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剛訂婚就開始躲在一邊說閑話了嗎?”說話的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肥胖男人,“凱末爾先生,我也可以坐一會兒嗎?”沒等我們回答,他就從旁邊拽過一把椅子一下坐到了我們邊上。這人四十多歲,領子上別著一朵白色的康乃馨,身上散發出一種甜膩得令人窒息的濃烈女士香水味。“如果新郎新娘躲在這樣的一個角落竊竊私語,那麽整個婚禮就會掃興了。”


    我說:“我們還不是新郎新娘,我們隻訂了婚。”


    “但是,凱末爾先生,所有人都在說,這個訂婚儀式比最炫耀的婚禮還要豪華。婚禮除了希爾頓你們還想過別的地方嗎?”


    “請您原諒,可以告訴我您是誰嗎?”


    “凱末爾先生,其實要請您原諒我。我們作家會認為所有人都認識我們。我的名字叫蘇雷亞?薩比爾。您可能看過我在《晚報》上用‘白色?康乃馨’筆名寫的文章。”


    茜貝爾說:“整個伊斯坦布爾都在看您寫的上流社會的娛樂消息。我還以為您是個女人,因為您對時尚和服裝很精通。”


    “是誰邀請您的?”我同時無動於衷地問道。


    “非常感謝,茜貝爾女士。但是在歐洲,人人都知道傑出的男人對時尚也是敏感的。凱末爾先生,根據土耳其新聞法,隻要向有關負責人出示了您看見的這個記者證,我們記者就有權利參加對公眾開放的任何聚會。依據法規條例,印發了請柬的所有聚會也就是‘對公眾開放的’。但是盡管如此,多少年來,我一次也沒去參加過未受邀請的聚會。邀請我來這個美妙夜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您的母親。作為一個現代人,您的母親非常重視你們所說的上流社會傳聞,也就是社會新聞,她會經常邀請我去出席各種聚會。我們彼此極為信任,一些我沒能去參加的聚會,她會打電話告訴我,她怎麽說我就怎麽寫。因為夫人就像您一樣,會去注意所有的事情,所以從不會給我錯誤的信息。凱末爾先生,我寫的那些社會新聞裏沒有一處錯誤,也不可能有。”


    “您誤解凱末爾了……”茜貝爾嘟囔道。


    “就在剛才,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說‘伊斯坦布爾所有的走私威士忌和香檳都在這裏’……我們的國家缺乏外匯,我們甚至沒有外匯來讓我們的工廠開工、購買柴油!凱末爾先生,一些人帶著嫉妒和對財富的仇恨,可能會在報上寫‘走私酒是從哪兒來的’,來給這個美好的夜晚抹上陰影。如果您對他們也像對我這樣不友好的話,請相信,他們會寫得更糟糕……不,我是決不會讓您傷心的。我將立刻永遠忘記您說的那句話。因為土耳其的新聞是自由的。但也請您誠實地回答我的一個問題。”


    “當然,蘇雷亞先生,請問。”


    “剛才你倆,兩個剛訂婚的人在那樣投入地談論一個十分有趣、十分嚴肅的話題……我非常好奇。你們在說什麽?”


    我說:“我們在擔心客人們是否對飯菜滿意。”


    白色?康乃馨高興地說:“茜貝爾女士,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您未來的丈夫一點也不擅長撒謊!”


    茜貝爾說:“凱末爾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我們在說,在這麽多人裏麵,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愛情、婚姻,甚至是性問題忍受痛苦。”


    傳聞作家說:“啊,是的。”麵對新近流傳並被神聖化了的“性”這個詞,因為不知道是該擺出一副麵對一個能夠被認為是醜聞的大供認的樣子,還是該作出深刻理解人類痛苦的表示,白色?康乃馨一時無語了。隨後他說:“你們當然是超越了這些痛苦的現代、幸福的人們。”他不是帶著嘲諷,而是帶著輕鬆說了這句話,因為他深知擺脫困境的最好辦法就是拍馬屁。隨後他用一種杞人憂天的口吻開始說,誰家的女兒絕望地愛上了誰家的兒子,哪個女孩因為“太自由”,被好人家排斥的同時卻讓所有男人垂涎三尺,哪個母親希望把女兒嫁給哪個富人的風流兒子,哪家的邋遢兒子盡管訂了親,卻還愛上了別人。像茜貝爾那樣,我也津津有味地聽著,看見我們這樣,白色?康乃馨也就更加興奮不已了。舞曲開始時,正當他說這些“醜聞”都會一一暴露時,母親走了過來。她說我們很失禮,當所有客人看著我們時,我們坐在一邊自顧自地說閑話是非常錯誤的,她讓我們回到自己的桌上去。


    一坐回到貝玲的身邊,就像插上電的電器一樣,芙頌的幻影又開始在我內心裏閃動起來。但這次幻影的光亮閃射出的不是不安,而是幸福,它不僅照亮了那個夜晚,也照亮了我的整個未來。在很短的一個瞬間,我感到,像那些真正的幸福源泉是秘密情人,卻仿佛由於他們的妻子和家庭而幸福的男人那樣,我也做出了仿佛因為有了茜貝爾而幸福的樣子。


    母親和娛樂作家聊了一會後來到了我們身邊。她說:“你們可要當心那些記者,他們會寫各種謠言來傷害人。然後會要挾你爸爸做更多的廣告。現在你們可以去跳舞了,大家都等著你們呢。”她對茜貝爾說:“樂隊開始奏舞曲了。啊,你是那麽可愛,那麽美麗。”


    在銀色葉子演奏的探戈舞曲聲中,我和茜貝爾跳了舞。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給我們的幸福賦予了一種人為的深刻。茜貝爾像摟抱那樣把她的胳膊放在了我的肩上,她把頭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前,好像在一個迪斯科舞廳偏僻的角落裏隻有我倆一樣。她不時笑著跟我說些什麽,轉了幾圈後我開始看那些她讓我看的東西,比如說,一個招待員端著滿滿的托盤站在那裏微笑地看著我們的眼神;她母親喜極而泣的樣子;一個把頭發做成鳥巢形狀的女人;因為我們不在,幾乎背對背坐著的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一個九十來歲、靠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發財的老先生在仆人幫助下吃飯的樣子。但是我沒朝芙頌坐的地方看一眼。當茜貝爾不停地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看到的那些東西時,芙頌沒看見我們會更好。


    突然響起了一陣短暫的掌聲,但我們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那樣繼續跳著。後來,當其他人也開始跳舞時,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貝玲說:“你們跳得真好,你倆太般配了。”我想那個時候芙頌還沒去跳舞。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之間沒有任何進展讓茜貝爾很煩惱,她要我去跟麥赫麥特談談。她說:“你讓他去纏著努爾吉汗。”但我什麽也沒做。貝玲也輕聲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她說,強擰的瓜不甜,她坐在那裏仔細觀察過了,不僅是麥赫麥特,他倆看上去都很驕傲、懦弱,如果他們互相不喜歡就不該強求了。茜貝爾說:“不,婚禮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很多人是在婚禮上找到另一半的。不僅是女孩,男孩們在婚禮上也會裝模作樣。但是需要幫忙……”“你們在說什麽?也跟我說說。”哥哥說著也加入了談話。他說教似的說,媒人介紹的方式已經過時,但是因為土耳其沒有很多像在歐洲那樣年輕人彼此認識的環境,因此現在好心的媒人就更有事幹了。似乎忘記了因為他們才說的這個話題,他轉向努爾吉汗,問道:“比如說,您就不會用媒人介紹的方式結婚,是吧?”


    努爾吉汗咯咯笑著說:“奧斯曼先生,如果男人可愛的話,如何找到的一點也不重要。”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句肆無忌憚的話,也好像這隻可能是句玩笑話。但是麥赫麥特卻滿臉通紅,他避開了我們的目光。


    茜貝爾後來在我耳邊說:“你看見了吧,她把他嚇著了。他以為她在取笑他。”


    我根本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但多年後,在籌建博物館那會兒,我見到的奧爾罕?帕慕克先生告訴我,大概就在那時芙頌和兩個人跳了舞。他不認識,也不記得第一個和芙頌跳舞的人了,但我知道他是薩特沙特的職員凱南。而第二個請芙頌跳舞的人,從他那驕傲的語氣來看,正是我在帕慕克一家的桌子上剛才與之對視過的奧爾罕先生本人。本書的作者,二十五年後兩眼放光地和我說起了那次跳舞的經曆。讀者若想知道奧爾罕先生和芙頌跳舞時的感受,請去看題為“幸福”的最後那一節,作者會親口告訴你們的。


    當奧爾罕先生和芙頌跳舞時,麥赫麥特再也無法忍受我們那些關於愛情、婚姻、媒人和“現代生活”的具有雙重含義的談話了,他起身離開了我們。一時間大家都覺得很掃興。


    茜貝爾說:“我們都很差勁,讓他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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