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曼說:“好了,好了,葬禮的事全安排妥當了。”他解下係在脖子上的領帶,想找個地方坐坐。“讓我稍微歇幾分鍾!”他嘴裏又嘟囔了幾句話,然後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他把身體向後仰著,頭頸像要折彎一樣,然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事。


    他說:“啊,我這是坐在哪兒呀!”他感到了一種少有的內疚,用一種愚蠢、詫異的神情笑了一下。隨即他可能想到這種笑是不合適的,因為父親昨天剛剛去世,他用一種歉疚的聲音說:“我真的是太累了,竟然沒有發覺自己坐到了爸爸的沙發上!”


    雷菲克說:“是的,你太累了!”他也在客廳裏,坐在哥哥的對麵。兄弟倆剛才把尼甘女士從傑夫代特先生的身邊攙扶了出來,因為放進棺材前傑夫代特先生的屍體需要清洗,他們必須把哭了一夜的尼甘女士從那裏弄出來。


    雷菲克昨天傍晚回到家時,發覺家裏很異常。他詢問傭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惶恐不安的傭人誰也沒搭理他。他生氣地跑上樓,在書房門口看見了哭泣的阿伊謝,他立刻明白是父親出事了,然後他看見了歪倒在椅子上的父親。當他第一眼看見椅子上父親歪斜的軀體時,他感到一陣心痛,隨後他發現父親的身軀是那麽弱小、可憐和幹枯。他想父親以前不是這樣的,是死亡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把他的軀體變小、變幹了。隨後他開始想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該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好了:他們決定不等節假日結束就把遺體安葬;他們給報紙打電話,讓他們發了訃告;他和奧斯曼一起給親戚們打了電話;他們努力去減少彌漫在家裏的恐懼和慌張的情緒;他們安慰了尼甘女士和阿伊謝,告訴兩個孩子快去睡覺;他們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接待了來吊唁的人們。整個晚上兄弟倆在樓裏從這頭跑到那頭。雷菲克在那個漫長的夜晚,緊跟著上午不斷接待吊唁者的幾個小時之後,第一次有時間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他抽著煙,沒有想父親,而是在想剛剛過去的十幾個小時。


    奧斯曼也在抽煙,他穩穩地靠在沙發背上。突然他把仰著的頭伸直問道:“你沒忘記給薩迪先生他們打電話吧?要不內斯利漢女士以後會生氣的。”


    雷菲克說:“我打了,但是他們家沒人!”


    奧斯曼嘟囔道:“我們還是再給他們打一次吧。”他吸了一口煙,然後又把頭仰靠到沙發背上。


    一陣沉默。家裏隻有廚師努裏在廚房裏弄出的鍋子聲響還有樓上大擺鍾的嘀嗒聲。尼甘女士已不像昨夜那樣哭得厲害了。上午和來吊唁的人在一起,她開始用長歎和抽泣代替了哭喊。


    花園門上的鈴鐺叮當響了起來。奧斯曼從沙發上抬起頭,透過紗簾的縫隙往外看了一眼。雷菲克看見哥哥用父親特有的動作在看著外麵,但後來他又想,坐在沙發上的人如果想看到花園門,最終都會做出同樣的動作。


    奧斯曼說:“梅布魯萊姨媽來了,旁邊還有她的一個孫子!”


    梅布魯萊姨媽的丈夫六個月前因為腎病去世了。雷菲克想母親待會兒肯定會和梅布魯萊姨媽一起再哭一場。


    奧斯曼說:“你看了《最後的郵報》上登的訃告了嗎?所有的東西都寫錯了。他們什麽時候才可以學會注意諸如此類的告示?訃告上出現這樣的差錯是一種不敬!”他氣憤地掐滅煙頭站了起來。從花園門走進來的人已經在敲門了,廚師努裏從廚房裏跑出來去開門了。


    奧斯曼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鍾,他顯得有點緊張,仿佛還在猶豫什麽,他看了看跑去開門的廚師的背影,然後像是作出了決定似的說:“我拿了爸爸在銀行的保險箱的鑰匙。在公證員和稅務官員們沒來之前我們先去把那裏的事處理一下!”往大門走時,他又說:“我想我有必要把這事跟你說一下。”然後他情不自禁地轉過身,仍然用一種歉疚的表情看了一眼雷菲克。


    雷菲克說:“隨你便!”然後他這樣想:“我在這裏坐著,抽著煙。他可能覺得我會感到內疚,但是我什麽感覺也沒有。”


    樓梯口傳來了一陣嘈雜聲,隨後是哭喊聲、歎氣聲和聽不清的講話聲。大概梅布魯萊姨媽是為了重溫自己的悲痛來這裏的,因為她既沒有去看死者的遺體,也沒有去見尼甘女士就一個人在樓梯口哭了起來。雷菲克和哥哥挽著梅布魯萊女士的胳膊把她從樓梯口送到了尼甘女士待的房間。尼甘女士正在裏麵無聲地抽泣。梅布魯萊女士一進屋,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似的四處張望了一下,當她看見屋裏的尼甘女士以後,她哭喊著一把抱住了尼甘女士。


    雷菲克離開那裏後,在放著父親遺體的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知道裏麵有上午奧斯曼找來的兩個老人。之前他沒有去想他們會在裏麵做些什麽。此時,站在門口的他想到:“他們在脫父親的衣服,然後清洗遺體,然後用裹屍布把父親的遺體包裹起來!”他害怕重新再去想一遍同樣的東西,於是推開了門。他看見放在床上的一樣白色長長的東西旁有兩個人正彎著腰,他們急急忙忙地做著什麽。他們中的一個聽見開門聲就轉過了身,雷菲克看見那是一個留著絡腮胡的老人,他的手上拿著一截繩子。老人急忙說:“完了,馬上就完了!”


    雷菲克對他點了點頭關上了門。他想到了裴麗漢,於是他上樓走進了他們的房間。裴麗漢躺在床上,奈爾敏坐在旁邊看報紙。


    奈爾敏看見雷菲克就放下了手裏的報紙,她指著裴麗漢說:“大概她不太好!”


    裴麗漢說:“我沒事!就是剛才吐了一次!”可能是因為她筆直地躺在床上,所以她的肚子看上去更大了。


    看見那可怕的凸起物時,雷菲克像往常一樣感到了一陣焦慮。然後他發現裴麗漢的眼睛紅紅的,他用一種生氣的口吻說:“你又哭了!”沒等裴麗漢再說什麽,他說:“請你聽我的話,不要去參加葬禮!”為了得到支持,他看了看奈爾敏。


    奈爾敏說:“我也在跟她說同樣的話,叫她別去參加葬禮!阿伊謝最好也別去,因為她的情況也很糟糕。我讓孩子們到她那裏去了,但是可能她一直在哭。”


    雷菲克出門前,用很生硬的聲音對裴麗漢說:“你別去,聽見了嗎?你不能去!”然後他走進了旁邊阿伊謝的房間。


    阿伊謝也在床上躺著,埋在枕頭裏的腦袋一動也不動,她可能是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傑米爾和拉萊趴在窗前望著窗外。他們看見叔叔後稍微動了一下。雷菲克看見了他們臉上的淚痕和恐懼的表情。傑米爾的臉開始抽搐起來。


    雷菲克想:“不好,他又要哭了!”他堆出笑臉對他們說:“快,你們倆出去,到花園裏去玩一會兒。”


    傑米爾的臉抽搐得更厲害了,他快快地跑了兩步,一下撲到了床上,他哭著說:“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艾米乃女士走進屋來。她摸著傑米爾的頭說:“別哭,小先生。你還是個孩子,不會死的!”然後她對雷菲克說:“奧斯曼先生喊你下去。來客人了!”雷菲克走出房間的時候,女傭也哭了起來,她說:“我們好不幸啊。”


    下樓時,雷菲克輕聲說:“我們是很不幸。”他走進客廳,看見奧斯曼的對麵坐著一個人。那人手上拿著一頂帽子,拘束地坐在沙發的一角,眼睛看著地麵。等雷菲克走近,他看清那人是倉庫的搬運工。他的邊上還有一個人,另外還有兩個拿著帽子的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因為倉庫的工人節假日也是要上班的,所以他們得到消息以後就過來了。


    看到雷菲克,他們全都站了起來。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走上前擁抱了雷菲克,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些什麽,但雷菲克沒有聽懂。他想:“我很激動,但是我的眼裏流不出眼淚!”他沒有認出第二個來和他擁抱的人。他想過一會兒他要抽根煙。他一眼就認出了第三個人,那人有時幫著跑點家裏的雜事,他的身上滿是汗臭味和煙味。因為發現自己嫌棄工人身上的味道而覺得慚愧,所以他緊緊地擁抱了第四個人。然後他像他們那樣坐到了椅子上。


    奧斯曼說:“倉庫的工人們選他們當代表來向我們表示哀悼。其他的人待會兒到清真寺去。”


    工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說:“傑夫代特先生是個好人!他一直很照顧我們!二十年來我沒見他做過一件壞事,沒有聽到過一句關於他的壞話。”


    奧斯曼說:“我父親也很喜歡您,喜歡你們所有的人。”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奧斯曼問其中的一個搬運工:“運到安卡拉的箱子都打好包了嗎?”工人輕聲說,全弄好了。奧斯曼為了表示滿意,他點了點頭。然後又是一陣靜默。


    工人們非常拘束地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畢恭畢敬地、像是害怕踩到不該踩的地方、碰到不該碰的東西似的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雷菲克點上了他想抽的煙。奧斯曼喊來艾米乃女士,吩咐她把窗戶打開,讓房間換換空氣。


    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人說運棺材的車來了。棺材先要運到泰什維奇耶清真寺舉行葬禮,然後再去落葬。棺材搬上車的時候從周圍趕來了很多人,鄰居、花匠、認識的年輕人還有街區上的一些朋友都來幫忙了。周圍聽到了幾聲哭聲,有一兩個年輕人過來擁抱了雷菲克。怕尼甘女士無力走到五百米外的清真寺,他們還叫了一輛出租車。外麵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因為過節,過往的有軌電車的車頭上都飄揚著一麵小國旗,到處是歡樂的氣氛。尼甘女士靠在爬滿綠藤的花園牆上,奧斯曼攙扶著她。尼甘女士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頭上戴著一頂前麵有薄紗的黑帽子。尼甘女士有一次和一個喜歡爭論傳統習俗的親戚說,葬禮上穿深色衣服並不是基督徒似的做法,而是一種穩重和對死者表示尊重的標誌,她說這話時還驕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雷菲克現在看不到母親臉上的表情,因為帽簷上垂下的黑紗把她的臉給遮住了。奧斯曼的臉上卻是一副忍耐的表情。他微微抬起頭,眼皮耷拉著。大概他是想向那些從開著的窗戶、對麵的人行道、廣場的另一邊看著自己的尼相塔什人表示,他在思考關於死亡、永恒和生命的問題。然後,門裏傳出了一陣微弱的抽泣聲,大家明白那是阿伊謝。艾米乃女士挽著她的胳膊,領著她和兩個孩子走出了花園。遲到的出租車開到了他們的身邊。


    雷菲克下車以後沒有去攙扶尼甘女士。尼甘女士已經脫下帽子,戴上了頭巾,奧斯曼攙扶著她。他們慢慢地往清真寺走去。清真寺的天井裏站滿了人。天井的入口處站著工人們,大概是因為此時無事可做,所以他們顯得有些煩躁。他們抽著煙,四處張望著。然後是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會計薩德克站在一棵樹下,他挽著妻子的胳膊,他們的孩子們也在那裏。薩德克親吻尼甘女士的手時,他的妻子用崇敬的目光仔細打量了一下老板的夫人。雷菲克在人群中看見了穆希廷。他靠在清真寺的牆上審視著放在那裏的花圈。他的身後是傑夫代特先生在哈塞基的親戚們。他們來的人不多,每個人都在好奇地看著泰什維奇耶清真寺、清真寺裏的人群和周圍的公寓樓房。樓房的陽台上掛著節日裏的國旗,那裏站著好些好奇的人們。窗戶因為天熱和節日也都敞開著。一輛有軌電車經過,乘客透過車窗好奇地看著清真寺裏的人群。緊靠清真寺的大門口站著尼甘女士的親戚們,他們都是些穿西裝、戴領帶、身著深色服裝、莊重的人。尼甘女士走到他們身邊時,人一下變得精神起來,她掙脫奧斯曼的攙扶,和人群中的圖爾康擁抱在了一起,周圍一片寂靜。然後敘克魯帕夏的另外一個女兒敘柯蘭也過來了,三姊妹抱成一團。奧斯曼走到了姨媽們的身邊。然後塞伊費帕夏拽著身邊的仆人也走到了尼甘女士的身旁。尼甘女士大概原本是要親他的手的,但後來明白今天自己有權可以不這麽做。塞伊費帕夏看見雷菲克時,習慣性地把臉陰沉了下來,後來大概是明白應該表示一下友好,所以就笑了笑,但是他的那種笑是有分寸的,沒什麽不合適的。雷菲克決定稍微離開一下擁擠的人群。他看見了內迪姆先生和他的妹妹居萊爾。雷菲克好奇居萊爾會是什麽樣的一個女人。天越來越熱了,太陽仿佛已經是夏天的太陽了。人們的臉上有汗珠,同時也有忍耐。雷菲克往清真寺走時,看見了弗阿特先生和他的妻子雷拉女士,他們都很悲傷。雷菲克想表達一下自己對他們的感激,因為他知道他們的這種悲傷足以證明他們是多麽熱愛傑夫代特先生,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他隻向他們點了點頭說:“我們知道你們是多麽愛我們,愛我的父親。請節哀!”然後他看到了父親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他們中的幾個正在和一個留著絡腮胡的老人交談。大概這個老人也是一個什麽帕夏,但是雷菲克沒有想起他是誰。雷菲克還看見了在錫爾凱吉認識的幾個商人和銀行家。他們中的幾個看上去有點煩躁,因為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說:“我們為什麽會在節日的早上看見報上的那個訃告呢!”太陽把清真寺的天井烤得越來越熱了。商人們的身後擺放著花圈。雷菲克想起剛才是在這裏看見穆希廷的,他開始讀花圈上麵的挽聯:“弗阿特·居萬其和他的家人……電氣設備……實業銀行錫爾凱吉支行……巴紮爾·雷文特股份公司……阿納維家庭。”然後,穆希廷走過來擁抱了雷菲克,無法知道他有多嚴肅、多悲傷。他們開始一起轉身接著看花圈,好像對方讓自己感到不舒服一樣。大概穆希廷是想說點什麽的,但他什麽也沒說。後來他說現在送花圈也成了我們的一個習俗,他說這話時既沒表示認可,也沒表示抱怨。雷菲克也跟著說因為這個新習俗,兩年前尼相塔什開了一家花店。然後他們倆誰也不說話了,他們聽到人群中發出的嘈雜聲,所有的人都在竊竊私語。雷菲克離開了穆希廷往清真寺門口走去,他認為那樣做會更合適。他重新回到了帕夏和大使所在的人群,他們都是母親的親戚。雷菲克小時候,尼甘女士經常帶他去那些人家的宅邸,他們也都很喜歡雷菲克,總是摸他的頭,對他微笑。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回訪”過。現在他們也在對雷菲克微笑,或是用愛的目光注視著他。雷菲克想:“小時候他們覺得我非常可愛,不知道他們現在是怎麽看我的?”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看著和姊妹們挽著胳膊的母親。然後他稍微又往清真寺走了幾步,他在一個石柱的上方看見了一個蘇丹的印章,那是阿卜杜勒梅吉德的印章。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


    奧斯曼走到弟弟身邊說:“你不來做禮拜嗎?”


    雷菲克想:“禮拜?”他點了點頭。他想了想該如何脫鞋,以前每次來清真寺他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從前他是跟著家裏的傭人,或是過節的時候偶爾和父親一起來清真寺的。他什麽也沒想匆忙脫掉了鞋。陰涼、昏暗的清真寺裏有一股黴味和地毯的味道。他想:“來之前我是應該齋戒沐浴的!但奧斯曼可能也沒有洗。”然後人群慢慢地集中起來,所有的人都把兩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等待著。雷菲克看見奧斯曼站在自己身旁。他的臉上還是那種傲慢的神情,他挺直了腦袋,眼睛盯在主持禮拜的阿訇[1]###教稱主持清真寺教務和講授經典的人為“阿訇”。[1]講台上的大理石雕飾上,但是因為沒有穿鞋,露在褲腳外的襪子讓他的那種傲慢顯得很滑稽。雷菲克轉過身,他看見站在身後的花匠和看門人,盡管他們的腳上也沒有鞋子,但是他們的襪子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奇怪。他想:“他們和這裏的環境是協調的。”然後禮拜開始了。雷菲克一邊想“父親去世了”,一邊看著前麵人的後腦勺,開始重複他們的動作。他想在自己並不相信的情況下做這些跪下、立起的動作並不是一件正確的事。然後他不願意再去思考,他嘟囔道:“父親去世了。”他在嘴裏重複說了幾遍這句話以後禮拜結束了。他們走出清真寺,重新回到了陽光底下。雷菲克隨著人群開始往棺材方向聚攏。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清真寺的天井裏,棺材就停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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