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那麽,你,懷疑派,請閉嘴。”


    “懷疑派是最有良心的人。”


    “他們沒有良心。”


    “你這是什麽話!他們至少有兩個良心。”


    “向天國要貼現,好啦,先生,你的生意倒真不錯。古代的宗教不過是很好的發展了肉體的快樂;可是,我們呢,我們卻發展了心靈和希望;這就是有了進步。”


    “哎!我的好朋友們,在這樣一個政治氣氛濃厚的世紀裏,你們指望能夠得到什麽呢?”拿當說道,“《波希米亞國王和他的七個行宮的故事》是一部有最動人的構思的著作,它所遭受的又是怎樣的命運呢?”


    “這個嗎?”那位“批評家”從桌子的這一頭嚷到另一頭,“這是偶然從一頂帽子裏撿到的語句,真正是為瘋人院寫的作品。”


    “你是蠢材!”


    “你是傻瓜!”


    “噢!噢!”


    “啊!啊!”


    “他們要打起來的。”


    “不會。”


    “明天見高低,先生。”


    “馬上見分曉,”拿當答道。“算了吧!算了吧!你們兩位都是好漢。”


    “你是另一位好漢!”挑釁者說。


    “他們連站都站不起來啦。”


    “啊!我站得也許不挺!”好鬥的拿當站起來答道,樣子象風箏般搖搖晃晃。


    他用遲鈍的眼光向桌子上瞟了一下;隨後,就象給這種努力弄得疲倦不堪,仍舊倒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一聲不響。


    “我竟然為了一本從未見過,更未讀過的書決鬥,”批評家對他的鄰座說,“這難道不是很可笑嗎?”


    “愛彌爾,當心你的衣服,你旁邊那個人的臉已發青啦,”畢西沃說。


    “康德1嗎,先生?又是一隻氣球放出來讓傻瓜們開心!唯物論和唯心論是兩隻漂亮的球拍,穿長袍的走方郎中可以用來打同一個羽毛球。照斯賓諾莎2的說法,上帝無處不在,或者照聖保羅的說法,一切都是上帝創造……蠢東西!關上或打開一道門的動作難道不一樣嗎?到底是雞生蛋呢,還是蛋生雞?……請把鴨肉遞給我!……這便是整個的科學。”


    1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


    2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


    “呆蛋,”學者對他嚷道,“你所提出的問題已被一個事實解決了。”


    “是哪樁事實?”


    “教授們的講座不是特為哲學而設的,倒是先有了講座才有哲學課!請戴上眼鏡,看看預算表吧。”


    “強盜!”


    “傻瓜!”


    “騙子!”


    “笨蛋!”


    “除了在巴黎,你還能在別的地方找到這樣激烈、這樣迅速的思想交鋒嗎?”畢西沃用一種次低音的聲調嚷道。


    “喂!畢西沃,你來,給我們扮演一出古典笑劇!先別忙;還是一出滑稽戲吧!”


    “給你們來一出十九世紀的,行嗎?”


    “聽著!”


    “安靜點!”


    “輕聲點,別亂吠啦!”


    “混蛋,你還不住嘴!”


    “把酒給他,讓他住嘴,這孩子!”


    “要看你的了,畢西沃!”


    藝術家把他黑上衣的鈕扣直扣到脖子上,戴起他的黃手套,扮著鬼臉,斜著眼睛,摹仿《兩世界雜誌》1的模樣;可是,喧鬧聲蓋過了他的說話聲,他的笑話別人連一個字也聽不到。但是,如果他沒能表達本世紀的精神,至少他演出了該雜誌的形象,因為對這個世紀連他本人都沒有理解。


    1《兩世界雜誌》是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創辦的哲學、文學期刊,它團結了許多進步浪漫主義文學的著名人物在它的周圍。


    餐後果點象變戲法般上席,轉眼之間便琳-滿目。餐桌上擺了一個巨大的雕花鍍金青銅盤,這是托米爾1工藝作坊的出品。還有許多高級美女雕像,是一位著名藝術家的精心傑作,它們的姿態之美達到了理想的程度,是歐洲所公認的。這些美女托著或捧著堆成金字塔型的草莓,菠蘿,鮮椰棗,黃葡萄,金色蜜桃,從塞圖巴爾2運來的橙子,石榴,以及從中國運來的果品,總之,一切令人驚歎的珍品,各色精美絕倫的細點,最可口的美味甜食,最誘人的各色蜜餞。這些烹調術的奇跡,由各種珍饈美饌構成的色彩繽紛的圖畫,被瓷器的光彩,鍍金器皿放射的光芒和刻花玻璃杯盤的閃光襯托得分外絢爛。碧綠輕盈,象大西洋的海藻般優美的苔蘚,把塞夫勒瓷器上複製的普桑的風景畫襯托得更加錦上添花。一位德國王子的領地收入也許還不夠支付這種窮奢極侈的排場。白銀、螺鈿、黃金和水晶製的各種器皿,又用新的形式重新顯示主人揮金如土的氣魄;但是,這些賓客由於喝醉了酒,眼光遲鈍,滿嘴胡言,麵對這一堪與東方故事裏的仙境媲美的豪華場麵,隻有一種模糊的感覺。用飯後果點時喝的甜酒,又香又烈,象沁人心脾的春藥,迷人的霧靄,使它們產生一種精神的幻景,在這種幻景的吸引下,他們的腳象上了鎖鏈,他們的手也沉重不堪。砌成金字塔的水果被亂搶一通,他們的嗓音變得粗嗄,喧鬧聲更大了。這時候,席間再沒有一句聽得清楚的話語,玻璃杯滿天飛,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狂笑聲象火箭般從醉客的嘴裏噴出。居爾西抓起一隻小號,用它來吹奏一段軍樂。這一來象是魔鬼發出的信號。這個瘋狂的集會在吼叫,狂嘯,歌唱,呐喊,怒號,責罵。看到這些本來快樂的人,忽然變得象克雷比庸3的悲劇結局一樣悲慘,或者象水手那樣坐在車子上變成了做夢的人,你也許會覺得好笑。有些聰明的人把他們的秘密告訴了一些好奇的人,他們卻毫不理會。一些憂鬱的人微笑起來,象芭蕾舞舞女跳完她們的單足腳尖旋似的。克洛德-維尼翁象關在獸檻裏的大熊,搖來擺去。知己的朋友竟然毆打起來。曾經由生理學家很有趣地指出的銘刻在人類臉上和獸類相似的種種特征,此刻又重新在人的姿態和人體的某些習慣上模糊地出現了。這種情況就象一本專為比夏4寫的書,如果他也在場的話,一定會覺得又冷又餓。宴會主人覺得自己也喝醉了,不敢站起來,但是,他以一副固定不變的怪表情對賓客的胡鬧表示讚許,竭力保持有禮貌的好客姿態,他那副寬闊的臉龐變得又紅又藍,幾乎成了紫色,難看得嚇人,配合著全身的運動,前後俯仰,左右搖擺,活象在風浪中行駛的一艘雙桅帆船。


    1托米爾工藝作坊是當時一個著名的珠寶店作坊。


    2塞圖巴爾,葡萄牙的海港城市,麵臨大西洋。


    3克雷比庸(1674-1762),法國悲劇作家。


    4比夏(1771-1802),法國解剖學家、生物學家。


    “你把他們殺掉了?”愛彌爾向他問道。


    “聽說為了紀念七月革命,政府打算廢除死刑。”泰伊番答道,他把雙眉一皺,那神態既機智又愚蠢。


    “難道你有時在夢裏也不曾夢見他們嗎?”拉法埃爾追問道。


    “這裏麵有個時效問題!”這腰纏萬貫的凶手說。


    “那麽,在他的墓碑上,”愛彌爾以冷笑的腔調嚷道,“墳場的承造人將刻上這麽一句墓銘:‘過路人,為他身後的聲名一灑同情之淚吧!’……哦!”他接著說,“我很願意給他一百個銅子,要是有一個數學家用代數的方程式替我證明地獄的存在。”


    他把一枚硬幣拋向空中,嘴裏嚷道:


    “如有上帝,正麵落地!”


    “你別看!”


    拉法埃爾邊說邊伸手把硬幣接住;“誰能知道?偶然造成的機會是怪可笑的。”


    “唉呀!”愛彌爾做出一副憂愁的滑稽相接著說,“我真不知道在不信教者的幾何學和教皇的我們的天父之間,我該站在哪邊。管它呢!我們喝酒吧!我相信喝就是‘神瓶大殿’的神諭,也就是《巨人傳》得出的結論。”


    “我們的藝術,我們的建築,也許還有我們的科學,這些都是我們的天父的恩賜,”拉法埃爾答道,“而且還有更大的恩惠!那便是我們的現代政體,在政府下麵有一個龐大而富裕的社會,有五百名才智卓絕的人物非常巧妙地代表它,其中各種敵對的勢力彼此中和起來,結果是把全部權力賦予了文明,這是位偉大的皇後,她取代了國王,這個古老的可怕的形象,是人類在上天和他之間創造的虛假的主宰。麵對著這許多業已完成的業績,無神論不過是一具不能生育的骸骨罷了。對這一切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我在想為了天主教而流過的滔滔血浪,”愛彌爾冷冷地說,“它打開我們的血管和心髒,用以造成一場摹擬的洪水。但是,這也沒關係!一切有思想的人都該在基督的旗幟之下前進。他是唯一能用精神來戰勝物質的人,他是唯一有詩意地給我們揭開把上帝和我們分開來的中間世界的人物。”


    “你相信嗎?”拉法埃爾接著說,同時投給他一個無從捉摸的醉態的微笑。“好吧!為了不讓我們牽連在這種糾紛裏,我們最好來給那句著名的祝酒詞:diisignotis1!幹一杯!”


    1拉丁文:無名的神明。


    於是他們便舉起原來喝光了他們那混合著科學,碳酸氣,香料,詩歌和異端邪說的醇酒。


    “如果諸位先生願意到客廳裏去,那裏的咖啡已經準備好了。”管事的仆人說。


    這時候,幾乎所有的賓客都沉湎在一種甜蜜的混沌境界,這兒理智的光輝熄滅了,肉體從自己的暴君手中解放出來,委身於自由的瘋狂享樂。有些人已醉到了極點,神情沮喪,還勉強設法抓住一個思想,借以證明他們本身的存在;有些人肚子飽得不能再飽,由於過重的消化負擔,陷在極度的疲勞裏,連動都不想動了。幾個勇敢的演說家,還在放空炮,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不時聽到的幾聲疊句,好比沒有生命的機械轉動時,無可奈何地發出的若斷若續的響聲。沉寂和喧囂奇怪地配合在一起。雖然如此,當仆人代替主人以響亮的聲音向賓客宣告新的享樂節目即將開始時,他們都站了起來,彼此拉扯,相互扶持,大家你擠我擁的。整個隊伍有一瞬間象著了迷似的,在門檻上愣住了。


    宴會窮奢極侈的排場,此刻在東道主奉獻給他們的感官的最肉感的景象麵前,不禁黯然失色了。在一座燭光四射的鍍金的大吊燈的照耀下,在一張朱紅金漆桌子的周圍,有一群女子突然出現在這些發呆的賓客麵前,她們的眼睛象鑽石般發出光芒。她們身上的珠寶富麗堂皇,但是,更富麗的是她們本人的美貌,在這群明豔照人的美女麵前,這座豪華大廈裏的一切奇珍異寶都顯得毫無價值了。這群美女熱情的眼睛,象仙女的眼睛一般迷人,它們的光彩較之在無數的光濤照耀下反映出的帷幔的綠光,雲石的白光,青銅器皿柔和的閃光還更鮮豔。看了她們各式各樣動人的發式和姿態,全都各有魅力和特點,人們就會禁不住心中的欲火。這是一堵花牆,混雜著紅寶石,藍寶石和珊瑚的裝飾品,黑色的緞帶象項鏈般圍在雪白的脖子上,輕飄飄的披肩,象燈塔上飄蕩的火炬,頭上的紗巾顯出驕傲的神態,緊身的長袍在含蓄地挑逗情欲。


    這是一群堪與蘇丹後宮的宮女媲美的美女,她們能迷惑一切人的眼睛和滿足各種奇特的情欲。一個姿態非常迷人的舞女,在輕柔的開司米披肩波狀褶紋遮蓋下,仿佛一絲不掛。這裏那裏,隻見她們或是一片透明的輕紗裹體,或是一塊閃光的絲絹遮身,使玉體最美妙神秘的地方若隱若現。她們嬌小的雙腳象在談情說愛,她們鮮豔朱紅的嘴唇反而一聲不響。這群窈窕端莊的少女,這些冒牌的處女,她們美麗的頭發散發出一股宗教的聖潔氣息,她們整個形象讓人看來象是一口氣就可以吹散的美豔的幽靈。這之外,便是一些眼神驕傲的貴族美女,但是,她們神態冷漠,體質纖弱瘦削,優雅地側著頭兒,那種神氣好象還有王室的保護,使人買她們的賬。有一位英國女郎,肌膚雪白,品貌貞潔,象莪相1詩歌中描繪的天上下凡的少女,她象一位憂鬱的天使,又象是躲避罪惡的悔恨者。而巴黎女人全部的美卻寄托於一種無法形容的媚態,她的裝束和稟性都是輕浮的,她的全能武器就是嬌柔,她軟硬兼備,她是沒有心肝沒有熱情的妖豔女人,但她卻懂得人為地製造種種激情的財寶,偽裝出發自真心的聲調,在這個危險的聚會上這類女人是少不了的,在這裏大放光彩的還有表麵安詳,骨子裏卻對自己的幸福很認真的意大利姑娘,體態健美的諾曼底富家女子和黑頭發大眼睛的南方姑娘。你會以為這群姑娘是勒貝爾2設法替主子弄進凡爾賽宮的美女哩。她們一早就布置好了她們的情網,來到這裏就象一群被奴隸販子的聲音叫醒,以便在黎明時向市場出發的東方女奴。她們默不作聲,羞答答的樣子,在桌子周圍忙做一團,就象一群在蜂窠裏嗡嗡作響的蜜蜂。她們這種怯生生的拘謹,抱怨和撒嬌混在一起的神情,你可以說這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迷魂陣,也可以說是自然流露的羞恥之心。也許這是女人永遠無法完全擺脫的感情在命令她用道德的外衣做掩護,以便給荒淫帶來更多的情趣和更大的刺激。因此,老泰伊番精心策劃的陰謀,似乎非失敗不可了。這群失去控製的男人,果然一下子就被女人所賦有的偉大力量征服了。一陣悄悄的讚歎聲在回響,象一種最柔和美妙的音樂。愛情和醉酒是不能並駕齊驅的;這些賓客們本以為狂歡的肉欲享受就在眼前,忽然覺得自己周身無力,隻好放棄了無上快樂的肉欲陶醉。藝術家們受到永遠統治他們的詩神的召喚,正在愉快地捉摸使這群上選的美女各具異彩的種種微妙色調。


    1莪相,傳說中的三世紀時歌頌英雄勳業的蘇格蘭抒情詩人。


    2勒貝爾,法王路易十五的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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