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那討人厭的噪聲平息下來時,當整天讓我頭腦發漲的沙灘、快艇、孩子、歌聲、收音機、醉鬼、咒罵、電視機和汽車的噪音停息時,當最後一輛車按著喇叭從花園門前經過時,我就會緩緩地從床上起來,就那樣站在百葉窗後麵,豎起耳朵聽外麵的聲音: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好像都很累了,應該早就睡著了。隻有微風,隻有大海輕柔的濤聲,隻有沙沙作響的樹林,有時沒有這些時,附近就會有一隻蟋蟀,一隻暈烏鴉,或許還有一條不知羞恥的狗。那時我會悄悄地推開百葉窗,聽聽它們,聽聽幽幽長長的一片寂靜。之後想到已經活了九十歲我就會感到毛骨悚然。落有我身影的草叢中吹來了一陣微風,我的腿覺得好像有點冷,這風也讓我有點害怕。我是不是回到床上躺進溫暖的被窩裏?但我還是站在了那裏,再一次感受一下寂靜中的等待——就好像是會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就好像我和別人說好了似的,就好像世界能給我展示一件新的事物一樣,我等了又等,之後我關上了百葉窗,回到了床旁,坐在床沿上,看著表,已經是一點二十分了,我想,在這件事上,塞拉哈亭好像也弄錯了,是的,就根本沒有什麽新的事物!


    每天都是一個新的世界,法蒂瑪,每天早上塞拉哈亭都會這麽說,世界就像我們一樣每天早上都是新生的,這讓我是那麽的激動,有時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就會醒來,我在想,不一會兒太陽就會升起來,萬事萬物都是嶄新的,和那些新鮮的事物一起,我自己也會變成嶄新的我,見到我根本不了解的東西,我會學著去了解,了解之後我就可以再一次看到我所知道的東西,我是如此的激動,法蒂瑪,以至於我想從床上一躍而起跑進花園裏,觀賞太陽是怎麽升起來的,在太陽升起時,我想看到所有的植物和昆蟲是怎麽微微顫動著改變的,之後,我要一刻不停地跑到樓上把我看到的記錄下來,法蒂瑪,你為什麽沒有這種感覺,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你在想什麽?你瞧,你瞧,法蒂瑪,你看到那蛹了麽,它做了什麽,有一天它會化成蝴蝶飛起來的!啊,人應該隻把看到的東西和看到後嚐試過的東西記錄下來,那樣一來,就像那些歐洲人一樣,比如就像達爾文,多麽偉大的家夥,或許我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科學家,但是很遺憾,在這混沌的東方,人做不成什麽事兒,做不成嗎,為什麽,我也有眼睛,我也有雙手,以及感謝真主,我也有比這國度中的所有人都要好的腦袋來進行觀察、做實驗,是的,法蒂瑪,你看到了嗎,桃樹是怎麽開花的,你說它們為什麽會散發出這樣的味道嗎,好吧,味道是什麽呢,給我們這種感覺的是什麽,法蒂瑪,你看到無花果樹那麽瘋長了嗎,螞蟻是怎麽發出信號的,法蒂瑪,你注意過嗎,西南風來之前海平麵是怎麽上漲的,東北風之前是怎麽回落的,人應該時時刻刻都注意,要觀察,因為科學隻有這樣才會發展,我們也隻能這樣來訓練我們的頭腦,要不然,就會像在咖啡館的角落裏打著盹的他們一樣,就像蠢蛋們一樣,唉,他常常這麽說,而後,在下雨之前,一聽見天空開始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就會極其興奮地從他的房間裏飛奔而出,兩級兩級地跳下樓梯,衝到花園裏,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看著烏雲,看著,直到全身都淋得濕漉漉的。我知道他要把烏雲也記錄下來,為了記下來他也在找一個理由,因為他老是說,每個人一旦靠他自己來弄明白了每件事物的原因,那麽他們的腦中就不會有真主呆的地方了,因為花朵綻放、母雞產卵、大海潮起潮落、天空轟鳴和下雨的原因,並不是真主的奧妙,而會是我要記載在我百科全書中的那樣。到那時,他們會明白事物僅僅是由事物引發出來的,他們的真主並沒有創造什麽。即使真的存在真主,他們也會看到,那個真主隻是坐下來欣賞,我們的科學知識已經奪走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你說說看,法蒂瑪,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除了看著事情的發展之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做成一件事,他還能算是真主嗎?是呀,你不說話了,不是嗎,因為你也明白,真主已經不存在了。就像你一樣,一旦有一天他們也讀到我寫下來的東西而明白了這些,看看會發生什麽,你在聽我說嗎?


    不,我不聽你說,塞拉哈亭,而他也不是在跟我說。一旦明白真主什麽也做不了,人們就會靠自己來完成所有的事情,一旦他們發現恐懼和勇氣、過錯和罪孽、懶散和活力、好和壞都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時,那會發生什麽,法蒂瑪?他常這麽說,然後就會像是坐在書桌前而不是餐桌酒瓶旁似的,突然站起來,開始來回走著,叫著:那時,他們就會變得像我早些年的時候一樣,會害怕得縮手縮腳,會不相信自己的那些思想,會由於心頭一掠而過的東西而感到恐懼,會因為思考了他們思考過的東西而籠罩在恐懼之中,會明白其他人也會思考同樣的東西而帶著一種窒息的恐懼顫抖著,感受到罪過和害怕,那時,他們就會因為我把他們帶到了那種地步而大發雷霆,但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為了盡早擺脫這種恐懼,他們會跑到我這裏來,是的,他們會到我這兒來,會看我的那些書,看我的四十八冊百科全書,他們會明白,真正神聖的東西就是這些書,就是我,法蒂瑪。是的,我塞拉哈亭醫生,在二十世紀裏我為什麽不取代“他”而成為所有穆斯林新的神?因為我們的神就是科學,你聽到了嗎,法蒂瑪?


    沒有!因為我應該是在想,就連聽聽都是一種罪過,因為我應該是早就吃完了雷吉普做的帶餡的土豆,吃完了沒有味道的韭蔥,往盤子裏裝上阿舒萊點心退回到了我那狹小冰冷的房間裏。我坐在那兒,緊緊地並攏雙腿免得受涼,用我的小勺子慢慢地吃著我的那份阿舒萊。一顆石榴籽,四季豆,鷹嘴豆,幹無花果,玉米,黑葡萄幹,榛子,所有這些東西上麵都灑上點玫瑰水,多麽愜意,多麽美妙!


    還是沒有睡意。我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我想吃阿舒萊。我走到桌旁,坐了下來。上麵有一瓶花露水,不是玻璃的,但是可以看見裏麵。昨天下午我剛看見的時候以為是玻璃的,但用手一摸就明白了,我討厭這東西,這是什麽,我問,倪爾君說,奶奶,沒有玻璃瓶了,不聽我說就往我的手腕上抹了抹。塑料做成的東西也許能給你們帶來一種生活,但不是給我。我沒這麽說,因為他們是無法理解的。塑料是你們那生下來就已經腐朽了靈魂!要是我這麽說他們或許會笑的。


    他們會笑:那些老人多麽奇怪啊,他們會笑;您好麽,奶奶,他們會笑;您知道電視是什麽嗎,他們會笑;您為什麽不下樓來和我們一起坐坐,他們會笑;您的縫紉機真漂亮,他們會笑;它還有踏板,他們會笑;躺著的時候您為什麽把拐杖拿到床上,他們會笑;要我開車帶您轉轉嗎,奶奶,他們會笑;您睡衣的手工真漂亮,他們會笑;選舉的時候您為什麽不投票,他們會笑;您為什麽總是在翻您的櫃子,他們會笑;你們看著我的時候為什麽總是那樣笑,我要是這麽說他們還會笑,他們會笑,卻還會說我們沒有笑啊,奶奶,他們還會笑。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爸爸和爺爺一生中都在哭泣吧。我心中有點煩悶。


    要是我叫醒侏儒,說我想要吃點阿舒萊會怎樣?要是我用拐杖敲地板,醒醒,侏儒,他就會說,老夫人,這個時候怎麽會有呢,而且又是這個季節,您現在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覺,明天早上我把您……你要是幫不了我的忙,你為什麽還在這裏,啊?滾!他會立刻就去找他們:你們奶奶給我受的氣太多了,孩子們,太多了!好,那麽,你為什麽還在這裏,這個侏儒怎麽還在這裏,他為什麽不像他的兄弟一樣滾得遠遠的?因為他說過,老夫人,您也知道,已經過世了的多昂先生對我們說,你們收下這些錢,雷吉普,伊斯瑪依爾,拿著,過你們想過的生活,我因為我父母的罪孽而承受著良心上的痛苦,我已經受夠了,把這錢拿上,他說這話的時候,聰明的伊斯瑪依爾,謝謝你我的兄弟,好吧,他說著拿了過來,用那錢為他自己在坡上買了那塊地皮蓋了房子,昨天去墓地的時候你們不是從它前麵經過了嗎,您現在為什麽要裝作不知道呢,老夫人,難道讓我們倆一個成了瘸子、一個成了侏儒的不是您嗎?住嘴!突然我感到了害怕!他肯定欺騙了每一個人。全都是因為我的多昂像個天使一樣,你們對他說了什麽,你們這些廢物,欺騙了我的孩子,拿走了他手裏的錢,還有你,我的兒子,我也不會再給你什麽東西了,如果你想要的話,來吧,看看我的盒子,本來就因為你那醉鬼父親什麽都不剩了。媽媽,求你了,不要這麽說我爸爸,你的金錢,你的鑽石,該死的,所有的罪惡本來都是因金錢而起的,給我,我要把這盒子扔進海裏。不,媽媽,我還要用它來做點有用的事,你瞧,你知道我在寫信嗎,我認識農業部長,上學的時候他比我低一級,我正在準備法律草案,我發誓這次肯定有用,媽媽。好吧,好吧,盒子歸你了,我不要了,但是你就不要幹涉我喝酒了。我從桌旁站了起來,走到櫃子跟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我聞到了櫃子裏的味道。我記得我是放在第二個抽屜裏的。我打開了第二個抽屜。就在那兒。打開之前我聞了聞味道,打開之後我又聞了聞空盒子的味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時光。


    伊斯坦布爾已經是春天了,我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我們要在第二天的下午去郊遊。說說看,我們打算去哪兒?爸爸,我們要去徐克呂帕夏家。他不是有三個女兒嗎,塗爾伉,徐克蘭和倪甘,我很喜歡和她們一起玩,我們總是很樂嗬;她們彈鋼琴,模仿別人,給我念詩,有時甚至給我念翻譯小說:我很喜歡她們。好啊,很好,但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快點,你睡吧,法蒂瑪。好的,我會睡的,我會想著我們明天要去那兒,想著想著就會睡著的。我爸爸關上了門,關門時刮起的風吹來了爸爸的氣味,我躺在床上想著她們,想著想著就會睡著的,早上的時候我會在枕頭邊上發現美好的一天——就像盒子裏的味道一樣,但是突然我驚呆了——夠了,笨蛋盒子,我知道生活是什麽。傻姑娘,生活會進入你的體內,焚燒你的每一個地方,哎呀,主啊,它會把你撕成碎片的!突然,我成了那樣的女孩,差一點想把盒子扔掉,但我忍了下來——要不然以後我該怎麽來打發時間。藏啊藏的,但總會有用它的時候。這次我把它藏在了第三個抽屜裏,關上櫃子,鎖好了嗎,我又看了一眼,是的,我鎖好了。然後我走過去躺到了床上。我床的上麵是天花板。我知道我為什麽睡不著。天花板的顏色是綠色的。是因為最後一輛車之後的那輛車還沒有來。但是綠漆已經脫落了。他來的時候我可以聽他的腳步聲,就可以知道他躺下了。它下麵露出了黃色。知道以後,我就相信整個世界都屬於我了,我就可以躺在綠色下麵露出的黃色之下呼呼睡覺了。但是我睡不著,我想著那些顏色,想著他發現色彩奧秘的那一天。


    顏料和色彩的奧秘很簡單,法蒂瑪,一天塞拉哈亭這麽說道。他把餐桌翻了過來,在上麵放了個套在多昂自行車後輪上的七彩環,指給我看。你看到了嗎,法蒂瑪,這裏有七種顏色,但是現在你看,你的七種顏色會變成什麽。他帶著一種狡黠的笑容飛快地轉起了自行車的腳蹬,我吃驚地看到七種顏色混合在一起變成了白色,嚇了一跳,他大笑著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吃晚飯的時候,他驕傲地解釋了那個不久之後就被他拋到一邊的原則:法蒂瑪,我隻會記下我親眼看到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原則。沒有經過試驗證明過的東西我是不會寫進我的百科全書的!但是不久他就忘記了這句話他已經說過了多少遍,因為他明白了,生命太短暫,而百科全書則很長,就在他發現了死亡之前的那些年裏,誰也沒有時間給所有事情作試驗,法蒂瑪,他說,我在洗衣房裏建起來的那個實驗室,不過是年輕人心血來潮的一個產物,而試圖通過再一次的試驗來證明西方人已經發現並揭示了的知識寶藏的人則要麽是個笨蛋,要麽就是個驕傲自大的人,就好像他知道我會認為,你這兩個都是,塞拉哈亭。然後他就會變得狂怒,生著自己的氣,大叫起來。就連偉大的狄德羅也沒能在十七年間完成他的百科全書,法蒂瑪,因為他太驕傲自大,有什麽必要與伏爾泰和盧梭爭吵呢,愚蠢的家夥,因為他們至少和你一樣也是偉大的人物,要是人們不接受在他們自己之前的一些偉大人物所想到並找到的一些東西,那麽所有的事情都會半途而廢。我是謙虛的,我承認歐洲人在我們之前發現了所有的事情,他們研究過了最為細小的細節。對同樣的事物再進行一次研究和發現是不是很愚蠢?我沒有必要手裏拿著杆秤重新秤量來搞清楚金子的密度是每立方厘米19.3克,也沒有必要口袋裏裝滿金子走進伊斯坦布爾那群無恥的人之間來明白金子能夠買包括人在內的所有東西,法蒂瑪!正確的東西隻能被發現一次,法國的天空也是蔚藍色的,無花果樹在紐約也是八月份結果,正如雞蛋在我們的禽舍裏能孵出小雞一樣,我發誓,法蒂瑪,今天在中國也會孵出來的,水蒸汽在倫敦能使機器運轉的話,在這裏也能的,巴黎沒有真主的話,這裏也就沒有,人在任何地方都是獨立和平等的,共和國永遠是最好的,而科學則是一切之首。


    塞拉哈亭說了這些之後,他就放棄了讓蓋布澤的鐵匠和爐匠來製造奇怪的機器和工具,放棄了為湊夠買這些東西的錢來求我,放棄了喊那個猶太人來,他再也不能為了演示噴槍是什麽原理而用爐子的排氣管做成個罐子,一桶一桶地往裏麵灌水,像個在精神病院院子裏看著水池尋找安寧的瘋子一樣打發時間了,他還放棄了為找到並展示電是個什麽樣的東西而放被雨淋得像麵團一樣濕漉漉掉下來的風箏,放棄了擺弄放大鏡、玻璃、漏鬥、頂端冒著煙的管子、彩色的瓶子和望遠鏡。為了洗衣房裏的那些荒唐的東西花了你不少錢,法蒂瑪,他常說,你以前常說這都是些孩子氣的東西,你的話是很有道理的,非常抱歉,以為憑借著家裏建起來的業餘實驗室就能為科學做點貢獻,這不僅僅是年輕的衝動,也是一種孩子氣,這種孩子氣來自於不知道科學是多麽偉大的東西,拿著這把鑰匙,和雷吉普一起把它們拿走吧,扔進海裏,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賣掉,你們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哈,把那些牌子也拿走,還有昆蟲標本、魚骨架、我傻乎乎地烘幹了的那些花朵和葉子、那泡在藥水中的老鼠、蝙蝠、蛇和青蛙的屍體,拿著那些罐子,法蒂瑪,哎呀,主啊,現在有什麽好惡心的,有什麽好害怕的,好吧,好吧,把雷吉普叫來,我要馬上擺脫掉這些荒唐的東西,實際上我的書也已經沒什麽用處了,這很好,因為,以為我們呆在東方能夠成功地找到並說出一種新的事物,這種想法除了愚蠢就不是什麽別的。那些人已經發現了所有的一切,沒有什麽可以說出來的新的語句了。聽聽這句話:陽光下什麽新的事物也沒有!法蒂瑪,你看到了嗎,就連這句話都不是新的,就連這句話,真是見鬼,也是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你明白我的話了嗎,我也已經沒有時間了,我知道我已經不能把我的百科全書裝訂成四十八冊了,把這些材料裝訂成五十四冊最好,但是另外一方麵,我迫不及待地想讓這部作品變成人們財富,寫一部真正的作品是多麽地摧殘人啊,我知道我也沒有權利把它寫得簡簡單單,法蒂瑪,因為很遺憾,我無法滿足於做一個和那些傻瓜們一樣的靈魂簡單的普通人,這些人用一百頁的小冊子來展示事實的一個側麵、一個角落的一端,而後還多年擺出一副臭架子,法蒂瑪,你瞧阿布杜拉赫?傑夫德特的那本小冊子,膚淺、簡單的家夥,難道全部真相就這些嗎,而且還錯誤地理解了德?帕瑟,根本沒讀過伯納桑斯,尤其還把“博愛”一詞用錯了,但是你給這幫家夥糾哪兒的錯呢,而且你糾正了的話又有誰會明白,這些笨蛋,你跟這愚蠢的民眾應該把一切都講得簡簡單單,好讓他們明白,因此,我為了想給他們講講那科學的發現而痛苦不堪,我在書裏麵時不時地放進些俗語和諺語,好讓這幫牲口明白。我回想著塞拉哈亭是這麽喊叫著的,正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了最後一輛車之後的那輛車的呼呼聲。


    車在花園門口停了下來。馬達呼呼作響的同時門打開了,我就聽到,那是什麽音樂,這麽奇怪,這麽惡心!而後我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明天早上到傑伊蘭家,好嗎!”其中的一個人說道。


    “好的!”麥廷對他喊道。


    然後汽車,像是痛苦地叫喊著啟動了,之後咆哮著滾遠了。之後,麥廷穿過了花園,嘎吱嘎吱地打開了廚房門,走了進來,上了有五級的台階,進入了塞拉哈亭常說的餐廳,從那兒通到樓上的樓梯,有十九個台階,他上了樓,當他從我門前經過的時候我突然想:麥廷,我要叫麥廷,到這邊來,過來我的孩子,給我說說,你去了哪裏,外麵都有什麽,這麽晚了世界上都還有什麽,你快說說看,你們去了哪裏,看見了什麽,給我一點好奇,讓我激動一下,讓我高興一下,但是他都已經進了他的房間。我一數數,數到五他就會那樣把自己扔在床上,整棟房子都會顫動,它顫動了,我又一次數到了五,我發誓,他會睡著的,三,四,五,就現在,帶著年輕人的困勁兒,他肯定已經香香地睡著了,因為你要是年輕你也會睡得很香,不是嗎,法蒂瑪?


    但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不能像那樣睡著了。我總是在等待著一些東西,等待著搖搖晃晃地乘馬車旅行,等待著彈鋼琴,等待著我姨媽的女兒們的到來,而後等待著來人的離開,等待著吃飯,等待著吃飯時起身離開飯桌,等待著能結束所有這些等待的更加長久的等待,而人從不知道等待的是什麽。然後,隨著過去了九十年,就像是從上百隻小水龍頭中流到大理石水池中的粼粼閃亮的水一樣,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填滿了我的腦子,在炎熱而又死氣沉沉的夏夜裏的寂靜之中,隻要我把自己的身體靠近那水池中的清涼,我就可以在其中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滿是斑,為了不把它弄髒,為了粼粼閃亮的水麵之上不落灰塵,就好像,我想把自己吹到空中。我原是個小巧、纖細的女孩。


    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人一生是否能一直是個小女孩呢?像我這樣的女孩,要是不想長大,不想陷入罪孽之中,要是她所想要的就是這個,那麽她就一定有權利保持這樣,可是她怎麽才能做到這樣呢?小的時候在伊斯坦布爾,在我去他們家做客的時候,我聽過倪甘、塗爾伉、徐克蘭依次讀了一部翻譯成土耳其語的法國小說:說是有基督教的修道院,如果你不想讓自己受汙,你就可以上山頂到它裏麵去,等著。但是在聽著倪甘讀那本書的時候,我想這是多麽的奇怪和醜陋啊,他們呆在那裏,就像是那些不想下蛋的懶惰母雞一樣擠作一團。我一想到他們後來長大再衰老就覺得有些惡心:基督教的東西,十字架,十字架,十字架。留著黑胡子、眼睛發紅的神甫會在冰冷的石牆內變腐朽的!我不想這樣。我想要一直這麽保持下去,不讓別人看見。


    不,我睡不著!看著天花板也沒有用。我轉了個身,緩緩地起來了,走到桌邊,我看著托盤,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似的。今晚侏儒端來了些桃子和櫻桃。我拿了顆櫻桃,放進嘴裏,就像是顆巨大的紅寶石一樣,在嘴裏含了一會兒,之後我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著,等待著水果汁和味道把我帶到什麽地方去,但是沒有用。我還在這裏。我把核吐了出來,又試了一顆,接著又是一顆,然後又吃了三顆,在我吐核的時候我還是在這裏。很顯然,今晚會過得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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