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洛元帥,以他的最高軍階,不得不有一所與身分相當的屋子。蒙巴那斯街一共有兩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條街上住著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雖然租的是全幢,卻隻用了底下一層;李斯貝特來管家的時候,就想立刻把二樓轉租出去,認為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軍人不答應。幾個月以來,元帥老是在暗中發愁。他看出弟媳婦的窘況,雖不知道原因,已經感覺到她在受罪。一向無憂無慮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聲了,他特意把二層樓留著,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為男爵夫人母女倆的棲身之所。大家知道福芝罕伯爵家道平常,陸軍大臣維桑布爾親王,便硬要他的老夥計收受一筆搬家津貼。於洛把這筆錢置辦了底層的家具,樣樣弄得體體麵麵的,因為他不願意,照他的說法,把元帥的權杖放在腳底下。1帝政時代,屋主人是個參議員,樓下幾間客廳裝修得非常富麗,白漆描金,到處雕花,至今還保存得很好。元帥又放進一些古色古香,同樣格局的家具。車房裏停著一輛車,漆有兩棍交叉的徽號;逢到大場麵,或是上陸軍部,或是進王宮,有什麽典禮或是慶祝,他便向外邊租用牲口。三十年來的用人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兵,廚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夠省下萬把法郎,加在他預備給奧棠絲的一份小家私上麵。老人天天從蒙巴那斯街穿過環城大道,步行到翎毛街;殘廢軍人見了他每次都對他立正敬禮,而元帥總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們——


    1法國軍製,將校佩刀,唯元帥持權杖。


    “你對他立正的那個人是誰呀?”有一天一個工人問一個殘廢的上尉。


    “讓我來告訴你吧,小夥子,”軍官回答。


    小夥子擺好了姿勢,預備耐著性子聽一個多嘴的人嘮叨。


    “一八○九年,”殘廢軍官說,“皇帝帶著大軍衝向維也納,咱們的任務是保衛兩翼。到一座橋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壘,都是防守這座橋的炮兵陣地。我們的司令官是馬賽納元帥。你剛才看見的那位,當時是禁衛軍榴霰兵團的旅長,我就在他部下……咱們的隊伍在橋這一邊,堡壘在河的對岸。我們這方麵衝鋒衝了三次,退了三次。於是元帥說:‘去找於洛來,隻有他跟他的弟兄們吃得下這一仗。’咱們便開上去。從橋上退下來的將軍,在炮火下麵攔住了於洛告訴他怎麽對付,說話的時候擋住了去路。旅長滿不在乎的回答說:‘我不要聽意見,隻要你騰出路來讓我走,’說罷他帶著部隊首先上了橋。於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對我們轟過來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掛彩的該不少啦!”


    “要是你象我一樣,親耳聽見他若無其事的說那句話,你也會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座橋並沒阿爾科勒橋那樣出名,可是更偉大。我們跟著於洛一直衝到炮兵陣地。嚇!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漢!”軍官一邊說一邊脫了脫帽子。“我們這一下把德國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給咱們老總的榮譽,就等於給了我們全體的榮譽;他們把他晉級為元帥也是大大應該的。”


    “元帥萬歲!”工人叫了聲。


    “噢!你再嚷也是白費!元帥的耳朵給大炮轟聾了。”


    這段故事可以表示榮軍們怎樣的敬重於洛元帥,同時他始終不變的共和黨人的主張,使他在本區裏也大得人心。


    以這樣安詳、這樣純潔、這樣高尚的心靈而哀傷憂苦,真叫人看了難受。男爵夫人隻能用盡女人的技巧對大伯扯謊,把所有可怕的事實瞞著他。大禍臨頭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樣起身很早的元帥,以答應結婚為條件,從李斯貝特嘴裏盤問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從進門起就在等這個機會,所以未婚夫向她探聽秘密在她是極高興的;因為經過了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穩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藥的!”貝特對準元帥比較清楚的一隻耳朵叫。


    洛林姑娘靠她響亮清楚的聲音,能夠跟老人談話。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塊他永遠不是聾子。


    “他有了一個阿黛莉娜還養過三個情婦,”老人歎道,“可憐的阿黛莉娜!……”


    “要是你肯聽我,”李斯貝特叫道,“你可以利用維桑布爾親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謀一個體麵的差事;這樣她可以得到幫助,因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裏去探探他對我兄弟的意見,求他切實幫幫我弟媳婦的忙,給她找一個不失身分的事!……”


    “巴黎幾位做慈善事業的太太跟總主教合作,組織了一個慈善會;她們要聘請幾位高薪水的視察員,調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樣的職位跟阿黛莉娜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叫人套車,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話我到訥伊1去見王上!”——


    1訥伊,國王常幸的行宮所在地。


    “呦!他多喜歡她!”貝特心裏想,“我碰來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貝特已經在這兒當權,可是不在元帥麵前。三個用人都非常怕她;她為自己特意添了一個貼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氣,事無大小都要人報告,都要親自過目,處處要使她親愛的元帥舒服。跟未婚夫一樣的共和黨,她的平民氣息特別討他喜歡;她奉承的手段也極高明;半個月以來,元帥的生活舒服得多;好象孩子受到了母親的照顧,他發現李斯貝特的確實現了他一部分夢想。


    “親愛的元帥,”她送他到階沿上,“把車窗拉上來,別兩麵通風,聽我的話好不好?……”


    元帥,這個從來沒有受過體貼的單身漢,雖然心緒惡劣,臨走也不免對貝特掛著點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於洛男爵奉到大臣的召喚,離開了公事房,向元帥維桑布爾親王的辦公室走去。雖然大臣召見手下一個署長是常事,於洛卻是情虛得厲害,覺得副官彌圖弗萊臉上有些說不出的陰沉沉冷冰冰的氣息。


    “彌圖弗萊,親王怎麽樣?”他帶上辦公室的門,追上前麵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氣,男爵;他的聲音、眼睛、臉色,好象就要大發雷霆似的……”


    於洛臉色發白,一聲不出的走過穿堂,會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辦公室門外。元帥那時七十歲,頭發全白了,跟上了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樣,臉上的皮膚變了樹皮一般的顏色,最有威嚴的是那個寬廣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戰場。白雪滿頂的腦蓋下麵,亮著一對藍眼睛,因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別往外突,眼光顯得很陰沉,平時總帶點兒淒涼的情調,表示一肚子的苦悶與牢騷。他當年是和貝納多特並肩的元勳,也有過裂地封疆的希望。1他動了感情,一雙眼睛就變成兩道可怕的閃電,而老是有點兒悶的嗓子也變得尖厲刺耳。發怒的時候,親王立刻恢複他軍人的麵目,說話也回複了科坦少尉的口氣;那時他是絕對不留情麵的。於洛-德-埃爾維瞥見這頭老獅子,亂發蓬鬆象馬鬣一般,雙眉緊蹙,背靠著壁爐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1貝納多特初為拿破侖手下名將,後為瑞典國王,稱查理十五。


    “親王,我來請示!”於洛裝做若無其事的,說話極有風度。


    元帥一聲不出,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的署長,看他從門口走到麵前。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於洛受不住了,無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裏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覺得有什麽虧心事嗎?”元帥的聲音嚴肅,沉著。


    “有的,親王。也許我瞞著您在阿爾及利亞搜索糧食是錯的。在我這個年紀,加上我的嗜好,當了四十五年差事,還是兩手空空。法國四百位議員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對所有的缺份都眼紅,把大臣們的薪俸盡量壓低,這不是說完了嗎?……對一個老公務員,他們肯給一筆錢嗎?……你對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麽希望?他們隻給土倫港口的工人三十銅子一天,實際是少了四十銅子就養不活家!他們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務員,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們就打你主意了!……他們連一八三○年充公的王室財產,也不肯還給王室;也不肯撥一份產業給一個窮親王,而那份產業當初還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錢買下的!……您要是沒有家私,人家就讓您跟我大哥一樣光靠薪俸過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經救過拿破侖大軍,在波蘭那片池沼縱橫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盜用了公款,該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個國庫的出納員一樣!而你先生把事情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沒有做監守自盜的事?……”


    “一個人鬧出這種醜事,在你的地位上這樣的措置乖張,簡直是擔了雙重的罪名。你丟了我們上級衙門的臉,一向是全歐洲最清白的!……而這些,先生,是為了二十萬法郎,為了一個女流氓!……”說到這裏元帥聲色俱厲。“區區一個小兵,偷賣了部隊的公物尚且被處死刑,而你是一個參議官!第二驃騎旅的波冷上校告訴我,在薩韋爾納,他手下一個弟兄愛上一個阿爾薩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條披肩;那個兵吃了二十年糧,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裏人人瞧得起的,為了這條披肩居然盜賣了本營的公物。結果怎麽樣,你知道嗎,德-埃爾維男爵?他搗爛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醫院裏捱了十一個鍾點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風死吧,那我們還可以救出你的名譽……”


    男爵惡狠狠的望著元帥;元帥一看見這副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臉上紅了幾塊,眼睛冒起火來。


    “您就不救我了嗎?……”男爵嘟囔著說。


    這時於洛元帥聽說隻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內,便徑自闖了進來,象所有的聾子一樣直撞到親王前麵。


    “噢!”波蘭戰役的老英雄嚷著,“老哥,我知道你為什麽來的!……可是白費……”


    “白費!……”於洛元帥跟著說了一遍,他隻聽見這兩個字。


    “是的,你來替你兄弟說情;你可知道他幹了什麽事嗎?”


    “我的兄弟?……”聾子問。


    “對啦,他是一個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親王的怒火使他射出兩道閃電似的,令人心驚膽戰的目光,象拿破侖的一樣。


    “你胡說,科坦,”於洛元帥臉色發了白,“咱們丟開身分!


    來吧,我領教就是。”


    親王走到老夥計前麵直瞪著他,抓了他的手湊在他耳邊說:


    “你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你等著瞧吧……”


    “好,那麽你硬正點!你要遭到空前大禍了!”


    親王回身從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於洛元帥手裏,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內先讀到下麵一封信:


    呈內閣首相大人閣下密件


    阿爾及爾年月日


    親王閣下:現在我們手頭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從附上的文件中閱悉詳情。


    本案的節略如下:於洛-德-埃爾維男爵派了他的一個叔嶽到奧蘭省來操縱穀子糧秣,又派了一個倉庫主任做副手。倉庫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實,引起了人家注意,結果是逃跑了。檢察官以為本案隻牽涉到兩個下屬,辦得很認真;但是署長的叔嶽若安-斐歇爾,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時候,在獄中用釘子自刺身亡。


    如果這位忠厚老實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騙,——不寫信給於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結束。但這封信落到了檢察署手裏;檢察官大為驚異,特地來看我。把一個勞苦功高的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訴,實在太難看了;在別列津納河1一役之後,他在行政方麵的整理工作,我們大家都沾光的。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請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過來——


    1別列津納河,白俄羅斯境內德聶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軍倉皇退卻,渡河西歸。


    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讓事情發展下去?還是,既然主犯已經死了,除掉把在逃的倉庫主任缺席判決之外,把這件事壓下去?檢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達尊處。德-埃爾維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審理也應當由巴黎法院主持。我們想出了這個含糊的辦法,暫時擺脫了難題。


    可是我們希望元帥趕快有所決定。這樁舞弊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現在隻有檢察官、初審官、檢察長、和我,知道幕後的主使犯;倘使這個消息泄漏出去,我們更要受累無窮了。


    念到這兒,那份公事從於洛元帥手裏掉了下來;他望了望兄弟,覺得無須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爾的信,瞥了一眼便遞給男爵。


    發自奧蘭監獄。


    侄婿青及: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決計找不到對你不利的證據。我一死,加上你那個壞蛋沙爾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結。想到我們的阿黛莉娜承你抬舉得那麽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興的。你無須再撥二十萬法郎來了。再見。


    這封信當由一位在獄的犯人交給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爾。


    “我請您原諒,”於洛元帥極有骨氣的向親王道歉。


    “得啦,跟我還用這個稱呼嗎,於洛!”大臣握著他老朋友的手說——“可憐的驃騎兵隻害死他一個人,”他用霹靂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問他的兄弟。


    “二十萬。”


    “好朋友,”伯爵對大臣說,“四十八小時內我把二十萬法郎送過來。我決不能讓人家說姓於洛的盜用公家一個錢……”


    “你胡鬧!”元帥回答,“我知道二十萬法郎在哪裏,我會去要回來的——至於你,趕快提辭呈,申請退休吧!”他把雙頁的公文紙扔到坐在桌子旁邊兩腿發抖的參議官那裏。“這個案子要丟我們大家的臉,所以我得到了內閣會議的同意,由我全權處理。既然你毫無骨氣,不要我尊敬而還想活下去,過那種沒有人格的生活,那麽你的養老金給你就是。可是別再出來現眼。”


    元帥打了鈴。


    “公務員瑪奈弗在嗎?”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來。”


    “你,”大臣一見瑪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們存心把德-埃爾維男爵攪得精光。”


    “報告大人,請您原諒,我們很窮,我隻靠我的差事過日子,我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沒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壞蛋的嘴臉!”親王指著瑪奈弗對於洛元帥說——“少說你那套不要臉的廢話;把二十萬法郎拿回來,要不你就上阿爾及利亞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麽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請六位客人吃飯……我家裏一年要五萬法郎開銷。”


    “你走吧,”大臣厲聲吆喝,好似在戰事緊張的當口喝令衝鋒,“兩小時之內就發表你調職……去罷。”


    “那我寧可辭職的,”瑪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過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說罷他出去了。


    “不要臉的下流東西!”親王罵了一句。


    這期間,於洛元帥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那兒,臉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著他的兄弟。這時他過去握了握親王的手,又重複了一遍:


    “四十八小時之內,物質上的損失可以補救過來;可是榮譽!啊!再見,元帥!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著親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該死,你幹嗎今天早上跑來?”親王覺得很難受。


    “我是為他太太來的,”伯爵指著埃克托說,“她沒有飯吃了……尤其是現在。”


    “他有養老金呀!”


    “早已押給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親王聳了聳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麽迷湯,你會這樣糊塗的?”他問於洛-德-埃爾維,“你明知法國衙門的規矩多麽嚴,每樣東西都要登記,備案,為了幾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幾令的紙張,你還抱怨,象放回一個小兵,買一個馬刷子那樣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個簽字;你怎麽能,怎麽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長久瞞下去?還有報紙!還有忌妒你的人!還有心裏想舞弊的人!難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統統拿走了嗎?把核桃殼蒙了你眼睛嗎?再不然難道你天生跟我們不同?你一發覺自己沒有了人味兒,老是色迷迷的時候,你就該脫離衙門!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塗,你將來要落到什麽田地……我簡直不願意說……”


    “你答應我照顧她嗎,嗯,科坦?”福芝罕伯爵問。他什麽話都沒聽見,心裏隻想著弟媳婦。


    “放心好了!”


    “那麽謝謝你,再見了!”——“來吧,先生,”他對兄弟說。


    親王表麵上眼神很鎮靜的望著兩兄弟,舉動態度、體格性格那麽不同的兩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懦怯;一個好色,一個嚴肅;一個清白,一個貪汙;他望著他們,心裏想:


    “這個膿包是不會死的!而我可憐的,那麽清正的於洛,他卻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來看,那個動作表現出做領袖的冷靜,同時也表現出疆場上磨練出來的,深刻的憐憫!事實上再沒有比軍人更富於人情味的,盡管表麵上那麽粗魯,盡管作戰的習慣養成了戰場上必不可少的,絕對的冷酷。


    下一天,各報在不同的標題之下發表了幾則不同的消息:


    於洛-德-埃爾維男爵業已申請退休。這位要員的辭職,聞與阿爾及利亞辦事處的賬目不清有關。該案爆發,乃係兩個辦事員一死一逃所致。男爵獲悉誤信部屬,以致發生瀆職情事之後,大受刺激,在部長室內當場入於癱瘓狀態。


    於洛-德-埃爾維先生為於洛元帥胞弟,前後服務已達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麵的幹才,私人行事亦足稱述,此次雖經挽留,終不允打銷辭意,甚為各方惋惜。他在帝國禁衛軍華沙軍需總監任內,以及一八一五年為拿破侖臨時征召的大軍擔任組織事宜,均迭著勞跡,至今為人稱道。


    在朝的帝國遺老從此又弱一個。於洛男爵自一八三○年起即為參事院及陸軍部的能員,素為上峰倚畀雲雲。


    阿爾及爾訊——一度由若幹報紙過事渲染的糧秣案,茲因主犯死亡,已告結束。若安-斐歇爾在獄自殺,同謀一人逃匿無蹤,聞將加以缺席判決。


    斐歇爾向為承包軍糧的供應商,誠實可靠,信用素著,此次誤受在逃的倉庫主任沙爾丹蒙蔽,致憤而自殺雲。


    在《巴黎瑣聞》欄內,又有下麵一段消息:


    陸軍部長為杜絕流弊起見,決定在非洲設一軍糧辦事處,主任人選已調派科長瑪奈弗充任。


    於洛男爵退休之後,署長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據聞內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內兄,議員馬夏爾-德-拉羅什-於貢伯爵繼任。


    參事院請願委員馬索爾先生將調任參議官,馬索爾遺缺則由克洛德-維尼翁升充。


    在所有的謠言之中,對於反對派報紙最危險的卻是官方散布的謠言。不論記者如何狡獪,遇到他們的老同事,象克洛德-維尼翁那樣,從報界轉入政界而爬到上層的人略施小技的時候,他們往往會無意之間上當的。報紙隻能用報館記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們不妨套用伏爾泰的句法1,說:


    巴黎瑣事並不是淺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1見伏爾泰的悲劇《俄狄甫斯》,原句是:“教士們並不是淺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於洛跟著元帥回去,恭恭敬敬讓長兄在車上占著後座,自己坐在前麵。弟兄倆一句話也不說。埃克托垂頭喪氣。元帥聚精會神,仿佛在那裏鼓起所有的力量,預備挑那千斤重擔。回到府第,他不出一聲,隻用威嚴的手勢把兄弟帶進書房。伯爵曾經從拿破侖手裏得到一對凡爾賽製造的精美的手槍,刻著拿破侖皇帝賜於洛將軍幾個字;他從書桌中拿出匣子,抽出手槍,指著對兄弟說:


    “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門中間張望的李斯貝特,趕緊奔出去跳上馬車,吩咐立刻趕到翎毛街。她把元帥威嚇兄弟的事告訴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鍾內就把她帶了來。


    伯爵對兄弟看也不看,徑自打鈴把那個當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來。


    “博比埃,你去把我的公證人、斯坦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奧棠絲、國庫的經紀人,一齊邀來。現在十點半,我要這些人在中午趕到。你坐車去……加點兒勁呀!”他從前那句不離嘴的共和黨人的老話又說了出來。他又那麽怕人的把臉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列塔尼剿滅保王黨的時候,他就是用這副神氣使弟兄們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帥,”博比埃舉手行了一個軍禮。


    始終不理會兄弟,老人回到書房,從書桌中檢出一把鑰匙,打開一隻孔雀石麵子的純鋼小保險箱,那是俄皇亞曆山大送的禮物。拿破侖皇帝曾經派他把德累斯頓戰役上虜獲的戰利品送還給俄皇,希望把旺達姆將軍1交換回來。沙皇送了於洛將軍這件貴重的禮物,說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對法國皇帝來一次同樣的回禮;可是旺達姆並沒有放回。小箱全部鑲著金片,蓋上還有金鑲的帝俄徽號。元帥把裏麵的鈔票金洋點了點數目,一共有十五萬兩千法郎!他不由得做了個滿意的姿勢。這時候,於洛夫人進來了,她的神情連審判政治犯的法官見了都要軟心。她撲在埃克托身上,瘋子似的望望手槍匣子,又望望元帥——


    1旺達姆(1770-1830),拿破侖麾下大將,一八一三年在今德境薩克森州被俄軍所俘。一八一四年方獲釋回國。


    “你對兄弟有什麽過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麽呀?”她喊得那麽響,元帥居然聽見了。


    “他丟了我們大家的臉!”共和政府時代的老軍人回答。這一開口又惹動了他胸中的氣憤。“他盜用公款!他使我沒有臉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還能有這麽一點氣力,隻是為要償還公家的錢!……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麵,在我最敬重的維桑布爾親王前麵,我還替他辯白,哪知道證據確鑿,教我當場出醜!……這還不算一回事嗎!……


    這是他對國家的罪狀!”


    他抹掉了一滴眼淚,又說:


    “再說他對家庭吧!我為你們積下的糧食,一個老軍人三十年省吃儉用存起來的積蓄,給他搶了去!瞧,這就是我預備給你們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鈔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嶽斐歇爾,心高氣傲的好漢可不象他,丟不起他阿爾薩斯鄉下人的臉。還有,大慈大悲的上帝,允許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個天使!他有那麽大的福氣娶到阿黛莉娜做太太!可是他欺騙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心,把她扔在一邊,去找些婊子、淫婦、楊花水性的賤女人,養著卡迪訥,約瑟法,瑪奈弗!……而我一向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覺得驕傲的!……去吧,你這個膿包,要是你不怕活現世,不覺得你下流生活的可恥,你給我走吧!我那麽疼愛的兄弟,我沒有勇氣咒他;我對他象你一樣的溺愛,阿黛莉娜;可是他永遠不能再在我麵前出現。我不準他送我的喪,不準他跟在我的棺材後麵。他犯了這些罪惡,即使不知道懺悔,至少也得有點兒廉恥!……”


    說了這一篇莊嚴的話,元帥臉色慘白,筋疲力盡,坐在了便榻上。也許是生平第一次,他滾出兩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


    “可憐的斐歇爾叔叔呀!”李斯貝特叫了一聲,把手帕蒙著眼睛。


    “大哥!”阿黛莉娜跪在了元帥前麵,“你看我麵上活下去吧!幫我教埃克托重新做人,給他一條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還要作惡呢!一個人能不認阿黛莉娜這樣的女子,把真正共和黨人的愛國、愛家庭、愛窮人、我拚命灌輸給他的情感,丟得幹幹淨淨的,簡直是妖魔,是禽獸!……要是你還愛他,趕快把他帶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槍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們大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帥說到這兒,其勢洶洶的站了起來,嚇得阿黛莉娜趕緊喊了聲:


    “來吧,埃克托!”


    她抓著丈夫,扯著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癱倒了,她隻得雇一輛車把他帶回翎毛街,一到家,就讓他上了床。這個差不多全部解體的人,一口氣睡了好幾天,飯也不吃,話也不說。阿黛莉娜哭哭啼啼的逼著他喝了些湯水,坐在床頭看護;她從前那些滿肚子的感慨統統沒有了,隻剩下一片哀憐的心。


    十二點半,李斯貝特把公證人和斯坦卜克伯爵帶進元帥的書房。她看到他神情大變,早已害怕得寸步不離了。


    “伯爵,”元帥說,“請你簽一張許可狀,讓我侄女,就是說你太太出讓她那份隻有產權的存單——斐歇爾小姐,也要請你放棄收利息的權利。”


    “是,元帥,”貝特毫不遲疑的回答。


    “好,親愛的,”老人說,“我希望能多活幾天報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個真正的共和黨,一個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阿訥坎先生,”他對公證人說,“請你立一份委托書,下午兩點鍾以前送來,得趕上今天的交易所。存單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頭就來,跟斐歇爾小姐一同簽委托書。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簽。”


    藝術家看見貝特對他遞了一個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禮,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點,福芝罕伯爵又去見維桑布爾親王,立刻被請了進去。


    “喂,親愛的於洛,”科坦元帥把報紙遞給他的老朋友,“你瞧,咱們總算保住了麵子……你念吧。”


    於洛把報紙放在大臣的辦公桌上,把二十萬法郎交給他:


    “這是我兄弟拿的國家的錢。”


    “胡鬧!”大臣大聲說。他拿起元帥遞給他的聽筒,對準了他的耳朵:“我們沒有辦法收的,收了就是承認你兄弟舞弊,而我們正在用盡方法把這件事壓下去……”


    “隨你怎麽辦吧;我總不願意於洛家的財產,有一個小錢是從偷盜國家來的。”


    “那麽我去請示王上。咱們甭提了。”大臣知道這個正直的老人很固執,是沒法挽回的。


    “再見,科坦,”老人握著維桑布爾親王的手,“我覺得心裏凍了冰似的……”


    然後,他走了一步,回過頭來,看見親王萬分傷感的神氣,便張開手臂去抓他,親王也趁勢擁抱了元帥。


    “我向你告別,就象向整個大軍告別似的……”於洛說。


    “再見,我的好朋友!”大臣說。


    “是的,再見,因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們哭過的弟兄們所去的地方……”


    這時克洛德-維尼翁進來了。拿破侖部下兩個碩果僅存的宿將,正在彼此行禮,莊嚴肅穆,沒有一點兒動過感情的痕跡。


    未來的請願委員開口說:“親王,報紙的記載,您該滿意了吧?我用了一點兒手段,反對黨的報紙還以為披露了我們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費了,”大臣眼看著元帥穿過客廳出去。


    “剛才的訣別使我非常難受。於洛元帥活不到三天了,昨天我已經看出。這個人,那麽方正,那麽勇敢,連戰場上的子彈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這兒,就在這個椅子上,一張紙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從我手裏!……請你打鈴,吩咐套車。我要上訥伊去,”他一邊說一邊把二十萬法郎塞在他的公事包裏。


    雖然李斯貝特防範周密,三天之後,於洛元帥還是死了。一個黨派裏能有這等人,便是黨派的榮譽。在共和黨人眼中,元帥是象征愛國的理想人物,所以他們都來送喪,後麵跟著無數的人。軍隊、政府機關、宮廷、民眾,都來向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榮譽軍人致敬。要民眾來送喪,不是隨便什麽人所能希望得到的。這一次的喪禮,還有那種細膩的、得體的、至誠的表示,顯出法蘭西貴族的品德與偉大。元帥的靈柩後麵,有蒙托朗老侯爵在送殯。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舒昂黨人叛亂中敗在於洛手下的敵人,侯爵中了共和軍的槍彈,臨死把兄弟的產業交托給政府軍方麵的於洛。那時這位兄弟逃亡在國外,於洛接受了侯爵的囑托,居然把他的財產救了出來。所以九年前打敗德-貝裏公爵夫人的軍人,身後還受到舊時勳貴的敬禮。1——


    1波旁王室長房的德-貝裏夫人曾於一八三二年興兵叛變,意欲推翻路易-菲力浦。舒昂黨人叛亂則係大革命時保王黨反抗共和政府。於洛元帥在兩次戰役中均在政府軍隊中作戰。


    元帥的去世,跟頒布最後一道婚約公告的日子隻差三天,對於李斯貝特仿佛霹靂一聲,上了倉的莊稼,連屋子一齊給天火燒了。洛林姑娘做事就是太順利了一點。元帥的死,原是由於她跟瑪奈弗太太兩人對這個家庭接一連二的打擊。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氣快要消盡的時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發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瑪奈弗太太家,氣憤交加的痛哭了一場:她現在是無家可歸了,因為元帥租的屋子是訂的終身契約。克勒韋爾為了安慰瓦萊麗的好朋友,教她把積蓄拿出來,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產權歸賽萊斯蒂納,利息歸貝特。這樣一來,她還有兩千法郎的終身年金。此外,元帥遺下一封信,要弟媳婦、侄女、跟侄兒三個人共同負責,撥一千兩百法郎的終身年金給他的未婚妻李斯貝特-斐歇爾小姐。


    阿黛莉娜看見男爵半死半活的樣子,把元帥的死訊瞞了他幾天;但是李斯貝特來的時候穿著孝,出殯以後十一天,他終於知道了凶訊。受到這個劇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見全家穿著黑衣服會齊在客廳裏;他一露麵,大家就不出聲了。半個月功夫,於洛瘦得象一個鬼,跟他的本來麵目相比,他隻是一個影子了。


    “總得想個辦法才好,”他望一張椅子上坐下,有氣無力的說。他看見所有的家族都在場,隻差克勒韋爾和斯坦卜克。


    “這兒我們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貴了,”男爵進來的時候奧棠絲正在發表意見。


    “至於住的問題,”維克托蘭打破了難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親……”


    男爵本在那裏視而不見的瞅著地毯上的花紋,一聽到這句好象把他撇開的話,他抬起頭來,對兒子那麽可憐的望了一眼。父親的權利永遠是神聖的,哪怕是一個墮落的、身敗名裂的父親,所以維克托蘭馬上把話咽了下去。


    “接你母親……”男爵接口說。“你對,我的孩子!”


    “住到我們樓上,就在我們自用的那幢屋子裏,”賽萊斯蒂納補足了丈夫的話。


    “孩子,我妨害你們?……”男爵的語氣柔和,就象一個知道自己沒有希望的人。“至於將來,噢!放心吧,不會再有什麽事叫你們怨父親的了,你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用不著為他臉紅的了。”


    他過去抱了奧棠絲親她的額角。他對兒子張開臂抱,維克托蘭猜到了父親的用意,悲痛萬分的撲在他懷裏。男爵又向李斯貝特做了個手勢,她走過來,他也吻了她的額角。然後他回到臥房,阿黛莉娜憂急到極點,馬上跟了進去。


    “阿黛莉娜,大哥的話是不錯的,”他握著她的手,“我沒有資格再過家庭生活。孩子們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除了暗中祝福他們,不敢再有別的表示。你可以對他們說:我隻能擁抱他們;一個墮落的人,一個做了殺人犯的父親,不但不能庇護家庭,為兒女爭光,反而做了罪魁禍首,這樣一個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遠遠裏要每天祝福他們。至於你,以你的大賢大德,隻有全能的上帝能夠補償你!……我求你原諒,”他跪了下來,握著她的手灑滿了眼淚。


    “埃克托!埃克托!你的過失雖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無限的;留在我身邊吧,你還可以補贖一切……朋友,你應當存著基督徒的心振作起來……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屬於你的,你要把我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不論你到哪兒,帶我一塊去吧;我覺得還有力量安慰你,還能用我的愛情,照顧、尊敬、來幫你活下去!……我們的孩子都已經成家,用不著我了。讓我來給你娛樂,給你消遣。讓我參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難解淡一些。我總還有點兒用處,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個老媽子的錢……”


    “你原諒我嗎,我最親愛的阿黛莉娜?”


    “原諒的,朋友;你起來啊!”


    “得到了你的原諒,我能夠活下去了,”他一邊站起一邊說,“我走進房來,為的不要給孩子們看到做父親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個父親,象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擺在眼前,真有點兒可怕,那無非使尊長的威嚴掃地,家也不成其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們一起,免得你們看到一個失盡尊嚴的父親而難受。阿黛莉娜,你別反對我出走。那等於你親手裝了子彈,讓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別跟我一塊兒走,把我最後一點勇氣拿掉;你不在身邊,我還能靠懺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托的堅決,使手癱腳軟的阿黛莉娜再也無話可說。這位夫人,在多少風波中表現得那麽偉大,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氣;因為在她心目中,他是屬於她的,她負有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複家庭生活,回複正常的心境。現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給她勇氣,便不由的說:


    “埃克托,難道你讓我全無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嗎?……”


    “我會回來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為了我從天上降下來的;我會回來的,那時我不成為富翁,至少也要相當寬裕。告訴你,阿黛莉娜,我不能留在這兒有很多理由。第一,我六千法郎一年的養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個錢都沒有。這還不算!幾天之內,為了沃維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給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兒子沒有把那些借據收回以前(那我會把細節告訴他的),我非躲起來不可。我一朝失蹤之後,債務的談判容易得多。等到養老金的押款還清,沃維奈的債務了結,我會回來的……有你在一塊兒,容易泄露我的形跡。你放心,阿黛莉娜,你別哭……隻消一個月……”


    “你到哪兒去呢?幹什麽呢?怎麽辦呢?誰服侍你呢?你現在不是年輕的人了。讓我和你一塊兒躲起來,上外國去吧。”


    “好吧,咱們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鈴教瑪麗埃特收拾他的東西,快快的、偷偷的裝箱。然後他比平時格外熱烈的擁抱了太太,叫她離開一會,他要把交代維克托蘭的事寫下來;他答應到晚上才走,並且帶她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進客廳,機靈的老人立刻從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臨走交給瑪麗埃特一張字條,寫著“衣箱即送科爾貝車站,留交埃克托先生收。”等到瑪麗埃特把字條交給男爵夫人,說先生走了的時候,男爵早已坐著一輛馬車在巴黎街上飛奔了。阿黛莉娜撲到房裏,比往日抖得更厲害了;孩子們驚駭之下,聽見一聲尖叫,也跟了進來。大家抱起昏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發肝陽,死去活來的病了一個月。


    “他在哪兒呢?”她從頭至尾隻有這句話。


    維克托蘭的尋訪,毫無結果。事情是這樣的。男爵坐車先到王宮市場。到了那邊,他把渾身解數都拿出來,執行他傷心痛苦、癱倒在床上時所想好的計劃。他穿過廣場,在若克萊街租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夫照他的吩咐,把車趕到主教城街往約瑟法的公館直衝進去。門丁聽見馬夫叫喊,又看見是輛極漂亮的車,便開了大門。當差的去報告約瑟法,說有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不能下車,請她下樓一趟。為了好奇心,她居然來了。


    “約瑟法,是我啊!……”


    有名的歌唱家,隻能從口音上認出她的於洛。


    “怎麽,是你!可憐的朋友?……真的,你竟象給德國猶太人浸過藥水,兌換商不肯收的舊洋錢。”


    “唉!不錯,”於洛回答,“我死裏逃生,剛病了一場!你可老是這樣美,你!你肯不肯發發善心呢?”


    “要看什麽事,一切都是相對的。”


    “你說,你能不能讓我在閣樓上用人房裏住幾天?我沒有錢,沒有希望,沒有飯吃,沒有恩俸,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住處,沒有榮譽,沒有勇氣,沒有朋友,而更糟糕的,還受著債主的威逼……”


    “可憐的老兄!多少個沒有啊!是不是也沒有褲子?”


    “你笑我,我完了!我可是打定主意來投奔你的,好象當年古維爾投奔尼儂一樣。1”——


    1古維爾是十七世紀法國的總收稅官,負責征收人頭稅。因貪汙稅款被判死刑,為其情婦名媛尼儂所救。事後仍能混跡官場。


    “人家說你是給一個大家閨秀攪到這樣的,嗯?那些妖精敲詐的本領比我們高明多了!……瞧你這把骨頭,就象是給烏鴉吃剩下來的……你身體簡直透明了!”


    “事情急得很呢,約瑟法!”


    “進來吧,老兄!我一個人在家,底下人又不認得你。把車子打發掉吧,車錢付了沒有?”


    “付了,”男爵由約瑟法扶著下了車。


    “要是你願意,可以冒充我父親,”歌女動了哀憐的心。


    她把於洛帶到他上次來過的華麗的客廳裏坐下。


    “可是真的,老兄,你害死了哥哥,害死了叔嶽,弄得傾家蕩產,把兒子的產業抵押了幾次,跟你公主兩個吃掉了非洲政府的公款?”


    男爵愁眉苦臉的點了點頭。


    “好,我讚成你!”約瑟法嚷著,興奮的站了起來,“一把野火燒得精光!有氣派!有種!幹得徹底!不錯,你是浪子,可是有血性。哼,我寧可象你這樣為女人發瘋的敗家精,可不喜歡那些冷血的,沒有心肝的銀行家,人家把他們當做君子,實際卻拿著鐵路玩把戲,教上千的人破產,嚇,鐵路!對他們是黃金,對上當的傻子是廢鐵!你隻害你自己人破產,你隻處分你自己!並且你還有可以原諒的理由,生理的和精神的……”


    她擺了一個悲壯的姿勢,念道:


    那是愛神抓住了她的俘虜做她的犧牲。


    “喂,你瞧!”她把身子轉了幾個圈兒,補上一句。


    淫欲的代表赦免了於洛的罪孽,她在窮奢極侈的豪華中對他微笑。罪惡的偉大場麵擺在眼前,仿佛教陪審官見了覺得情有可原似的。


    “你那個大家閨秀,總該是好看的吧,至少?”約瑟法看了於洛的痛苦很難受,想先來一點兒布施,給他排遣一下。


    “呃,差不多跟你一樣!”男爵很巧妙的回答。


    “並且……據說也精靈古怪,嗯?她跟你玩些什麽?是不是比我更滑稽?”


    “甭提啦,”於洛說。


    “據說我的克勒韋爾跟那個小夥子斯坦卜克,都給她勾上了,還有一個挺神氣的巴西人?”


    “可能的……”


    “她住的屋子跟我這兒一樣漂亮,聽說是克勒韋爾給的。這個女流氓,倒是我的牢頭禁卒,我這兒開了刀的人,都歸她去收拾!老兄,你知道我幹嗎這樣好奇的要打聽她,因為我遠遠裏見過她,在布洛涅森林坐著馬車,……卡拉比訥告訴我,她的確是一個本領高強的扒手!她想吃掉克勒韋爾可是隻能啃他幾口。克勒韋爾是一個嗇刻鬼!嘴裏老是答應得好聽,實際他有他的主意。他虛榮、風魔,可是他的錢是鐵麵無情的。這些後輩,一個月隻肯為你花一千到三千法郎,碰到大數目的開支就不來了,好似驢子走到河邊就不肯再走一樣。他不象你,老兄,你是一個血性的男人,你為了女人連出賣國家都肯!所以你瞧,我預備盡我力量幫你忙!你是我的父親,是你把我捧出來的!那真是了不起。你要什麽?要不要十萬法郎?讓我拚了命賣了身來替你張羅。至於你吃口飯,給你一個窠,那不算一回事。這裏天天有你一份刀叉,三層樓上給你一個好房間,每月再給三百法郎零用。”


    男爵對這番盛意非常感激,可是還表示最後一點骨氣,他說:


    “不,孩子,我不是來叫人家養我的。”


    “在你這個年紀有人養,才是麵子哪!”她說。


    “孩子,我的希望是這樣:你的埃魯維爾公爵在諾曼底有很大的田產,我想改名換姓叫做圖爾,去替他當總管。我能幹、老實,因為挪用公款的人不會偷盜私人的……”


    “哎!哎!一不做,二不休,那是難保的!”


    “總之我隻想隱姓埋名的躲過三年……”


    “這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吃過飯,隻要我開聲口就行啦。要是我願意,跟公爵結婚也不成問題;可是我已經有了他的財產,還想多要一點兒別的!……我要他敬重。這位爵爺的確是舊家氣派。他高貴、大方,好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侖疊起來那麽偉大,雖然他是個矮子。而且我對他就象匈茲對羅什菲德:最近我給他出了主意,賺了兩百萬。可是聽我說,你這個怪物……我知道你的脾氣,你喜歡女人,你會去釘那些小姑娘;諾曼底有的是美女,你一定會讓那些小夥子或是她們的老子,砸破你的腦袋,結果公爵還是要打發你走路。你望著我的這種神氣,難道我沒有看出你象費訥隆1所說的人老心不老嗎?這個總管的差事不是你做的。老兄,一個人要丟開巴黎,丟開我們這批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你會在埃魯維爾莊園上無聊死的!”——


    1費訥隆(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著有《論女子教育》、《死者對話錄》和小說《忒勒瑪科斯曆險記》等。作品反映了人民對路易十四內外政策的不滿。


    “那麽怎辦呢?我在這兒隻想待幾天,好打定主意。”


    “你願不願意照我的意思辦?告訴你,老風流!……你少不了女人。有了女人,什麽苦都忘掉了。你聽我說,在庫爾蒂耶區下麵一段的聖莫神殿街上,我認得一個窮人家裏有個美人:一個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歲的時候還要俏!……啊!你眼睛已經紅啦!她呀,替綢緞鋪子一天做十六個鍾點繡作,拿十六個銅子工錢,合到一個銅子一小時,可憐嗎?……吃的隻有土豆,象愛爾蘭人一樣,可是裏耗子油煎的;一星期隻吃五天麵包;喝的水是烏爾克運河的,塞納河的水太貴了;她又嫁不了人,因為拿不出六七千法郎的陪嫁。為了掙這六七千法郎,教她做什麽下賤的事都肯。你覺得你的家屬、你的老婆討厭是不是?……再說,過去把你當神道一般,現在不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是味兒。身敗名裂。一個子兒都沒有的父親,隻能往肚子裏塞些稻草放進玻璃櫃做標本……”


    男爵聽到這些缺德話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明天,小比茹要替我送一件繡花衣衫來,好看得不得了,繡了半年,誰也沒有這樣的好東西!比茹對我很好,因為我常常給她些糖果、舊衣衫。並且我把買柴買肉買麵包的配給證送給她家裏,隻要我開聲口,她們替我跑斷腿都願意。我想法做點兒好事。我知道我從前餓肚子的苦!比茹把她心裏的話都說給我聽了。那小姑娘倒是昂必居喜劇院跑龍套的料子。她一心想穿我那樣漂亮的衣服,特別是坐馬車。我可以對她說:孩子:你要不要一個……”


    “你多大年紀啦?”她停下來問,“七十二嗎?……”


    “還提什麽年紀!”


    “我可以對她說:你要不要一個七十二歲的男人?幹幹淨淨的,又不抽煙,又沒有一點兒毛病,跟年輕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會對你挺好的,給你七千法郎開鋪子,給你屋裏辦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還不時帶你去看戲。按月給你一百法郎,外加五十法郎家用!——我把比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歲時候的我!一聽到混賬的克勒韋爾跟我提出那些混賬的條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這樣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規矩的生活嗎?你可以安安穩穩的混三四年,也不會再多。”


    於洛不加考慮,決意謝絕,但是對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風的歌女,不能不表示領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間委決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象十二月裏的街麵!”她覺得很奇怪,“怎麽,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嗎?他們的爺爺還在東奔西跑,母親做活做得筋疲力盡,姊妹倆(一個生得奇醜)把眼睛都弄壞了,統共隻掙得三十六個銅子。你在自己家裏作了孽,這兒不是可以將功贖罪嗎?同時又好開開心,象婊子進了馬比耶舞廳一樣。”


    於洛想攔住她不說下去,便裝做計算金錢。


    “你不用急,有的是辦法,有的是錢。我的公爵可以借給你一萬法郎:七千給比茹出麵開一個繡作鋪,三千給你辦家具,每三個月,你還能在這兒支六百五十法郎,隻消立張借據。等到你的養老金可以動用的時候,你把這一萬七還給公爵。眼前你盡可以逍遙自在,躲在窟窿裏,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象街坊上一個手頭寬裕的小地主。你想改名圖爾就圖爾吧。我把你介紹給比茹的時候,說你是我的一個叔叔,在德國破了產來的,人家一定捧得你象神道一樣。你瞧,老頭兒!……或許你就此樂而忘返也難說!要是你無聊,隻消留起一套體麵衣衫,盡可上這兒來吃頓飯,消磨一個黃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經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籌兩萬法郎吧,讓我到美洲去打天下,象我的朋友哀格勒蒙給紐沁根逼得破產之後一樣。”


    “你!”約瑟法叫道;“你談什麽品行道德!都是做買賣的,當大兵的,法蘭蘭蘭西公民的玩意兒,他們除了品行道德就沒有別的本錢!你呀,你生來不是一個傻瓜,男人之中的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個天才的敗家精!”


    “睡過覺,心計巧;咱們明兒再談吧。”


    “你等會跟公爵一起吃飯。埃魯維爾會客客氣氣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國家似的!明兒再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髒了就刷刷,破了就補補,可是你好歹得穿上衣服!”


    這套尋歡作樂的哲學和興致,把於洛的悲傷打發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過一餐精美的中飯,於洛看見進來了一個絕代佳人。世界上隻有巴黎,由於奢華與貧窮、淫蕩與清白、壓製的欲望與層出不窮的誘惑,不斷交流的結果,才能產生這種傑作,使巴黎有資格繼承尼尼微1,巴比倫,和帝國時代的羅馬。奧林普-比茹,十六歲的小姑娘,一張出神入化的臉,就象拉斐爾畫聖母的模特兒。一雙天真爛漫的眼睛,因工作過度帶點兒憂鬱,黑眼珠頗有出神的情調,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麵熬夜的結果,眼眶裏沒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黯澹無光的眼睛;可是皮色象磁器,幾乎有點兒病態;嘴巴象一顆半開的柘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豐滿的肉體、纖巧的手、琺琅似的牙齒、濃密的黑頭發。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領、沒有鞋釘的皮鞋、二十九個銅子一雙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隻為了到她的闊太太家裏來,裝扮得特別漂亮。男爵又給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覺得一眼之間,魂靈就出了竅。美色當前,他忘記了一切。他仿佛獵戶碰上了飛禽走獸:一看見紅雀,那有不瞄準之理!——


    1尼尼微,亞洲古國亞述的首都。


    “並且,”約瑟法咬著他的耳朵,“保證是原貨,是規矩的,又是窮得沒有飯吃!這叫做巴黎!我就是過來人!”


    “那就行啦,”老人站起來搓著手回答。


    奧林普-比茹走後,約瑟法含譏帶諷的望著男爵。


    “要是你不想找麻煩,老頭兒,就得跟檢察官上公堂一樣的嚴。要把小姑娘管緊,象霸爾多洛1一樣又要妒忌又要多疑,提防奧古斯特,希波利特,涅斯托耳,維克托等2一切英俊少年!天哪,一朝穿得好吃得好之後,她抬一抬頭,你就完啦……讓我替你把家布置起來。公爵很幫你忙。他借給你,就是說給你一萬法郎,另外存八千在他公證人那裏,每三個月付你六百法郎,因為我怕你亂花……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不能再好了!”——


    1霸爾多洛,博馬舍喜劇《塞維勒的理發師》中的人物。一個嫉妒的老頭兒。


    2古今神話或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不是豐神俊美,便是聰慧英武。


    在他離家十天之後,正當全家的人落著眼淚,圍在快要死下來的阿黛莉娜床邊,聽她有氣無力的說著“他怎麽啦?”的時候,埃克托,改名換姓,在聖莫神殿街上跟奧林普兩人管著一家繡作鋪,店號就叫做圖爾-比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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