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待到行至內院之內,柳白一眼就看到了那舉著竹簡輕聲吟誦的青衫身影,也是頗感意外。


    因為李斯引他來見的人,赫然就是他柳白自己的叔叔。


    荀況!


    “不錯,長高了。”


    荀況看到柳白,先是將竹簡放下,而後用手稍微比了比,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分明是主張‘性惡論’的大儒,卻比任何人看起來還要慈眉善目。


    “老師。”


    李斯行了一禮之後,便是站立在荀況之側,完全收斂起大秦百官之首的氣勢。


    \"叔叔,你來了鹹陽,為何都沒有來個信兒?\"


    柳白眉宇一挑,而後伸出手來。


    荀況笑笑,將自己手中的竹簡放置在柳白的手中。


    這小子從小便是如此,那叫一個貪!


    每次自個兒去看他,不帶禮物就不給笑臉。


    沒想到啊...這入了朝堂之後,還是如此模樣。


    柳白展開竹簡一看,嘴角登時一抽!


    好家夥,這不就是自家叔叔親自用刀刻抄寫的《論語》嗎?在外人看來那是千金難求,但他柳白府中都有三冊了!


    “您還是一樣摳門。”


    柳白無奈得開口說道。


    哪有人給自家晚輩帶禮物,帶自己的書法作品的?饒是再值錢,也有點糊弄的意味了。


    “老夫身無長物,這書簡都是最為昂貴的物件了,你若不要,便還回來。”


    荀況笑著說了一句,語氣之中沒有絲毫怪罪,反倒是慈祥長輩對於家中晚輩的那種溫和笑罵!


    一旁的李斯看的是豔羨無比!


    這些年他思念老師,身邊都沒有什麽物件可以懷念,如今這可是老師的手書啊!


    “送出去的東西還往回要,還是在您自個兒的學生麵前,也不覺得為老不尊?”


    柳白嘴角瘋狂抽搐!


    就不能有點大師風範嗎?好歹也是影響了數千年華夏思想的重要人物啊!


    荀況隨意得朝著旁邊的李斯瞥了一眼。


    這個在朝堂上屹立多年不倒,還能執掌最高臣權的老狐狸,若是連這點兒眼力見都沒有,那他早就下台了。


    隻見李斯立刻嚴整肅穆,做出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表明自個兒完全沒有看見自家老師的‘所作所為’。


    這種態度,讓柳白差點將竹簡摔在地上。


    好好好,擱著玩同夥這一套是吧!


    “小子,其實老夫本次來鹹陽,並不打算見你的。”


    荀況隨意的坐下,挑了挑油燈,讓房屋之中的光線更加明亮一些。


    早些年他遊曆,就不喜歡弟子伺候,如今老了,更喜歡做這種親力親為的小事。


    而此番話語說出,柳白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叔叔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說白了,


    牽掛!


    陽燁的事情,無論是何人,都能看出他柳白心中的不好受,他也沒有打算遮掩半分。


    若是他柳白對於陽老不問不顧,那國庫才真正會成為這些個臣子眼中的肥肉。


    但...


    他真的能走的出來嗎?


    或許說,他柳白真的需要人安慰嗎?


    “叔叔,你說...為何世事留不住,是否有一天,我也留不住你們?”


    “饒是咱們打造出了盛世,盛世是否也留不住?”


    柳白微微抬眸,輕聲開口問道。


    看淡生死,這不難,真正有了覺悟之後便可以做到,因為心中有了那個甘於為之放棄生命的目標,自然看淡己身。


    但,


    看淡離別,卻是極難!


    越是重情,越難!


    外人看來,他柳白可能是個狠辣無情的人,但隻有真正明白柳白的人才知道,這小子看待身邊人,比自己都重!


    對於他的這個問題,饒是一旁的李斯都是緊張起來。


    他知道,這是柳白在....問心!


    問的正是他柳白自己的心!


    他開始在質疑,在動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能留存?


    一旦走不出來,便是在朝堂之上硬挺著腰杆,也不過是強撐罷了。


    因為那一股子心氣,才是一切功業的基石。


    對於柳白這一句問心之語,荀況沒有回答,隻是自顧自得撥弄著油燈。


    那一點點的燈花,在昏暗的燈光下劈啪作響,而這位當世大儒,卻是樂此不疲。


    柳白的目光,從疑惑,到期待,到失望。


    原來...


    便是自家叔叔,也無法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嗎?


    他從不懷疑自己要不要做這些,他懷疑的是....該如何做,才能將這些事,這些人,這惶惶的盛世之氣,長存下去!


    為之,他可以不懈努力!


    “柳白。”


    就在此時,荀況輕輕開口喚了一聲。


    這一聲,仿佛是帶有魔力一般,柳白鬼使神差得抬頭睜眸,正對自家叔叔那深邃的目光。


    “陽燁將死,令你如此觸動?”


    荀況問道。


    柳白還未回答,卻聽見荀況繼續自顧自說下去:


    “老夫曾記得,有一個人也曾問過老夫類似的問題。”


    “不過,這家夥是個隻聽進去軍武的癡兒、”


    “他說,”


    “能否讓旗幟永遠驕傲飄揚?”


    說到這裏,荀況微微一頓,看向柳白。


    柳白不明所以,有些難以理解,為何自家叔叔忽然拐了個彎說起這些?


    不過...永遠驕傲飄揚,那顯然違反了重力定律,純純放屁呢不是?


    柳白未答,荀況便是繼續說道:“這個問題,老夫也無法解答。”


    “隻不過後來啊...這個家夥生了個兒子,還帶著兒子來到老夫的麵前。”


    “跟老夫說,他找到方法了。”


    說罷,荀況微微一頓,雙眸深深看了柳白一眼,沉聲開口道:“隻要有人舉著旗幟,一直奔跑便是了。”


    此話說出,饒是李斯,都覺得這個答案太過無理取鬧了:“老師,人終有力竭之時,如何一直奔跑?”


    荀況沒有回答,隻是起身,拍了拍柳白的肩膀,而後踱步走向房屋之外。


    李斯愕然,竟一時之間不知道關注柳白,還是跟著自家老師。


    柳白凝眉,雙目微閉。


    緊接著抬眸。


    眼神之中的疑慮,盡皆消散,還複一片清明。


    他...知道叔叔的意思了!


    人終有力竭之時,無法一直奔跑。但旗幟不可垂下!


    隻要...


    在力竭之時,將旗幟傳給下一個人,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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