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要跟一個被錯關到這裏來的教士開玩笑。”雅克-柯蘭刻板地回答。他立刻認出了這三個夥伴。


    “確實是那個鈴鐺聲音,如果說不是那張小臉的話。”拉普拉葉把他的手放到雅克-柯蘭的肩上說。


    這個動作,加上三個夥伴的麵貌,有力地使“老板”從沮喪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恢複了對現實世界的感受。因為,在那可怕的一夜中,他在無邊無際的情感世界中翻滾,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不要引起別人對你們老板的懷疑!”雅克-柯蘭用黑話低聲說。他聲調粗重而具有威脅性,仿似一頭獅子的低吼,“警察就在那邊,讓他們受騙上當吧!我是在為一個走投無路的兄弟唱這出戲。”


    他說這番話時,擺出一名教士竭力要使不幸者皈依宗教的熱情,同時用眼神掃視著整個放風院子。雅克-柯蘭看到看守在拱門下,他便嘲諷地向三個夥伴指了指看守。


    “這裏沒有‘廚師’吧?你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再也不要顯出認識我的樣子了,我們要小心提防。你們要把我當作教士,不然的話,我就毀了你們,你們自己,你們的後側風,還有家當。”


    “這麽說,你不信任我們了?”“絲線”說,“你是來救你的‘姑媽’的!”


    “瑪德萊娜已經打扮好,要上沙灘廣場了。”拉普拉葉說。


    “泰奧多爾!”雅克-柯蘭說,他努力克製住自己,才沒有狂跳和驚叫起來。


    這是對這個垮台的巨人的最新打擊。


    “就要把他“撐”上去了!”拉普拉葉重複說,“二個月前他已被判了死刑。”


    雅克-柯蘭隻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雙腿發軟,站立不住,幸好被三個夥伴扶住。他馬上靈機一動,雙手合十,作出懺悔的樣子。拉普拉葉和“雄郵戳”恭敬地攙扶著這個瀆聖的“鬼上當”,“絲線”便向在外邊門值勤的看守跑去。這扇門通向會客室。


    “這位可敬的教士想坐一會兒,給他一把椅子吧!”


    就這樣,比比-呂班策劃的圈套失敗了。像拿破侖被自己的士兵認出一樣,“鬼上當”獲得了這三個苦役犯的服從和尊敬。他說這幾個詞已經足夠用了,那就是:你們的後側風和你們的家當,也就是女人和金錢。這兩樣東西概括了男人全部的真正愛好。對三個苦役犯來說,這一威脅便是最高權力的標誌,“老板”仍然把他們的錢財握在手裏。從外表看,他們的“老板”一直是強有力的,並沒有像某些假兄弟說的那樣背叛了他們。另外,他們這個頭目名不虛傳的靈活和機敏激起了三個苦役犯的好奇心。在獄中,好奇心成了這些憔悴的靈魂的唯一興奮劑。雅克-柯蘭作了大膽的化裝,直到被送進附屬監獄都沒有被識破,這也叫三個犯人驚訝不已。


    “我被單獨關押了四天,不知道泰奧多爾那麽快就要進‘修道院’……”雅克-柯蘭說,“我來這裏是為了救一個可憐的孩子,他昨天四點鍾上吊死了,就在那兒!我現在又麵臨另一樁禍事。這下我是山窮水盡了!……”


    “可憐的老板!”“絲線”說。


    “啊!‘麵包師傅’(魔鬼)把我拋棄了!”雅克-柯蘭大聲說,一邊掙脫了兩個夥伴的胳膊,精神抖擻地站立起來。“有時候,世界比我們這些人厲害!鸛鳥(司法大廈)最後都會把我們吃掉。”


    附屬監獄的監獄長聽說西班牙教士暈倒,親自來放風院子窺察。他叫犯人坐在陽光下的一把椅子上,一邊用駭人的洞察力審視著一切。這種洞察力隱藏在漫不經心的外表下,在履行這種職務中日益增強。


    “哦,我的上帝!”雅克-柯蘭說,“跟這些人,社會渣滓、罪犯、凶手、混在一起,真是夠受的!……不過,上帝絕不會拋棄他的仆人的。親愛的監獄長先生,我要用慈善行動來銘記我在這裏的逗留時刻,人們一定會懷念這種善行。我要使這些不幸的人信仰宗教,他們將懂得:他們也有一個靈魂,不朽的生命正在等待他們,如果說他們在人間失掉了一切,他們還可以爭取天堂,隻要真心誠意悔過,天堂是屬於他們的!”


    二、三十名犯人跑過來,聚集在那三個可怕的苦役犯身後。那三個人的凶殘目光,逼得看熱鬧的人站在他們三尺之外。他們聽見了傳播福音般的熱情演說。


    “戈爾先生,這個人呀,”令人生畏的拉普拉葉說,“我們也許會聽他的……”


    “人家告訴我,”雅克-柯蘭繼續說,戈爾先生就站在他身邊,“這個監獄裏,有一個人被判了死刑。”


    “現在正在向他宣讀上訴駁回書呢!”戈爾先生說。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雅克-柯蘭環顧四周天真地問。


    “天哪!他的頭腦真簡單。”剛才就各“草地”的菜豆問題請教過“絲線”的那個小個子年輕人說。


    “這意思呀,就是今天或明天要給他‘割草’了。”


    “‘割草’?”雅克-柯蘭問,那天真無知的表情真叫三個兄弟欽佩得五體投地。


    “在他們的話語裏,就是執行死刑的意思。”監獄長回答,“如果記錄員宣讀上訴駁回書,行刑人必將很快得到行刑的命令。這個倒黴的人一直拒絕宗教的救助……”


    “啊!監獄長先生,這是一個需要拯救的靈魂!……”雅克-柯蘭叫起來。


    這個瀆聖者雙手合十,顯出絕望的情人的神氣,聚精會神的監獄長還以為是宗教虔誠的表現呢。


    “啊!先生,”“鬼上當”又說,“請您允許我叫這鐵石心腸開放出悔過之花,以此來向您證明我是什麽人,我能做些什麽事吧!上帝賦予我能說某些話的本領,這些話會使人產生重大變化。我能叫人心碎,我能打開人的心扉……您有什麽可擔心的呢?您可以叫警察、看守、您願意指派的任何人跟著我就行了。”


    “我去看一下監獄指導神甫是否能允許您代替他。”戈爾先生說。


    監獄長說著就走了。那些苦役犯和囚犯用雖然好奇,但卻完全無動於衷的神情望著這個教士。教士傳播福音般的聲音使他的半法語半西班牙語的模模糊糊的語言產生了一種魅力,這給監獄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怎麽到這兒來了,神甫先生?”與“絲線”講話的那個年輕人問雅克-柯蘭。


    “哦,這是搞錯了。”雅克-柯蘭打量著這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說,“人家發現我在一個妓女的寓所裏,這個妓女死後她的財物剛剛被盜。人家承認她是自殺,竊賊可能是家裏傭人,還沒有被抓住。”


    “那個年輕人上吊自殺,就是因為這個竊案嗎?……”


    “他被錯誤地監禁而蒙受恥辱,可憐的孩子,想到這一點肯定就受不了啦。”“鬼上當”回答,抬眼仰望著天空。


    “對了,”那個年輕人說,“人家來釋放他時,他已經自盡了。多巧!”


    “隻有無辜的人才這樣憑空自擾,”雅克-柯蘭說,“要知道,這次盜竊受害的就是他。”


    “數額有多大?”精細而老謀深算的“絲線”問。


    “七十五萬法朗。”雅克-柯蘭輕輕地回答。


    所有犯人在這個所謂教士身邊圍成一圈,那三個苦役犯你看看我,我看看您,然後離開了那個圈子。


    “肯定是他‘涮’了那個妓女的‘地窖’!”“絲線”湊近“雄郵戳”的耳朵說,“可是人家還想叫我們為自己這一百個蘇而擔心呢。”


    “他還是要當兄弟會的老板,”拉普拉葉回答,“咱們的錢沒有飛走。”


    拉普拉葉正在尋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真希望雅克-柯蘭是個誠實的人。特別是在監獄裏,人們往往把希望當作現實。


    “我敢打賭,他能把‘鸛鳥王’(總檢察長)給耍了,能把他的‘姑媽’救出去。”“絲線”說。


    “即使他能幹成這些,”“雄郵戳”說,“我也不認為他就是上帝。不過,如人家聲稱的那樣,他能和‘麵包師傅’一起抽煙鬥。”


    “你聽見他叫喊了嗎:‘麵包師傅拋棄了我’!”“絲線”說。


    “啊!”拉普拉葉叫起來,“如果他想拯救我的腦袋,我有這一份錢,還有剛剛藏好的偷來的黃金,我能過上什麽樣的好日子啊!”


    “你就聽他的話吧!”“絲線”說。


    “別逗了!”拉普拉葉接著說,眼睛望著他的這個兄弟。


    “你要是犯傻啊,你隻好等著掉腦袋!如果助他一臂之力,你就能夠站住,能吃,能喝,能偷了!”“雄郵戳”說。


    “就這麽說定了。”拉普拉葉接著說,“咱們中間誰也不能出賣他。誰要是把他出賣,我就把他捎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大概會說到做到的!”“絲線”大聲說。


    對這個奇特的圈子最不抱同情心的人也能想象出雅克-柯蘭此刻的心境。他的偶像成了一具屍體,他在夜間撫愛了他五個小時;他以前的獄友、科西嘉青年泰奧多爾即將被處死,也要成為一具屍體。他現在就處身在這兩具屍體之間。哪怕是為了見一下這個不幸的人,他也得施展非同尋常的才幹。要說把他救出去。那就是奇跡了!他已經在考慮這件事了。


    要說雅克-柯蘭能發揮什麽智慧,這裏有必要指出殺人犯、盜賊、所有在苦役監獄中居住的人並不是如人們想象的那麽可怕。除了罕見的特殊情況外,這些人都很膽小,這可能是由於他們的心頭始終積壓著恐懼。他們的能力不斷使用在盜竊上,幹一次就要動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要求腦子機靈,身體靈巧。高度的緊張耗盡了精神,所以,除了這種強製執行自己意誌的時刻外,其他時間他們就變得很愚蠢。這與一位女歌唱家或舞蹈演員,跳完一場吃力的舞蹈或唱完現代作曲家折磨觀眾的一曲精彩的二重唱之後,便筋疲力盡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的原因一樣。幹壞事的人確實是那樣缺乏理智,或是那樣被恐懼所壓抑,以致完全成了小孩一樣。他們非常輕信別人,最簡單的圈套就能使他們上當。一件勾當得手後,他們疲憊不堪,又立刻進行必然的大肆揮霍喝得爛碎如泥,瘋狂地投入女人懷抱,耗盡全身精力,重新得到平靜,從理智的遺忘中尋求對自己罪行的遺忘。他們就在這種境況中任憑警察擺布。一旦被捕,他們仿佛成了盲人,暈頭轉向,抱著各種希望,對什麽都會相信,沒有什麽荒誕不經的事他們不會接受。隻要舉一個例子就可說明關在獄中的罪犯愚蠢到什麽程度:比比-呂班最近說服一名十九歲的殺人犯,叫他相信人們從來不處決未成年罪犯,於是使他招了供。當人們駁回這個青年的上訴,把他轉移到附屬監獄進行審判時,這個凶狠的警察前來看他。


    “你肯定自己還不到二十歲嗎?……”警察問他。


    “對,我才十九歲半。”殺人犯平靜地說。


    “那好!”比比-呂班回答,“你可以放心,你永遠到不了二十歲……”


    “為什麽?……”


    “嘿!三天以後就把你‘割’了。”保安頭子回答。


    這個殺人犯一直相信,甚至對他審判後還相信不會處死未成年犯。他聽到這話後,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那裏了。


    這些人出於滅口的必要才下毒手,他們殺人隻是為了消滅證據(這是主張取消死刑的人提出的一種理由)。這些人極其機敏靈巧,手、眼動作迅速,感官靈敏,就像野人一樣。他們隻有在自已經營的舞台上才成為幹壞事的英雄。犯下罪行後,他們開始局促不安。他們必須藏匿贓物,還受到貧窮的逼迫,這就使他們變得遲鈍。他們像女人作了一次分娩,身體也搞得很虛弱。策劃行動的時候,他們堅強有力,令人生畏;得手以後,便像孩子一樣了。總之,他們具有野獸的天性,當它們吃飽時,很容易將它們打死。在監獄裏,他們進行隱瞞,不吐露真情,從這方麵說,這些怪人仍然是人。隻有通過長期關押,對他們折磨,使他們上當後,才能在最後時刻使他們屈從。


    這樣,人們就能理解,那三個苦役犯為什麽沒有葬送他們的頭目,反而願意為他效勞的原因了。他們懷疑是他偷了那七十五萬法郎,看他進了附屬監獄還那樣鎮定自若,相信他有能力保護他們,同時對他十分欽佩。


    戈爾先生離開假西班牙人後,經過會客室回到書記室,去找比比-呂班。雅克-柯蘭從牢房下樓後,這二十分鍾時間裏,比比-呂班一直躲在朝放風院子的一扇窗子後邊,從窺視孔裏觀察著一切。


    “他們沒有一個人把他認出來,”戈爾先生說,“拿波裏塔監視著他們所有的人,什麽都沒有聽見。可憐的教士昨夜極度悲傷,沒有說出任何話能叫人相信他的教袍下隱藏著雅克-柯蘭。”


    “這證明他對監獄非常熟悉。”保安警察頭子回答。


    拿波裏塔是比比-呂班的秘書,附屬監獄裏的所有犯人到這時候為止都不認識他。他在那裏扮演被控偽造文書的富家子弟的角色。


    “最後,他要求聽那個死刑犯懺悔!”監獄長接著說。


    “這倒是我們的最後一招!我都沒有想到。”比比-呂班高聲說,“這個科西嘉人泰奧多爾-卡爾維是雅克-柯蘭的獄友,聽別人說,雅克-柯蘭在‘草地’給他做了很漂亮的布團子……”


    苦役犯自己製作一種布團子,襯在鐵鏈環和自己皮肉之間,以減輕“防護套”對他們腳腕和踝部的重壓。這種布團子用廢麻和舊布做成,苦役犯把它叫作“巴拉塔斯”1。


    1這個詞源於普羅旺斯語,意為“舊布”。


    “誰在看守這個死刑犯?”比比-呂班問戈爾先生。


    “是‘鋼模心’。”


    “好。我要換上憲兵的製服,到那裏去。我會聽到他們所說的話,一切包在我身上了。”


    “如果這個人是雅克-柯蘭,你不怕他認出你,把你掐死嗎?”附屬監獄的監獄長問比比-呂班。


    “我扮成憲兵,隨身帶著刀。”這個頭目回答,“再說,他如果是雅克-柯蘭,就絕不會做任何事情叫人給他判死罪。如果他是教士,我也是安全的。”


    “要抓緊時間,”戈爾先生說,“現在八點半,索特魯神甫剛剛宣讀了上訴駁回書,桑鬆先生在大廳等候檢察院的命令。”


    “對,就是今天,‘寡婦的輕騎兵’(斷頭台的另一個名字,多麽可怕的名字!)已經訂好了。”比比-呂班回答,“不過我知道總檢察長還在猶豫。這個小夥子一直說自己沒有罪,依我看,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來對他定罪。”


    “他是個真正的科西嘉人。”戈爾先生接著說,“他什麽也沒有說,全頂住了。”


    附屬監獄的監獄長對保安警察頭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包含著死刑犯的悲慘境遇。一個被法院從活人行列中除名的人就屬檢察院管轄了。檢察院不受任何人支配,不屬於任何人,它隻聽從自己的職業良心。監獄屬於監察院,檢察院是監獄的絕對主子。詩歌已經占據了這個最能激發想象力的社會題材:死囚!2詩歌能表現卓絕壯麗,散文沒有辦法,隻能寫實。不過,現實也相當可怕,足以與抒情詩抗衡。沒有承認罪行或供出同謀的死囚,他的生命將經受可怕的折磨。這裏說的並不是夾棍3壓碎犯人的雙腳,也不是往他們胃裏灌冷水,也不是用殘酷的刑具使他們四肢腫脹,而是一種隱隱約約可以說是抽象的折磨。檢察院扔下犯人不去理會他,讓他生活在寂靜和黑暗之中,身邊有一個夥伴(一頭綿羊),他還必須對這個人進行提防。


    2指雨果的《死囚末日》。


    3一種逼供刑具。


    當代可愛的慈善家們以為自己已經預見到孤獨這個殘酷的刑罰,其實他們錯了。自從取消拷打後,檢察院自然很希望撫慰陪審團的已經十分脆弱的良心,它便想到一些可怕的辦法,司法部門便用孤獨這種辦法來對付後悔。孤獨,就是空虛。不論是精神還是肉體,其本性都是懼怕孤獨的。隻有兩種人不怕孤獨:一種是天才,他用精神世界的產兒——自己的思想將它填滿;另一種是宗教崇拜者,他感到上天之光照亮了孤獨,上帝的氣息和聲音使孤獨有了活力。除了這兩種如此接近天堂的人以外,對其他人來說,孤獨與拷打的關係,就像精神與肉體的關係。孤獨與拷打的區別,在於孤獨導致精神疾病,而拷打導致外科疾病。時間的無限延續使痛苦成倍增加。軀體通過神經係統觸及無限,正如精神通過思想進入無限一樣。所以,在巴黎檢察院的曆史上,始終不招供的罪犯是屈指可數的。


    這種陰暗的狀況,在某些情況下,例如在涉及一個朝代或國家的政治時,能造成重大後果。這一問題在《人間喜劇》中有它的位置。4但是在這裏,隻要描述一下複辟時期巴黎檢察院關押死囚的石牢,便足以使人看到一個死刑犯的最後日子是多麽可怕。


    4據說巴爾紮克曾考慮以此為題材寫一部題為《弑君者》的作品。


    七月革命前,附屬監獄裏已經有“死囚牢房”,而且至今依然存在。這間牢房的背後是書記室,二者之間有一堵巨石砌成的厚牆。牢房兩側是兩堵相對的七、八尺厚的大牆,這牆便支撐著寬廣的法院休息大廳的一部分。站在邊門向穹頂大廳裏望去,目光便能深入那條又長又暗的過道。經過過道的第一扇門,就能進入這間囚室。這個陰森森的屋子從一個氣窗采光,氣窗上裝著粗大的欄杆。人們走進附屬監獄時,幾乎看不見這扇氣窗,因為它開在邊門柵欄邊書記室窗子與附屬監獄書記官住宅之間一個窄小的位置上。建築師把書記官的住宅像一麵穿衣鏡一樣嵌在進門院子的盡頭。這個位置說明,為什麽附屬監獄改建時,夾在四堵厚牆中間的這間房子作了這個陰森可怕的用處。犯人關進這間屋子後是絕對不能潛逃的。那條過道通向單獨關押的牢房和女犯部,出口就在裝有火爐房間的對麵,那個房間裏總是聚集著一些警察和看守。氣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位於離石板地麵九尺高的地方,朝向第一個院子。這院子由附屬監獄外門值勤的警察看守。任何人力都無法攻擊這銅牆鐵壁,何況,人們給死刑犯立即換上了緊身衣。大家知道,穿上這種衣服,手就無法行動1。另外,囚犯的一隻腳被鐵鏈鎖在他的行軍床上。最後,還有一頭“綿羊”給他送飯,將他看守住。囚室的地麵是厚厚的石板。光線極其陰暗,隻能勉強看見東西。


    1這種衣服用粗布製成,衣袖用線紮死,手在袖內。


    由於巴黎在執行法院判決上改變了做法,這間牢房十六年來一直沒有用途。盡管如此,即使在今天,走進這間囚室時也不能不感到脊椎骨都會發涼。罪犯在這裏沉浸在寂靜和黑暗這兩大恐怖源泉中,伴隨著他的隻有悔恨。你們想一想,他是不是要發瘋?緊身衣又束縛著他,使他動彈不得。要有多麽剛強的毅力才能抵擋得住啊!


    科西嘉人泰奧多爾-卡爾維當時二十七歲,他被隔絕在完全孤立的環境中,已經抵擋了這死牢的兩個月摧殘和“綿羊”的陰險勸說!……這是一樁奇特的刑事案件,科西嘉人在這個案子中被判了死刑。下麵對這個非同一般的罪案作一個簡短的分析。


    雅克-柯蘭像是一根脊椎,通過他的可怕的關聯,可以說把《高老頭》與《幻滅》,又把《幻滅》與本書聯結到了一起。本書場景已經非常廣闊,不可能在這一場景之外再扯一些與故事結局和雅克-柯蘭無關的題外話了。泰奧多爾-卡爾維案件是個撲朔迷離的題目,此刻正使受理此案的陪審團憂心忡忡。讀者對這個神秘的題目一定會展開更好的想象。一星期前,最高法院已經駁回罪犯的上訴,德-格朗維爾先生一周來一直過問這個案件,日複一日地拖延著,沒有下達執行死刑的命令。他竭力叫所有的陪審員放心,聲稱這個死到臨頭的犯人已經招認了自己的罪行。


    瓦勒裏昂山、聖日耳曼、薩爾特魯維爾丘陵以及阿爾冉特伊丘陵之間伸展著一片貧瘠的平原。大家知道,南泰爾鎮就在這片平原的中部。鎮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裏住著一個可憐的寡婦。她得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遺產,但是幾天之後她被搶劫和謀殺了。這份遺產包括三千法郎,十二副餐具,一條金項鏈,一塊金表和一些衣服。給她留下遺產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酒商。酒商的公證人曾勸她將三千法郎存在巴黎,但這位老婦人沒有這樣做,願意將所有錢財都由自己保管。首先,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有這麽多錢,另外她像大部分下層人和鄉下人那樣,在任何事情上對任何人都不相信。南泰爾有個酒商是她的親戚,也是去世的那個酒商的親戚,寡婦與這個酒商詳細商量後,決定把這筆錢變成終身年金,同時賣掉南泰爾的房子,去聖日耳曼過有產者的生活。


    她住的房子帶著一個很大的花園,花園周圍是破爛的樹柵。這是巴黎郊外小農自建的那種難看的房屋。南泰爾盛產石灰和礫石,到處是露天采石場,這種房子就是用這類材料匆匆堆積起來的,沒有任何建築上的概念。巴黎四周都能看到這種情形,幾乎都是一些剛剛開化的野蠻人居住的陋室。這座房子有底層和二樓,二樓上麵便是閣樓。


    這個女人的丈夫原是采石場主,這座房子就是他造的。每扇窗戶都按上結實的鐵條,大門也非常堅固。這個已故的人知道他們是曠野上孤單單的一家,而且那是什麽樣的曠野!他的顧客都是巴黎的主要石工師傅,他往巴黎運送石料,回來時用空車拉回蓋房子用的主要材料。房子就造在離他的采石場五百步遠的地方。他從巴黎市內拆毀的建築中選擇合適的東西,價格極為低廉。所以,這些窗、柵欄、門、護窗板、木工製品,一切都來自被許可的劫掠,是他的主顧送的禮物,精心挑選的上好禮物。如果有兩個門框可以拿走,他總要拿其中最好的一個。房屋前麵有一個寬廣的院子,院中有馬廄。一道圍牆伸展到大路旁邊,那裏有一道結實的鐵柵欄門。馬廄裏有好幾條看家狗,夜晚,屋子裏還有一隻小狗。屋後有一個一公頃左右的菜園。


    采石場主的老婆沒有孩子,守寡後隻跟一個女傭人住在這座房子裏。采石場主死去兩年後,她賣掉了采石場,所得的錢還了丈夫欠下的債。於是這座空蕩蕩的房子便成了她的全部財產。她在這裏養雞,養奶牛,去南泰爾出售她的雞蛋和牛奶。她的丈夫原來雇傭馬夫、車夫和采石工人,什麽活都由他們幹,現在這些人都給辭了。她連菜園子也不種了。這滿是石頭的地區長不出什麽青草和蔬菜,她也就隻能得到很少的收獲物。


    賣房所得的錢和繼承來的錢加在一起能有七、八千法郎。這個女人以為能從這八千法郎中得到七、八百法郎的終身年金,有了這七、八百法郎她就能在聖日耳曼過上舒舒服服的生活了。南泰爾那個酒商提出要這筆終身年金,她不肯給他。她為此與聖日耳曼的公證人已經談了好幾次。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人們再也看不見皮若寡婦和她的女傭人露麵了。院子的柵欄、房子的大門、護窗板,全都關著。法院在三天後得知這一情形,前來調查。預審法官波皮諾先生在檢察官陪同下從巴黎來到這裏。以下便是他們看到的情形。


    無論是院子的柵欄,還是房子的正門都沒有盜賊破壞的痕跡。鑰匙插在正門內側的鎖眼上。任何鐵條都沒有被彎曲。鎖、護窗板、所有門窗都完好無損。院牆上也沒有任何行跡表明有壞人經過。陶製的煙囪不是人能進出的路,所以不可能有人從這裏進入室內。屋脊兩端的裝飾沒有絲毫損壞,看不出有過任何暴力行為。


    司法官員,警察和比比-呂班進入二層房間後,發現皮若寡婦和女仆分別被勒死在各自的床上,用的是她們夜裏包頭的頭巾。那三幹法郎,以及餐具和首飾,都已被拿走。兩具屍體,還有小狗和院子裏一條大狗的屍體,都已腐爛。


    檢查菜園的圍柵後,沒有發現任何破損。菜園的小徑看不出有什麽人經過的跡象。預審法官認為,如果殺人犯從這裏潛入,他可能從草地上行走,以免留下自己的腳印,但他又怎樣進入室內呢?靠菜園這邊的門上有一個氣窗,上麵裝著三根鐵條,全都完好無損。這扇門上的鑰匙也插在鎖眼中,與院子那邊的正門一樣。


    比比-呂班用了一天時間到處觀察。波皮諾先生,比比-呂班,檢察官本人,還有南泰爾警察班長,都已認為壞人作案是完全不可能的。於是,這樁殺人案便成了一個政治和司法部門必須承認自己無能的可怕的問題。


    這樁由《判決公報》發表的事件發生在一八二八年冬天到一九二九年之際。天知道這件怪事卻在巴黎引起了轟動。不過,巴黎每天早晨都有新鮮的戲劇性事件可以供人消遣,所以這過去的一切都已被忘得幹幹淨淨了,但是警察部門卻什麽也沒有忘記。毫無成效的搜查持續了三個月之後,比比-呂班手下的警察注意到有個妓女揮金如土。這個妓女由於跟幾個盜賊往來密切,本來已經被警察盯上了。她這次想托一個女友抵押十二副餐具、一塊金表和一條金項鏈。而女友卻拒絕了。這件事傳到比比-呂班的耳朵裏,他便想起了南泰爾被盜的十二副餐具以及金表和金項鏈。於是人們立即通知巴黎的所有當鋪營業員和窩主,比比-呂班派人對金發瑪依1進行嚴密偵察。


    1金發瑪依原是著名盜賊裏布萊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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