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馬爾睡醒午覺起來,他看了看表。他想:“我怎麽睡了這麽久。我要去納茲勒家,要遲到了!”他走下樓梯。透過窗戶,他看見了宅邸的後花園和春天裏明媚的陽光。遠處是海,他看見一艘貨輪正從巴克爾柯伊前麵經過。“我要去凱馬赫!”他決定在錫瓦斯—埃爾祖魯姆鐵路線上工作,並和一個公司簽了開鑿凱馬赫和埃爾津詹之間的一個隧道的合同。根據合同,他也將對工程作一定的投資。目前他有足夠的資金投入這個工程,但考慮到今後的日子會比較緊張,所以他想把和傑米萊姨媽一起出租的房子、在同一個地方的一塊地皮還有在室內大市場裏的一個商店賣掉。為了這個他需要去傑米萊姨媽家一趟。


    他的姨父正在客廳裏和鄰居玩著比齊克牌[1]共64張,由二人或四人玩的一種紙牌,以贏墩數或點數多寡計勝敗。[1]。看見奧馬爾,他說:“你起來了?”


    姨媽在織毛線,還不時往窗外張望一下。她也跟著說了一句:“你起來了?”


    奧馬爾說:“我走了,要遲到了。”他打了一個哈欠,想到,“不能沉湎於這種懶散的生活,一定要注意這點!”


    姨媽問:“你是去傑米萊姨媽家嗎?”


    “是的,我要跟她談談那套房子還有地皮的事。”


    姨媽說:“其實你姨父也可以辦那些事的!算了,向她問好。傑米萊的侄女怎麽樣?她叫什麽名字來著?”


    “納茲勒!好了,親愛的姨媽我要遲到了。我晚上回來。”


    姨媽在他的臉頰上、以前他母親曾經親過的地方親了兩下。奧馬爾覺得時間不早了,於是急匆匆地走出花園,上了一輛馬車。然後他在火車站前麵又換乘了一輛出租車。路上因為想到自己將不得不離開伊斯坦布爾,他感到了一絲傷感,但當他把自己的打算一遍遍重複地告訴自己以後,他又覺得輕鬆了。想到每天和鄰居玩比齊克牌的姨父和織毛線的姨媽,他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像他們那樣!也不能像雷菲克那樣。我也不可能像穆希廷那樣有耐心……”出租車過橋時他想到了納茲勒,想起了一個月前他們說的那些話。他想:“為什麽她動不動就臉紅?她是一個議員的女兒。一個議員對一個想成為法提赫的人來說會有什麽幫助?”他把自己想成了納茲勒的丈夫和議員的女婿。他幻想自己在安卡拉中了很多標,賺了很多錢。人們對他和他的妻子羨慕不已,還在他背後議論說“那個奧馬爾永遠也不知道滿足”。突然他對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害臊,他笑著嘟囔道:“這是多麽荒唐和難為情的事!”然後他開始想怎麽跟傑米萊姨媽說賣商店和地皮的事。


    傑米萊姨媽開了門。她高興地迎接了奧馬爾,還責怪他沒有常去他們家,傑米萊女士詢問了奧馬爾的姨媽和姨父的情況,還問他路上有沒有著涼,咖啡要喝什麽甜度的……傑米萊女士認真地聽了奧馬爾的回答,然後告訴她家裏的傭人請假了,在去廚房煮咖啡之前,她又抱怨了一番傭人。望著傑米萊姨媽的背影,奧馬爾自語道:“怎麽納茲勒不在?”


    喝咖啡時他們又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天來。因為傑米萊姨媽問起,所以奧馬爾說了說他姨媽和姨父的健康狀況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傑米萊姨媽則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抱怨了一番。她讓他看了自己腫脹的胳膊,告訴他因為關節炎她所忍受的種種痛苦。後來像奧馬爾希望的那樣他們誰也不說話了。傑米萊姨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然後,奧馬爾急忙告訴傑米萊姨媽,他要去凱馬赫,在一年裏他將需要一大筆錢。他請傑米萊姨媽幫他找到願意買他們共同出租的那套房子、地皮和商店的買家。


    傑米萊姨媽說:“怎麽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這麽賣掉呢?”


    “親愛的姨媽,不是現在賣。以後可能需要賣。”


    “賣房、賣地不是一件好事。我去世的父親總是說,一旦你開始賣房、賣地,以後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奧馬爾說:“我又不是因為沒飯吃了才賣的。我是為了投資!”


    傑米萊姨媽還是不斷地說:“不好!不好!”但是後來她答應給奧馬爾幫忙。


    奧馬爾想:“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這個女人任何時候都不會幫我。我來這裏……不,為什麽不能幫忙,她對埃蘭柯伊是很熟悉的……”


    “孩子,凱馬赫在哪裏?”


    “在埃爾津詹。”


    “那裏很冷的。”


    “馬上就到夏天了。”


    傑米萊姨媽說:“你還是別忘了帶上一些厚衣服。”隨後,她開始講一個在埃爾祖魯姆遠房親戚的事。她說那裏的人喝茶時大家拿著一大塊糖輪流舔著。說完這個,傑米萊姨媽去廚房煮茶了。


    看見走進客廳的灰色小貓,奧馬爾站了起來。他想:“我要離開伊斯坦布爾了!”但他沒有像剛才在車上那樣感到傷感。他已經從午睡後的迷糊中徹底清醒過來,重又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以及做一個法提赫的決心。他嘟囔道:“這輩子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小貓用餘光瞄著他,慢慢走到一個沙發邊上,然後突然縱身一躍跳上了沙發,它嗅了嗅上麵的靠墊,然後蜷曲著身子躺了下來。“我還沒在伊斯坦布爾待夠呢!”他在屋裏來回地走起來。“在倫敦的時候伊斯坦布爾從來沒有給我留下過什麽好印象!”透過窗戶,他看見了博斯普魯斯海峽。“是的,我從來沒有滿懷愛意地想起過伊斯坦布爾,但是現在我看到這裏有友情,有我的親戚朋友,有熟悉的味道,有一種圍繞在我身邊的溫暖氛圍!”這是對的。他從窗前走到了客廳的另外一個角落,在那裏他看見了一個書房以及滿屋的書籍。“比如說那個女孩,不知道她會看些什麽書?”他又看到了小貓。“但是如果我在這裏待下來的話,我就會變得麻木、懶散。我需要錢!”這也是對的。他重新走到窗前,“為了掙錢現在我逃離伊斯坦布爾,但是將來我要征服伊斯坦布爾。”他看見於斯屈達爾的上空有兩堆白雲。“也許我誇大了法提赫的含義。但願我在歐洲學到的那些東西不是些荒唐的玩意兒。”他又走回到書房那個角落。“不!我有自己的抱負,我不像別人,我是有勇氣的!傑米萊女士怎麽還沒過來?”聽到腳步聲後他立刻往沙發走去。“她終於把茶拿來了!”他轉過身看著門口,卻傻傻地愣在了那裏。“啊,是納茲勒!”


    納茲勒說:“很抱歉,我沒能出來,我在教鄰居孩子學英語。”


    奧馬爾感到了自己的傻樣,他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這麽說你在教孩子學英語?”


    納茲勒說:“你大概一個人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很長時間。”


    奧馬爾對納茲勒細長的脖子感到很驚訝,他說:“我三天後離開伊斯坦布爾!”


    “是嗎!你去哪兒?”


    “凱馬赫!”


    納茲勒坐到小貓躺著的沙發上,隨手把小貓抱到了懷裏。她說:“也就是說你要去東部?”


    奧馬爾突然說:“我像孟德斯鳩那樣從東部給你寫信好嗎?”他猶豫了一下說:“不,不,那是從伊朗寫的信,是嗎?不是,也不是那個。是一個伊朗人的信……你讀過那本書嗎?”


    納茲勒說:“讀過!”


    奧馬爾說:“你大概讀過很多書!”然後,他仿佛想起什麽似的說:“我認為應該好好地生活。”說著他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很傻。


    納茲勒說:“是的,但是你是一個男人!”


    這時,傑米萊姨媽走了進來。她大概是從兩個年輕人的談話裏找到了讓她感興趣的東西,她像個影子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角落裏的一個沙發上坐了下來,但是奧馬爾還是發現了她。他明白她剛才在仔細地聽他們說話。


    他說:“是的,我知道女人們很不容易。在這裏,世界對於女人們來說簡直就是地獄。他們把你們關在了家裏!”他說這些話時沒去看傑米萊姨媽。


    納茲勒說:“倒也沒像你說的那麽嚴重。再說,人是會去衝破限製的!”


    奧馬爾想:“她是多麽的聰明,還很有個性……看她說的‘衝破限製’,這不是每個人都能說的話。另外,她還很可愛。”他覺得自己很庸俗。


    納茲勒說:“然後,我們這裏還在進行改革!……在某些方麵我們還是走在前麵的!”


    奧馬爾說:“是的!”


    “但是,你好像鄙視那些改革!”


    “不,不!千萬別這麽認為。我隻是有自己的雄心壯誌……”


    “你怎麽這麽跟客人說話!”傑米萊女士責怪了納茲勒。


    奧馬爾突然說:“我把自己看成一個法提赫。”


    還是傑米萊女士在接茬,她說:“但是他攻克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比你還年輕,他是那麽的英俊,不是嗎?你也很英俊!”


    奧馬爾擔心談話會變得越來越庸俗。他想:“是的,她既聰明,又可愛!”他不想再繼續談話了,他想把茶喝完,然後立刻離開這裏。


    傑米萊女士說:“你們現在已經是大人了,開始談論嚴肅的話題了,但是我知道你們小時候的事情!”她笑了笑,開始講納茲勒小時候的一件事。然後,她又準備講另外一件事,這時納茲勒生氣地說:“親愛的姑媽,您總跟別人說這些事。”


    “奧馬爾又不是別人。好,好,我去給你們把茶拿來。”


    傑米萊女士離開後,奧馬爾問:“大概她總要管你!”


    納茲勒說:“是的!”她用手做了個厭煩的動作。她的這個動作把睡在她懷裏的小貓弄醒了,小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奧馬爾說:“你看見了吧,改革竟然還沒有深入到一個議員的家裏!”


    納茲勒說:“不!我父親住在安卡拉!”


    隨後是一陣沉默。


    不一會兒,傑米萊女士端著放著茶杯的托盤,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她告訴他們,她做了果醬麵包,她還高興地談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然後因為沒吃她做的果醬麵包她又責怪了納茲勒。傑米萊女士對奧馬爾說:“她什麽也不吃。我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麽樣。她太瘦了,是不是?”


    “沒有。她不瘦,挺好的!”他想自己可能又說了錯話。


    傑米萊姨媽說:“你也吃一點,這裏也有你的份!”


    奧馬爾為了不讓傑米萊女士生氣,他拿起一塊麵包咬了一口。他在那裏感覺自己是一個不知該怎麽說話的陌生人,幾乎就是一個傻瓜。他想:“這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綁住了我的手腳。事實上整個伊斯坦布爾都有這種東西!那麽我為什麽還要坐在這裏,我該走了!”但是他沒站起來。他那麽坐著就好像要把這種連自己都不習慣的笨拙更多地表現出來一樣。他好像是在等待什麽東西,但他並不知道等的是什麽,他是為了弄明白那樣東西才坐在那裏的。有那麽一會兒,他想:“我在伊斯坦布爾就剩下三天了,我幹嗎還在這裏傻坐著!我應該去貝伊奧魯玩玩,讓自己稍微快樂一點。”但是他覺得在這裏有一種在貝伊奧魯找不到的東西,所以他仍然坐在那裏。他百無聊賴地聽著傑米萊女士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話。後來他突然嘟囔道:“我要成為一個法提赫!”於是,他站了起來。


    “我該走了!”


    傑米萊女士說:“你要走啊。你要走啊!還要去那麽遠的凱馬赫。你什麽時候回來?”


    奧馬爾說:“誰知道是什麽時候!”他害臊地發現自己又進入了一個舉目無親、單身男人的角色並在等待別人的理解。


    “向你的姨媽、姨夫問好!”


    他們已經走到了門口。奧馬爾看著納茲勒,想在她的臉上找到自己想看見的東西,但是他沒能找到,或是他認為沒能找到。最後他想到了一句玩笑話,他說:“我從伊朗給你寫信好嗎?”


    納茲勒說:“好,好!”她的臉上仿佛在一瞬間出現了奧馬爾尋找的東西。


    傑米萊女士說:“你還要去伊朗嗎?”


    奧馬爾說:“不是,我在開玩笑!其實書的名字也不是那個。”仿佛因為到了室外,他覺得很輕鬆。


    傑米萊姨媽用安慰他的一種語氣說:“你看你要去那麽老遠的地方。願你一路順風!願安拉保佑你!”


    奧馬爾說:“我會給你們寫信的!”下樓時,他覺得自己健康和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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