浪凡的t恤呢。”


    李知圓滿臉困惑:“浪凡是什麽?”


    汪若曦湊到她耳邊,輕飄飄送來一句科普:“比耐克還要貴很多~很多~的一個牌子。”


    噢!明白了。


    小作精又道:“有人說他爸是企業家,也有人說是軍官,每個人都言之鑿鑿,不知是真是假。”


    “我不方便透露。”李知圓的回答很官方。


    “沒事,來日方長,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出來。”


    小作精又眨了眨眼睛,李知圓突然聯想到了《偽裝者》裏麵的汪曼春,蛇蠍美女要通過折磨她來獲得口供嗎?


    聯想到美女,皮鞭和鐵鏈,李知圓緊張得發抖。


    她問小作精:“你也喜歡秦朝陽?”


    小作精搖了搖右手食指,說道:“觀望中,得看他值不值得我喜歡。”


    那就好……李知圓鬆了一口氣。如果跟小作精當情敵,那她可不是對手。


    小作精冷不丁地問道:“你真的喜歡秦朝陽?”


    李知圓的臉紅到了耳根。


    小作精笑道:“被我猜中了呀!怪不得,像你這樣的知名運動員,居然沒有去專業的體育院校,而是來南州大學。原來,你是衝著秦朝陽來的!”


    汪若曦突然緊盯著李知圓,目光讓人不寒而栗。


    李知圓瞪了回去:“你想用目光殺死我?”


    汪若曦的氣勢又在瞬間頹了下去,她失落不已:“我還以為,你是衝著我,才來南州大學的呢!原來是為了秦朝陽!”


    “哼!自作多情!”李知圓毫不留情地反擊,順手換起了衣服。


    李知圓和汪若曦也是從小就認識,二人同省不同市,從小比到大,互不服氣。小時候,她倆比賽時,都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對方。


    那時裁判員都忍不住發笑:“哎喲,這兩個小不點,蠻有氣勢的嘛!”


    打了幾年,打成了知己。十五歲那年,李知圓剛得到省隊的召喚時,汪若曦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省隊。


    她說,陳教練罵她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她非常不服氣。她一定要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狠狠打教練的臉。


    汪若曦做任何決定,都是很任性的。


    在省隊的三年,是李知圓非常痛苦的三年。如果汪若曦在省隊陪她,那她一定會快樂很多,肯定會出成績。


    想到這裏,李知圓憤憤指責汪若曦:“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你卻退出了省隊,讓我獨自在那裏受苦。三年呐!我真是咬著牙挺過來的!就衝這事,我能怨你一輩子!”


    ……


    這語氣,莫名讓人聯想到吵架翻舊賬的老夫老妻。


    汪若曦理虧,舔舔嘴唇,也換起了衣服。


    小作精一臉八卦,悄悄問李知圓:“喂,說說你和秦朝陽的事情唄!”


    “說什麽?”李知圓眼神空洞,空洞裏又有一絲絕望:“我跟他從小就認識,但從來都沒有勇氣跟他多說一句話。”


    “為什麽啊?”小作精不解地問道:“既然你喜歡他,那就先表白啊!管他答不答應,反正你表白又不會吃什麽虧。”


    ……


    見李知圓訥訥的,小作精簡直比她還要著急:“哎呀,真是服了你們這些磨磨唧唧的人了!你喜歡他,那就告白噻!你白長嘴了?!動動嘴皮子,能要你的命啊?”


    小作精一著急,口音都帶出來了。她像是一個狂熱的cp粉,可她喜歡的cp卻不發糖,這讓她快要急死了。


    如果李知圓有小作精的一半魄力,也不至於這麽被動了。


    李知圓看向遠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情景——


    2005年,她六歲,他七歲,他倆經常在武館裏看喜羊羊。但很多時候,她都在偷偷看他。


    媽媽總讓她跟他保持距離。因為秦家很有錢,因為秦家很照顧她們,她們更不能給秦家添麻煩,也不能讓人說閑話。


    李知圓繼承了媽媽的骨氣,不管有多喜歡他,她也隻是偷偷地看,從來都沒有主動靠近過。


    他小時候白淨、瘦弱,練倒立都能吐得天昏地暗,所以家人不讓他習武。哪怕到了爺爺的武館,他也隻是安靜地讀書寫作業,或者在房間裏彈吉他。


    李知圓也不知道從哪個瞬間喜歡上了他,或許是他學習時太過投入,或許是他彈吉他時從容帥氣,或許是他看喜羊羊時總是淺淺地笑著,也或許……是因為他每次來,都給她帶一包牛奶。


    盡管那是他的父母讓他帶的,但李知圓還是很感激他。


    ……


    從回憶裏回過神來,李知圓敲了敲腦殼,低聲道:“我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才總是錯過他。”


    汪若曦當即反駁:“你那麽優秀,哪裏配不上他?”


    “哎呀,你倆的情誼真讓人感動啊!”小作精咯咯笑:“我在網上查過你們的名字,你倆有專門的cp粉,而且人氣還挺高的。”


    這些李、汪二人當然都知道。


    李知圓頗為自豪,但又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擺擺手,謙虛道:“傳統武術不算大眾比賽項目,我倆都沒想到居然會有粉絲。”


    小作精說道:“在小眾項目裏還能得到那麽多粉絲,更能說明你們倆很厲害啊!”


    這話誇得二人非常舒服。


    隻是汪若曦很惆悵:“哎,可惜我早退役了,我倆的cp粉也早就涼了。”


    李知圓嘲諷道:“十五歲之前,你又帥又美,多少妹子為你癡狂;現在倒好,才三年,你就把自己蹉跎成了大叔。我從來都沒想到,‘歲月是把殺豬刀’,居然會被用在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身上。”


    “那你是大嬸!”汪若曦毫不留情地將毛巾甩到李知圓身上。


    盡管是開學第一天,但校隊依然要在晚上訓練。


    小作精看了看日程表,她也該去訓練了。


    她們三個都在換衣服,不高興回來了。她懷裏抱著厚厚的一摞書,看到三個衣冠不齊的室友,她目瞪口呆,然後默默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屋裏換衣服的三個,互相瞅了瞅白花花的對方,動作也僵了。


    她們第一天認識,還是有些尷尬的。


    約莫她們換完了,不高興才走了進來,她還是不說話。


    她是寢室裏唯一的普通大學生,學教育的,而其他三個都是藝體生。李知圓心想,不高興會不會有被孤立的感覺?


    被孤立,真的很難熬。


    於是,李知圓擠出了一個輕快的笑容,跟不高興說道:“我們三個去訓練,你無聊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去。”


    不高興禮貌答道:“謝謝,不去了。”


    李知圓說道:“去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訓練的時候可帥了!對了,你還可以看到我師兄們的大胸肌,他們的胸比我的還大。他們跳起來,胸脯亂顫……”


    ……


    李知圓亢奮地比劃著,汪若曦輕踹她一腳,說道:“喂,不必如此狂野。”


    李知圓在心裏複盤,剛才哪句話狂野了?


    如果連“看胸肌”這樣的福利都沒有的話,那麽艱苦的運動生涯,要怎樣堅持下來?


    但不高興並沒有在意,她依然禮貌地笑,“不了,我今晚上自習去。”


    “這才開學第一天誒!”小作精漫不經心地說道:“高三的慣性可真大啊!”


    “但願我能一直保持高三的學習勁頭。”不高興說道:“那樣,我才能轉專業,離開這個垃圾學院。”


    ……


    一句話幹翻三個室友。


    李、汪二人都是破格錄取,高考那點兒分數不提也罷。她倆坦蕩地承認自己文化課很差,但聽到“垃圾專業”四個字,還是很不舒服。


    小作精直接發飆:“喂!你什麽意思啊?你是說,我們都是垃圾?”


    李、汪二人急忙攔住她,生怕她動手。


    “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高興發著愣,眼圈紅了。“我是說,我是垃圾,我是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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