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打開了阿亞茲帕夏的公寓樓的大門,告訴奧馬爾主人們正在等他。傭人接下了他的大衣,把他引到一個燈火通明的客廳。奧馬爾在那裏看見了以前曾見過一麵的議員穆赫塔爾先生,議員的女兒納茲勒和議員的妹妹傑米萊女士,還有穆赫塔爾先生的另一位議員客人。他和他們一一握了手,然後大家坐到了已經準備好的餐桌旁。等大家一入座,陰沉著臉的傭人就把菜端上來了,飯桌上,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起話來。


    奧馬爾是為了拿於斯屈達爾一處出租房積攢下來的租金來這裏的,他和穆赫塔爾先生因為一份複雜的遺產共同擁有那套房子。早上奧馬爾為此往這裏打了電話,接電話的穆赫塔爾先生說晚上請他到家裏吃飯。盡管奧馬爾是他邀請來的,但穆赫塔爾先生並沒有過多地招呼奧馬爾,而是專心致誌地和他的議員朋友談論最新的政治話題。奧馬爾則在一邊和傑米萊女士交談。傑米萊女士是個五十開外、沒有結過婚的快樂女人。她津津樂道地和奧馬爾談他們共同認識的親戚朋友的事情。


    “阿雷布魯姨媽他們搬到恰姆勒賈了,薩布裏姨父也退休了。你知道他在幹什麽嗎?收集舊錢幣!剛開始的時候是好玩,後來他就陷進去了。現在他每天要去室內大市場,還賣掉了在埃蘭柯伊的一塊地皮,因為他要不斷地買老銀元。阿雷布魯姨媽很傷心,但也沒辦法。你還記得阿雷布魯姨媽嗎?”


    奧馬爾說:“當然記得。”奧馬爾一邊在聽傑米萊姨媽說話,一邊伸長耳朵聽議員們的談話,還不時用餘光看納茲勒一眼。


    “你當然應該記得。”傑米萊女士對納茲勒說:“你可能記不得了,但是那次你也在。有年春天我們一起去了厄赫拉穆爾,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郊遊……阿雷布魯姨媽是很喜歡奧馬爾的……現在也還是喜歡的……”她又對奧馬爾說:“當然,你不會去找她。你為什麽不跟他們聯係?你們在忽略長輩。你們要知道他們看見你們會多高興。”


    “親愛的姨媽,我沒有時間!”


    “沒時間!我說什麽來著?”


    傑米萊女士接著說親戚的事一直到橄欖油菜肴上桌,這期間,議員們也一直在談論政界的事情。橄欖油菜上桌後,穆赫塔爾先生對奧馬爾說:


    “您是在英國的,是嗎?”然後他轉身看了看他的議員朋友,好像是在說:“來,讓我們一起來審審這個有趣的小夥子!”


    “您是從英國回來的!那裏怎麽樣?”


    “很好,先生!”


    “很好!他們那裏的政治形勢怎麽樣?關於意大利人和埃塞俄比亞人的戰爭他們說些什麽?”


    “我沒有太關注政局,先生。”


    “哎,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我的女兒也是這樣!”


    納茲勒說:“爸爸,我可一直在盡我所能關注政局的!”


    議員說:“是的,我喜歡你這點!”然後他又轉向奧馬爾說:“那麽那裏的人是怎麽看我們的?”


    “看誰?”


    “啊,您還沒能接受土耳其!我們,土耳其,我是說我們。”


    “他們仍然認為我們還戴著紅色圓筒帽,公共場合還是男女分開,女人們還裹著長袍……”


    “是啊,可惜,可惜!其實這裏已經有很多變化了!”議員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憤憤不平。


    “雖然我們不在乎他們是怎麽看我們的,但這很重要。我們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現在我們要讓全世界知道這點!”


    穆赫塔爾先生說:“但是整個世界都一蹶不振!”穆赫塔爾先生問:“會爆發一場戰爭嗎?”他的這個問題是問奧馬爾的,但是他大概也不指望奧馬爾能回答,或是即使回答了,他知道自己也不會重視的。


    兩個議員開始談論戰爭的可能性,西班牙的形勢和埃塞俄比亞那裏的戰爭。傑米萊女士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厭煩的表情。奧馬爾和納茲勒開始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


    奧馬爾問納茲勒是在哪裏讀的大學。得知納茲勒讀文學時,他想起了和納茲勒在同一所大學裏的一個親戚。但是因為那個親戚是他父親麵上的人,所以納茲勒並不認識。在這個簡短的談話之後,他們倆好像是做了什麽害臊的事情似的都漲紅了臉。納茲勒因為看見奧馬爾也臉紅了,所以她的臉又紅了一次,或者奧馬爾是這麽認為的。


    晚餐快結束的時候,一隻灰色的小貓走進了餐廳。納茲勒招呼小貓來到她身邊,她把它抱在懷裏,撫摸它。傑米萊姨媽生氣了。她說自己沒能教會侄女任何有用的東西,小貓身上的毛是非常有害的一種東西。接著,她開始講一個不小心把貓毛吸到肺裏,從此生活變得一團糟的富人的故事。奧馬爾趁這個機會開始細細地打量起納茲勒。


    她的臉不漂亮,但也不難看,額頭寬寬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像她父親的那樣小小的,嘴巴卻長得很可笑。她的臉上總有一種好像想起了什麽事的表情。離開餐桌後,納茲勒兩條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坐到了無靠背長沙發的一個角落裏。奧馬爾發現自己一直在注意她,並因為她的存在而感到緊張。兩條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的納茲勒讓他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奧馬爾非常崇拜的一個小學老師,另一個是兒時常來看母親的一個非常漂亮的德國女人。無論是那個小學老師,還是丈夫是將軍的那個德國女人都很聰明,而且兩個人都常常像納茲勒那樣把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


    喝咖啡前,傑米萊女士從裏屋拿來了一個信封和一份合同樣本,她向奧馬爾介紹了出租房和房客的情況。盡管她發現奧馬爾並沒有在專心地聽她講話,但她還是毫不在意地把該講的事情徹徹底底地講了一遍,然後她把信封遞給了奧馬爾。在傑米萊女士講這些的時候,奧馬爾為了不讓自己去看坐在一邊的納茲勒,他努力伸長耳朵去聽兩個議員的談話。那裏,穆赫塔爾先生正在跟他的朋友講一個有關伊斯麥特帕夏的故事。


    穆赫塔爾先生開始讚揚起執政的伊斯麥特政府。他不斷地說著讚美之辭,不時把頭轉向奧馬爾,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說:“請跟您的那些英國朋友講講這個政府,也讓他們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政府!”他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委屈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很激動地問奧馬爾:


    “那麽您的想法是什麽?”


    “關於什麽,先生?”


    “關於改革,關於土耳其。”


    奧馬爾說:“我也是讚成他們的,先生!”然後他微笑著看了看納茲勒。他發現自己的這個舉動很愚蠢,因為他看見穆赫塔爾先生在用一個很生氣的動作用力拽著西裝的兩個腋下。


    穆赫塔爾先生說:“那你讚成哪些人呢?”然後他撇了一下嘴說:“不管是什麽了!您現在準備做什麽?”


    “我要掙錢!我會在錫瓦斯—埃爾祖魯姆鐵路線上工作。”


    “那就是說您要為改革服務。這鐵路很重要。東部在###中。這鐵路可以把土耳其連成一體,可以把改革帶到東部去。您首先,也就是說,您首先要為改革服務。您應該這麽說……然後才是錢!”他看了一眼納茲勒,像是要得到她的讚同那樣接著說:“不是這樣嗎?”


    另外一個議員說:“親愛的穆赫塔爾,今天你有點激動!”


    穆赫塔爾先生對議員說:“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他又重新坐回到沙發上,剛才因為激動他站起來了。然後,他又開始和議員朋友繼續聊他們的話題了。


    奧馬爾有點驚訝。他看著納茲勒和她懷裏的貓,想著剛才他們說過的話。過了一會兒,當他發現自己一直在愣愣地看著納茲勒時,他害羞了。這時,傑米萊姨媽開始講述一個和奧馬爾有關的、足以緩和當時氣氛的故事:


    “那是歐洲開戰的那一年,你過世的母親、父親和泰夫菲克叔叔還有我,不知道為什麽去了一個在貝伊奧魯的,不對,不對,是在土內爾的一家新開的飯店。飯店很可愛。反正那個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女人可以去的飯店是屈指可數的。你很調皮,你的母親變得很煩躁。我說讓我抱一會兒,我就從你母親手上把你抱了過來。那天我穿了一件新做的絲綢連衣裙。你這個討厭鬼竟然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我擔心你母親看見會生氣,所以一邊把你往我的懷裏摁,一邊……”說到這裏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奧馬爾也跟著笑了起來。他斜眼瞄了納茲勒一眼,看見她皺著眉頭,好像是聽了一個醜惡的故事一樣。看到納茲勒這樣,他開始憤恨講這故事的傑米萊女士了。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一樣,陰沉著臉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一開始像預料的那樣他們執意留他,後來他們跟著他走到了客廳的門口。穆赫塔爾先生在走回客廳時對奧馬爾喊道:“別忘了改革,任何時候都別忘了改革。首先為國家,然後再考慮自己的需求!不是這樣嗎?向你的姨媽和姨父問好!”


    傑米萊女士也讓奧馬爾向他住在巴克爾柯伊的姨媽和姨父問好。她說:“以後經常來,你要是不來我可就要生氣了。今天你也是為這個才來的。”她指了指奧馬爾手上的信封。然後她又後悔地說:“不,不,我開了一個玩笑!”


    盡管奧馬爾在和傑米萊姨媽說話,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是在站在門邊懷裏抱著小貓的納茲勒身上。他突然嘟囔道:“我要做一個法提赫!”然後他握手和納茲勒道別,還摸了摸她懷裏的小貓。下樓時他又嘟囔道:“是的,我要成為一個法提赫!”傑米萊女士在他身後關照說,穿好大衣別著涼了。外麵刮著刺骨的寒風。他看見居穆什蘇尤醫院的門口停著一輛軍車,胳膊架在左右兩個士兵肩膀上的一個士兵正一瘸一拐地爬樓梯。奧馬爾上了一輛出租車,他告訴司機要去巴克爾柯伊。


    在車上,他想了想過去的一天。早上,他和姨媽和姨父一起坐了一會兒,看了宰羊。午飯是在一個朋友家裏吃的,下午去看了雷菲克。他覺得,在節日裏的伊斯坦布爾,在那些大家庭裏,在溫暖、寬敞的客廳裏,存在著一種需要遠離的東西。他越想一天來發生的事情,越強烈地感到想砸碎什麽東西,打破某些常規的欲望。他想:“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麻木、舒適、懶散的溫柔裏,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沒有激情的家庭生活裏。不做這些,我做什麽呢?”他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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