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克勒韋爾來看女兒女婿;上門的時候全家剛吃過中飯,都在客廳裏。賽萊斯蒂納上前摟著父親的脖子,仿佛他隔天還來過似的,雖則兩年以來他是第一次出現。


    “你好哇,父親,”維克托蘭向他伸著手。


    “大家都好哇,孩子們!”自命不凡的克勒韋爾說——“男爵夫人,我跟你請安。呦,天哪!這些娃娃長得多快,簡直要趕走我們了!好象說:爺爺,我要出頭哪!”——“伯爵夫人,你老是這麽美!”他望著奧棠絲補上一句,“哎!還有咱們的好姑娘貝姨……可是你們都很好啊……”他這樣一個個的招呼過來,大聲笑著,把大胖臉上紅膛膛的肥肉很費事的扯動了一陣。


    然後他滿臉鄙薄的神氣瞧了瞧女兒的客廳:


    “親愛的賽萊斯蒂納,我要把索塞伊街的家具統統給你,放在這兒不是挺好嗎?你的客廳要換新了……啊!這個小文賽斯拉!這些娃娃乖不乖呀?哎,要有品行喲!”


    “是的,為那些沒有品行的人,”李斯貝特說。


    “這種諷刺,親愛的貝特,現在刺不到我了。告訴你們,我多少年不上不下的局麵就要結束;以家長的地位,我就在這兒簡簡單單報告你們,我要續弦了。”


    “行,你續弦就是了,”維克托蘭說,“當初我跟賽萊斯蒂納訂婚的時候你說的話,我可以讓你收回……”


    “什麽話?”


    “你說過不再結婚。你得承認,當時我並沒要求你許這個願,而是出於你自動,我還提醒你不應該束縛你自己。”


    “不錯,我想起了,親愛的朋友,”克勒韋爾很不好意思的回答,“呃!……孩子們,要是你們肯好好對待克勒韋爾太太,你們是不吃虧的。維克托蘭,你的體貼使我很感動……一個人對我慷慨決不會白慷慨……好吧,對你們的後母客客氣氣,一齊來參加我的婚禮吧!”


    “父親,你不告訴我們誰是你的未婚妻嗎?”賽萊斯蒂納說。


    “這是戲文裏的秘密。得了吧,別裝瘋作傻了!貝特一定告訴了你們……”


    “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貝特插嘴道,“有些名字在這兒是不能提的……”


    “好吧,那麽我來說,是瑪奈弗太太!”


    “克勒韋爾先生,”律師板起臉回答,“我們夫婦決不出席你的婚禮,並非為了利害關係,我剛才已經很真誠的聲明過了。真的,你要覺得這門親事圓滿,我也很高興;可是我的動機是為了顧到榮譽顧到廉恥,那是你應該了解而我不能表白的,因為我不能再碰一個還沒有收口的傷疤……”


    男爵夫人對奧棠絲遞了一個眼色。她便抱起孩子說:


    “來,文賽斯拉,洗澡去!——再見,克勒韋爾先生。”


    男爵夫人不聲不響的向克勒韋爾告辭。孩子聽到這個臨時安排的洗澡大吃一驚的神氣,使克勒韋爾不由得笑了一笑。


    律師等到隻剩下貝特、嶽父、和妻子三個人的時候,高聲說道:


    “你要娶的那個女人,劫掠了我父親的財物,有計劃的把他攪到那個田地。她害了嶽父又偷了女婿,使我妹妹傷心得要死……你想教我出席表示我們讚成你的荒唐嗎?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我真心替你惋惜!你沒有家庭觀念,不懂得至親骨肉之間的休戚相關。情欲是無理可喻的,不幸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癡情的人又是聾子又是瞎子。賽萊斯蒂納為了盡她的兒女之道,決不肯對你有一言半語的責備。”


    “哼,那才妙呢!”克勒韋爾想攔住女婿的埋怨。


    “賽萊斯蒂納對你要有一言半語,也不會做我的妻子了,”律師接著說,“可是我,趁你還沒有失足掉下去的時候,我可以勸勸你,尤其我早已聲明絕對沒有利害觀念。我關心的決不是你的財產!而是你本人……為表明我的心跡,我可以補充一句,免得你簽訂婚約再有什麽顧慮,我的經濟情形很好,絕對用不著再想旁的念頭……”


    “還不是靠了我!”克勒韋爾臉孔漲得通紅。


    “靠了賽萊斯蒂納的家產,”律師回答,“你給女兒的陪嫁,實際還不到她母親留下來的一半,要是你後悔,我們可以全部奉還……”


    “你知道不知道,先生,”克勒韋爾擺好了姿勢,“一朝姓了我的姓,瑪奈弗太太的行為,對外隻是以克勒韋爾太太的身份負責了?”


    “在愛情方麵,對於蕩檢-閑的私情,你這種態度也許是貴族氣派,也許是寬宏大量;可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姓氏,一條法律,一個頭銜,能夠把卑鄙無恥,榨取我父親三十萬法郎的偷盜行為一筆勾銷!親愛的嶽父,我老實告訴你,你的未婚妻配不上你,她欺騙你,愛我的妹夫斯坦卜克象發瘋一樣,代他還債……”


    “那是我還的!”


    “好,那麽我替斯坦卜克伯爵高興,他將來會還你的;可是她的確愛他,非常愛他,常常在愛他……”


    “愛他!……”克勒韋爾的臉完全變了樣,“哼,毀謗一個女人是卑鄙的、下流的、小人的行為!……先生,一個人說這種話是要有證據的……”


    “我可以拿證據給你看。”


    “我等著!”


    “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我什麽時候,哪一天,幾點鍾,能夠揭穿你未婚妻丟人的行為,我後天可以告訴你。”


    “好極了,那我才高興呢,”克勒韋爾一下子又鎮靜起來,“再見,孩子們——再見,李斯貝特……”


    “你跟他去啊,貝特,”賽萊斯蒂納咬著貝姨的耳朵。


    “怎麽,你就這樣走了嗎?……”李斯貝特在後麵叫著克勒韋爾。


    “啊!他狠起來了,我的女婿,他老練了。法院、議會、那些政界司法界的門道把他教出山了。哼!他知道我下星期三結婚,今天是星期日,他老先生還說三天之內可以把我老婆出醜的日子告訴我……虧他想得出……我要回去簽婚約,你跟我來吧,李斯貝特,來!……他們不會知道的!我本想留四萬法郎利息的存款給賽萊斯蒂納,可是於洛剛才那種行徑教我永遠死了心。”


    “等我十分鍾,克勒韋爾老頭,你先到大門口車上等著,我進去推托一下再出來。”


    “行,就這樣吧……”


    “喂,”貝特到客廳裏對大家說,“我跟克勒韋爾一塊兒去;今天晚上簽婚約,我可以把條款告訴你們。我去看那個女的,大概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們的父親氣得很,要剝奪你們的繼承權咧……”


    “為了要麵子,他不會的,”律師回答,“我知道他想保留普雷勒那塊地,要另外留起。即使他再有孩子,賽萊斯蒂納也得分到一半遺產,法律規定,他不能把全部家產送人……可是這些問題和我不相幹,我隻想著我們的名譽……去吧,貝姨,”他握了握她的手,“聽清楚他們的婚約。”


    二十分鍾後,貝特和克勒韋爾走進獵犬街的公館。瑪奈弗太太正在美滋滋而又急不可待等候消息,克勒韋爾去辦交涉原是她的主意。日子一久,瓦萊麗對文賽斯拉愛得要死要活;那是女人一輩子總有一遭的癡情。不成器的藝術家,在瑪奈弗太太手裏變了一個十全十美的情人。她少不了文賽斯拉,正如過去於洛少不了她。她把頭靠在斯坦卜克肩上,一隻手抓著軟底鞋,一隻手給情人拿著。從克勒韋爾出門起,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象現代的長篇作品一樣,都是‘不許轉載’的。這種豔體詩的傑作,自然而然引起藝術家的遺憾,他不勝懊喪的說:


    “啊!我結了婚真是倒黴,要是聽了李斯貝特的話等著,我今天可以娶你了。”


    “隻有波蘭人才希望把一個忠心的情婦變做太太!”瓦萊麗叫道,“把愛情去換責任!把快樂去換煩惱!”


    “我覺得你真是任性得厲害!我不是聽見你跟李斯貝特提到蒙泰斯男爵,那個巴西人嗎?”


    “你肯替我把他打發掉嗎?”


    “要你不跟他見麵,大概隻此一法了,”那個過去的雕塑家回答。


    “告訴你,我的心肝,我過去敷衍他是想嫁給他的,你瞧我把什麽話都對你說了!”她看見文賽斯拉做了一個手勢,便接著說:“噢!那時我還沒有認識你呢。我對他許的願,他老是拿來跟我為難,逼得我這一次差不多象秘密結婚一樣;因為他一知道我要嫁給克勒韋爾,他這種人是會……會把我殺死的!”


    “噢!怕這個做什麽!……”斯坦卜克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姿勢,表示一個有波蘭人愛著的女子,根本不會有這種危險的。


    的確,在武俠方麵,一般的波蘭人決不是說大話,他們當真是勇敢的。


    “可是克勒韋爾這混蛋偏偏要鋪張,為了結婚想拿出他又要省錢又要擺闊的老脾氣,使我左右為難,不知道怎麽辦!”


    自從於洛男爵給攆走之後,亨利-蒙泰斯男爵就承繼了他的特權,可以在夜裏自由出入;但是盡管她手段巧妙,還沒有找到一個借口能跟巴西人吵架,而讓他自以為理屈。這一點苦悶,她就不能對心愛的斯坦卜克說。她很了解男爵那種半野蠻的性格,極象李斯貝特,所以想到這巴西種的奧賽羅,她就要發抖。聽見車子的聲音,斯坦卜克把手從她腰裏抽回,離開了瓦萊麗專心讀報去了。瓦萊麗卻是聚精會神的繡著未婚夫的拖鞋。


    李斯貝特走到門口,指著他們咬著克勒韋爾的耳朵說:“這不是造她謠言是什麽?你瞧她的頭發,可有一點兒走樣?


    照維克托蘭那種口氣,你簡直可以捉到一對野鴛鴦。”


    “親愛的李斯貝特,”克勒韋爾擺好了姿勢,“你瞧,把一個蕩婦變做一個烈女,隻消引起她的熱情就行!……”


    “我不是老跟你說嗎,女人就喜歡你這樣的風流胖子?”


    “要不然她也太沒有情義了,我在這兒花了多少錢,隻有葛蘭杜跟我兩個人知道!”


    說罷他指了指樓梯。葛蘭杜原想在屋子的裝修上(克勒韋爾還以為是自己的創作呢),跟走紅的建築師克萊雷蒂——他是替埃魯維爾公爵設計約瑟法公館的——見個高下。可是克勒韋爾對藝術一竅不通,象所有的布爾喬亞一樣先把費用限製了。一切都得照工程細賬去做,葛蘭杜就無法實現他建築師的理想。約瑟法公館跟獵犬街公館的不同,就在於一個是每樣東西都有個性,一個是俗不可耐。凡是你在約瑟法家欣賞的,在任何旁的地方都找不到;而在克勒韋爾家輝煌耀眼的,隨處都可以買得來。這兩種奢華之間有著百萬金錢的鴻溝。一麵獨一無二的鏡子值到六千法郎,由廠商製造而大量生產的隻值五百。一座真正布勒手造的大吊燈,在拍賣場中值到三千;用模型翻出來的同樣的東西,一千或一千二就可買到:在考古學上,前者有如拉斐爾的真跡,後者隻是臨本。一幅拉斐爾的臨本,你又能估它多少價錢?所以,克勒韋爾公館是市儈擺闊的標本,而約瑟法公館是藝術家住宅最美的典型。


    “我們打過了架,”克勒韋爾走向他的未婚妻說。


    瑪奈弗太太打了鈴。


    “去請貝蒂埃先生,”她吩咐當差,“請不到就不準你回來。”然後她摟著克勒韋爾:“我的小老頭,要是你成功了,咱們的吉日就得延期,耽擱我的幸福,還得大大的鋪張一番;既然全家反對這頭親事,那麽朋友,為了體統關係,一切應當從簡,尤其新娘是一個寡婦。”


    “我可是相反,我要擺一擺路易十四那樣的大場麵,”最近克勒韋爾覺得十八世紀太渺小了。“我定了新車;有老爺的,有太太的,都是漂亮的轎車,一輛是大型的四輪馬車,一輛是華麗的敞篷輕便馬車,座位之妙,就象於洛太太一樣抖啊抖的。”


    “啊!我要?……怎麽,你現在不做我的綿羊了?不行,不行。我的小鹿兒,你得照我的意思辦。今天晚上咱們簽婚約,不用請外客;然後,星期三,咱們正式結婚,真象人家私下結婚一樣,用我可憐的母親的說法。咱們穿得簡簡單單的,到教堂望一場彌撒。咱們的證人是斯蒂曼,斯坦卜克,維尼翁和馬索爾,全是風雅人物,好象是偶然闖到區政府的,為了我們臨時去參加一次彌撒。你請區政府的同事做主婚,例外的定在早上九點。彌撒定在十點,十一點半我們可以回家吃飯了。我已經答應客人,不到夜晚決不散席……我們請的有畢西沃,你的老夥計比羅特裏-杜-蒂耶,盧斯托,韋尼賽,萊翁-德-洛拉,韋爾努,都是頂兒尖兒的風雅人物,根本不知道我們結婚;咱們把他們弄得莫名其妙,大家喝醉一次,教李斯貝特也參加:我要她學一學結婚的玩意兒,讓畢西沃向她求婚,使她……使她去掉一點兒傻氣。”


    兩小時功夫,聽瑪奈弗太太盡在那兒瘋瘋癲癲的胡謅,克勒韋爾不覺說出幾句極其中肯的話:


    “這樣一個嘻嘻哈哈的女人怎麽會下流?瘋頭瘋腦,是的!


    可是心術不正……嘿,得了罷!”


    瓦萊麗在雙人沙發上教克勒韋爾靠在她身邊,問:“你孩子們說我些什麽呢?總是些醜話嘍!”


    “他們說你的喜歡文賽斯拉有點兒不清不白,歐,你這樣一個賢德的人!”


    “我自然喜歡他-,我的小文賽斯拉,”瓦萊麗叫著藝術家,捧著他的頭吻了吻他的額角。“可憐的孩子,無依無靠,沒有財產!還要給胡蘿卜色的長頸鹿瞧不起!你瞧,克勒韋爾,文賽斯拉是我的詩人,我公開的喜歡他,把他當做我的孩子一樣!那些正經女人到處隻看見壞事。哼!難道她們不能安安分分守著一個男人,不去傷害別人嗎?啊,我象一個百依百順的孩子,再也不希罕什麽糖果了。那些可憐的女人,真是白活!……又是誰這樣糟蹋我的呢?”


    “維克托蘭,”克勒韋爾說。


    “你幹嗎不把他頂回去,用他媽媽的二十萬法郎叫這個臭律師閉嘴?……”


    “啊!男爵夫人早溜了,”李斯貝特說。


    “叫他們小心點,李斯貝特!”瑪奈弗太太把眉毛一豎:“要就是他們在家裏招待我,而且要好好的招待,同時也得上我這個後娘家裏來,全得來!要不我就(替我告訴他們)叫他們都見不得人,比男爵還不如……我終究要放賴了!真的,一個人不壞就沾不到便宜。”


    三點鍾,卡陶的後任貝蒂埃公證人,和克勒韋爾商量了一會,(因為某些條款是要看小於洛夫婦的態度而定的,)把婚約宣讀了。克勒韋爾給新娘的財產計有(一)利息四萬法郎的款子,特別注明是哪幾種證券;(二)住宅和住宅內的全部家具;(三)三百萬法郎現金。此外,凡是法律許可的部份,他都送了未婚妻;日後遺產無須另造清冊;遇有死亡而沒有兒女時,雙方把全部的動產不動產互相遺贈。這張婚約訂立以後,克勒韋爾的資本隻剩了兩百萬。如果新娘將來再生孩子,那麽因為二百萬資本中還有一部分送給瓦萊麗,所以賽萊斯蒂納的名下被-扣到五十萬了。在克勒韋爾訂立婚約以後所剩的家產中,五十萬約略等於九分之一。


    李斯貝特回到路易大帝街吃晚飯,滿臉絕望的神氣。她把婚約加以說明,加以注解,不料賽萊斯蒂納跟維克托蘭一樣,全不把這個壞消息放在心上。於是她說:


    “孩子們,你們得罪了父親!瑪奈弗太太賭咒要你們招待克勒韋爾太太,你們也得上她家裏去。”


    “休想!”於洛回答。


    “休想!”賽萊斯蒂納說。


    “休想!”奧棠絲也跟著說。


    看到於洛一家這個強硬的態度,李斯貝特馬上想叫他們屈服。她說:


    “她好象拿住你們什麽把柄呢!……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慢慢我可以打聽出來……她隻是含含糊糊的提到二十萬法郎,跟阿黛莉娜有關的。”


    男爵夫人就在她坐著的便榻上慢慢的倒了下去,劇烈抽搐起來。


    “去罷,孩子們!”男爵夫人叫道,“你們招待那個女人吧!


    克勒韋爾是一個小人!真該受極刑……你們服從那女人吧……啊!真是一個魔鬼!她什麽都知道!”


    嚎啕大哭的說完了這幾句,於洛太太勉強掙紮著上樓,由女兒和賽萊斯蒂納一邊一個扶著。隻剩下貝特和維克托蘭兩人的時候,她叫道:


    “這是什麽意思?”


    律師站在那兒發愣,根本沒聽見貝特的話。


    “維克托蘭,你怎麽啦?”


    “我怕極了!”律師臉上頓時有了殺氣,“誰要碰我母親,我決不甘休,那我不顧一切了!我恨不得把這個女人碎屍萬段,象打死一條毒蛇一樣……嚇!她膽敢威脅我母親的性命跟名譽!……”


    “別說給人家聽,親愛的維克托蘭,她還說要教你們大家都見不得人,比男爵還不如……她埋怨克勒韋爾沒有把使你母親那麽驚慌的秘密,堵住你的嘴。”


    男爵夫人情形很嚴重,請了醫生。醫生處方用了大量的鴉片。阿黛莉娜吃過藥,沉沉睡熟了;可是全家的人還是非常擔心。下一天,律師老早就上法院,特意經過警察廳,托公安處長伏脫冷通知聖埃斯泰夫太太上他家裏去。鼎鼎大名的處長回答:


    “先生,上麵有命令不許我們過問你的事,可是聖埃斯泰夫太太是做生意的,她可以幫你忙。”


    回到家裏,可憐的律師知道母親有神經錯亂的危險。畢安訓醫生,拉哈比醫生,安迦教授,會診之下,決定試一試最後的治療方法,把集中頭部的血舒散開去。畢安訓正在告訴維克托蘭,為什麽別的醫生認為不治之症,他還希望能把這個凶險的高xdx潮壓下去。忽然當差的來通報,說當事人聖埃斯泰夫太太來了,維克托蘭不等畢安訓一句話說完,就丟下他象瘋子似的奔下樓去。


    “怎麽,在這個家庭裏,難道瘋狂會傳染的嗎?”畢安訓轉身對拉哈比說。


    醫生都走了,留下一個實習醫生看護於洛太太。


    “一輩子的清白!……”自從發病以後,病人隻有這句話。


    李斯貝特再也不離開阿黛莉娜,老在床頭陪著;兩位年輕太太覺得貝姨真是了不起。


    律師把怕人的老婆子帶進辦公室,仔細關了門,問:


    “聖埃斯泰夫太太,咱們到了什麽程度啦?”


    “嗯,好朋友,你考慮過了嗎?”她冷冷的俏皮的望著維克托蘭。


    “動手了沒有?”


    “你願不願意花五萬法郎?”


    “行,事情非辦不可了。你知道嗎?那個女的一句話,就教我母親的性命跟理性都發生了危險!你幹吧!”


    “已經在幹了!”


    “那麽?……”維克托蘭渾身的肌肉都抽緊起來。


    “那麽你不限製費用嗎?”


    “相反。”


    “因為已經花了兩萬三。”


    小於洛瞪著聖埃斯泰夫太太,象呆子一樣。


    “哎喲!你這樣一個法院裏的明星,難道是傻子不成?我們用這筆數目買到一個貼身老媽子的良心跟一張拉斐爾,不算貴啊……”


    於洛睜大著眼睛愣住了。


    “哎,告訴你,”聖埃斯泰夫太太又說,“咱們收買了蘭娜-圖薩爾小姐,瑪奈弗太太的心腹……”


    “我明白了。”


    “你要舍不得花小錢,老實告訴我!”


    “得了吧,我相信你,一切照付!我母親說這些人應該受極刑……”


    “可惜分屍那一套現在不時行啦,”老婆子回答。


    “你保險成功嗎?”


    “讓我去幹就是。你的報仇大計已經下了鍋啦。”


    她望了望鍾,剛好是六點。


    “你的報仇大計正在穿衣服,牡蠣岩飯店的爐子已經生火,套車的馬在喘氣,我的鐵燒熱啦。啊!你的瑪奈弗太太,我了如指掌。總之,什麽都有了準備。老鼠藥已經放好,明兒我可以告訴你耗子有沒有上鉤。我相信是會的!再見,我的孩子。”


    “再見,太太。”


    “你懂英文嗎?”


    “懂的。”


    “你看過《麥克白》這個劇嗎,英文的?”


    “看過。”


    “那麽孩子,你要做王啦!就是說你那份家產拿穩了!”這個猙獰可怖的妖婆,好似莎士比亞早已預料到的,而她也似乎熟悉莎士比亞。1


    她讓於洛目瞪口呆的站在辦公室門口。


    “請你別忘記,緊急審理是定在明天,”她假裝當事人的口氣,很婉轉地說。


    看見外麵來了兩個人,她便裝做一個潘貝希伯爵夫人。2——


    1你要做王啦一句,即莎士比亞名劇《麥克白》中女巫的預言。麥克白野心勃勃,與妻共謀弑君自立,後遭惡報,悔恨而死。


    2拉辛名劇《訟棍》中的女主角,以健訟著稱。


    於洛對這個冒充的當事人行著禮,心裏想:“嚇,還有這一手!”


    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是一個公子哥兒,但是一個莫測高深的公子哥兒。巴黎的時髦人物,跑馬場中的賭客和交際花,都稱讚這位外國貴族的難以形容的背心、鞋油擦得無可批評的靴子、無可比擬的手杖、人人稱羨的馬匹、以及由名副其實的奴隸、吃足鞭子的黑人趕著的車輛。他的財富是人人知道的,在有名的銀行家杜-蒂耶那兒,他有七十萬法郎存款;但人家老是看見他單身出入。倘使去看第一場的新戲,他坐的是正廳散座。他不來往任何沙龍,從來不跟一個交際花一塊兒出現!他的名字,和巴黎上流社會中那些美女,一個都聯不起來。他的消遣是在跑馬總會打惠斯特牌。人家因之毀謗他的私生活,甚至更奇怪的,毀謗他的身體,把他叫做孔巴比斯1……有一天,畢西沃,萊翁-德-洛拉,盧斯托,佛洛麗納,愛洛伊絲-布裏斯圖小姐,拿當,在大名鼎鼎的卡拉比訥家,跟許多男女豪客一同吃宵夜的時候,大家想出了這個滑稽之極的綽號,說明蒙泰斯那種特殊的生活。馬索爾以參議官資格,克洛德-維尼翁以前任希臘文教授資格,對一般無知識的交際花,解釋這個名字的來曆是根據羅蘭2的《古代史》中一個故事,孔巴比斯,這位自願恪守清規的阿貝拉爾3,據說是一個替亞述王看守妻子的角色。一個波斯、大夏、美索不達米亞,以及昂維爾的後繼者博卡日4老先生的地理書上才有的地區的古代東方怪物。這個使卡拉比訥的座客笑了大半天的諢號,引起許多粗俗的笑話,不便在此細述,免得法蘭西學院借此不給本書蒙蒂翁獎金,我們隻消知道,這個綽號從此就跟長頭發的漂亮男爵分不開。約瑟法背後叫他巴西怪物,就象人家把什麽五顏六色的硬殼蟲叫做怪東西一樣——


    1孔巴比斯,公元前三世紀塞琉西王安條克一世的寵臣,因愛上王後而自宮,以保持對王的忠誠。


    2夏爾-羅蘭(1661-1741),法國曆史學家。


    3阿貝拉爾(1079-1142),著名神學家、哲學家。


    4昂維爾(1697-1782),博卡日(1760-1826),均為法國地理學家。


    卡拉比訥,真姓名叫做賽拉菲娜-西奈,是交際花中最享盛名的一個,靠了美貌和利嘴,在同行中奪去了蒂凱小姐(她更知名的名字是瑪拉迦)在第十三區的寶座。她和銀行家杜-蒂耶的關係,有如約瑟法-彌拉和埃魯維爾公爵的關係。


    聖埃斯泰夫太太向維克托蘭保證成功的那天早上七點鍾,卡拉比訥對杜-蒂耶說:


    “你今晚請我上牡蠣岩飯店成嗎?去把孔巴比斯請來;我們要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情婦……我跟人打賭說是有的……我要贏這個東道……”


    “他老住在王子飯店,我去轉一轉就得了,”杜-蒂耶回答,“好,大家玩一下罷。你把咱們的人馬統統請來,什麽畢西沃,洛拉等等,把全班清客都邀來!”


    七點半,全歐洲都去吃過飯的館子、一間最華麗的客廳內,飯桌上光彩奪目,擺著全套銀器,那是為虛榮心拿大批鈔票會賬的特等酒席定製的。流水般的燈光,把鏤刻的邊緣照耀得如同瀑布。侍者要不是年紀太輕,內地人簡直會當做是外交官;那副儼然的神氣表示他們是掙大錢的。


    先到的五位客人等著其餘的九位。第一是畢西沃,一切風雅集團的提調,到一八四三年還沒有過時,他的看家本領是永遠有新鮮的笑話,這在巴黎是和德行同樣難得的。其次是當代最大的風景畫家與海洋畫家萊翁-德-洛拉,他的出人頭地是作品從來不低於他初出道時的水準。一般交際花平時就少不了這兩位滑稽宗匠。沒有一次宵夜,沒有一個飯局,沒有一個集會沒有他們的。卡拉比訥既是主人公開的情婦,當然在最先到之列,水銀瀉地的燈光照著她一對巴黎無敵的臂膀、一個象車工車出來的脖子(沒有一絲皺紋!)、極精神的臉、深藍淺藍拚起來的挑繡緞子衫、英國花邊的數量足夠一個村子一個月的糧食。當晚不登台的珍妮-卡迪訥,穿扮得象神仙一般,她的肖像已經大眾皆知,無庸贅述。對這些婦女,宴會永遠是行頭的比賽,好象長野跑馬場大賽馬,個個都想替背後的百萬富翁得獎,她們仿佛向競爭的對手說:“你瞧我值這個價錢呢!”


    第三個女人,沒有問題是一個初出道的嫩角色,眼看兩位有錢而老資格的前輩身上那樣的奢華,差不多自慚形穢了。極簡單的穿著一件藍色金銀鑲邊的白開司米衣衫,滿頭插著鮮花,理發匠笨拙的手段,無意之間倒使她的金黃頭發另有一番天真的風度。盛裝之下有點兒發僵,她正如俗語所說的,免不了初次登台的那種羞人答答。剛從瓦洛涅鄉下來,她的新鮮嬌嫩在巴黎是無人競爭的,她的天真純樸連垂死的人見了都會動心;她的美,和諾曼底供應巴黎戲院的多少美女不相上下。齊齊整整的臉上,線條的純粹,就象天使的一樣合於理想。乳白的皮膚反映著灩瀲的燈光,好比一麵鏡子。腮幫上細膩的色調,仿佛是畫筆調出來的。她名字叫做西達麗斯。我們在下文可以看到,對於努裏鬆太太和瑪奈弗太太下的那局棋,她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卒子。


    這個十六歲的尤物是卡拉比訥帶來的,她給珍妮-卡迪訥介紹了,卡迪訥說:


    “啊,我的乖乖,你的手臂不象你的名字呀。”


    的確,西達麗斯令人讚美的一雙手臂是肌理緊密,斑痕很多而血色鮮明的。


    “她值多少?”珍妮-卡迪訥輕輕的問卡拉比訥。


    “一筆遺產。”


    “你想把她怎麽辦?”


    “噢!要她做孔巴比斯太太!”


    “你做這個媒一定有好處嘍?”


    “你猜吧!”


    “一套銀器?”


    “我已經有三套了!”


    “鑽石?”


    “我還要出賣呢……”


    “難道給你一隻綠毛猴子嗎?”


    “不,是一幅拉斐爾!”


    “虧你想得出!”


    “約瑟法老是拿她的畫吹牛,把我耳朵都聒聾了,”卡拉比訥回答,“我要攪些好東西勝過她……”


    杜-蒂耶把飯局的主角巴西人帶來了。接著來的是埃魯維爾公爵和約瑟法。歌唱家穿著一件簡單的絲絨衣衫;可是脖子裏亮著一條十二萬法郎的珠項鏈,在白茶花似的皮膚上你簡直辨不出珠子。漆黑的發髻中間戴著一朵紅茶花(另外一種的美人痣!)非常惹眼;每條臂膀上戴了十一隻珠鐲。她過去跟珍妮-卡迪訥握手,卡迪訥說:“把手鐲借給我!”約瑟法便脫下來放在一個盤子裏遞給她的朋友。


    “哎喲,了不起!”卡拉比訥說。“真要做了公爵夫人才行!從沒見過這樣多的珠子!”她轉身對著矮小的埃魯維爾公爵:“為了裝扮這個丫頭,你大概把海洋都撈空了吧,公爵?”


    卡迪訥隻拿了一隻手鐲,把餘下的二十隻套上歌唱家美麗的手臂,親了一下。


    餘下的客人是:文壇的清客盧斯托、拉帕菲林和瑪拉迦、馬索爾、沃維奈,最重要的一家報館主人泰奧多爾-迦亞。王爺氣派的埃魯維爾公爵,當然對誰都彬彬有禮,但對德-拉帕菲林另有一種招呼,雖沒有特別尊敬或親密的意味,卻仿佛告訴大家:咱們才是一家人,才配稱兄道弟!這種成為貴族標識的招呼,是特意行出來氣氣資產階級的風雅人士的。


    卡拉比訥請孔巴比斯坐在她左手,埃魯維爾公爵坐在她右手。西達麗斯坐在巴西人旁邊,她的另一邊是畢西沃。緊靠公爵的是瑪拉迦。


    七點,開始吃生。八點,在兩道菜之間,大家嚐了一點冰鎮潘趣酒1。這一類筵席的菜單是眾所周知的。九點,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樣的酒,照例的東拉西扯,胡說八道。四月裏最沒味兒的飯後點心已經端上。這種令人頭暈的氣氛,隻能使諾曼底姑娘一個人有點兒醉意,在那裏哼一支聖誕歌的調子。除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人神誌不清;酒客和交際花是巴黎飯局中的精華。大家嘻嘻哈哈,雖然眼睛發亮,照樣很精神,可是談話的方向轉到了譏諷、軼事、和秘史方麵。至此為止,話題回來回去總離不了跑馬、交易所、批評公子哥兒和喧傳一時的醜事等等,慢慢的卻染上親密的意味,快要分化為捉對子談心了——


    1一種酒加糖、紅茶、檸檬等調製的飲料。


    這時卡拉比訥向萊翁-德-洛拉,畢西沃,拉帕菲林,杜-蒂耶飛了幾個眼風,大家便提到了愛情。


    “正經醫生從來不談醫學,真正的貴族從來不提家世,有才氣的人從來不談自己的作品,”約瑟法說;“咱們幹嗎要談自己的本行?……為了這個飯局,我特意教歌劇院停演,難道在這兒還得工作不成?所以諸位,別裝腔了吧。”


    “人家跟你談的是真正的愛情,我的乖乖!”瑪拉迦說,“是一個人不怕傾家蕩產、把父母妻子一齊賣掉、不怕進克利希監獄的那種愛情……”


    “那麽你說吧!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歌唱家回答。


    “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是學的巴黎小孩子的口吻,在那般交際花嘴裏,加上擠眉弄眼的表情,變了一句意義無窮的話。


    “難道我不愛你嗎,約瑟法?”公爵輕輕的說。


    “你也許是真的愛我,”約瑟法笑著咬著公爵的耳朵,“可是我,我的愛你並不象他們說的,好象沒有了愛人,世界就變了漆黑。我覺得你合意、有用、可並非少不了你。明兒你要走了,馬上有三個公爵來替補你一個……”


    “難道巴黎會有什麽愛情?”萊翁-德-洛拉說,“大家掙錢還來不及,怎有功夫談真正的愛情?愛情是要把你整個兒化掉的,象糖碰到了水一樣。要談愛,非得一百二十分的有錢,因為愛情會使一個男人沒有男人味,差不多跟我們這位巴西男爵一樣。我早已說過,天下的極端總是殊途同歸,碰在一起的!動了真情的人好比一個太監,因為在他眼裏,世界上是沒有女人的了!他神秘得很,仿佛真正的基督徒在荒野中修行!你們瞧瞧這位了不起的巴西人吧!……”


    全桌的人都開始打量亨利-蒙泰斯,他變了視線的中心,不由得害臊起來。


    “他象牛吃草似的啃了幾個鍾點,也象牛一樣的不知道旁邊有一個巴黎最……我不說最美,但是最新鮮的姑娘。”“這兒什麽都是新鮮的,本飯店的魚就是出名的新鮮,”卡拉比訥湊上一句。


    蒙泰斯男爵——的望著風景畫家回答:


    “說得好!我為你幹一杯!”


    他向萊翁-德-洛拉點點頭,舉起滿滿的一杯波爾圖酒,很豪爽的喝完了。


    “那麽你是有愛人的了?”卡拉比訥問,她認為他的幹杯就是承認的意思。


    巴西男爵教人斟滿了酒,對卡拉比訥行了禮,照樣幹了一杯。


    “祝夫人健康!”卡拉比訥的口吻那麽滑稽,引得畫家,杜-蒂耶,畢西沃都哈哈大笑。


    巴西人不動聲色,象一座銅像。卡拉比訥看到這種鎮靜,不由得心中著惱。她明知蒙泰斯愛著瑪奈弗太太,可是料不到這個人會這樣的死心塌地,這樣的咬緊牙關不露一點口風。從情人的態度上,往往可以判斷他所愛的女人,正如從情婦的舉動上可以判斷她的男人。巴西人儼然以為愛著瓦萊麗同時也受到瓦萊麗的愛,他的笑容在老於世故的人看來簡直是在諷刺人家。他的神氣也真值得欣賞:臉上沒有一點兒酒意,暗黃眼睛射出那種特有的光彩,絲毫不露出他的心事。卡拉比訥不禁暗暗的想道:


    “好厲害的女人!竟然把這顆心封得這麽嚴!”


    “他是一塊頑石!”畢西沃低低的說,自以為這不過是對巴西人放一炮,沒有想到卡拉比訥非把這座堡壘攻下來不可。


    卡拉比訥的右邊談著這些表麵上極無聊的話,她的左邊,埃魯維爾公爵,盧斯托,約瑟法,珍妮-卡迪訥和馬索爾,繼續在討論愛情問題。他們研究那些希有的現象究竟是怎樣產生的,由於風魔,由於固執,還是由於愛情?約瑟法聽膩了這套理論,想把談話改變一個方向。


    “你們說的,連你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們之中有哪一位,愛一個女人,並且是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愛到把自己的家產、女兒的家產、都攪得精光,出賣前程,斷送過去的光榮,冒著苦役監的危險去偷盜政府,害死一個叔叔、一個哥哥,聽人家蒙著眼睛擺布,做夢也沒想到人家要開他最後一次玩笑,故意使他看不見那個他掉下去的窟窿!哼,你們之中哪一個是這樣的人?杜-蒂耶的心是一口保險箱,萊翁-德-洛拉的是才氣,畢西沃隻知道愛他自己,馬索爾胸中隻有大臣兩字;盧斯托隻有五髒六腑,他這個會讓拉博德賴太太離開的人;公爵太有錢,沒法拿傾家蕩產來證明他的愛情;沃維奈根本談不上,我不把放債的當做人。所以,你們從來沒有愛過,我也沒有,珍妮,卡拉比訥,都談不上……至於我剛才說的那種角兒,我隻見過一次。那是,”她對珍妮-卡迪訥說,“那是咱們可憐的於洛男爵,我現在正當做走失的狗一樣在招尋,因為就要找到他。”


    卡拉比訥神色異樣的望著約瑟法,想道:“咦!難道努裏鬆太太有兩張拉斐爾嗎?怎麽約瑟法也在耍弄我?”


    “可憐的家夥!”沃維奈說,“他的確偉大,的確了不起。那種氣派!那種風度!簡直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局麵。頭腦多靈活,攪錢的時候多巧妙多有天才!隻要是有錢的地方,他就會去找,就會去挖,哪怕是砌在巴黎四郊的墳場裏,我想他現在就躲在那些地方……”


    “而這些,”畢西沃接口說,“是為了那個瑪奈弗太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


    “她要嫁給我的朋友克勒韋爾了!”杜-蒂耶插了一句。


    “她還愛我的朋友斯坦卜克愛得發瘋呢!”萊翁-德-洛拉說。


    這三句話,仿佛把蒙泰斯當胸打了三槍。他臉色發白,氣得好容易才抬起身子:


    “你們都是些混蛋!你們不應該把一個良家婦女,跟你們那些墮落的女人混在一起,尤其不應該把她當做你們胡說八道的靶子。”


    蒙泰斯的話,給全場一致的叫好聲和鼓掌聲打斷了。由畢西沃,萊翁-德-洛拉,沃維奈,杜-蒂耶,馬索爾為首,大家哄成一片。


    “皇帝萬歲!”畢西沃嚷著。


    “替他加冕呀!”沃維奈叫道。


    “替忠實的丈夫做一聲豬叫!替巴西叫好呀!”盧斯托喊。


    “啊!黃臉男爵,你愛咱們的瓦萊麗?”萊翁-德-洛拉說,“你真有胃口!”


    “他說話是不大客氣,可是有氣魄!……”馬索爾插了一句。


    “可是我的好主顧呀,你是人家介紹給我的,我是你的銀行家,你的天真要教我受累了。”杜-蒂耶說。


    “啊!告訴我,你是一個正經人……”巴西人問杜-蒂耶。


    “我代表大家,謝謝您,”畢西沃說著,行了一個禮。


    “你得告訴我一些老實話……”蒙泰斯根本不理會畢西沃。


    “這個嗎,”杜-蒂耶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克勒韋爾請我去吃他的喜酒。”


    “啊!孔巴比斯替瑪奈弗太太辯護!”約瑟法一本正經的站起來說。


    她裝出悲壯的神氣走到蒙泰斯身旁,在他頭上親熱的拍了一下,把他望了一會,做出滑稽的欽佩的表情,側了側腦袋:


    “不顧一切的愛情,於洛是第一個例子,這兒是第二個;


    可是他不算數,他是從熱帶來的!”


    約瑟法輕輕拍著他腦袋的時候,蒙泰斯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眼睛瞪著杜-蒂耶:


    “要是你們想開我一個巴黎式的玩笑,想逼我說出秘密……”說著他仿佛射出一條火帶,眼睛裏亮出巴西的太陽,罩住了所有的客人。“那麽求你老實告訴我一聲,”他的口吻幾乎象小孩子般的哀求,“可是千萬不能糟蹋一個我心愛的女人……”


    “嗨!”卡拉比訥咬著他的耳朵,“要是你給瓦萊麗欺騙了、出賣了、玩弄了,要是我在一小時以內,在我家裏給你證據看,那你怎麽辦?”


    “那我不能在這兒對你說,當著這些伊阿古……”巴西人回答。


    卡拉比訥把伊阿古聽做醜巴怪。


    “那麽你別說話!”她笑著說,“別給那些巴黎才子當笑話,你到我家裏來,咱們再談……”


    蒙泰斯垂頭喪氣,結結巴巴的說:


    “要證據的!……唉,你想……”


    “證據隻會太多,我還擔心你發瘋呢,光是疑心,你就氣成這個樣兒……”


    “這家夥的死心眼兒比故世的荷蘭王還厲害1!——喂,盧斯托,畢西沃,馬索爾,喂,你們後天不是都給瑪奈弗太太請去吃喜酒嗎?”萊翁-德-洛拉問大家——


    1一八一五年登位的荷蘭國王威廉一世以頑固著稱。


    “對啊,”杜-蒂耶回答。“男爵,我可以告訴你,要是你有意思娶瑪奈弗太太的話,你就跟一條議案一樣給克勒韋爾一票否決了。我的老夥計克勒韋爾,存款利息有八萬,你大概沒有這個數目,要不然我相信你是會成功的。”


    蒙泰斯聽著,又象出神又象微笑,大家覺得他的神氣很可怕。這時領班的侍者過來附在卡拉比訥耳邊說,有一位親戚在客廳裏要見她。交際花起身出去,碰到努裏鬆太太,戴著黑紗麵網。


    “噢,孩子,要不要我上你家裏去?他上鉤了嗎?”


    “行啦,老媽媽,火藥裝足了,我隻怕它爆炸呢。”卡拉比訥回答。


    一小時以後,蒙泰斯,西達麗斯,和卡拉比訥,從牡蠣岩飯店回來,到了聖喬治街,走進卡拉比訥的小客廳。努裏鬆太太在壁爐前麵一張沙發裏坐著。


    “咦!我姑姑在這裏!”卡拉比訥說。


    “是啊,孩子,我親自來領我的利息。雖說你心地好,你會忘了的。明天我要付幾筆賬。做花粉買賣的手頭總是很緊。你帶的什麽客人呀?……這位先生好象很不高興似的……”


    這時可怕的努裏鬆太太可以說是盡了她化身的能事,裝得象一個普通的老婆子;她站起來擁抱卡拉比訥。操這種職業的交際花,由她拉下水的有上百個,卡拉比訥不過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位決不誤聽人言的奧賽羅,讓我來介紹:蒙泰斯-德-蒙泰雅諾男爵……”


    “哦!久仰久仰,我常常聽人家談到你先生;大家叫你孔巴比斯,因為你隻愛一個女人;可是在巴黎,隻愛一個女人就等於沒有女人。啊!你的愛人說不定就是瑪奈弗太太,克勒韋爾的小娘子吧?……哎,親愛的先生,你別怨命運,你的失敗倒是運氣……這婆娘真不是東西。我知道她的玩意兒!……”


    “哎哎!”卡拉比訥說;努裏鬆太太擁抱她的時候早已把一封信塞在她手裏。“你不知道巴西人的脾氣。他們喜歡叫心跟頭腦打架!……一朝忌妒之後他們是越來越忌妒的。先生嘴裏說要趕盡殺絕,實際決不會下手,因為他真是愛極了。現在我把男爵帶到這兒,是要給他看證據,從那個小斯坦卜克那裏弄來的。”


    蒙泰斯迷迷忽忽的聽著,好象這些話都跟他不相幹。卡拉比訥脫下了天鵝絨的短大衣,拿起一封複製的信念道:


    我的小貓,他今晚在包比諾家吃飯,約好十一點左右到歌劇院接我。我五點半動身,希望在咱們的樂園裏見到你。你給我上金屋飯店叫兩客菜。你得穿上禮服,回頭可以送我上歌劇院。咱們有四個鍾點好玩兒。這張字條你得交還給我,並非你的瓦萊麗不相信你,我連性命、財產、榮譽都肯給你,可是造化弄人,不可不防。


    “男爵,這是今兒早上送給斯坦卜克的情書;你看地名吧!


    真跡剛才給毀掉了。”


    蒙泰斯把紙翻來覆去看了一會,認出了筆跡,忽然轉出一個極中肯的念頭,證明他對瓦萊麗的確癡心到了極點。他望著卡拉比訥說:


    “啊啊!你們撕破我的心有什麽好處呢?要拿到這封信,馬上複印下來,再把原本交還去,你們一定花了很高的代價。”


    卡拉比訥看見努裏鬆太太對她做一個暗號,便說:“大傻瓜!你不看見這個可憐的西達麗斯嗎?……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三個月來愛得你把吃喝都忘了,你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她不是傷心透了嗎?”


    西達麗斯把手帕掩著眼睛裝哭。


    卡拉比訥接著又說:“別看她軟綿綿的好說話,眼見心愛的男人受了一個小淫婦兒的騙,她真是氣瘋了,她恨不得把瓦萊麗殺死呢……”


    “咄咄咄,這是我的事!”巴西人說。


    “怎麽!你!……殺人?”努裏鬆太太說,“這兒可不興這一套了。”


    “噢!我,我又不是這兒的人!我是王家武官團裏的,你們的法律管不著我,要是你們給我看到證據……”


    “喝!這字條不是證據嗎?”


    “不,我不相信寫的字,我要親眼目睹……”


    “噢!親眼目睹!”卡拉比訥對冒充姑媽的暗號完全明白;


    “這不難,可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先看看西達麗斯。”


    努裏鬆太太一個暗號遞過去,西達麗斯便脈脈含情的望著巴西人。


    “你喜歡不喜歡她?你能不能負責她的終身?”卡拉比訥問。“一個這樣漂亮的姑娘,要有一所住宅,要有自備車馬才配得上!總不能狠著心腸叫她走路吧。並且她還欠著債……你欠多少呀,孩子?”卡拉比訥把西達麗斯的胳膊擰了一把。


    “她值得多少就是多少,隻要有主顧,”努裏鬆太太說。


    “聽我說!”蒙泰斯終於發現了這個女人之中的精品,“你讓我看到瓦萊麗嗎?”


    “嗨,看到她,還看到斯坦卜克!”努裏鬆太太回答。老婆子把男爵打量了已有十分鍾,認為這個工具已經合乎她的理想,起了殺心,尤其是已經相當糊塗,不會再提防人家了,她便插身進來,接著說:


    “親愛的巴西佬,西達麗斯是我侄女,我不能不過問一下。揭穿秘密不過是十分鍾的事;因為是我的一個朋友,把幽會的房間租給斯坦卜克,此刻正在陪瓦萊麗喝咖啡的,好古怪的咖啡!可是她管這個叫做咖啡。所以,巴西佬,咱們先得把條件談妥。我喜歡巴西,那是一個熱地方。你打算把我的侄女怎麽辦?”


    “你這隻老鴕鳥!”蒙泰斯忽然發覺了努裏鬆太太帽子上的羽毛,“你打斷了我的話。要是給我看到……瓦萊麗跟那個藝術家在一起……”


    “就象你希望跟她在一起的那個樣子,”卡拉比訥說。


    “那麽我把這個諾曼底姑娘帶到……”


    “哪兒去?……”卡拉比訥問。


    “巴西嘍!我娶她做老婆。我叔父留給我一塊十裏見方的地,不許出賣的,所以至今還在我手裏;我有一百個黑人,男的、女的、小的,全是黑人,都是叔叔買來的……”


    “原來是一個黑奴販子的侄兒!”卡拉比訥撅起嘴巴,“那得考慮一下——西達麗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親黑派?”


    “哎哎!卡拉比訥,別開玩笑啦,”努裏鬆太太說,“我跟先生談正經呢。”


    “要是我再攪一個法國女人,我要她整個兒歸我的了。我預先通知你,小姐,我是一個王,可不是立憲製度的王,而是一個沙皇,所有的下人都是買來的,誰也不能走出我的王國。周圍一百裏內沒有人煙,靠裏邊是野蠻人住的,到海邊還隔著象法國一樣大的沙漠……”


    “那我寧可在這兒住一個閣樓!”卡拉比訥說。


    “我就是這麽想,才賣掉了所有的田地跟裏約熱內盧1的產業,回到這兒來找瑪奈弗太太的。”


    “這樣的旅行決不是鬧著玩的,”努裏鬆太太說。“不說錢吧,就憑你這麽一個人就該有人愛,尤其生得這麽漂亮……


    喲!他漂亮喔!”她對卡拉比訥說。


    “非常漂亮,比隆於莫的馬夫還要漂亮,”交際花回答。2西達麗斯抓起巴西人的手,他卻是一本正經的掙脫了——


    1巴西城市。


    2十九世紀法國作家亞當作的喜歌劇《隆於莫的馬夫》,有一段唱辭是:噢!噢!噢!噢!他多漂亮,隆於莫的馬夫!


    “我這次來是預備把瑪奈弗太太帶回去的!”巴西人繼續申說他的理由,“你們不知道我幹嗎花了三年功夫才回到巴黎來嗎?”


    “誰知道你這個野蠻人的玩意兒!”卡拉比訥說。


    “因為她老是說願意跟我兩個人在荒野裏過日子!……”


    “你信她這種話,那你不是野蠻人,而是文明人中間的傻瓜了。”卡拉比訥說著哈哈大笑。


    巴西人全不理會交際花的諷刺,接著說:“她對我一遍又一遍的盡說,所以我在那塊大產業上蓋了一個美麗的莊園。然後我回法國來接瓦萊麗,而我第一晚跟她久別重逢的時候……”


    “久別重逢說得好文雅,”卡拉比訥說,“這句話我倒要記下來。”


    “她要我等那個混賬的瑪奈弗死了再說,我答應了,也原諒她接受了於洛的。我不知道是不是魔鬼穿上了女人的裙子,可是那女人從那時起對我百依百順,從來沒有使我起過一分鍾的疑心!……”


    “哎唷!她真是了不起!”卡拉比訥對努裏鬆太太說。


    努裏鬆太太點了點頭。


    “我相信她的程度,”蒙泰斯說著流下淚來,“跟我愛她的程度一樣。我剛才差一點把飯桌上的人統統打嘴巴……”


    “我看得出來!”卡拉比訥說。


    “要是她騙了我,要是她嫁了人,要是她這時候在斯坦卜克的懷抱裏,那麽這女人真該千刀萬剮,我要殺死她,象掐死一個蒼蠅一樣……”


    “可是有憲兵呢,我的孩子!”努裏鬆太太的笑容,簡直教人起雞皮疙瘩。


    “還有警察,還有法官,還有刑事法庭等等……”卡拉比訥接口說。


    “你隻會吹大炮!親愛的,”努裏鬆太太想知道巴西人泄憤的方法。


    “我要把她殺死的!”巴西人冷冷的重複一遍,“嚇!你們叫我野蠻人……難道我會學你們那些傻子的樣,到藥材鋪去買毒藥嗎?……跟你們一路回來的時候,我想過了,倘使你們說瓦萊麗的話是真的,我該用什麽方法報仇。我的黑人之中,有一個隨身帶著動物性的毒藥,比植物性的毒藥強得多,能夠教人害一種極可怕的病,隻有在巴西可以治。我打算給西達麗斯吃下去,由她傳給我;然後,等到克勒韋爾夫婦的血完全中了毒,無藥可救了,我已經帶你的表妹過了亞速爾群島1,我再把她治好,跟她結婚。我們野蠻人自有我們野蠻人的辦法!”他瞅著諾曼底姑娘問:“西達麗斯是我少不了的幫手。她欠多少債?……”


    “十萬法郎!”西達麗斯回答。


    “她話雖不多,說倒說得很好,”卡拉比訥輕聲對努裏鬆太太說。


    “我氣瘋了!”巴西人倒在椅子裏,嗓子都嗄了,“我氣死了!可是我要親眼看到,這簡直是不可能的!複印的一張字條!……誰敢說不是假造的?……哼,於洛男爵愛瓦萊麗!……”他忽然想起約瑟法的議論;“既然她還活著,足見他並不愛她!……我嗎,他要不是整個兒屬於我,我決不讓她活著給別人受用!……”


    蒙泰斯的神氣很可怕,但他的聲音更可怕!他狂嗥怒吼,渾身扭曲;他碰到什麽就砸破什麽,胡桃木在他手裏象玻璃一樣。


    “哎喲!你瞧他打爛多少東西!”卡拉比訥望著努裏鬆太太說——“喂,我的乖乖,”她拍了拍巴西人,“瘋狂的羅蘭2做在詩裏是很好,在人家屋裏卻是既不成體統,代價又很高昂。”——


    1在大西洋,屬葡萄牙。


    2十六世紀意大利詩人阿裏奧斯托的長詩《瘋狂的羅蘭》中的主角,因愛情而喪失理智。


    “我的孩子,”努裏鬆太太走到絕望的巴西人前麵站定了,“我跟你是同道。一個人愛到某個地步是至死方休的,生命應當替愛情做擔保。一個人臨走還不破壞一切?還不同歸於盡?我敬重你,佩服你,讚成你,尤其是你的辦法使我變了親黑派。可是你是愛她的呢!會不會軟心呀?……”


    “我!……要是她真的不要臉,我……”


    “得了吧,歸根結底,你說話太多,”努裏鬆太太又回複了她的本來麵目“一個存心報仇,自命為有辦法的野蠻人,做事決不象你這樣。要看到你的小娘兒在她的樂園裏,你就得帶西達麗斯一起去,假裝走錯房間;可是不能鬧亂子!你要報仇,就得裝做沒有出息,讓你的情婦擺布……明白沒有?”


    努裏鬆太太看見巴西人對這套巧妙的手段大為驚訝。


    “走吧,鴕鳥,”他回答,“咱們走!……我明白了。”


    “再見,我的乖乖,”努裏鬆太太招呼卡拉比訥。


    她遞了一個眼色,叫西達麗斯陪了蒙泰斯下樓,自己留在後麵。


    “現在呀,我的貝貝,我隻怕一件事,就是怕他把她當場勒死!那我不是糟了嗎?咱們一定得斯斯文文的來。噢!我相信你的拉斐爾是贏定了,有人說那不是拉斐爾,是米尼亞爾1。不管它,反正更好看;人家說拉斐爾的畫都是黑黑的,這一幅卻是漂漂亮亮,跟一張吉羅德2一樣。”——


    1米尼亞爾(1612-1695),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首席畫師。


    2吉羅德(1767-1824),法國著名曆史畫家。


    “我隻要勝過約瑟法就行!管它,米尼亞爾也吧,拉斐爾也吧……噢!那小賊婆今天晚上的珠子呀……為了得到它,教人進地獄也甘心!”


    西達麗斯,蒙泰斯,努裏鬆太太,踏上一輛停在卡拉比訥門外的馬車。努裏鬆太太悄悄地囑咐車夫,目的地是意大利人大街上的某幢屋子,卻不要馬上趕到,因為從聖喬治街出發隻有七八分鍾的遠近;可是努裏鬆太太指定走勒珀勒蒂耶爾街,而且要慢慢的過,好仔細瞧瞧街上停的車馬。


    “巴西佬!你瞧著,有沒有你小天使的車馬仆從。”


    馬車經過的時候,男爵指了指瓦萊麗的車。努裏鬆太太便說:


    “她吩咐下人十點鍾來,她另外坐了車到那所屋裏去會斯坦卜克,在那邊吃飯;半個鍾點以內她要上歌劇院。這些都安排得很好!所以你給她騙了這麽久。”


    巴西人不答話。他變做老虎似的,不動聲色,又回複了剛才飯桌上那副令人驚歎的神氣。他的鎮靜,正如一個破產的人交出清冊以後的神氣。


    在即將出事的屋子門口,停著一輛雙馬車;車行的店號叫做總公司,人家也就跟著把這種車叫做總公司。


    “你先在車上等,”努裏鬆太太對蒙泰斯說,“這兒不象咖啡館可以隨便進去,我會派人來請你的。”


    瑪奈弗太太和文賽斯拉的樂園,不象克勒韋爾的小公館,克勒韋爾認為沒有用處,已經讓給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了。這座樂園是許多人的樂園,在意大利人大街一所屋子的五層樓上,靠樓梯口,統共隻有一個房間。屋子每層的樓梯口都有一個房間,原來是給每個公寓做廚房的。但是整幢房屋變做價錢極貴的、幽會的旅館以後,二房東,真正的努裏鬆太太,在新聖馬可街開著香粉鋪的,極有眼光,識得這些廚房的價值,把它們改裝成飯廳。每間都有厚實的牆壁,臨街取光,樓梯台上兩道其厚無比的房門,使它跟屋子其餘的部分完全隔絕。在裏麵一邊吃飯一邊談著重要秘密,決沒有被人聽見的危險。為了安全起見,臨街的窗子外邊有百葉窗,裏邊有護窗板。由於這些特點,每間每月的租金要三百法郎。這幢包括許多樂園、許多秘密的屋子,由第一個努裏鬆太太花兩萬四千法郎租下,不論市麵好壞,每年可以淨賺兩萬,而且總管(第二個努裏鬆太太)的薪水已經除掉,因為她自己是不經管的。


    租給斯坦卜克伯爵的樂園,壁上糊著波斯綢,軟軟的地毯,使你腳下再也感覺不到油蠟上得紅紅的、又冷又硬的、醜惡的地磚。兩張漂亮椅子,床嵌在凹進去的地位,給桌子遮掉了一半。精美的晚餐吃過了,桌上放著殘肴剩菜,在酒神與愛神耕耘過的場地上,高高聳起兩個長塞子的酒瓶和一個香檳酒瓶,香檳在杯子裏早已沒有了泡沫。烤火椅子的旁邊,擺著一張花綢麵的齊整的沙發,大概是瓦萊麗置辦的,一口紅木五鬥櫃,上麵的鏡子是蓬巴杜式的鑲工。除了天花板上半明半暗的燈光以外,還有飯桌上和壁爐架上的蠟燭添了一點兒亮光。


    這幅簡單的素描,顯出一八四○年巴黎的寒傖,連私情的場麵都是這樣寒傖;想到三千年前神話中火神捉維納斯奸情的局麵,真有無從說起之感。


    西達麗斯跟男爵上樓的時節,瓦萊麗正站在柴火融融的壁爐前麵,教文賽斯拉替她扣束胸帶子。在這等情景中,一個清秀典雅,象瓦萊麗那樣不肥不瘦的婦人,越發顯得天仙一般的美。粉紅的皮膚,色澤的滋潤,即使最遲鈍的眼睛也要為之精神一振。在極少掩蔽之下,襯裙的褶襇和束胸,把身體的線條勾勒得那麽清楚,格外教人割舍不得,尤其在非分手不可的時節。鏡子裏那張得意的笑臉,扭來扭去表示不耐煩的腳,整著沒有完全理好的頭發的手,感激不盡的眼睛,還有那股滿足的熱情,象落日一般使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是火辣辣的,總之,她這時渾身上下都是令人回味無窮的寶藏!……誰要是回想起自己早年的荒唐,一定會辨認出這些甜蜜的細節,而對於洛和克勒韋爾一等人的風魔,即使不能寬恕,至少也能了解。女人在這種時候的魔力,自己是深知的,所以她們幽會之後總是精神煥發,好象返老還童一樣。


    “哎喲!兩年功夫還不會替一個女人束帶子!你真是太波蘭脾氣了!已經十點了,文賽斯拉!”瓦萊麗笑著說。


    這時候,一個缺德的老媽子,很巧妙的用一把刀挑落了身門上的鐵鉤,——亞當與夏娃唯一的保障。她很快的推開房門(因為伊甸園的房客照例是迫不及待的),把一幅展覽會裏常見的,模仿加瓦爾尼1的風情畫揭露了——


    1加瓦爾尼(1804-1866),法國畫家。


    “太太,請進去吧!”老媽子說。


    西達麗斯帶著蒙泰斯男爵走了進來。


    “哎唷,有人哪!……對不起,太太,”諾曼底姑娘吃了一驚的說。


    “怎麽!是瓦萊麗!”蒙泰斯嚷著,猛的把門關上了。


    瑪奈弗太太,過於劇烈的情緒一時也無從遮蓋,不覺望壁爐旁邊的烤火椅上坐了下去。兩顆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轉就不見了。她望著蒙泰斯,發現了諾曼底姑娘,忽然哈哈大笑。惱羞成怒之下,她衣衫不整的狼狽反而給遮過去了。她走到巴西人麵前,高傲的目光亮晶晶的如同一對武器。


    “哼,”她擺好姿勢,指著西達麗斯,“你的忠實敢情是這麽回事!你對我起的誓、賭的咒,連一個從來不相信愛情的人也會相信!我為你作了多少犧牲,甚至於犯罪!……不錯,先生,比起這樣年輕這樣美麗的姑娘,我一文不值了!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她指了指文賽斯拉。他那衣帽不齊的情景沒有辦法再否認。“那是我的事。我還能愛你?你這樣下流的出賣我,暗中刺探我,這兒的樓梯每一級都是你出錢買來的,老板娘、老媽子、說不定連蘭娜也在內……噢!你做得好事!——要是我對一個這樣卑鄙的男人還有一點兒感情,我自有理由告訴他,使他加倍的愛我!……可是,先生,我讓你去疑心,讓你將來後悔不及……——文賽斯拉,我的衣衫!”


    她接過衣衫穿好,照了照鏡子,若無其事的裝扮完畢,對巴西人望都不望,象沒有他在場一樣。


    “文賽斯拉,完了沒有?你先走。”


    她在眼角裏,鏡子裏,偷覷著蒙泰斯,認為他蒼白的臉色,又是那些強項的男人敵不住女人誘惑的表現。她過來抓著他的手,站的跟他相當靠近,讓他聞到那股情人們為之陶醉的、可怕的香味;然後,覺得他的心在亂跳,她便含嗔帶怨的瞅著他說:


    “你盡管去告訴克勒韋爾,他永遠不會相信的,我還是可以嫁給他;後天他便是我的丈夫了……並且我要使他非常的快樂……再見吧!把我忘了算啦……”


    “啊!瓦萊麗,”蒙泰斯把她摟在懷裏,“不行!……跟我上巴西去!”


    瓦萊麗望著男爵,覺得他又變了她的奴隸。


    “噢!要是你始終愛我,亨利,再等兩年,我可以嫁給你;


    可是你現在這張臉,我覺得陰險得很……”


    “我可以發誓,是人家把我灌醉了,一些壞朋友硬把這個女人塞給我,一切都是出於偶然!”蒙泰斯說。


    “那麽我還可以原諒你了?”她微笑著說。


    “你非嫁他不可嗎?”男爵焦急到了極點。


    “八萬法郎的進款!你瞧!”她那興奮的神氣竟有點兒可笑,“而且克勒韋爾那樣的愛我,他會愛死的!”


    “啊!我明白了。”


    “那麽咱們過幾天再談,”說罷她得意揚揚的下樓了。


    男爵在那裏站了一會,想道:“好,那我不顧一切了。怎麽!……這個女人竟想用她的愛情來收拾那個混蛋,象她當初算計瑪奈弗一樣!……這明明是上帝叫我來為人除害了!”


    兩天以後,瓦萊麗脫胎換骨,改姓了一個巴黎區長的光榮的姓;她改姓以後一小時,在杜-蒂耶飯桌上把瑪奈弗太太罵得狗血噴頭的那批客人,就在她家裏入席了。口頭出賣朋友的輕薄行為,在巴黎生活中是挺平常的。克勒韋爾做了十足地道的丈夫,為表示他的得意,把巴西男爵邀請了;所以瓦萊麗很高興的看到教堂裏有蒙泰斯在場。他來吃喜酒,也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這些風雅人士,對情人的沒有誌氣,尋歡作樂的交易,久已司空見慣。斯坦卜克對他素來當做天使的人開始有點兒瞧不起了,他那天悒鬱不歡的表現,大家認為非常得體。波蘭人仿佛借此表示,他跟瓦萊麗從此完了。李斯貝特來擁抱她親愛的克勒韋爾太太,抱歉的說不能吃喜酒,因為阿黛莉娜病得厲害。


    “你放心,”她和瓦萊麗分手時說,“他們會請你去,也會上你這兒來。一聽見二十萬法郎幾個字,男爵夫人差不多死過去了。噢!這個把柄你把他們拿住了;你慢慢得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嗯?……”


    結婚以後一個月,瓦萊麗和斯坦卜克吵架已經吵到第十次;他要她解釋亨利-蒙泰斯的糾葛,提出那天樂園出事的時候她說的話,不但口頭羞辱她,並且嚴密監視她,使她夾在文賽斯拉的嫉妒與克勒韋爾的——之間,連一分鍾都不得自由。一向替她出得好主意的李斯貝特既不在身邊,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氣憤,甚至提出文賽斯拉借錢的事,狠狠的罵了他一頓。斯坦卜克一氣之下,居然不上克勒韋爾公館了。這樣,瓦萊麗終算達到了目的,因為她要文賽斯拉離開一響,好恢複她的自由。克勒韋爾就要下鄉去跟包比諾商量她上門拜客的手續,她預備趁那個機會跟男爵約會,和他待上一整天,把以前說過要使巴西人加倍愛她的理由告訴他。蘭娜因為人家給了她很大的報酬,覺得自己的罪過一定不小,當然她真正關心的是主人而不是陌生人;那天早上她想點醒太太,可是人家恐嚇過她,要是泄露風聲,就得送她進瘋人院,所以她心中很怕,隻說:


    “太太現在很幸福了!幹嗎還要敷衍那個巴西人?……我就是不放心他!”


    “蘭娜,你說得不錯;我就想把他打發掉。”


    “啊!太太,那好極了。我真怕他,這個黑炭!我覺得他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你這個傻瓜!他跟我在一塊兒,倒應當替他提心吊膽呢。”


    這時李斯貝特進來了。


    “親愛的小山羊,好久不見啦!”瓦萊麗說,“我真痛苦……克勒韋爾跟我煩得要死,文賽斯拉又不來了,咱們吵了架。”


    “我知道,我就為他來的。下午五點鍾光景,維克托蘭碰見他正要走進瓦盧瓦街一家二十五銅子的飯館,看他餓著肚子可憐,就把他帶回了路易大帝街……奧棠絲一看文賽斯拉又瘦又病,衣冠不整,便馬上跟他講和了……你瞧你不是把我出賣了!”


    “太太,亨利先生來了!”當差的進來附在瓦萊麗耳邊說。


    “李斯貝特,我不能陪你了;這些明兒再跟你解釋!……”


    可是我們下文可以看到,不久瓦萊麗對誰都不能再解釋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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