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個女人隻吃了一驚,因為自從她遭遇不幸那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深切和真誠地感到快樂。德-尼埃耶先生發自內心的這一下喊聲所獲得的成功,連最狡猾的機靈鬼運用手腕也無法達到。這是一個青年情不自禁發自肺腑的判決書,這個判決書譴責了社會,控告了那個拋棄她的男子,證明她完全有理由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受折磨。她曾經熱切地希望人世寬宥她,別人同情她,社會尊敬她,都被殘酷地拒絕了;現在這一下喊聲總算滿足了她的深深地隱藏在內心的一切希望,何況這下喊聲還被衷心的甜言蜜語和女人最愛聽的讚美的話襯托得更動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懂得了,德-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給了她一個從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機會。她瞧了一下掛鍾。


    “啊!夫人,。加斯東喊起來,“不要因為我冒昧來訪而處罰我。如果你隻肯賞賜我一個晚上,就請你賞臉不要這麽快就結束。”


    她對他的恭維嫣然一笑。


    “不過,”她說,“我們以後不能再見麵了,多一刻鍾或者少一刻鍾又有什麽關係?如果我討你歡喜,那才是災難。”


    “不要對我這樣說,”她嚴肅地說。“要是我不處在目前的環境,我會很高興地接待你。現在我不同你轉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對你說,你就會明白為什麽我不願意,為什麽我不應該再同你見麵。我相信你有相當偉大的心胸,不會不感覺到,隻要人家懷疑我又犯一次錯誤,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為一個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別的女人沒有什麽兩樣。隻有再過一種純潔無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極強的自尊心,不會不設法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繼續留在社會裏,我的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於我的婚姻而受盡了法律的害,又由於愛情而受盡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現在的地位,我就應該承受那些橫加在我身上的責任,我也不會看得起我自己,我沒有那種最高的社會道德,這種道德叫把自己送給一個我所不愛的男人,我不顧法律的束縛,打破了婚姻的枷鎖,這是錯誤,這是罪孽,隨便說是什麽都可以;不過,對我來說,不這樣做就等於死亡,而我卻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許我會找到力量去忍受禮儀所強加給我的婚姻的痛苦。當我們還是十八歲可憐的大姑娘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人們要叫我們去幹什麽。我違反過社會的法律,社會懲罰了我,我們彼此誰也沒虧待誰。我追求過幸福。難道追求幸福不是我們的天性嗎?我那時年輕貌美……我以為已經遇到了一個同他的外表一樣多情的男子。曾經有一陣子我被他熱烈地愛過!……”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


    “我以為,”她繼續說,“一個男子絕對不該遺棄一個像我當時處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遺棄了,人家不喜歡我。不錯,我一定是違反了自然規律:我太癡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過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種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長時間內當過原告,現在我不得不屈服來當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犧牲我自己去寬恕那個我原來認為應該控訴的男人。我不夠機靈,沒能抓住他;命運已經狠狠地懲罰過我的笨拙。我隻知道愛。一個在戀愛的時候還能想到自己嗎?因此當我應該當暴君的時候,我卻當了奴隸。將來認識我的人會責備我,可是他們也會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會了我絕對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遺棄的危險。我真不明白這件事發生了一星期以後我怎麽還能夠活著,因為忍受慘變以後頭幾天的痛苦真不容易,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慘變。一個女人要單獨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夠有力量像我現在這樣談論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極度痛苦的結果就是死,那麽,先生,我的結局隻不過是一個沒有墳墓的死亡罷了。啊!我受過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麗的眼睛,仰望牆上的突飾,毫無疑問,她是經常把不應該讓陌生人聽見的心事向突飾傾訴的。


    每當女人們不敢正視她們的對話人時,突飾就是最溫和、最馴服、最百依百順的聽取她們秘密的知心人。婦女閨房裏的突飾就仿佛是專設的機構。難道我們不能稱它為缺少一個神甫的懺悔所嗎?眼前這時刻,德-鮑賽昂夫人口齒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過分的話,還可以說她充滿風情。她對自己給予正確的評價,他在自己和愛情之間設置最難逾越的障礙,這樣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緒;而且她把目標舉得越高,目標就越發叫人注目。最後她低下頭來,注視著加斯東,還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憶留在她眼睛裏的過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認我應該冷漠和孤獨了嗎?”她用平靜的語調對他說。


    德-尼埃耶先生覺得內心有強烈的欲望,想跪倒在這個無論在理智或者荒唐行為方麵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竊笑;於是他抑製住自己的狂熱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夠清楚地表達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絕或者嘲笑,對這種嘲笑的恐懼足以使最熱烈的心靈也冰冷下來。他在感情衝動時對感情加以抑製,產生的反應就是深沉的痛苦,這種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嚐到的,因為他們經常被迫咽下他們的欲望。不過,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緘默,用顫抖的聲音說:


    “夫人,請你允許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動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認你使我體會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變得崇高偉大!


    我覺得我心裏有個欲望,那就是用我的一生來使你忘卻你的痛苦,來代替那些憎恨過你或者傷害過你的人而愛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證明這種吐露是正當的,我應該……”“夠了,先生,”德-鮑賽昂夫人說。“我們兩個人都走得太遠了:我的意圖隻不過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絕不要顯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釋我拒絕的慘痛理由罷了,我並不想別人恭維我。賣弄風情隻有幸運的婦女身上才合適。聽我的話,讓我們繼續做陌生人吧。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終有一天要拆散的結合,還是不結合最好。”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額頭皺了起來,馬上恢複了外表貞潔: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個階段都不能夠跟隨她所愛的男人,”她又說,“她是多麽痛苦啊!何況,這個男人要是真的愛她,這深切的悲痛難道不會在這個男人的心裏引起可怕的反應嗎?這豈不是對雙方都不幸嗎?”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她微笑著站起來。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來。


    “你沒有想到來庫爾瑟勒是聽說教的吧?”


    這時候加斯東覺得自己同這個卓越的女人之間,比初接觸時距離更遠了。他認為剛才度過的美妙時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為女主人喜歡展示聰明而賣弄風情的結果,於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個禮,絕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著的時候,男爵拚命思索一種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發現個女人的真正性格,這個女人又軟又硬,真像發條一樣;由於他看見過這一個性格的各種變化,所以他沒法對她確立一個真正的判斷。接著她的嗓音的各種聲調又在他的耳朵裏響起來,她的行動舉止,容貌的神氣,眼睛的顧盼,在回憶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愛。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覺醒,一個印象又帶出另一個,再一次誘惑他,把他開頭沒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靈美向他展示出來。他陷入飄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當中打起架來,互相衝突,使靈魂在短期間內變得十分狂熱。必須是年輕人才能理解和揭示這一類狂熱的抒情詩的秘密,心靈就在這種抒情詩裏受到最正確和最瘋狂思想的襲擊,而且屈服於最後一種思想的襲擊下,這種思想按照一種不可知力量的擺布,或者是充滿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滿絕望的思想。一個二十三歲的男子幾乎總是被自卑的情緒控製著,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亂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愛情,他所看見的隻是困難,自己因此就害怕起來,他為自己不能取悅對方而發抖,如果他不是愛得那麽厲害,他的膽子就會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價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愛人會輕易賜給他幸福;而且,也許他過分陶醉在他的快樂中,他害怕不能反過來給對方快樂;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專橫成性的,他隻好遠遠地和秘密地熱愛她,萬一對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愛情隻好死亡了。


    這種在年輕人心裏夭折的愛情,往往留在那裏發出幻想的光輝。哪個男人沒有若幹這類初戀的回憶呢?這些回憶到了後來越變越優美,最後竟呈現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這些回憶宛如夭折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隻記得他們的微笑。德-尼埃耶先生從庫爾瑟勒回來的時候,受盡了包含各種過激決心的情緒所折磨。德-鮑賽昂夫人已經變成了他繼續活下去的因素,他寧願死也不願沒有她而活著。他還相當年輕,經受不住一個十足的美人對幼稚而多情的心靈所施展的殘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過一個動蕩不安的夜晚,年輕人在這種夜晚裏往往從幸福到自殺,從自殺到幸福,來回反複,把整個幸福的一生都享受淨盡,然後精疲力盡地睡著了。這些夜晚都是注定要帶來不幸的,其中可能發生的最大不幸就是醒過來以後變成了一個哲學家。德-尼埃耶先生真正地戀愛上了,睡不著,就爬起來一連寫了好幾封信,沒有一封叫他滿意,他把信全都燒掉。


    第二天,他又沿著庫爾瑟勒的小圍牆散步,不過這一次是在黃昏時分,因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見。這種時候,他心中懷有的感情性質非常神秘,必須是年輕人,或者處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無聲的快樂和其怪誕之處;這一切都足以使相當幸運的人聳聳肩膀,因為這些人永遠隻看到生活的實際方麵。加斯東經過幾次痛苦的猶豫以後,寫了一封信給德-鮑賽昂夫人,這封信可以稱為癡情男女運用陳詞濫調寫情書的代表作,可以比擬為孩子們在父母的生日偷偷地畫來送給父母的圖畫,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誰都討厭的禮物。信的內容如下:


    “夫人,“你在我的心靈上,我的靈魂上,我的整個身體上,有那麽大的威力,使得今天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要把我的信扔進火裏。請你大發慈悲把信讀下去。我的開頭第一句話並不是庸俗的情誓,也不是有利已目的的表白,隻不過是說出一個正常的事實而已,如果你看出來這一點,也許你就會原諒我寫出這句話來了。我對你的請求很有節製,我的自卑感造成我對你俯首帖耳,你的決定能夠影響我的一生,這一切也許能夠感動你。夫人,在我這種年紀,我所知道的隻是愛,我完全不知道怎樣去取悅一個女人,怎樣才可以誘惑她,我隻覺得我的心中對她極度興奮的愛慕。你使我嚐到的無邊快樂。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你身邊來;我帶著全部私心來想念你,這種私心可以把我們拉到我們認為是生命熱能所在的地方。我並不相信我配得上你。真的,我年輕、無知、膽怯,我覺得我不可能給你帶來我在聽你說話和看你行動時所享受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對我來說,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我想象不出沒有你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我決心離開法國,拿我的生命去賭博,一直到我輸掉,把生命毀滅在印度、非洲或其他地方我從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業為止。我難道不該用無邊無際的東西去同無窮無盡的愛情作鬥爭嗎?可是,隻要你給我留下一線希望,也不必讓我得到你的愛,隻要得到你的友誼,我就要留下來了。請你允許我經常在你身邊度過幾個鍾頭,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樣。如果你需要,就是次數少些也可以。這樣的幸福要我說一句過分熱情的話就享受不到了,因此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這樣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騰起來。我一再請求你容忍一筆隻對我有利的交易,會不會是我過分濫用了你的慷慨大方呢?你曾經為社會作出過很大的犧牲,你一定會向社會表明,我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麽。你多聰明多自豪啊!你有什麽要怕的呢?現在,我希望能夠向你打開我的心胸,以便說服你我的微小要求並沒有隱藏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叫你分享我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感情,我就不會一邊請求你給我以友誼,一邊對你說我對你的愛情是無邊的,是的,我在你身邊你把我看作什麽人都可以,隻要我在你身邊就行。如果你拒絕我,你完全有權利這樣做,我不會嘀咕抱怨,我就走。要是將來有別的女人進入我的生命裏來的話,那就是你做得對了;可是,如果我因忠於我的愛情而死,也許你會懊悔吧!我真希望使你懊悔,因為這個希望能減輕我的痛苦,這就是我對你不理解我的心的全部報複……”加斯東-德-尼埃耶給德-鮑賽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哀-的-美敦-書以後,他自己受到怎樣痛苦的折磨,要理解這一點,必須完全熟悉青年時期的任何一種超級災難,也必須充分運用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他仿佛看見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滿臉嘲弄,拿他的愛情來打趣,同那些不再相信愛情的人一樣。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來,他覺得自己的信荒唐可笑。


    他的心頭湧現出無數佳句,比起他信裏生硬的句子,該死的過事推敲的句子,矯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不知好過多少倍,也更能感動人;幸而他的標點符號錯得相當厲害,信也寫得十分歪斜。他盡可能不去想它,不產生任何感覺;可是他還是想了,仍然感覺著了,仍然痛苦得很。如果他上了三十歲,他一定設法麻醉自己,可是這個還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鴉片煙這一著,也不懂得采取極端文明的各種辦法。


    他的身邊也沒有那種巴黎的好朋友。他們會及時給你送過來一瓶香檳酒,而且對你說:“詩人,勿悲傷!”或者把你拉去狂飲一頓,以減輕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們是些最好不過的朋友,每當你富有的時候他們總是一錢莫名,你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去了溫泉療養,你要問他們借錢的時候他們總是恰好在賭博中輸光了最後一文錢,同時總是有一匹劣馬要賣給你;總之,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夥子,隨時準備好同你一起啟程沿著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時間、精神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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