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政時代,男人都很注意修飾自己的頭發。一天,當時的一位第一流的理發師從一幢房子裏走出來,他剛剛在那裏為一位漂亮的女人做完頭發,樓裏那些有錢的住戶也都是他的主顧,其中有一位老單身漢,雇的女管家恨死了先生的繼承人。這個單身漢年紀還不大,但重病在身,剛剛請了幾名名醫會診,當時,他們還沒有被稱為醫界之王。這幾位醫生碰巧和理發師一起出門,他們演戲似的會診之後,既然科學和真理在手,照例都會交換一下看法,所以在大門口分手的時候,他們議論了起來。“這人死定了。”奧德裏大夫說。


    “他活不到一個月了……”代斯甫蘭接著說,“除非發生奇跡。”這番話全被理發師聽到了耳朵裏。此人跟所有理發匠一樣,跟當傭人的都有聯係。在邪惡的貪心支配下,他很快跑到單身漢的家裏,答應給女管家一筆相當誘人的獎賞,條件是她得鼓動主人下決心,把大部分家產押作終身年金。重病在身的老單身漢五十六歲,但看上去要老一倍,因為他過去的風流事太多了。在他的家產中,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座落在黎希留街,當時價值二十五萬法郎。理發師對這座房子垂涎欲滴,最後還真以三萬法郎的終身年金得了手。這是發生在一八○六年的事。理發師後來退了休,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直到一八四六年還在付那筆年金。可那單身漢已經九十六歲了,還像是在童年似的,跟他的女管家埃弗拉爾太太結了婚,看來以後的日子還很長。理發師當初給了女傭人三萬法郎,整座房子總共花了他一百多萬,可今天也不過值八九十萬法郎。


    奧弗涅人跟這位理發師一樣,把蓋世無雙的小夥子布魯訥跟塞茜爾見麵那一天在門口跟邦斯說的最後幾句話,全聽到了耳中。此後,他便一心想潛進邦斯的收藏館去看一看。雷莫南克跟茜博家關係密切,不久便趁兩位朋友出門的時候,被領進了他們的屋子。雷莫南克被那麽多值錢玩藝兒看昏了頭,覺得該亮一手,這是生意人的行話,意思是說,這筆財富值得下手。五六天以來,他腦子裏盡打著這個主意。


    “我這人很少開玩笑,”他對茜博太太和布郎大夫說,“讓我們好好談一談,要是那位老實巴交的先生願意接受五萬法郎的終身年金,我就送你們一箱家鄉酒,隻要你們對我……”


    “是真話?”醫生對雷莫南克說,“五萬法郎的終身年金!……可要是老人真這麽有錢,有我給他看病,有茜博太太照料他,他的病一定能好……因為肝病對體格健壯的人來說,隻是小毛病……”


    “我是說五萬法郎吧?可有位先生就在這門口跟他提過七十萬法郎呢,還隻是那些畫,嗨!”


    聽到雷莫南克這“嗨”一聲,茜博太太以異樣的神色看了看布朗大夫,桔黃色的眼睛裏被魔鬼點了一道邪惡的光芒。


    “算了!別聽這種胡話了。”醫生嘴裏說道,可得知他的病人完全付得起他的出診費,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大夫醫生,既然先生病在床上,如果可愛的茜博太太願意讓我把我的那位行家領來,我敢肯定不要兩個小時,就能弄到那七十萬法郎……”


    “好了,朋友!”大夫回答說,“噢,茜博太太,注意千萬不要讓病人生氣,您得有耐心,因為弄不好就會惹他生氣,讓他心煩的,甚至您對他過分關照也不行;您得有思想準備,他會覺得什麽都不稱心……”


    “那就實在太難了……”女門房說道。


    “噢,請聽我的,”醫生口氣威嚴地說,“邦斯先生的命就捏在照顧他的人手中了;我因此每天得來看他,也許一天兩次。我今天出診就從這裏開始……”


    醫生看那投機商一本正經的樣子,覺得病人真有可能發財,於是突然一改麵對窮苦病人的命運時內心深處的冷漠,變得一腔溫情,關懷備至。


    “他一定會像皇上一樣得到照料。”茜博太太假裝出熱情,回答道。


    女門房等醫生拐進夏爾洛街,便又跟雷莫南克談了起來。做廢銅爛鐵生意的背倚小店的門框,正在抽著煙鬥裏最後幾口煙。他擺出這副姿態,並不是無意的,他是想讓女門房到他這兒來。


    這家小店以前是家咖啡店,奧弗涅人承租之後,小店一直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和所有現代的鋪子一樣,玻璃櫥窗上有個長長的橫招牌,上麵的諾曼底咖啡館幾個字還清晰可見,奧弗涅人恐怕沒有花一個子,讓建築行業的某個油漆徒工在諾曼底咖啡館下麵的空檔裏用刷子刷了一行黑字:雷莫南克,廢鐵商,收購舊貨。不用說,諾曼底咖啡館的玻璃杯,桌子,高腳凳,擱板等所有家具都給賣了。雷莫南克以六百法郎租了這個空空蕩蕩的店麵,以及後間、廚房和中二樓的一間臥室。這間臥室以前是咖啡館的領班住的,因為諾曼底咖啡館還另租了一套獨立的住房。咖啡店領班原來還著實裝飾了一番臥室,可如今隻剩下了與鋪裏一樣的淺綠色牆紙、櫥窗外堅固的鐵欄杆和插銷了。


    七月革命後,雷莫南克在一八三一年來到這兒,起初擺攤子,擺出一些破門鈴,裂了縫的盤子,廢鐵,舊天平和被法律禁用的舊秤,法律采用了新度量衡,可偏偏國家不執行,因為仍然公開流通的貨幣中有路易十六時代製作的一個蘇和兩個蘇的硬幣。後來,這位奧弗涅人以抵過五個同鄉的力氣,收購廚房器具,舊框子,舊銅器和缺角斷把的瓷品。買進賣出多了,小店不知不覺地像是尼古拉的滑稽戲,貨物的品質越來越好。廢銅商用這種神奇但卻穩妥的賭法,連本帶利地把錢投下去,其效果在較有哲學頭腦的過客眼裏是很明顯的,這些人對那些精明的店家不斷增加的價值都要琢磨一番。畫框和銅器漸漸取代了白鐵器、油燈和瓶瓶罐罐。接著又出現了瓷器。小鋪一時成了舊畫店,又很快轉為博物館。最後有一天,布滿灰塵的玻璃櫥窗擦得雪亮,店鋪裏也裝飾一新,奧弗涅人脫下了呢褲和上衣,穿上了禮服;在人們的眼裏,他就像一條守著寶物的龍;他身邊聚了許多珍品,他本人也成了精明的行家,資本下得越來越大,但從不上任何陰謀詭計的當,因為對這一行的訣竅,他全都十分熟悉。這魔鬼就呆在那兒,就像一個老鴇守著她供顧客挑選的二十位年輕姑娘。對這個人來說,藝術的美和奇跡是微不足道的,他既精明又粗俗,盤算的是利潤,盤剝的是外行。他簡直成了一個做戲的,裝出對他的畫,對他的嵌木細工家具依依不舍,或裝出為難的樣子,編造收購價,甚至主動讓人看購貨清單。總之,這家夥變化多端,同時扮演各種角色,如若克利斯1,醜角雅諾2,蒙多爾3,阿巴貢4或尼哥底母5——


    1法國十八紀家喻戶曉的戲劇人物,均為常受愚弄的小醜。


    2法國十八紀家喻戶曉的戲劇人物,均為常受愚弄的小醜。


    3出處不詳。


    4莫裏哀筆下的吝嗇鬼形象。


    5聖經人物,法利賽人。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後,是他幫助約瑟埋葬了耶穌。


    到了第三年,便在雷莫南克店裏看到了較為漂亮的座鍾,盔甲和古畫;他出門時,總叫他的妹妹,一個極為醜陋的胖女人步行從鄉下趕來幫他看店。這個雷莫南克女人簡直像是個白癡,目光呆滯,穿著打扮像個日本偶像,凡是她兄弟定下的價錢,她連一個生丁也不讓;另外,她還兼管家務,並且解決了看似無法解決的難題,竟能靠塞納河上的霧過日子。兄妹倆吃麵包,鯡魚以及一些開飯店的扔在飯店拐角垃圾堆上的爛蔬菜葉子。連麵包在內,他們兩個每天的開銷不超過十二個蘇,而這點錢,女雷莫南克還要靠縫衣紡線把它掙回來。


    雷莫南克初到巴黎時,隻是給人家當差,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間,他專為博馬舍街的古董商和拉普街的鍋商跑腿,許多古董商的曆史一般來說都是像這樣開始的。猶太人,諾曼底人,奧弗涅人和薩瓦人這四個人種具有同樣的天性,他們發財的手法也如出一轍。不花一個錢,什麽繩頭小利都得掙,連本帶利地聚錢,這就是他們的發財憲章。而這一憲章確實很實在。


    那時,雷莫南克已與他從前的東家莫尼斯特洛爾重修於好,跟一些大商人做生意,常到巴黎郊區去做舊貨買賣(尋找機會,專撿一些手頭有貨但卻外行的人做掙大錢的買賣),大家都知道,巴黎郊區方圓有四十古裏。幹了十四年之後,他有了六萬法郎的財產,還有一個貨物充足的小店。諾曼底街的房屋租金低,他一直住在那兒,也沒有額外的收入,隻管把自己的那些貨賣給商人,賺一些薄利。他談生意用的都是別人聽不懂的奧弗涅土話。他紿終有個夢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開店;他想成為一個有錢的古董商,能直接跟鑒賞家們打交道。確實,他骨子眼裏是個很厲害的商人。由於他什麽事都是自己動手,臉上厚厚的一層,灰不溜秋的,都是鐵屑和汗堿,再加上他習慣於幹體力活,久而久之像一七九九年的老兵那樣能吃苦,處事不驚,使得他的表情愈發顯得不可捉摸。就長相而言,雷莫南克看去瘦瘦小小的,兩隻小眼睛長得像豬眼睛一樣。配上那冷嗖嗖的藍色,顯示出猶太人的貪得無厭和刁鑽尖滑,然而卻沒有猶太人表麵的謙卑和內心深處對基督徒的無比鄙視。


    茜博家和雷莫南克家的關係就像是恩主與受恩人的關係。茜博太太對奧弗涅人的一貧如洗深信不疑,常把施穆克和茜博吃剩下的東西賣給他們,價格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雷莫南克家買一磅硬綁綁的麵包頭和麵包心,隻付兩個半生丁,一盆土豆一個半生丁,其他東西也如此。狡猾的雷莫南克在人家眼裏從來都不是為自己做生意的料。他總是為莫尼斯特洛爾做買賣,說自己的一點錢都被那些有錢的商人扒走了。因此,茜博一家真心實意地為雷莫南克家鳴不平。十一年來,奧弗涅人始終穿著他那身呢上衣、呢褲和呢背心;不過奧弗涅人特有的這三件行頭已經是補丁疊補丁,那都是茜博免費一手修補的。大家可以看到,猶太人並不都在以色列。


    “您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吧,雷莫南克?”女門房說,“邦斯先生真的會有這麽一筆財產,卻過現在這種日子嗎?他家裏連一百法郎都沒有!……”


    “收藏家們都是這個德性。”雷莫南克說教似地回答道。


    “那您真覺得我先生有七十萬法郎?”


    “這還隻是他的那些畫……其中有一幅,要是他要五萬法郎,即使讓我去上吊,我也要把錢弄到。放肖像的那個地方,有一些嵌琺琅的小框子,裏麵鋪著紅絲絨,您知道吧?……那呀,是珀蒂托琺琅,有個以前當過藥材店老板的政府部長每塊出價一千埃居……”


    “兩個框子裏總共有三十塊呢!”女門房說道,兩隻眼睛張得大大的。


    “那您就算算他的寶物值多少錢吧!”


    悲博太太一陣昏眩,身子轉了半圈。她很快起了一個念頭,要讓老人邦斯在他的遺囑上提上自己一筆,就像所有女管家那樣,一個個都享有年金,惹得瑪萊區多少人起了貪心。她想象著自己住到巴黎郊區的一個鄉鎮上,在自己的一座鄉村屋子裏揚眉吐氣地過日子,精心養些家禽,拾掇園子,度過自己的晚年,讓人服侍得像是王後;還有她那可憐的茜博,也該像所有不被理解、遭人遺棄的天使一樣,好好享一享福了。


    看到女門房這一天真而又突然的動作,雷莫南克確信此事必定能成。在收舊貨這一行(就是專門上門搜集舊貨的行當)中,難就難在要能進得人家的家門。人們實在難以想象,為了能進布爾喬亞的家,收舊貨的如何耍盡司卡班式的詭計,斯加納雷爾式的手段,又如何像多利納似的去勾引人家上鉤。那一出出喜劇,完全有資格搬上舞台,而且哪一部劇都像這兒一樣,總是以仆人們的貪婪為基礎。尤其在鄉下或外省,為了三十法郎的現金或東西,仆人們會不惜促成讓收舊貨的淨賺一兩千法郎的買賣。比如為了得到一套古塞夫勒軟瓷餐具,那故事講起來會讓你看到,比起收舊貨的商人,明斯特國際會議上競相耍弄的一切外交手腕,奈梅亨,烏得勒支,列斯維特和維也納會議上發揮的一切聰明才智,都要遜色得多;收舊貨的商人的可笑之處,也要比談判者的更為實在。他們有的是手段,可讓任何人一頭紮進個人利益的深淵,就像那些外交使節,絞盡腦汁,以種種計策拆散最為牢固的聯盟。


    “我把茜博太太的心都說動了。”雷莫南克見妹妹回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張散了架的草墊椅子上坐定後,對她說道,“所以,我現在就想去問一問那個獨一無二的行家,請教一下我們那個猶太人,那可是個好猶太人,借我們的錢隻收百分之十的利息!”


    雷莫南克看透了茜博太太的心。這種脾性的女人,隻要想到,就能做到:她們會不擇一切手段以達到目的;會在傾刻間從百分之百的誠實變成極端的卑鄙。再說,誠實和我們的各種情操一樣,可一分為二:有反麵的誠實和正麵的誠實。


    反麵的誠實便是茜博家的那一種,隻要發財的機會還沒有落到他們身上,他們都是誠實的。正麵的誠實,便是那種處於誘惑之中而不墮落的誠實,如收賬員的誠實。


    廢鐵商那番魔語打開了利益的閘門,各種壞念頭如潮流般通過這一閘門流進女門房的腦中和心裏。茜博太太從門房奔到了那兩位先生的住處,說得確切一點,她簡直是飛去的;邦斯和施穆克正在屋裏哀聲歎氣,她臉上罩起同情的麵具,出現在他們房門口。施穆克見打雜的女人進來,便示意她不要當著病人的麵說出大夫講的實話,因為這位朋友,情操高尚的德國人,早已在大夫眼裏看出了真情;茜博太太點了點了頭,表示回答,顯出非常痛苦的樣子。


    “噢,我親愛的先生,您感覺怎麽樣?”茜博太太問。


    女門房站在床跟前,雙拳頂著腰,兩隻眼睛充滿愛憐地瞅著病人,可從中迸射出灼灼金星!在善於觀察的人看來,這是多麽可怕,仿佛是老虎的目光。


    “差極了!”可憐的邦斯回答道,“我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啊!這世道!”他緊緊握著施穆克的手,施穆克坐在病人的床頭,抓著邦斯的手,剛才病人恐怕正在跟他談自己病倒的原因:“我的好施穆克,我當初要是聽你的勸告就好了!打從我們住到一起後,就該每天在家吃飯!就該跟那個社會斷絕來往,那個社會就像一車石子壓雞蛋似的在我頭上碾過,到底為什麽呀?……”


    “噢,算了,我的好先生,不要抱怨了。”茜博太太說,“大夫跟我說了實話……”


    施穆克扯了一下女門房的裙子。


    “噢!您完全可以恢複的,可得精心照顧才是……您放心吧,您呀,身邊有個好朋友,不是我吹噓,還有我這麽一個女人,像母親照顧兒子一樣照料您。茜博以前得過一場病,布郎大夫說他沒救了,就像俗話說的,給他遮上個裹屍布,當死人丟下不管了,可我還是把他救過來了!……您呀,還沒有病到這個地步呢,感謝上帝,雖然您病得不輕,但請相信我……憑我一個人,就能把您養好!放心吧,不要這樣驚慌失措的。”


    她拉了拉被子,蓋好了病人的手。


    “噢,我的寶貝兒子,”她說道,“施穆克先生和我呀,我們會在您床頭陪您過夜的……包您比王子侍候得更周到……再說,您也有錢,為治好您的病,該要用的不要推辭……我剛剛跟茜博商量妥了;哎,那個可憐的人,沒有我能做什麽呢?……噢,我剛剛跟他講了半天道理,我們倆都非常喜歡您,他已經同意我夜裏在這裏過……對他這樣的男人來說,這實在是了不起的犧牲,是的!因為他還像新婚第一天那樣愛著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是因為門房裏兩人整天守在一起的緣故吧!……您不要這樣露在外邊!……”她衝到床頭,把被子拉到邦斯胸上蓋好。“要是您不乖,不聽布朗先生的話,我就不管您了,您知道,布朗先生就像是人間的好上帝……得聽我的話……”


    “對,茜博太太!他一定會聽您話的。”施穆克回答道,“就是為了他的好朋友施穆克,他也會好好活著的,我敢擔保。”


    “千萬不要煩躁。”茜博太太說,“因為您的病會惹您動肝火,即使您自己不鬧脾氣。我們得的病都是上帝傳來的,我親愛的好先生,上帝在懲罰我們的罪過,您呀,準是犯過值得指責的小過錯!……”


    病人微微搖了搖頭。


    “噢!算了吧,您在年輕時也許愛過女人,有過荒唐事,也許在什麽地方還留下了愛情的果子,現在沒有吃,沒有穿,也沒有住的地方……男人都是魔鬼!今天愛你,明天就把什麽都給丟到了腦後,連奶媽的工錢都會給忘了!……可憐的女人啊!……”


    “可這輩子隻有施穆克和我可憐的母親愛過我。”可憐的邦斯傷心地說。


    “得了!您不是聖人!您過去也年輕過,您二十歲的時候肯定是一個英俊小夥子……我呀,您人這麽好,我也會愛上您的……”


    “我一直醜得像個癩蛤蟆!”邦斯絕望地說。


    “您說這話是謙虛,您呀,隻會謙虛。”


    “不,我親愛的茜博太太,我再跟您說一遍,我向來都很醜,我從來就沒有被人愛過……”


    “啊!就您?……”女門房說,“您想讓我相信,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您還是像個貞潔的少女一樣……讓別人都信去吧!一個音樂家!又是在戲院裏做事!即使是個女的跟我這樣說,我也不會相信。”


    “茜博太太,您會惹他生氣的!”施穆克見邦斯像條蟲似地在床上亂扭,高聲說道。


    “您也給我住嘴!你們倆都是老風流……醜也不礙事,俗話說得好,世上沒有配不上鍋的醜鍋蓋!茜博都讓巴黎最漂亮的牡蠣女給愛上了……你們要比他強多了……你們人又好!……算了吧,你們都做過荒唐事!上帝懲罰你們拋棄了你們的孩子,就像亞伯拉罕一樣!……”


    病人已經很虛弱,可還是掙紮著做了個否定的姿勢。


    “可您放心吧,這並不會妨礙您跟瑪土撒拉1一樣長壽。”——


    1據《聖經-舊約》,瑪土撒拉活了九百六十九歲。


    “可您讓我清靜一下。”邦斯嚷叫道,“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被人愛!……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在這世上孤單一人……”


    “喏,是真話?……”女門房問,“您人這麽善良,您知道,世上的女人就愛善良,是善良勾住了她們的心……所以我覺得您在年輕的時候不可能沒有……”


    “把她帶走!”邦斯湊在施穆克耳旁說,“她煩死我了!”


    “那施穆克先生,是有過孩子的吧?……你們這些老單身漢,全都是這個德性……”


    “我!”施穆克撐起雙腿猛地站起來,嚷叫道,“可是……”


    “算了,您也一樣,您呀,也沒有繼承人,是不是?你們倆一個樣,都像地上長的蘑菇……”


    “瞧您說的,走吧。”施穆克回答道。


    說著,善良的德國人英勇地攔腰抱住茜博太太,不管她怎麽喊叫,硬把她拖到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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