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便到英特希赫街一家全新的小吃部門上班。通常是從英特希赫街進到宮殿旅館的人來這裏吃東西,主要人口是從男客部這邊進來。領班是波列克先生,女廚名叫鮑英卡,我是服務員。我們總是在小吃部開門之前兩個小時到那裏。早上八點開始準備,從廚房冰箱裏取出小雞串在意大利烤肉機的鐵扡上,然後準備刀叉和角形小麵包,將沙拉放進冷凍櫥窗櫃裏,然後穿上我那身黑色工作服和敞領小襯衫,梳好頭、畫好眼影、圍上白圍裙、戴上花邊白色發圈。十點鍾將玻璃門打開,第一批吃烤雞的客人便走進來。領班波列克先生為做廣告宣傳,對著光亮在擦拭玻璃酒杯。波列克先生很好相處,他不打撲克、不喝酒也不賭賽馬,總是麵帶微笑,像位常被信奉基督教的姑娘們在懺悔和做彌撒之後愛上的年輕副牧師。他惟一酷愛的是他的小狗。他若談起點什麽,那便是他那隻小狗,他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地愛它,因為他沒有孩子。我當上女服務員仿佛回到我的姑娘時代。那時我同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住在一起,那時家裏常有客人,那時我們有好幾個房間,有漂亮的家具,有廚娘和司機。宮殿旅館這個小吃部的牆壁和門都是玻璃的,裏麵懸掛著簾子,窗子朝南開,趕上天氣晴朗,在這快餐廳裏就像在一枚光芒四射的巨型戒指裏一樣漂亮。街上人流滾滾,餐廳裏排風扇不停地清潔著空氣。


    客人們一進來,我便輕盈地走到他們的桌子跟前,聽完他們預訂的餐飲之後,便轉身走到烤肉機前,已經烤好的九隻小雞還在慢慢地轉動著、滴著肉汁,雞皮呈金黃色,鮑英卡一打開蓋子,烤雞的香味和熱氣便直往外冒。還沒等我轉過身來,我便清楚地知道客人們在我身後打量我,我為自己像在姑娘時期那樣重又成為注目的中心而感到驕傲。那時,軍官們、我爸爸在布爾諾的貿易委的,一心一意隻想讓他的女兒成為花樣滑冰高手。他和他妻子獻出所有的時間所有的錢,為的是讓他們的女兒漢娜不僅成為花樣滑冰的歐洲冠軍而且成為世界冠軍。領班馬舍克先生本來喜歡開玩笑,如今當他的女兒真的成了世界冠軍,他便跟我們說他女兒每天要做些什麽,什麽樣的熱身訓練。


    如今夢想變成現實,馬舍克先生倒變得有些憂鬱了,直到現在他為之奔忙的所有疲勞都顯示出來。領班馬舍克先生曾為這世界冠軍的稱號而如此眼花目眩,還出過一些差錯。現在已經什麽也不再向我們吐露。如今他的女兒已經屬於國家以及歐洲和美洲的公眾了。馬舍克先生悄悄地謙遜地品嚐著報紙上的消息,等待著他女兒從比賽或體育表演地回來。以前當我問起他女兒漢娜時,他總是熱情滿懷地給我講述她如何如何太陽剛一升起便去進行訓練,有哪些項目,要練多少小時;可如今隻揮一下手,再也不愛談他女兒的榮耀之事了。他的女兒已經不屬於他而屬於世界公眾,已經不再屬於操心的馬舍克夫婦了。我感覺出來,馬舍克妒忌那些體育場和奪走他女兒的千千萬萬雙人的眼睛。他則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圓了自己的夢,如今仿佛空空如也隻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


    快下班時,大家給我送來一束花,我們還喝了杯白蘭地。然後我打開我那高座台上的抽屜取出我的提包和零星小件。我離開的時候不禁流淚了,走出廚房門時一回頭,隻見大家都愣著站在那裏,仿佛在童話《睡美人》裏一樣,廚房幫工在爐台灶前僵住了。如今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裏目送著我,大概他們向來就像我喜歡他們那樣地喜歡我。


    第二天我便到英特希赫街一家全新的小吃部上班。通常是從英特希赫街進到宮殿旅館的人來這裏吃東西,主要入口是從男客部這邊進來。領班是波列克先生,女廚名叫鮑英卡,我是服務員。我們總是在小吃部開門之前兩個小時到那裏。早上八點開始準備,從廚房冰箱裏取出小雞串在意大利烤肉機的鐵扡上,然後準備刀叉和角形小麵包,將沙拉放進冷凍櫥窗櫃裏,然後穿上我那身黑色工作服和敞領小襯衫,梳好頭、畫好眼影、圍上白圍裙、戴上花邊白色發圈。十點鍾將玻璃門打開,第一批吃烤雞的客人便走進來。領班波列克先生為做廣告宣傳,對著光亮在擦拭玻璃酒杯。波列克先生很好相處,他不打撲克、不喝酒也不賭賽馬,總是麵帶微笑,像位常被信奉基督教的姑娘們在懺悔和做彌撒之後愛上的年輕副牧師。他惟一酷愛的是他的小狗。他若談起點什麽,那便是他那隻小狗,他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地愛它,因為他沒有孩子。


    我當上女服務員仿佛回到我的姑娘時代。那時我同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住在一起,那時家裏常有客人,那時我們有好幾個房間,有漂亮的家具,有廚娘和司機。宮殿旅館這個小吃部的牆壁和門都是玻璃的,裏麵懸掛著簾子,窗子朝南開,趕上天氣晴朗,在這快餐廳裏就像在一枚光芒四射的巨型戒指裏一樣漂亮。街上人流滾滾,餐廳裏排風扇不停地清潔著空氣。客人們一進來,我便輕盈地走到他們的桌子跟前,聽完他們預訂的餐飲之後,便轉身走到烤肉機前,已經烤好的九隻小雞還在慢慢地轉動著、滴著肉汁,雞皮呈金黃色,鮑英卡一打開蓋子,烤雞的香味和熱氣便直往外冒。還沒等我轉過身來,我便清楚地知道客人們在我身後打量我,我為自己像在姑娘時期那樣重又成為注目的中心而感到驕傲。那時,軍官們、我爸爸在布爾諾的貿易委員會及商業界的朋友們常來我家做客,當我給他們端上酒品、當我給客人們彈奏鋼琴、當我和他們聊天的那時候,所有的男人都像打量一位成熟女性那樣看著我,我遠比其他姑娘更早地具有女性魅力。我那時胸脯漂亮、兩腿修長,曾去芭蕾舞學校上過舞蹈訓練班。等我從這個芭蕾舞學校出來,我總是以起舞前的預備姿勢站在窗前涼台上。隻要我不在走動便總是擺著芭蕾舞演員的基本姿勢:手放前麵,手指交叉著,右腳微微向右撇,仿佛我馬上就要開始跳舞……


    在宮殿旅館的小吃部裏。每當我分送一盤烤雞,每當我分送配菜,每當我給客人們端去一盆盆給他們餐後洗手用的溫水時,我都總是邁著快速旋轉的輕盈舞步。任何時候,隻要我稍微一停腳,站下來眼觀四方等著客人們的哪怕是一丁點兒要求時,我都是擺這基本舞蹈姿態。演員們、電影工作者、詩人以及隻來過這裏一次的客人們來到這裏,我便成了他們注意的中心,因為我還一直相當漂亮,不僅鏡子告訴我這個,主要是男人們的眼睛告訴了我這一點。而那些女人們一知道我是誰,便把眼睛望著別處,裝做對我漂亮這一點毫無興趣。領班波列克先生麵帶微笑拿著一瓶瓶皮爾森啤酒,盡其所能殷勤地侍奉著,像每個好領班一樣說起話來幾乎輕得聽不見,你若問他什麽,他便彬彬有禮地彎下腰來,親切地給客人做介紹。因為他有一雙漂亮的褐色眼睛和一頭打了發蠟、梳了分縫的濃密頭發,說話時總是望著客人的眼睛。而我在這烤雞小吃部裏的燈光下,穿著這身合體的、漂亮的女招待服裝,我又找到了自己,丟掉了我的驚慌和我的負罪感。因為我任何時候也不能為這一切擔當罪過,司我卻曾感到無辜的罪責。


    戰爭結束後我像個戰爭販子一樣擔看罪責,可是在這烤雞小賣部裏誰也不像在戰爭結束後把我們關進勞改營那樣對我大聲吼叫,或者像在磚廠時我必須像下賤人一樣和德國女人們坐在一邊。在這裏,在宮殿旅館的烤雞小吃部裏,我開始成為女招待中的佼佼者。我已經有了些回頭客,這都是我的顧客和朋友,他們都溫柔地稱呼我“艾麗什卡太太”,他們自己喝酒時,總要請我也來幹一杯。我和我的這些顧客碰杯之後便立即跑向其他桌子。我那個想要成為拉·楊娜那樣的歌舞節目中舞蹈演員的夢想沒有完全消失,但是我在這裏幹著我喜歡幹、也善於幹的活兒,可以用上我幾年前在芭蕾舞學校學到的東西,那些我早已忘記但又一直在我心中埋藏和力爭表現的東西。其實我也為我想成為歌舞節目中的舞蹈者而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並不會跳舞,我沒有成為專業舞蹈演員的條件,我跳舞大概跟我彈鋼琴差不多,很費勁兒,而且每次彈奏都錯誤百出。可是在這裏當招待員,我卻開始成為那真正的佼佼者,在這烤雞小吃部裏,我實際一天八小時十小時地在這小小舞台上表演,穿得漂漂亮亮、頭發總梳得好好的,端著大小盤子邁著舞步走到客人麵前,然後又輕盈地跳到酒櫃台那裏,再跳到櫥窗那裏,跳到轉著九隻烤雞那裏……我丈夫第一次在這兒看到我時,起初頗為吃驚,嚇一大跳,仿佛是初次見麵,有點兒一見鍾情。他站在那兒的這天,抓著門把,猶豫之下不知是不是該跑開,當我挽起他的手把他領到波列克和鮑英卡麵前,我覺得我現在讓他顯得無能力。我在顧客們好奇和疑團的包圍之中,我在他麵前成了個與他認識的我完全不同的人。我在利本尼的一舉一動像灰姑娘,像我從前那個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剛認識我時,我是個不幸的女人,曾因不幸的愛情而要自殺。當時他覺得他拯救了我,因他娶了我、給了我他的姓,從而使我有了永久居住地。我丈夫的這些想法也有所流露,可現如今,在宮殿旅館的烤雞小吃部裏,在這四麵是玻璃的豪華餐廳裏,我穿著漂亮的黑色衣服、圍著雪白圍裙、頭戴花邊發圈,如今我看到我們的位置換了個個兒。我丈夫沒料到的是我成了所期待的、美麗的,如今他卻變得恭順了。我成了那個巴黎蛋糕、帶奶油的巴黎蛋糕。我姑姑說得對,我必須克服一切艱險危難,多少年來我像一團爛土豆泥,我必須變成一個巴黎蛋糕。從我當招待員這天起,我丈夫愛上了我,也未必是愛上我這個人,而是愛上我這身衣著儀態,愛上我當了招待員這一點。他把他所有的朋友都帶到我這裏來,好讓他們隔著玻璃看看我,他從來沒有帶他們進到餐廳裏麵來過。可是我知道,他的朋友們怎樣在昏暗中觀察我,我丈夫又在怎樣地對他們講述我的事情。如今又在指給他們看,我如何邁著快捷旋轉的舞步給客人們端去四分之一或半隻烤雞、端走啃下的雞骨,又如何將那些骨頭上的殘肉剔下來給那些老太太們去喂養她們撿來的迷路小狗和在街上、在地下室、在公園裏找到的沒人喂養的貓。


    於是我便漸漸地,而又肯定無疑地成了我丈夫心目中的佼佼者。他敬重我的職業,為我是一名餐廳服務員而感到驕傲,在他眼裏這是女人能遇上的最好職業,他說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喜歡餐廳女服務員,當他在餐館受到女服務員的殷勤招待,當她們當著別的顧客跟他攀談幾句甚至在他那兒坐上一會兒時,他總是感到很榮幸,他說他從來漢想到他將會有一位當餐廳服務員的妻子,一位他的朋友常舌觀望、並努力想要或者試圖與她約會的女服務員妻子,不過我總是大笑著拒絕了,而這個女服務員竟然就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我丈夫樂意等我下班,領班波列克先生請他到餐廳裏麵來坐坐,可是我丈夫總是婉言拒絕,繼續沿著餐廳明亮燈光的玻璃窗來回走著。鮑英卡早已打掃幹淨食品陳列櫃,我們早已將沙拉和配菜放進冰箱,隻有波列克先生還在抄寫結算這一天的賬目,我已到洗手間洗了一下,換了衣服,拿起雨傘。波列克總是將一半小費分給我們姑娘們。當我一走出英特希赫街,我丈夫便挽著我的手,高興地同我走過瓦茨拉夫大街。我健步而行,有節奏地拄著雨傘,有時我丈夫把雨傘拿去拄著,我們一道走在菩提樹下,然後我們興致盎然地到賓卡希酒店喝上一杯末茬皮爾森啤酒。我特別愛看服務員每隻手上端六大杯啤酒,從酒窖裏跑出來,哐當一聲放到一張空桌上的技藝。我丈夫端起兩玻璃杯啤酒,禮節性地將泡沫抹點兒在額頭上,然後喝掉一些,接著便總是一氣將整個一大杯喝完。當我在喝著我這杯啤酒,當我丈夫甚至將啤酒泡沫抹在臉上頭發上,當我對那個空閑時上我們小賣部去吃一隻烤雞的服務員微笑時,這服務員對我說:“艾麗什卡太太,您想看點什麽嗎?”我高興地說:“我想看啊,我丈夫也想看!”服務員用一個指頭指著我旁邊說:“這是您丈夫?誰知道,我們已經認識好幾年了,不是嗎?”服務員已經站在階梯上,對他使了個眼色,大概真的有好些年了。我和我丈夫跟著他朝下走進酒窖。圍著白色塑料圍裙的灌酒師還在搖著啤酒桶上的把兒放啤酒,潮濕的地上擺著二公升裝的啤酒罐,啤酒從拴在頂棚旁邊的透明管子流進罐裏。那灌酒師嚷了起來:“是艾麗什卡太太啊,咱這裏來稀客啦!”他將一隻手伸給我,另一隻手仍在搖把兒放酒。這是一位滿頭黑色濃發的年輕人,“艾麗什卡太太,您從哪兒來到這裏?”服務員笑著說:“艾麗什卡太太是我請來的……艾麗什卡太太,這是布拉格最棒的末茬啤酒,酒的度數跟桶裏的一樣7.6度,艾麗什卡太太,不管是給羅馬的善良天主教徒、給莫斯科的正直共產黨人,還是給一位酒仙的啤酒,首選皮爾森。可是誰要是認為皮爾森世界的中心是在布拉格、在布拉格我們賓卡希酒店,那他就錯了。


    可這裏卻另有最棒的、世界的冠軍啤酒。,’灌酒師將一杯啤酒遞到我手上,我另一隻手斜伸著、扶著紮在酒窖濕地麵上的雨傘。我一直喝呀喝呀,嘴巴四周流著啤酒泡沫。年輕的灌酒師解下白塑料圍裙,將它掛起來,關上酒桶栓,將一塊白餐巾蓋在上麵。他累得幾乎癱在椅子-卜,環視了一下這酒窖。他就是站在這裏灌著這世界,亡最棒的啤酒啊!他哐當晃了一下玻璃杯,把杯底下的一點兒剩酒喝光,以領略這啤酒是多麽地可口。我理解,我在邁著舞步為餐廳顧客服務之後也幾乎累得癱瘓,我知道,這誰也體會不到,包拈我丈夫在內,體會不到成年累月一整天走動著或站著是個什麽滋味,一整天坐在廚房裏的蒸汽和燒糊的油鍋巴的煙霧中意味著什麽,整天跳著舞步端著滿盤飯菜和裝著骨頭的碟-廣在桌子之間穿梭意味著什麽……我與灌酒師互相看一眼,他聳聳肩膀,苦笑一下,我也對他笑了一下,我們互相都懂得劉方的心情。灌酒師隻說了一句:“誰理解這個呀!”我丈夫站仕那裏,沒得到啤酒,有些失落感。我在賓卡希酒窖裏似乎明白了我隻是在書本上看到或在廣播裏聽到的階級觀點是什麽。許多年來我都不知不覺已屬於餐廳服員務、廚房出納、侍者這一階級了。大家都麵帶微笑。上班的時候,大家都使勁喝咖啡、抽煙、喝酒,麵帶微笑,可是一下班,便癱了。我在廚房當出納時,幾乎被廚房煮熟,如今我在宮殿旅館以輕盈的舞步端著盤子跑來跑去,準備著一切:準備烤雞時我要從地下室沿著旋轉樓梯把雞和其他東西端上來;當餐廳裏的客人要吃烤雞時,我又得端著烤雞沿著旋轉樓梯往上走兩層樓到餐廳去,就像這位灌酒師整天要叉腿站著灌上十二個小時這有名的賓卡希酒店特有的啤酒一樣,也像那個服務員一樣,剛不久他還端起十二杯啤酒,邁著兩條腿一天走上幾百上千級濕樓梯,還得小心不因過度辛勞而摔倒,手巧地將這些玻璃杯放到空桌上,然後再由其他服務員將它們分散到各張桌子上去……


    沃拉吉米爾和黛卡娜搬到他母親那裏去了。依爾卡·什梅卡爾重又將這寬敞的地下室、從前的車間粉刷一白。可是這間地窖大廳在他心中喚起一種恰恰相反的效果:他喜歡坐在這空蕩的大廳裏,坐在椅子上往小塊銅板上刻畫那些最小的甲蟲、小不點昆蟲。他這些版畫比那些上麵是蝴蝶的畫幅還要小。他早巳忘掉了赫萊恩卡。為了她,我丈夫曾按他的願望兩次打得他鼻子流血,把血蹭在被子上。赫萊思卡不但沒為依爾卡所感動,而且把他臭罵了一頓。也許這倒是好事,因為依爾卡從此少言寡語,找了一個比依爾卡年輕得多的離過婚的太太,她跟他一般高,也跟他一樣愛喝啤酒。如此這般的喝法使他們跟瓦尼什達先生的酒店越來越近了。他們喝啤酒之多,使得整個酒吧、夜宵店甚至街上的人都前來看熱鬧。依爾卡和他這位女友各喝十五大杯啤酒,依爾卡還將他的小版畫帶來給顧客們看,那是些跟實物一樣大小的小甲蟲。這個晚上他成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在利本尼,誰喝的啤酒最多誰就是佼佼者,再加上依爾卡還向人們講解他怎樣製作版畫,刻些什麽樣的版畫,顧客們對他讚歎不已。於是依爾卡便將版畫分送給每個對這感興趣的人,就跟沃拉吉米爾一樣,不管在利本尼或者在維索昌尼,如今又在日什科瓦的小酒店,在沒有分送完他的那些版畫之前,他是不會離開酒店的。依爾卡的新戀人雅魯什卡緊緊依偎著他。看著這對情侶如此相配,像一對小貓一樣依偎著真是一件開心事兒。一天晚上當依爾卡送他的女友回布拉夏切克,為顯示自己力大無比,便接連拔出了從克萊伊紮列克到布拉夏切克那段公路上的三根標柱,像童話中的獨眼巨人一樣攤開雙手站在那裏。當標柱脫手之後,他又環顧一下四周,尋找著能夠再顯示一下他力量的東西,隻見下麵軌道旁散放著幾根舊鋼軌,依爾卡跑下去,這時他的女友還站在他拔出的標柱旁,隻見依爾卡像金剛一樣舉起那些鋼軌,並將它們扔成一堆,然後才回到公路上來,挎著女友的胳膊,送她到煤倉後麵日什科夫貨車站後什麽地方。他的女友是個裁縫,有一個小男孩,這男孩已經六歲,可是看上去隻有三歲的樣子。當我同他們久久地坐在這畫室裏,當我興致勃勃地觀賞他印著小甲蟲的小小版畫,當依爾卡的未婚妻已提著那能裝十公升啤酒的大罐子去打斯米霍夫的十度啤酒的時候,依爾卡每隔一刻鍾就不得不尋找這小不點兒孩子。這小孩隻要一丟失就難以找到。就像他們在屋子裏有時丟了小貓或者八哥鳥、找不到鑰匙或眼鏡那樣。依爾卡和他的未婚妻相當緊張,不得不爬進這台巨型壓力機裏麵去,或者看看窗子後麵、被褥底下……他們四處尋找這小男孩,不是怕他丟失,而是因為這孩子有一種怪癖:見水就喝。


    隻要你一不注意,他就把啤酒什麽的喝個精光;你稍不留心,他就可能把那十公升啤酒全喝掉。有一次依爾卡給他未婚妻拿來一束從貝龍卡河畔他爸爸那兒的草地上采來的野花,這小孩無緣無故把花都拿出來,將花瓶裏的三公升水連同枯萎的葉子吃喝一光。有時,當大人們將地下室的各類液體都控製起來,這小孩便將自己關在廁所裏,在依爾卡撞開廁所門之前,他已彎著身子把抽水馬桶裏的水喝掉,而且在依爾卡進到裏麵之前,這小孩已經抽了兩次水。依爾卡就這樣結了婚,在家裏舉行了婚禮,我和我丈夫都出席了,還來了一些親戚,有依爾卡家的也有新娘子家的。我們認識那位捉蝴蝶的父親,那位依爾卡畫了好幾年的父親。依爾卡每周在畫上麵添上一隻蝴蝶,那畫上的父親卻一直躺在草地上沉沉地睡著下午覺。他一隻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拿著一個放在睡著的身旁的捕蝶網。我已經看出,在這位父親眼裏,依爾卡是最棒的畫家、世界之冠。他看依爾卡的那眼神就像看著偉大上帝的微型雕塑,他和我丈夫不談別的,隻談他兒子偉大的未來,他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兒子將會成為人民藝術家,因為他如今就用他的版畫蝴-鰈還有甲蟲覆蓋了整個布拉格。我丈夫接著他的話腔描繪了一番依爾卡的美好未來。趕上依爾卡送來又一罐啤酒、加上娶妻又得到兩罐十公升裝的啤酒時,我丈夫將他美麗的想像加以補充,擴展了依爾卡的蝴蝶覆蓋的地盤說,“他如今是三十歲,十年之後他將用自己的版畫蝴蝶覆蓋整個捷克,再過十年繼續覆蓋摩拉維亞,還缺一個斯洛伐克,可是等他六十歲的時候整個中歐都將被他的蝴蝶與甲蟲版畫所覆蓋,每一家都將有一張布拉格的依爾卡的版畫,上有依爾卡·什梅爾卡的親筆簽名。因為世界上已經有相當多大幅風景畫、大幅戰爭畫、肖像畫、曆史畫,這世界將重新對微型畫、對蝴蝶和甲蟲這美麗的小小世界表示親昵。”新娘子這一家人的酒量大得仿佛他們都有那個小孩的那種病。人們常發現那小孩在廚房裏的水龍頭那兒喝水,或者又把廁所裏的水喝了個光,甚至有人在臉盆裏洗手,那小孩也抓住機會把那肥皂水喝掉,仿佛這水已滲進地裏,仿佛這小孩身上有個洞隨喝隨漏。這孩子的肚皮從來不脹,非常一般,喝下去的水像直按流進下水道——樣地消失掉。除了這個極端口渴的小男孩之外,依爾卡妻子的這一家,所有人都跟她一樣個子小小的,所有人山都跟依爾卡一樣愛口渴。


    依爾卡還得了一所在斯特舍科夫從德國人手裏沒收過來的度假屋,它原來是一個飯館,依爾卡拿照片給我們看,還邀請我們到那裏去。可是連我丈夫也始終沒有勇氣到那裏上去看看,因為這種蘇台德區的飯館往往大得有時要花上五個小時才能找到那個小孩,還得靠警犬才能找到他。依爾卡讓所有參加婚禮的客人看這所飯館的照片,他把每個房間都拍了下米。那個飯館的布局跟他在地下室的畫室一樣,隻是這個在蘇台德區的飯館多一層帶十個房間的樓,是給休假人住的,樓下多一個大廳。依爾卡興高采烈地談著,可是婚禮客人們都沒有聽他講話,他們都在談論誰家的某某人比賽喝啤酒時紀錄最高。隻有依爾卡的爸爸在虔誠地聽著,我和我丈夫隻是勉強聽聽而已。依爾卡的偉人症越來越膨脹了,他說,他將把蘇台德那間大廳變成一間真正的畫室,把什麽都扔出去,讓大廳變得空空的,中間擺上另一台壓力機,以便有靈感時,便可以在那裏開動機器印出另一批跟實物一般大小的蝴蝶、甲蟲版畫來。他讓我們想像一下那個廳有多大,那裏曾經打過籃球,說他現在喜歡在裏麵騎自行車,男孩們在那裏用橡皮筋彈放玩具飛機。天漸漸黑下來,依爾卡的爸爸在夕陽下激動得眼裏含著淚花。三個褐色的石製啤酒罐從這個人的手裏傳到另一個人的手裏,新娘子不時提著酒罐出去打酒,因為她個子小,罐底幾乎被拖著挨地走,捏在手裏的罐耳挨著了她自己的耳朵。耳朵上方還一直戴著那頂飾有假珍珠桂冠的婚禮帽,上麵的婚紗被吹得老從新娘子的額頭上掉下來。


    我們向主人告別,他們又在走廊上:耽擱了我們一會兒。依爾卡的爸爸對我們說,我們給了他力量.說他本來以為依爾卡成不了大器,他隻能在那些版畫大師中瞎攪和一番,可是如今在與我丈夫交談之後有了勇氣相信依爾卡將成為歐洲版畫家中的一枝獨秀。我們告別了。鄰居的房門一打開,房主便走出來,晃動著新娘的兒子道:“太可怕了!你們沒注意到,他便把我們養著花盛在瓶裏的水喝光了,現在又把我們裝酸黃瓜的五公升容量的瓶子裏的汁兒喝了.還沒等我們轉過向來,他已經跪在廁所的抽水馬桶邊,一拽拉繩,腦袋已伸到便池裏喝水去了……快把他帶走吧!看著點兒他屍新娘子一手牽著兒子另-一隻手在空中晃了幾下,感謝大家的結婚賀禮。我丈夫送了他們一個賽采賽風格的琺琅水壺和一個能裝十公升水的帶花紋的罐子。“這個我們隻留在星期六和星期天用,哈哈……”新娘子笑著,拖著她兒子高興地回房間裏去了。新郎倌依爾卡正踉踉蹌蹌從裏麵走出來,他麵帶微笑,嘟噥著說:“一切進展順利!博士。


    在那大車間裏您可得注意!用八米長的裝飾布蓋住整麵的牆壁,有多高來著?兩米高。而我的終身巨作畫的是我爸爸,六米長,趴著躺在那裏像名被擊中的睡著了的士兵,然後便是遍地鮮花的草坪,沒有任何再生的第二茬草,四周圍畫上在捷克所有地區的各種蝴蝶、幾百隻飛舞著的蝴蝶……隻是在畫麵的一角將有一條小溪,結婚時我妻子帶過來的小兒子將痛飲那小溪裏的水,小溪帶來的一切都將被我兒子喝得一千二淨。讓他也成為一個不朽的。我要讓他一個勁兒地喝!讓他的喝水達到空前絕後的水平!我這人怎麽樣?”我丈夫握著他伸出的手,望著熱淚盈眶興奮不已的依爾卡的爸爸,說了一句:“美如詩畫呀!”……我已經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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