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上當”通過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裏吃飯,溜進貴婦人的小客廳,愛著艾絲苔。總之,他在呂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個漂亮、年輕、高尚、將要擺升大使職位的雅克-柯蘭。


    “鬼上當”通過精神父愛現象認為德國迷信“心靈相通”是確實存在的。有些女人很相信這一點,她們在生活中真正愛過,感到自己的靈魂已過渡到自己所愛男子的靈魂之中,她們是過著這男子的生活,不管這生活是高尚還是下賤,幸福還是痛苦,默默無聞還是出人頭地。盡管與自己所愛的人距離遙遠,他腿部受傷時,她們也感到腿部疼痛,她們還能感覺到他在與別人決鬥。總之,一句話,她們不需要別人告知,就能知道那個人有不忠實的行為。


    雅克-柯蘭被送回牢房後,心裏想:“他們在審訊那孩子!”


    這個殺起人來跟工人喝酒那樣習以為常的家夥,想到這裏就渾身戰栗。


    “他有沒有見到他的那些情婦呢?”他思忖著,“我的姑媽是否找到了這些該死的女人呢?這些公爵夫人,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經開始行動,有沒有阻止住這場審訊呢?……呂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運注定他要受審,他怎樣才能頂住?可憐的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這一步!這場混亂都是帕卡爾這個強盜和歐羅巴這個狡猾的女人偷了紐沁根送給艾絲苔的七十五萬法朗注冊公債造成的。這兩個壞東西叫我們在走最後一步時跌了跤。但是他們搞這個惡作劇,一定會付出沉重代價!要是再過一天,呂西安就成為富翁了!他就會娶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為妻了。到那時,我不再有艾絲苔這個負擔了。呂西安太愛這個姑娘,而他從來沒有愛過這塊可以倚靠的木板條克洛蒂爾德……如果能這樣,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現在我們的命運要取決於呂西安在這個卡繆索麵前的一個眼神,一陣臉紅!卡繆索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不缺少法官具有的精細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時候,我們彼此看過一眼,通過目光互相揣摸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挾呂西安的那些情婦!……”


    這一內心獨白持續了三小時。他是那樣焦慮不安,以致他那鋼鐵般的肌體都有點兒難以忍受了。緊張的情緒使雅克-柯蘭的頭腦像在燃燒,他感到極度口渴,不知不覺喝光了一個小木桶裏的水。單獨關押的牢房裏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張木床和兩個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頭,他會怎麽樣呢?這個親愛的孩子沒有泰奧多爾這樣堅強!……”他躺在行軍床上問自己。這床與警衛隊的床相似。


    雅克-柯蘭在這緊急時刻想起了泰奧多爾。泰奧多爾是誰呢?


    泰奧多爾-卡爾維是個科西嘉青年。十八歲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謀殺罪。多虧用重金買得了某些人對他的保護,才被判了無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柯蘭的獄友。雅克-柯蘭的最後一次越獄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泰奧多爾-卡爾維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邊,他押送苦役犯去見警察分局局長)。這次精彩的越獄發生在羅什福爾港,那裏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們也盼望這兩個危險人物在那裏送命。他們兩人一起逃出監獄,因逃亡途中發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東西。泰奧多爾再次被捕,重新進人牢房。雅克-柯蘭逃到西班牙,改頭換麵成了卡洛斯-埃雷拉。他又到羅什福爾尋找那個科西嘉人。就在這時,他在夏朗特河邊遇見了呂西安。“鬼上當”就是跟這個強盜頭子學了意大利語。強盜頭子自然為這個新的偶像而當了犧牲品。


    呂西安是個純潔無瑕的孩子,隻有一些小小的過失可以自責。與呂西安一起生活,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陽,美好而壯麗。而跟泰奧多爾在一起,雅克-柯蘭認為必定會犯一係列罪行,除了上絞刑架,看不到別的結局。


    呂西安的軟弱會引起災禍,單獨關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這樣的念頭在雅克-柯蘭的頭腦中占據越來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現禍患,這個不幸的人覺得自己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從他童年時代到現在,這種現象在他身上還一次沒有出現過。


    “我大概發燒了。”他想,“把醫生請來,給他一大筆錢,說不定他能幫我與呂西安進行聯係。”


    這時候,看守給犯人送來了晚飯。


    “這飯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請您告訴這個監獄的監獄長先生,給我派醫生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我的最後時刻快到了。”


    看守聽到苦役犯一邊說,一邊發出嘶啞的喉音,便點點頭,出去了。雅克-柯蘭拚命抓住這一線希望。但是,當他望見醫生由監獄長陪同走進牢房時,他看到自己的企圖破產了。他伸出手給醫生搭脈,冷靜地等待著診視結果。


    “這位先生發燒了。”醫生對戈爾先生說,“不過,這種發燒,我們在所有犯人身上都見過。”他又湊近假西班牙人耳邊說:“我看呀,這總是某種犯罪行為的證據。”


    總檢察長已經將呂西安寫給雅克-柯蘭的信交給了監獄長,要他轉交給雅克-柯蘭。監獄長這時候回去取這封信,留下了醫生和犯人,由看守監視著。


    “先生,”雅克-柯蘭見看守留在門外,監獄長也不知為什麽走了,便對醫生說,“如果您能將我的五行字捎給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萬法朗。”


    “我不想敲詐您的錢財,”勒勃倫醫生說,“世界上沒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沒有人?”雅克-柯蘭問,驚得目瞪口呆,“為什麽?”


    “他上吊了……”


    印度叢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時發出的吼聲,也沒有雅克-柯蘭這時發出的叫喊那樣令人恐懼!他像老虎似地用後爪直立起來,向醫生射出霹靂打下發出閃電時火一樣燃燒的目光,然後沮喪地倒在他的行軍床上,叫了一聲;“啊!我的兒子!……”


    “可憐的人!”醫生大聲說,他被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驚。


    這突然發作之後,便是完全癱軟。“啊,我的兒子!”這句話就像在竊竊私語。


    “這個人,他也要在我們手裏尋死嗎?”看守問。


    “不,絕對不會!”雅克-柯蘭說。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無神的眼睛望著這一幕的兩個見證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沒有仔細看。在單獨關押的牢房裏是沒法自殺的!你們看,我在這裏怎麽能上吊?整個巴黎都在擔保我這條命!上帝欠了我這條命!”


    看守和醫生驚愕得瞠目結舌,盡管很久以來已經沒有什麽事能引起他們的驚奇。


    戈爾先生走進來,手裏拿著呂西安的那封信。因極度痛苦而頹喪的雅克-柯蘭似乎恢複了平靜。


    “這是總檢查長委托我交給您的一封信,允許您將它拆開。”戈爾先生說。


    “這是呂西安寫的……”雅克-柯蘭說。


    “是的,先生。”


    “先生,這個年輕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監獄長接著說,“不管怎樣,如果醫生當時在這裏就好了,可惜他總是來得太晚……這個年輕人就死在那裏,在一個自費單人牢房裏……”


    “我能親眼看看他嗎?”雅克-柯蘭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能讓一位父親不受拘束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兒子嗎?”


    “如果您願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裏,我已經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個自費單人牢房去。您的單獨監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無生氣的冷漠的眼睛從監獄長身上緩慢地移向醫生。雅克-柯蘭用這個眼神在詢問他們,他覺得這是一個什麽圈套,他不知道是否應該走出這個房間。


    “如果您想看一下遺體,”醫生對他說,“那就得抓緊時間,今天夜裏就要把它運走了……”


    “先生們,如果你們有孩子的話,”雅克-柯蘭說,“你們就會理解我做這樣的傻事,我幾乎還沒有明白過來……對我來說,這個打擊比死還嚴重,但是你們不會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如果你們是父親,你們也隻是從某種形式上做父親……而我還是母親呢……我……我瘋了,……我覺得自己瘋了!”


    過道中那些堅實的門隻在監獄長麵前才打開。穿過那些過道,就能很快從單獨關押的牢房走向自費單間牢房。這兩排牢房被一條由兩堵大牆組成的地下走廊隔開。大增支撐著穹頂,穹頂上方的一層便是人稱木廊商場的司法大廈長廊。雅克-柯蘭由看守架著胳膊,前麵有監獄長領路,後邊跟著醫生,幾分鍾後便到了陳放呂西安屍體的牢房,人們把呂西安的屍體放在一張床上。


    雅克-柯蘭看到這一情景,一下子撲到屍體上,拚命地緊緊抱住呂西安,那瘋狂的力量和動作使三位目睹這一場麵的人不寒而栗。


    “這就是我跟您談過的那種力量的例證。”醫生對監獄長說,“您看!……這個人就要去揉搓這具屍體,可是您不知道,屍體就跟石頭一樣……”


    “讓我留在這裏吧!……”雅克-柯蘭用奄奄一息的聲調說,“我沒有多少時間能看到他了,人們就要從我這裏把他運走……”


    他沒說出“埋葬”這個詞。


    “請你們允許我保留我親愛的孩子的一點什麽東西吧!……請您慈悲為懷,先生,親自為我剪下他的幾縷頭發吧,”他對勒勃倫醫生說,“因為,我下不了手……”


    “這確實是他的兒子!”醫生說。


    “您真以為是這樣嗎?”監獄長以深沉的表情回答,這使醫生陷入短暫的沉思。


    監獄長吩咐看守將犯人留在這間牢房裏,並叫他在人們把屍體運走前,為這個所謂父親剪下幾縷他兒子的頭發。


    五月時光,五點半鍾,在附屬監獄的牢房裏,雖然窗上堵著鐵柵欄和鐵絲網,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蘭抓著呂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讀起這封可怕的信。


    沒有見過哪個人能把一塊冰緊緊攥在手心裏十分鍾。寒冷會飛快地傳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這種可怕的,像毒藥般起作用的寒冷所產生的效果,與這樣緊緊地握著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對人的心靈所產生的效果,幾乎不能類比。這時候,死者向生者述說,說出了醜惡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滅。因為,在感情上,變化不就是死亡嗎?


    讓我們與雅克-柯蘭一起重讀一遍呂西安的這封信。這臨終的字跡對這個人來說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親愛的神甫:


    我從您手裏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卻出賣了您。這並非有意的忘恩負義的舉動使我無地自容。當您讀到我這幾行字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您不會在我身邊救助我了。


    您曾經給了我充分權利,如果我能從中得到好處,就可以把您毀掉,將您像煙蒂一樣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處置了您。為了擺脫困境,您所收養的心靈上的兒子,受了預審法官巧妙提問的誘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價要謀害您的人一邊,希望讓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國惡棍是同一個人。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您曾經想把我造就成一個大人物,比我所能達到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在您這樣一位本領高強的人和我之間,在這永別的時候,彼此是不會說什麽傻話的。您想叫我獲得權勢和榮譽,但您卻將我推進了自殺的深淵,就是這麽回事。我早已聽到我的上方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擊聲。


    正如您過去有時說的那樣,有該隱的後代,也有亞伯的後代。在人類戲劇性衝突中,該隱是反對派。從這一世係來說,您是亞當的後代,魔鬼繼續在亞當身上吹火苗,第一顆火星便飛到了夏娃身上。這個魔鬼世係中,不時冒出一些形體巨大、麵目猙獰的魔鬼,他們集結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動物,他們的生存需要有他們現在所處的廣闊空間。這些人在社會上很危險,就像獅子到了諾曼底就很危險一樣。他們需要食物,他們吞食平庸的人,會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們的遊戲很危險,最後甚至會將那條把他們當作夥伴和偶像的卑賤的狗也給宰了。上帝高興時,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查裏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侖。但是,當上帝任憑這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處鏽蝕時,他們就隻不過是普加喬夫、羅伯斯比爾、盧韋爾、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們對溫和的人們有極大的控製能力,將他們吸引過來,蹂躪他們。這些人在他們的同類中顯得偉大,漂亮。他們是樹林中引誘孩子們的色彩絢麗的毒花,是惡之詩。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住在洞穴裏,而不應該出來。您使我靠這種燦爛的生活而生活。我對生活確實有自己的一本帳。所以,我能將自己的腦袋從您的謀略難題中抽回來,套入我自己領帶的活結中。


    為了補救我的過失,我向總檢察長交了一份關於收回我審訊記錄中所說的話的聲明。您可以利用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們將根據一份合乎規定的遺囑所表達的願望,將一筆屬於您的教會的錢歸還給您。出於您對我的慈父之情,您不慎為我動用了這筆錢。


    永別了!啊,永別了!邪惡與墮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別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勝過希門尼斯和黎希留。您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您叫我經曆一場美妙的夢幻後,我又在夏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經不是我將要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時代小小過失的故鄉的那條河流,而是塞納河了。我的沉淪之處,就是附屬監獄中一間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懷念我。我對您蔑視的程度就是對您欽佩的程度。


    呂西安


    淩晨一點以前,有人來搬運遺體,發現雅克-柯蘭跪在床前,那封信丟棄在地上,也許像尋短見的人將自刎的匕首拋開時那樣掉落的。但是這個痛苦的人一直將呂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禱上帝。


    搬運工看到這個人,不禁停頓了一下,因為他酷似中世紀墳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創作的永久跪在那裏的石雕像。這個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樣熠熠閃光,身體僵直得紋絲不動,簡直令人不可思議。這些人感到敬畏,便溫和地叫他站起來。


    “為什麽?”他怯生生地問。


    這個膽大包天的“鬼上當”這時候變得孩子一樣軟弱。


    監獄長叫德-夏爾日伯夫先生來看這一情景。這種痛苦狀況使德-夏爾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對雅克-柯蘭編造的父親身份信以為真,便向他說出了德-格朗維爾先生關於安排呂西安葬禮和送葬行列所下達的命令,並說一定要將呂西安遺體運送到他的馬拉凱河濱寓所,那裏已有教士等著,下半夜將為他守靈。


    “我確實認為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靈,”苦役犯用悲戚的聲調叫道,“先生,請您告訴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給他提供很大幫助……千萬別忘記這句話,對他來說,這句話是至關重要的,啊!先生,一個人為這樣一個孩子哭泣了七個小時後,他的心裏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哎,我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人們從雅克-柯蘭手中把他兒子的遺體取走。他用母親般的目光又向呂西安望了一眼,然後倒下了。他看著呂西安的遺體被運走,不禁發出一聲呻吟,搬運工聽到後更加快了腳步。


    總檢察長的秘書和監獄長為了避免看到這種情景,早已離開了。


    這個鋼鐵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間作出決定,他的思想和行動能同時像閃電一樣迸發出來,他的神經受過三次越獄和三次坐牢的鍛煉,達到金屬般的堅強,跟野蠻人的神經沒有什麽兩樣。這樣一個人現在變得怎麽樣了呢?鋼鐵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壓後就會變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淨化後變得均勻,從而解體,這樣的金屬即使不處在熔化狀態,也不再具有原來的抗力。鐵匠、鎖匠、刃具匠等經常加工這類金屬的工人用一個專門術語表示這種狀態;“鐵漚爛了。”他們是借用一個加工大麻的詞匯這樣說的,大麻是這樣漚過後才解體的。那麽,人的心靈,或者說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擊後,會與鐵處於類似的狀態。有些人就像麻和鐵一樣被漚爛了。鐵軌斷裂引起可怕的列車事故中,最嚴重的便是貝爾維地區事件。科學家、司法部門和公眾正在對這類事件尋找各種原因,但是沒有一個人去請教這方麵的真正行家:鐵匠。他們個個都會這樣說:“鐵漚爛了!”這種危險是無法預見的,變脆的金屬與仍有韌性的金屬從外表看一模一樣。


    聽懺悔的神甫和預審法官發現罪大惡極的犯人常常處於這種狀態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對這些最堅強的硬漢的神經係統解體,幾乎總是起著決定性作用。嘴巴鬧得最緊的人這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招供,鐵石般僵硬的心這時也會碎裂。奇怪得很,當招供已經沒有用處時,這種極度的軟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機關感到不安的無辜的假麵具。犯人沒有認罪就死了,法院總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場上體驗到了人的各種力量的解體。


    早上八點鍾,自費單間的看守走進雅克-柯蘭所在的房間時,看他麵色蒼白,心態平靜,就像一個拿定主意後,又變得堅強的人那樣。


    “放風時間到了,”掌握鑰匙的看守說,“您已經在屋子裏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氣,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蘭正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對自己已經完全置之度外,隻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飯囊,既沒有懷疑比比-呂班對他設置的圈套,也沒有想到去放風院子有什麽意義。這個倒黴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這排牢房的過道穿行。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蘭西國王宮殿的華美拱廊邊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稱之為的聖路易長廊,現在,人們可以經過那裏去最高法院的各個所屬部門。這條走廊與自費單人牢房的走廊相連。這裏值得一提的是,盧韋爾這個有名的弑君者當年被關的囚室,就在這兩條走廊的直角交點上。國王漂亮的書房位於蓬貝克塔樓上,書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樓梯,這條陰暗的走廊直通到這列樓梯。無論是住自費單間的囚犯,還是單獨監禁的囚犯,放風時來回都要經過這列樓梯。


    所有被監禁的人,包括將到重罪法庭受審或已經受審的被告,還是不再被單獨關押的罪犯,總之,附屬監獄裏所有的犯人,都到這個完全鋪石塊的狹窄場地上來散步,每天數小時,夏天是在清晨。這個放風院子是上絞刑架或去苦役犯監獄的過度場所,它一頭連結這兩處地方,另一頭通過警察營房、預審法官辦公室和重罪法庭與社會相連結。所以,這個地方看上去比絞刑架還要叫人全身發冷。絞刑架可以成為上天堂的階梯,而放風院子裏卻聚集了大地上所有無法排除的汙穢!


    不管是拉福爾斯或普瓦西監獄的放風院子,還是默倫或聖貝拉日監獄的放風院子,放風院子總是放風院子,那些地方都發生同樣的事,隻有牆的顏色和高度不同,空間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這裏不對這個巴黎群魔殿作最準確的描寫,“習俗研究”就不切題了。


    在最高法院審判廳樓內高大穹頂下第四個拱門處,有一塊石頭,據說聖路易曾在這裏發放過施舍品。今天,這石頭被當作桌子,人們在那裏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風院子一旦開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這塊大石頭周圍。那裏有甜食、燒酒、朗姆酒等。


    壯麗的拜占庭式長廊是豪華的聖路易宮中僅存的遺跡。它的對麵便是放風院子的一側,那裏的頭兩個拱門修成了會客室,律師和被告在這裏進行交談。囚犯是通過一扇很大的邊門進入會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鐵條劃出兩條人行通道,一直延伸到第三個拱門的空間。這兩條通道很像戲院上演好戲時,戲院門口為約束排隊人群臨時用柵欄隔成的通道。這間會客室位於附屬監獄現在的邊門大廳盡頭,通過通風窗從放風院子一邊采光,在邊門那一側最近安裝了有框的玻璃窗,這樣就能監視與事主談話的律師。這項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為一些標致的女犯對她們的辯護人能施加極大的誘惑力。真不知道世風將走向何處?……道德上的謹慎小心與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為人知的惡行,這種想象也是墮落。警察允許犯人、被告和羈押者的親友來探視他們時,也在這個會客室見麵。


    現在大家應該明白了,對於附屬監獄的兩百名犯人來說,放風院子意味著什麽。這是他們的花園,一個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泥土的花園,但是歸根結蒂還是一個放風院子!會客室附近和準許分發食物和燒酒的聖路易大石頭旁邊地帶是唯一有可能與外界溝通的地方。


    囚犯隻有在放風院子裏才能見到天日,才能與別人接觸。別的監獄裏,其他囚犯可以在勞動作坊相聚,但在附屬監獄,除了住自費單間的人以外,別的囚犯不能從事任何活動。在這裏,人人都為陷入重罪法庭而膽戰心驚,因為到了那裏,要麽接受預審,要麽接受判決。這個法庭呈現一派可怕景象,對此人們難以想象,隻有親眼目睹或親身經曆才會明白。


    首先,聚集在這四十米長、三十米寬的空間裏的一百來名被告或犯人,並非社會精華。這些壞人大部分屬於社會底層,他們衣服破爛,麵目醜陋或可憎。來自社會上層的罪犯極少,這是令人慶幸的。隻有盜用公款、偽造文書或欺詐、破產等罪行才使一些體麵人來到這裏。這些人來了以後,有權住自費單人牢房,住下後幾乎就不離開了。


    這塊散步場地的周圍,一邊是黑乎乎的高大圍牆,一邊是介於那些國室之間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邊是一座碉堡,北側是自費單人牢房的鐵絲網小囚室。場地裏是一群無恥的罪人,由看守嚴加看管,他們彼此之間也互相提防。這個場所的布局已經令人感到壓抑,加上這群聲名狼藉的人用充滿仇恨、好奇和絕望的目光迎麵注視著你,這地方會很快使人感到恐懼。沒有任何歡樂!無論是場地還是人,一切都是陰暗的。無論是高牆還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一切都充滿危險,除了在這陰森的監獄結成的陰森的友誼外,他們誰都不敢信任誰。警察押著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更敗壞了氣氛,毀壞了一切,連兩個親密的犯人之間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個犯人在這裏遇到他最要好的夥伴,但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悔過,是否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經招供。這種對安全的擔心,對“綿羊”的懼怕,使放風院子裏已經顯得如此虛無的自由空氣更加稀薄了。在監獄的行話裏,“綿羊”就是暗探,但是這種人表麵上還是像犯了重案一樣,心情沉重。他們的盡人皆知的機靈勁在於能叫人把他們當作“朋友”。在行話裏,“朋友”的意思是老練的盜賊,經驗豐富的盜賊,他早已與社會斷絕往來,願意一輩子當盜賊,不管怎樣都一直忠實於高級盜賊的紀律。


    犯罪和發瘋有某些類似之處。在放風院子裏見到附屬監獄的犯人,與在瘋人院的花園裏見到的瘋子,都是同樣情形。他們在散步時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異的目光,根據他們當時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殘的目光,但從來不是愉快或嚴肅的目光。他們互相認識,又互相懼怕。放風院子裏散步的人由於等待著判決,由於悔恨和憂慮,都顯出瘋人那種驚恐不安的神色。隻有久經磨練,經驗豐富的罪犯才顯得鎮定沉著,就像一個生活誠實、良心清白的人顯示出的從容和坦然。


    中等階級的人在這裏是少數的幾個例外,他們犯了罪感到羞恥,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風院子裏經常去的人,一般都穿著工人模樣的衣服,主要是長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絨布上衣。這些粗劣和肮髒的衣服與他們平庸陰沉的外表,粗暴的舉止——這種舉止由於他們的憂鬱心情終究有所收斂——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這個地方的靜寂無聲,融為一體,使那些為數極少的前來參觀的人感到恐懼和厭惡。隻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來附屬監獄進行研究的這種不可多得的特權。


    在解剖模型室裏,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蠟人身上顯示出來,人們把年輕人帶到那裏去參觀,使他們行為端正,向往聖潔高尚的愛情。同樣,放風院子裏滿是注定要進苦役監獄、上絞刑架和受什麽加辱刑的人;那些雖然內心深處已聽到上天審判的聲音,但可能還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屬監獄和這個放風院子的景象,就會懼怕人間的司法。他們從這裏出去後,會長時間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蘭下到放風院子時,在那裏放風的人要在“鬼上當”一生中關鍵的一幕裏扮演角色。對這可怕的群體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進行描繪,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這裏,與別的眾人聚集的地方一樣;這裏,和學校一樣,體力和精神力量占據支配地位;這裏,和苦役監獄一樣,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腦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們所想象的,放風院子是一所刑法學校,在這裏宣講要比在先賢祠廣場宣講效果好得多。這裏,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練重罪法庭的戲,指定一個庭長、一個陪審團、一個檢察署、一個律師,然後對案件進行審理。這種可怕的鬧劇幾乎總是在發生大案時演出。這期間,已經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個大案,便是克羅塔夫婦被殺案。克羅塔夫婦過去是農場主,兒子是公證人。正如這個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們在家裏放了八十萬金法郎。殺死這對夫婦的作案者之一是諢名叫作拉普拉葉的有名達納蓬。他是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五年來,借助七、八個不同的名字,躲過了警方最嚴厲的追捕。這個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裝技巧,以致在南特獄中服刑兩年期間,一直用他的一個弟子德爾蘇克的名字。德爾蘇克也是有名的盜賊,但作案內容從來不超出輕罪法庭的判刑範圍。拉普拉葉從苦役監獄出來後,已是第三次殺人。他這次被判死刑已是確定無疑。另外,別人猜想他有大量錢財,這就使這個被告成了囚犯們恐懼和欽佩的對象。他偷來的錢放在哪裏,人們連一個裏亞也沒有找到。盡管發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們對這個大膽的舉動在巴黎引起的驚恐仍然記憶猶新。從盜竊數額之大看,這個案子可以與圖書館獎章被竊案相提並論1。當代有一種不幸的傾向,就是一切都用數字來衡量,因此,偷的數目越大,殺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1這個盜竊案發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個名叫福薩爾的嫌疑犯,他盜竊的物品後被如數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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