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多麽空虛啊,’伯爵夫人接著說,‘啊,別這樣,當心點!別象昨天那樣,把我抓傷了。哎,你瞧,我這裏還有你的爪子給我抓成的傷痕,’她邊說,邊給她看一隻皮膚光滑的膝蓋。


    “她把赤裸的雙腳穿進天鵝絨夾裏的絲絨拖鞋裏,然後,在朱斯蒂娜去拿梳子給她梳頭的時候,她解開了她的長袍。


    “-夫人,您該結婚,養孩子啦。’


    “‘養孩子!我就隻差這個不曾把我累死!’她嚷著說,‘找個丈夫!有哪個男人,我能和他……?今晚上,我的頭發梳得好看嗎?’


    “-不怎麽好看。’


    “-傻丫頭。’


    “‘您把頭發梳成小發鬈是最糟不過的,’朱斯蒂娜說,‘您梳光滑的大發鬈要好看得多。’


    “-真的嗎?’


    “‘夫人,真是這樣,隻有金褐色頭發的女人梳成明亮的小發鬈才好看。’


    “-要我結婚,不,不!結婚是一筆交易,我生來就不是做這種事的。’


    “對一個情人來說,這是多麽可怕的景象!這個孤獨的女人,既無親戚,又無朋友,既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別的感情;盡管她對於人類所共有的傾吐衷情的需要不那麽大,然而,為滿足這種需要,她也隻好跟她的女仆說些枯燥、無聊的話……目睹這種情形,我實在覺得她可憐。朱斯蒂娜給她脫衣服。她的最後一件衣服脫掉的時候,我好奇地欣賞她。她的胸脯跟處女的一樣,使我看了心蕩神迷;她那潔白粉紅的肉體,在燭光照耀之下,透過襯衣,活象一座輕沙包裹的銀質雕像在閃著光輝。不,她白璧無瑕的美,使她不害怕充滿愛情的眼睛的偷看。不幸的是:一個美麗的肉體,往往戰勝最堅強的決心!女主人坐在壁爐前麵默然沉思,這時候,女仆點燃了懸在床前的白玉吊燈裏的蠟燭。朱斯蒂娜去找一隻湯婆子,準備溫暖被褥,伺候女主人上床睡覺;後來,又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對女主人無微不至地服侍,這說明馥多拉是多麽養尊處優,直到一切都妥妥帖帖,這女仆才離開她。伯爵夫人?了幾次身,睡得很不安穩,她在歎息;唇間發出可以聽到的聲音,這種聲音說明她的心情煩躁之至;她伸手到桌子上,拿了隻小玻璃瓶,在她的牛奶裏倒了幾滴棕色的液體,然後,喝掉這杯牛奶;最後,在幾次痛苦的歎息之後,她喊道:


    “-我的天呀!’


    “這一聲悲歎,尤其是那淒慘的聲調,簡直把我的心都搗碎了。漸漸地,她躺著不動了。我不禁害怕起來;但是,不久我就聽到了熟睡的人那種均勻而有力的呼吸;我撥開顏色鮮豔的窗幔,離開我藏身的地方,來到她的床前,我懷著難以形容的心情注視她。她這樣躺著確是迷人。她象孩子那樣,腦袋枕著一隻胳膊;她那安詳漂亮的麵孔,在花邊睡帽的襯托下,顯出一種甘美的神態,使我欲火如焚。我太自負了,還沒有理解我此刻的痛苦,我和她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這是自作自受,我隻好忍受著為自己準備的一切酷刑了。我在想:象我的天呀這類意義不明的片言隻語,也隻好撿拾起來,當作我的一切希望,它使我突然改變了對馥多拉的看法。這句話,如果不是無意義的,那就是深刻的,如果不是無內容的,那就是有事實的,它可以解釋為幸福,也存以解釋為災難,可以解釋為肉體的痛苦,也可以解釋為精神的煩惱。它是詛咒還是祈禱,是回顧還是前瞻,是懊悔還是恐懼?這句話包含著整個生活,赤貧的生活,或是富裕的生活;它甚至包含著罪行!隱藏在這個貌似女人的美麗外形下的啞謎再度出現了。馥多拉的行徑可以被人用各種說法來解釋,結果使她變成一個令人無從解釋的人物。時強時弱,時輕時重,變化莫測的呼吸,透過齒間,構成一種語言,我的思想和感情,都給這種語言吸引住了。我和她一起做夢,我希望能深入到她的夢境,去參與她的秘密,我在千百種矛盾的主意和無數感想之間猶豫不決。看到這副既安詳又純潔的漂亮麵孔,我實在無法不把我的心獻給這個女人。我決意再來一次嚐試,對她傾訴我的生活,我的愛情和我的犧牲,也許我能引起她的憐憫,使這個從來不哭的女人,為我一灑同情之淚。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這次最後的試驗上,盡管街道上的喧囂告訴我白天已經來臨。曾有一瞬間我設想馥多拉在我的懷抱中醒覺過來。是的,我可以輕輕溜到她身邊和她躺在一起,伸出雙手把她緊緊擁抱。這個念頭殘酷地折磨著我,為了抗拒這個念頭,我趕快離開她跑到客廳去,根本沒想到要避免發出聲響;幸而我找到一個開在小樓梯口上的暗門,不出我所料,鑰匙還插在鎖孔上;我使勁把門打開,大著膽子走下院子,也來不及回頭看我是否被人發現,就三步並作兩步,跳到街上來。


    “兩天之後,一位作家該在伯爵夫人家裏朗誦一個劇本,趁這個機會我也到她家裏去,打算最後一個人留在她家裏,以便向她提出一個相當奇特的請求;我想請求她把下一天晚上的時間全用來接待我,對別的客人饗以閉門羹。


    “可是,到我一有機會單獨和她在一起時,我的勇氣卻全消失了。鍾擺的每個的答聲都使我恐怖,這時候,離午夜隻差一刻鍾了。


    “‘如果我現在不對她說,’我心想,‘我就該在壁爐角上把腦袋撞碎。’


    “我給自己限定三分鍾;三分鍾過去了,我可沒有把腦袋撞在壁爐的大理石上,我的心象浸透了水的海綿一樣沉重。


    “-您很可愛,’她對我說。


    “-啊!夫人,’我答道,‘要是您能了解我的心意!’


    “-您怎麽啦?’她接著說,‘您的臉色都發白了。’


    “-我遲疑不敢向您請求一個恩典……’“她做了一個手勢鼓勵我,我便向她請求我所設想的約會。


    “‘我樂意接受您的請求,’她答道,‘可是,您有話為什麽不現在就對我說。’


    “‘我不想欺騙您,所以應當把我向您請求的約會的目的說清楚:我希望我們象兄妹般在一起度過一個晚上。請您別害怕,我知道您憎惡的是什麽;您對我有足夠的了解,可以確信我決不會做出您所不喜歡的事情;再說,有膽量的人是不會幹那種事的。您對我有很好的友誼,您很善良,又十分仁慈。好吧,您要知道,我明天就該向您告別……您答應了我的事,請不要反悔!’我看見她想說話,就這麽嚷道。


    “話說完,我頭也不回就走了。


    “那是去年五月,大約是晚上八點鍾,在馥多拉的哥特式梳妝室裏,隻有我和她兩人在一起。我已不再害怕,我確信我是會幸福的。我的情婦該屬於我了。否則我就得去投奔死神。我已清算了我那懦怯的愛情。一個人懂得承認自己的弱點,他就會變得很堅強了。伯爵夫人穿一件藍色開司來細絨長袍,躺在一張長躺椅上,腳上墊著一隻軟墊子。頭上戴一頂東方式軟帽,畫家們管這叫做古代希伯來人的帽子。這種刺眼的奇怪打扮,給她那已經很迷人的姿態,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風韻。她的臉上有種捉摸不定的媚態,這似乎證明我們在每個時刻都是嶄新的人物,獨一無二,既不同於過去的我們,也不同於未來的我們。我從未見過她象現在這樣容光煥發。


    “-您知道嗎,’她笑著說,‘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不想對您隱瞞什麽,’我冷冷地答道,一麵靠近她身邊坐下,握住她向我伸過來的手——‘您的嗓音很美!’


    “‘您可是從未聽過我唱歌,’她大聲說,無意中做出一個吃驚的動作。


    “‘到必要時我會給您來個反證。您那美妙的歌聲難道還是秘密嗎?您放心吧,我不想在這上麵予以深究。’


    “我們就這樣親熱地交談了約莫一個鍾頭。如果我采用的是使馥多拉無法拒絕的男人所有的聲調、舉止和姿態,我可是仍然保持著一個情人應有的一切尊嚴。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時,我取得了吻她的手的恩惠:她以嬌媚的動作脫掉手套,於是,我便很肉感地沉溺在一種幻想裏,相信我自己的靈魂已融化和傾注在這一吻之中了。馥多。我們大約有十分鍾的時間陷在深沉的緘默裏。我讚美她,把她的美豔說得天花亂墜,她也就飄飄然起來。這時候,她是屬於我了,隻屬於我個人……既然直覺到允許占有她,我便占有著這個迷人的美女;我在我的欲念中牢牢地、緊緊地把她擁抱起來,我在想象中娶她做妻子。當時我是以一種磁性吸力的強大力量來征服伯爵夫人的。因此,我始終懊悔沒有整個的征服這個女人;但在那時候,我並不需要占有她的肉體,我隻希望占有她的靈魂,她的生命,這是種理想的、完美的幸福,我們不能長久相信的美夢。


    “‘夫人,請聽我說,’由於感到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便對她說,‘我愛您,這您是知道的,我已對您說過千百遍,我想您早該明白我的心事了,隻因我既不願意用花花公子的獻殷勤,也不願意用傻瓜的奉承或糾纏來博取您的愛寵,所以我沒有被您所了解。我不知為您受過多少痛苦,然而,這並非您的過失!但是,過一會兒,您便可以對我的行為作出判斷。夫人,世上有兩種貧窮。一種是身穿破衣,隨便在街上行走而不覺得難堪,不自覺地摹仿第歐根尼,吃得少,生活很簡單,這種貧窮也許比富裕還要快樂,至少無憂無慮,它的處世之道是人棄我取,有錢有勢的人所不要的地方,便是它的天堂。另一種貧窮是闊氣的貧窮,西班牙式的貧窮,它用貴族的頭銜來掩蓋乞丐的生活;它驕傲自滿,戴飾有羽毛的帽子,穿白背心,戴黃手套,坐大馬車,因為缺少一個銅子,而失去一筆財產。前一種貧窮是平民的貧窮;後一種貧窮是銅子,國王和有才能的人的貧窮。我不是平民,不是國王,也不是銅子;也許我也沒有才能:我是一個例外。我的姓氏迫使我寧可餓死也不願乞討……夫人,您盡可以放心,今天我是富裕的,我占有世上我所需要的一切,’當我看到她臉上顯出我們平常突然遇到結伴募捐的女人時臉上所表現的那種冷漠表情,便對她說,‘您記不記得有一天您想撇開我到競技劇場去,您還以為我絕不會也在那裏?’


    “她點點頭表示有這麽回事。


    “‘為了到那裏去看您,我花掉了我最後一個銀幣……您還記得那回我們在植物園裏的散步嗎?您叫的馬車花掉了我的全部財產。’


    “我給她敘述我為她所作的犧牲,給她描繪我的生活,並不是象今天我在醉後對你述說的那樣,而是在高貴的心靈的陶醉中說的。當時我的熱情通過火熱的詞藻,通過強烈的感情抒發出來,而事後卻忘記了,如今,既不是藝術,也不是回憶所能複製的。這不是對一種可憎的愛情缺乏熱情的敘述。我的愛情無論在它的力量和在它美好的願望方麵,都鼓勵我向她傾吐這些出自肺腑的話語,其實這是一個破碎的心靈的呼聲的重複,而我說話的聲調,簡直象一個倒在沙場的戰士做臨終祈禱時的聲調。她終於哭了,我也就不再說下去。我的天呀!這些眼淚是在戲院門前花五個法郎買來的虛假感動的產物,而我也算是獲得了一個好演員的成績。


    “-如果我早知道……’她說。


    “‘請您別說下去,’我大聲說,‘現在我還愛您,愛到足以把您殺死……’


    “她想抓住係著鈴子的那條絲繩。我不禁大笑起來。


    “‘您用不著叫人,’我接著說,‘我會讓您平平安安地壽終正寢。把您殺掉那將是對仇恨的誤解!您用不著害怕任何暴行:我曾在您床前度過一整宵,而沒有……’


    “-先生……’她紅著臉說。


    “但是,在經過這種在所有女人,哪怕是最無情的女人身上都應該有的,由羞恥之心引起的最初的反應之後,她便對我輕蔑地瞪了一眼說:


    “-您當時一定覺得很冷啦!’


    “‘夫人,您難道認為您的美貌對於我就那麽可貴嗎?’我猜透了使她激動的意思後,回答說,‘我醒來,會象我一樣煩躁:因為‘虛弱’就坐在你的床邊和你作伴。如果你是老軍人,你會受到肺癆的折磨;你是外交官,動脈瘤會使你時刻不得安生;我嗎,也許肺炎會來對我說:‘我們走吧!’就象它從前對那位因性愛過度而死去的於爾班的拉斐爾1說過的那樣。


    “這樣你該明白我是怎麽生活過來的了!我來到人世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毫無疑問,如果我不是用這樣的辦法來消耗我的精力,對社會來說,那是會構成危險的;世界難道不是曾原因為亞曆山大大帝在一次大饗宴終席時再狂飲一大杯烈酒而得救了嗎?2總之,對於某些生不逢時的人來說,他們所需要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獄,不是以縱欲喪生,就是在聖貝爾納救濟院3終老。


    1關於拉斐爾的死因,意大利畫家瓦沙裏(1512-1574)所著《最傑出的畫家、雕刻家、建築家傳記》中有此說法,但並非所有人都同意。


    2據傳說,馬其頓的亞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在巴比倫王宮的一次大饗宴上,因最後狂飲一大杯烈酒而死去。其時他已征服了波斯、埃及等許多國家,正準備窮兵黷武,再征服世界其他地方,因為他的暴死,結果使世界上千百萬生靈得免於塗炭。


    3聖貝爾納救濟院在瑞士阿爾卑斯山麓,公元九六二年由聖貝爾納創建。


    “剛才我沒有勇氣來教訓這兩個迷人精,”他指著歐弗拉齊和阿姬莉娜說,“她們難道不正是我的經曆的化身,我的生活的縮影嗎!我根本沒有資格來指責她們,她們在我麵前倒象是兩位法官。


    “在這首真人真事的詩篇裏,在這場使人頭昏眼花的疾病中,我遇到了兩次危機,給我帶來了非常劇烈的痛苦。首先,在我采取沙達那帕魯斯1自焚的方式,投身於我將用以自焚的柴堆上的幾天之後,我在滑稽劇院的圓柱回廊下遇見了馥多拉,當時我們都在等候各自的馬車。“-啊!您居然還活著!’


    “這句話表達了她的微笑和她暗地裏的惡意中傷,她一定曾對她的某個侍從騎士2講過我的故事,認定我的愛情是普通的愛情,她還因自以為有先見之明而感到高興。噢!為她而死,始終崇拜她,即便在我的放縱無度,在我的酣醉中,在妓女們的床上,我還不能忘掉她,並且深切感到自己成了被她愚弄的犧牲品,這多麽令人難堪嗬!我恨不得撕破我的胸膛,把我的愛情掏出擲向她的腳下!


    1沙達那帕魯斯,古希臘的傳奇人物,相傳他是個荒淫無道的國王,受到國人的反對,他數次鎮壓起義均告失敗,最後據城自守兩年,城破之日,他不願落入人民的手中,便在宮中積薪自焚,他和他的財寶,宮女,太監同歸於盡。


    2侍從騎士是十八世紀盛行於意大利貴族社會的一種風尚的產物,有些貴族青年,甘願為貴婦人服役,取得該貴婦的家庭和丈夫的同意後,即?常陪伴該貴婦出入於交際娛樂場所,充當仆役和保護人的角色,使用這個詞時一般帶有嘲諷之意。


    “後來,轉眼我就把那筆贏來的錢花光了;但是,三年來有節製的生活,給我造成了一副最結實的體格,我發現自己錢花光了的那一天,身體仍然非常健康。為了繼續尋死,我便開了一些短期支付的期票,支付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負債的感覺是令人難堪的!然而也激勵了不少青年人的心!何況,我還不打算老呢;我永遠年輕,富有生命力,精力充沛。我的第一次負債,喚醒了我的一切品德,它們緩步前來,並以懊喪的樣子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善於和它們和解,就象和我們的老姑母和解那樣,她們總是開始時責備我們,最後便流著眼淚,再給我們錢花。我的想象力對我要嚴厲得多,它向我指出我的名字正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在歐洲的市場上旅行。歐塞伯-薩爾韋特1先生曾說過:我們的名字,就是我們本人。在到處亂跑一通之後,我要象那個德國人2那樣,回到我從前的寓所,好讓我自己驚醒過來。這些銀行的夥計,這些為商業出賣良心的人,他們穿著老板發給的灰色製服,佩著商號的銀牌子。以前,他們在巴黎街上行走,我並不注意他們,今天,我卻預先就憎恨他們。誰知道在哪一天早上,他們中的一個不會來向我要求兌現我以前胡亂簽署的某一張期票?我的簽名值三千法郎,我本人卻不值這個數目!對別人的絕望,甚至別人的死亡都無動於衷的執達吏,會站在我的麵前,象劊子手對死囚那樣,說道:‘現在,三點半鍾到了。’他們的辦事員於是有權逮住我,胡亂塗寫我的名字,糟蹋我的名字,嘲笑我的名字,因為我欠了債!


    1歐塞伯-薩爾韋特(1771-1839)。法國政治家,這裏的引文見他所著的《關於人名、民族名和諸神名稱的哲學和曆史論稿》(1824)。


    2這裏指的是德國作家霍夫曼(1776-1822)的小說《魔鬼的藥酒》裏的主人公,他?是修士,因受魔鬼藥酒的影響,喪失了理智,犯了通奸和殺人罪,後來獲救再回到原來的修道院。


    “欠了債,難道自己還能作主嗎?別人不能來查問我的生活情況嗎?我為什麽要吃什錦點心?為什麽要喝冰鎮香檳酒?為什麽我要睡覺、走路、思考、娛樂而不付錢呢?正當我欣賞一首詩,想一個主意,或者是在午餐時,高朋滿座,心情歡暢,談笑風生之際,我會看到一位先生,身穿栗色外衣,手拿一頂磨損了的帽子走進來。這位先生是我的債主,我的債票的持有者,是來破壞我的快樂的魔鬼,他將迫使我離開餐桌去和他談話;他將奪去我的樂趣,我的情婦,我的一切,甚至我的床。比起他來,我覺得悔恨更易忍受,它既不會把我們趕上街頭,也不會把我們送進聖佩拉日監獄。它不會把我們拋進可憎的罪惡的淵藪;它隻把我們送上斷頭台,這倒抬高了我們的身價;到了行刑的時刻,所有的人都會相信我們的無辜;而社會上對於身無分文的放蕩者卻沒有一句好話。而且‘債務’這個兩腳獸,穿一身綠呢衣服,戴一副藍色眼鏡,或者攜一把雜色雨傘;這樣打扮的債務的化身,我們常常會在街道的拐角麵對麵碰到,正當我們麵露笑容的時候,他們卻有可怕的特權這樣說:‘德-瓦朗坦先生欠我的錢不還。我可抓住他了。啊!他倒沒有對我板起麵孔!’見到我們的債主可不能不打招呼,而且要彬彬有禮。‘您什麽時候還我的錢?’他們問道。


    “這一來,我們就不得不說謊,不得不向另一個求借,向一個端坐在他的錢櫃上的傻瓜低頭,受他的冷眼,這種吸血鬼的眼色,比一記耳光更可惡,你還得忍受他的巴雷姆1的德性和他的極端愚昧無知。一筆債是一樁幻想的事業,這是這些人所不能理解的。奮發精神,往往能吸引和影響一個債務人,至於生活在財富中,眼中隻有財產的人,既沒有什麽偉大情操可以影響他,也沒有什麽慷慨品德能對他發生作用,我本人對錢財是非常厭惡的。總之,一張期票可能會幻變成一個要養活全家和被一切道義拋棄了的老人。我所欠的債,那債主可能是格勒茲2的生動的畫中人,一個兒女繞膝的癱瘓者,一個士兵的寡婦,他們全都向我伸出懇求的手。最可怕的債主是我們不能不和他們同聲一哭的人,我們還清了債,還不得不救濟他們。


    1巴雷姆(1640-1703),法國算術家,著有《會計指南》,後來他的名字成為精於計算的同義語。


    2格勒茲(1725-1805),法國畫家,擅長表現倫理、道德的風俗畫。


    “在我的債務到期的前夕,我象那些在行刑前夕或在決鬥前夕假裝鎮靜的人那樣睡了一晚;他們常常讓一個騙人的希望來安慰自己。可是,當我一覺醒來,頭腦冷靜的時候,當我感到自己的靈魂被囚在銀行家的皮夾子裏,躺在用紅墨水寫成的清單上的時候,我的債務就象蚱蜢到處亂飛;它們跳進我的座鍾裏,跳到我的靠背椅上,或者嵌進我所最喜歡使用的家具上麵。這些溫順的物質奴隸一旦成了裁判所鷹犬的獵獲物,就會被執達吏的助手們搬走,粗魯地扔到市場上去拍賣。啊!隻有我這具行屍還屬於我自己。我的公寓門上的鈴聲在我的心上振蕩,它打擊我的地方恰是應該打擊國王們的地方,也就是頭部。欠債人是個殉道者,可是,沒有天國來酬報他。是的,對一個心地高尚的人來說,債務就是地獄,不過那是有執達員和經紀人的地獄罷了。欠債不還,是卑鄙,是欺詐的開始,而更糟的就是說謊!它是犯罪的開端,它為造斷頭台積累厚木板。


    “我簽發的期票被拒絕承兌了。三天之後,我便把這些期票付清;經過的情形是這樣:有一個做投機生意的人來找我,建議我把在盧瓦爾河裏屬於我的一個小島賣給他,我母親的骸骨就埋葬在這個小島上。我同意他的建議。在我買主的公證人事務所簽訂契約時,我感覺到在那陰暗的事務所深處,有一股象地窖裏發出的陰……的冷氣。我感覺出這股潮濕的冷氣和我在父親的墓穴旁感到的那股冷氣完全一樣,不禁打了個寒顫。我把這個偶然的現象,看做一個不祥的預兆。我似乎聽到我母親的聲音和看見她的陰影;我不明白是一種什麽力量使我的耳朵在一陣鍾聲裏模糊地聽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出賣小島所得的價錢,除償清債務外,還剩下兩千法郎。當然,在嚐過了人世的滋味,腦子裏充滿了豐富的人生經驗,並且已經享有了某種聲譽之後,我本來可以再回到我的閣樓裏,過平靜的學者生活。但是,馥多拉卻不肯放過她的獵物。我們常常有機會相遇。我讓她的情人們,那些震驚於我的才華,我的駿馬,我的成功,我漂亮的車輛的人們,在她耳邊不斷鼓吹我的名字。她卻對這一切無動於衷,甚至對拉斯蒂涅說的那句可怕的話:‘他為你自殺!’也不當一回事。我想盡辦法,一心要報仇,但我並不幸福!這樣把生活直掘到爛泥深處,使我愈來愈感到彼此相愛的愛情才是甜蜜的,為此,我在狂飲歡宴中,在我的放蕩生活的一切偶然機會裏追逐這種愛情的幻影。不幸的是,我的美好信念落空了,我的善行遭到忘恩負義的報應,而我的過失卻有千百種快樂作為報償。這是種不祥的哲學,可是,對一個縱欲者來說,卻是一條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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