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稱呼他們為“一家人”。


    ——裏爾克


    卡利普的妻子離開他的那天早晨,卡利普爬樓梯走上位於舊城巴比黎的大樓,前往他的辦公室。他把剛剛看過的報紙夾在腋下,心裏想著多年前他掉進博斯普魯斯海峽深處的綠色鋼珠筆,那個時候卡利普和如夢得了腮腺炎,他們的母親帶他們去乘船郊遊。這天晚上,當他審視如夢留給他的道別信時,他發現桌上那支如夢拿來寫信的綠色鋼珠筆,跟掉進水裏的那支一模一樣。二十六年前,耶拉看見卡利普很喜歡這支筆,就借給了他。後來,耶拉得知筆丟了,從船上失手掉入海裏,在聽完卡利普描述落水的位置後,耶拉說:“其實它並沒有丟,因為我們知道它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哪個地方。”卡利普在走進辦公室前剛好讀完了耶拉的“災難之日”專欄,他很驚訝,耶拉雖然寫到他從口袋拿出鋼珠筆,刮掉黑色凱迪拉克車窗上開心果綠的苔蘚,卻沒有提到這隻遺失的筆。畢竟,耶拉特別喜歡留意年代久遠的巧合——比如說,他會想像在博斯普魯斯山穀的泥濘中,找到刻著奧林帕斯山的拜占庭錢幣和奧林帕斯汽水瓶的蓋子——隻要有機會一定會放入他的專欄中。不過,如果真的像耶拉最近一次的訪談所言,自己的記憶力已經退化,當然就另當別論。“當記憶的花園逐漸荒蕪,”他們最近幾次聚會時,有一次耶拉這麽說,“一個人會開始珍愛最後殘存的花草。為了不讓它們枯萎,我從早到晚灌溉澆水,悉心照料。因為怕忘記,我回想,再回想。”


    卡利普曾聽耶拉說過,梅裏伯伯前往巴黎一年後,也就是瓦西夫抱著魚缸出現那年,父親和爺爺來到梅裏伯伯位於巴比黎的法律事務所,把他所有的數據和家具裝進一輛馬車,費力拖回尼尚塔石,然後全部塞進頂樓的公寓裏。多年後,梅裏伯伯帶著美麗的新妻子和如夢從摩洛哥回國,先是在伊茲密爾與嶽父共同經營幹果事業,結果宣告破產,接著家族成員禁止他接管藥品和插手蜜餞商店,以免家族事業也毀在他手裏,於是,他決定重回法律這一行。他把同一批家具搬回他的新辦公室,希望能給客戶好印象。後來,某天夜裏,當耶拉又笑又氣地回憶起過去種種時,他告訴卡利普和如夢,當年搬家具上頂樓的其中一位門房,二十年後他也搬了冰箱和鋼琴,而中間經曆的歲月除了讓他禿頭之外,更讓他練就了一身搬運高難度物件的好功夫。


    在瓦西夫遞給那位門房一杯水並仔細觀察他的二十一年後,這間辦公室和舊家具轉給了卡利普,理由為何,大家的解釋都不同:根據卡利普父親的說法,梅裏伯伯沒有替他的客戶攻擊對手,反而攻擊他的客戶;而卡利普的母親,在她變得衰老而行動不便後告訴他,梅裏伯伯根本看不懂法院記錄和起訴狀,他把它們當餐廳菜單和渡船時刻表來讀;根據如夢的說法,她親愛的爸爸已經猜到他的女兒和侄兒日後會結婚,因此他才願意把自己的法律事務所交給卡利普,雖然他當時仍隻是他的侄兒,尚未成為女婿。所以如今,卡利普擁有幾幅西方法學家的禿頭肖像,他們的名字和聲譽早已被人遺忘;幾張頭戴土耳其氈帽的教師照片,他們半個世紀前曾任教於法律學院;古老的訴訟文件,牽涉這些案件的法官、原告和被告早已不在人世;一張耶拉晚上用來念書、他母親早上用來描衣服版型的書桌;桌子的一角,有一台結實的黑色電話,它除了是溝通的工具,看起來更像一台笨重而無用的戰時儀器。


    電話的鈴聲響得嚇人,有時候還會自顧自響起。黝黑的話筒重得像小啞鈴,每當撥號時,它會傳來尖銳的呻吟,像是從卡拉廓伊到卡迪廓伊的渡船頭的老舊旋轉門在吱吱作響。有時候它會隨意接通號碼,不管撥出去的號碼是什麽。


    當他撥家裏的號碼並發現如夢真的接了時,他嚇了一跳:“你醒了?”他很高興如夢不再漫遊於她個人記憶的幽閉花園,而是處於大家熟知的世界。他眼前浮現出放置電話的桌子、零亂的房間、如夢的姿勢。“你看了我留在桌上的報紙嗎?耶拉又寫了些好玩的東西。”“還沒。”如夢說,“現在幾點。”“你很晚才睡,對不對?”卡利普說。“你自己弄了早餐。”如夢說。“我不想吵醒你。”卡利普說,“你夢見什麽了嗎?”“昨天半夜我在走廊裏看到一隻蟑螂,”如夢說,她平板單調的聲音像是收音機裏的播報員,警告水手小心在黑海發現的一枚水雷,不過接著她又焦慮地說,“在廚房門口和走廊的暖氣爐之間……兩點的時候……很大一隻。”沉默。“要我馬上坐出租車回家嗎?”卡利普說。“拉下窗簾後房子變得更恐怖了。”如夢說。“今天晚上想去看電影嗎?”卡利普說,“去皇宮戲院?我們回家前可以順道去找耶拉。”如夢打了一個嗬欠,“我好困。”“去睡吧。”卡利普說。他們一起陷入沉默。卡利普依稀聽見如夢又打了一個嗬欠,然後他掛上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裏,當卡利普一次又一次回想這段電話對談時,他不能確定自己真正聽見的談話內容究竟有多少,更別說依稀的嗬欠聲了。似乎每次他回想起如夢的話都是不同的版本,他不禁半信半疑地想:“好像與我說話的人不是如夢,而是別人。”他想像自己被這個人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認為,如夢確實說了他所聽見的那些話,而在掛上電話之後,慢慢轉變成別人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如夢。通過他的新角色,他不斷重組他以為自己聽見或記得的內容。以前有一陣子,卡利普連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覺得是別人的,那時他就很清楚,當兩個人在電話的兩頭對話時,他們可以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不過此刻,為了尋找一個比較簡單的解釋,他怪罪都是這台老電話機的錯:一整天,這蠢物響個不停,逼他一直接電話。


    和如夢講完話後,卡利普先是打了一個電話給一位控告房東的房客。然後他接到一個打錯的電話。在易斯肯德打來之前,他又接了兩個撥錯的號碼。接著,某個知道他“與耶拉先生有關”的人打來,向他要耶拉的電話號碼。之後他又接了幾個電話,一個父親想拯救因政治因素入獄的兒子,還有一位五金商人想知道為什麽在判決之前必須先賄賂法官。最後易斯肯德打來,因為他也想找耶拉。


    易斯肯德和卡利普是高中同學,但自從高中以來就沒再聯絡,他很快地簡述了過去十五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恭喜他和如夢結婚,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堅持說他早知道“這件事終究會發生”。現在他是一家廣告代理商的製作人,他想替耶拉和英國廣播公司的人牽線,那家公司正在做一個關於土耳其的節目。“他們想現場訪問一個像耶拉這樣過去三十年來始終參與土耳其時事的專欄作家。”他接著贅述各種細節,解釋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已經采訪過哪些政治家、企業家和勞工團體,但仍堅持想見耶拉,因為他們覺得他最有意思。“別擔心,”卡利普說,“我會很快幫你聯絡上他。”他很高興找到一個理由打電話給耶拉。“我覺得報社的人這幾天一直在敷衍我,”易斯肯德說,“所以我才打電話請你幫忙。這兩天耶拉都不在報社,想必發生了什麽事。”眾人皆知,耶拉有時候會失蹤幾天,躲進他在伊斯坦布爾的幾個藏身處,這些地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耶拉從來不給人,不過卡利普確信自己找得到他。“別擔心,”他重複一遍,“我會很快幫你聯絡上他。”


    他聯絡不到他。一整天,每次他打電話去公寓或《民族日報》辦公室時,他都幻想改變自己的聲音,偽裝成別人對耶拉說話。(他都想好了,他打算學以前如夢、耶拉和卡利普晚上圍坐聆聽的廣播劇裏的聲音,模仿讀者與仰慕者說:“當然了,我支持你,老兄!”)然而,每次他打到報社,同一個秘書總給他相同的答案:“耶拉還沒進來。”掛在話筒上一整天,卡利普隻有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成功地騙倒了一個人。


    傍晚時他打電話給荷蕾姑姑,心想她應該知道耶拉的行蹤。她邀他回去吃晚餐,“卡利普和如夢也會來。”她再一次把卡利普的聲音誤認為耶拉。“有什麽差別?”明白自己搞錯後,荷蕾姑姑說,“你們都是我粗心大意的小鬼,你們幾個全都一樣。我也正想打電話給你。”她先是責罵他沒有時常保持聯絡,語氣如同在斥責她的貓咪“煤炭”抓壞家具,然後她吩咐他來晚餐的路上先去一趟阿拉丁商店,替瓦西夫的金魚帶點飼料回來——他的魚隻吃歐洲進口的飼料,而這些東西阿拉丁隻賣給固定的顧客。


    “你看過他今天的專欄了嗎?”卡利普問。


    “誰的,阿拉丁的?”他的姑姑照例冷冷地說,“沒!我們買《民族日報》是要給你伯伯玩填字遊戲,給瓦西夫剪上麵的文章玩,並不是為了看耶拉的專欄、替我們侄兒的墮落感到遺憾。”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應該自己打電話邀請如夢,”卡利普說,“我實在沒那個時間。”


    “你可別忘了!”荷蕾姑姑說,提醒他晚餐的時間和他的任務。接著她逐一列舉家庭聚餐的成員,這份名單就和晚餐菜單一樣永遠一成不變。她像個播報員,慎重宣布一場足球賽雙方隊員的姓名,刻意吸引聽眾:“你母親、你的蘇珊伯母、你的梅裏伯伯、耶拉——如果他出現的話——當然還有你父親、‘煤炭’和瓦西夫,以及你的荷蕾姑姑。”她一路念下來,中間沒有夾雜她的咯咯笑聲。念完名單後她說:“我正在替你做肉餡千層酥。”她掛斷電話。


    卡利普才掛上,電話又響了起來,他茫然地望著它,想起過去的一段往事:荷蕾姑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結婚了,但到了最後一刻婚禮告吹。然而不知為什麽,他就是想不起剛剛還在他腦中的準新郎的怪名字。為了避免自己的頭腦習於健忘,他告訴自己:“除非我想起剛才已經到嘴邊的名字,不然我不接電話。”電話響了七聲後才停下來。當再度響起時,卡利普正在回憶準新郎帶著叔叔和大哥來家裏提親的情形——發生在如夢一家人搬回伊斯坦布爾的前一年。電話又停了,當它下一次響起時,天已經暗了,辦公室裏的家具變得灰蒙蒙的。卡利普還是想不出他的名字,但他不寒而栗地記起他當天穿的怪異鞋子。那人臉上有一顆感染東方癤[1]皮膚病的一種,流行於中東與北非國家。[1]而長出的疣。“這些人是阿拉伯人嗎?”爺爺想知道,“荷蕾,你真的想嫁給阿拉伯人嗎,嗯?你和他到底是在哪裏認識的?”偶然碰到,就這麽一回事!晚上七點左右,卡利普離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大樓,在路燈下閱讀一位想改名的客戶的文件,這時他才想起準新郎的怪名字。當他走向開往尼尚塔石的共乘小巴站牌時,他心裏想,這個世界實在太廣大了,塞不進任何一個人的記憶庫裏。當他朝位於尼尚塔石的公寓樓走去時,他心想,人類從各種偶然中淬取意義……


    公寓樓坐落在尼尚塔石的一條僻巷裏。荷蕾姑姑、瓦西夫和艾斯瑪太太住在其中一戶,梅裏伯伯和蘇珊伯母(之前還有如夢)住在另一戶。或許別人不會稱它為僻巷,因為畢竟它離大馬路、阿拉丁商店還有街角的警察局隻隔三條街,走路五分鍾就到。但是,如今居住在僻巷公寓裏的親戚們,以前曾在大馬路上的“城市之心”公寓遠遠地看著這棟僻巷公寓的轉變——從泥土地變成灌溉菜園,變成碎石子路,之後又改成柏油路——而始終沒多加留意。對他們而言,他們建造了公寓樓房的大馬路是最最有趣的了,其他沒有一條路可堪作為尼尚塔石的中心。他們的精神世界與地理世界相輔相成,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們心裏就已認定“城市之心”公寓處於中心的位置[1]伊斯坦布爾市大致上由金角灣分隔成舊城和新城。西側是古老的舊城,許多知名古跡都在此,如聖索菲亞大教堂、藍色清真寺、室內大市場、皇宮等。東側則為新城,現代化新建築多聚集於此,如佩拉宮飯店、貝尤魯區以及“城市之心”公寓等。舊城與新城中間由加拉塔橋和阿塔圖克橋連接,所以書中常會見到主角在此走來走去。“城市之心”位於尼尚塔石,是新城東北方一個現代繁華的高級區城。[1],即使他們隱約察覺跡象,知道他們最後會把房子逐層賣掉,搬離這棟荷蕾姑姑所謂“睥睨全尼尚塔石”的大樓,並退居到別處幾間寒酸的出租公寓裏。等他們搬進這棟位於他們內心憂鬱角落的荒涼樓房後,最初幾年他們總是把“僻巷”二字掛在嘴邊,也許是為了誇大他們遭遇的不幸,借此互相怪罪,仿佛抓住一個絕不會失誤的大好機會。穆哈默德·沙必特·貝(爺爺)過世前三年,他從“城市之心”公寓搬進僻巷住宅的第一天,坐在絲絨扶手椅上望街道——如今這張椅子在新的公寓裏,以新的角度麵向窗戶,不過,它仍以舊角度(好像在舊房子裏)麵對擺放收音機的笨重支架——大概是受到搬運家具的馬車前麵那匹瘦巴巴的老馬所啟發,他說:“是吧,我們下馬,改騎驢。很好,祝好運!”然後他扭開收音機。收音機上麵,已經擺上了狗的雕像,趴在針織的布墊上睡覺。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此刻,晚上八點,商店全都打烊了,隻剩下花店、幹果店和阿拉丁商店還開著。一陣輕柔的雪水從天而降,穿透漫天的汽車廢氣和火爐煤灰,滲過空氣中的煤炭和硫磺氣味。然而,當卡利普看見公寓裏的老舊燈光時,他心中有一股感覺,仿佛關於這棟樓房和公寓的記憶遠超過十八年。重點不在於巷道的寬度,或新樓房的名稱(他們從來不曾使用),也不是它的位置,而是他們好像自從遠古以來就一直住在彼此的樓上樓下。卡利普爬上始終散發同一股氣味的樓梯(根據耶拉風靡一時的專欄,他分析這股氣味混合了公寓樓房樓梯間的臭味、濕水泥味、發黴味、油炸味和洋蔥味),他腦中閃過等一下他預期會出現的景象和場麵,像個不耐煩的讀者般,迅速翻過他熟讀多次的一本書:


    現在是八點,我將會看到梅裏伯伯坐在爺爺的舊扶手椅上,重讀他從樓上帶下來的報紙,感覺好像他在樓上還沒看過似的,似乎“同樣的新聞在樓上看和在樓下看相信會有不同的解釋”,或者似乎“我可以趁瓦西夫把它們剪下來之前再看一遍”。我想像那雙可憐的拖鞋,掛在我伯伯躁動不安的雙腳尖端,一整天啪啪作響,它正以童年時的強烈煩躁和不耐煩朝我痛苦地大喊:“我好無聊,得做點什麽;我好無聊,得做點什麽。”我將會聽見艾斯瑪太太的聲音,荷蕾姑姑為了不讓任何人妨礙自己盡情炸酥餅,把她趕出廚房,所以她隻好到外麵來擺餐桌,她嘴裏叼著無濾嘴的寶服煙(比起以前的葉尼·哈門煙,味道差遠了),一邊問房間裏的人:“今天晚上幾個人吃飯?”好像她真的不知道答案而其他人知道似的。我將會察覺蘇珊伯母和梅裏伯伯之間的沉默,他們分別坐在收音機兩旁,就像爺爺和奶奶以前那樣,對麵是爸和媽。過一陣子,蘇珊伯母會充滿希望地轉向艾斯瑪太太,問道:“今晚耶拉會來嗎,艾斯瑪太太?”然後梅裏伯伯會一如往常地接口:“他從來不懂得多花一點腦筋,從來不會。”然後爸爸很得意自己比梅裏伯伯來得中庸且有責任感,有能力為侄兒辯護,他會愉快地宣布自己讀了耶拉最新一篇專欄。單單替侄兒反駁自己的哥哥他還覺得不夠得意,接著,他會在我麵前刻意炫耀,提出一些適當的“正麵”評論,讚美耶拉的文章探討了國家問題和生活危機。


    要是耶拉在場,聽見這一席話,他一定會馬上反唇相譏。我看見媽媽點頭表示讚同(媽,至少你別卷進這是非!),並附和爸爸(因為她認為自己有義務替耶拉辯護,以為解釋“不過他其實心地善良”便可化解梅裏伯伯的憤怒)。我也將忍不住白費力氣地問:“你們讀過他今天的專欄了嗎?”深知他們就算再花一百年,也無法像我一樣了解並喜愛耶拉的文章。接著我會聽見梅裏伯伯說,盡管很可能他手上的報紙正好翻到有耶拉專欄的那一頁,“今天幾號?”或“他們現在要他每天寫,是嗎?沒有,我沒看到!”然後爸會說:“不過我不欣賞他對總理罵髒話。”而媽會丟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就算我們不認同作者的意見,我們也必須尊重他的人格。”讓人搞不清她是在替總理、爸爸還是耶拉辯護。受到現場模棱兩可的氣氛的激勵,蘇珊伯母會提起香煙和煙草的話題:“他對邪惡、無神論與煙草的看法,讓我想起法國人。”接著,我會趁梅裏伯伯和艾斯瑪太太慣常的口角升溫之前離開房間。仍舊不確定到底要替多少人擺碗盤的艾斯瑪太太,抓住桌布的兩角一揮一甩,像鋪一張大床單似的,讓桌布的另一端飛起來,然後隔著嘴裏吐出的煙霧望著桌布落下來,平整利落。“艾斯瑪太太,你知不知道你的煙加重我的氣喘!”“那麽,你自己先戒煙啊,梅裏先生!”廚房裏一片霧氣迷蒙,充滿麵團、融化的白奶酪和油炸的氣味,看起來像是有個巫婆正費力用她的大鍋煮魔法藥(她用布蓋著頭免得頭發沾油)。忙著炸千層酥的荷蕾姑姑會說:“別讓別人看到。”然後猛然往我嘴裏塞一塊熱騰騰的千層酥,好像在賄賂我,要我給她特別的關懷、愛,甚至一個吻。當疼痛的淚珠滾下我的眼眶時,她會問:“太燙了?”而我甚至說不出“太燙啦!”我將離開廚房,走進爺爺奶奶的房間。他們曾在這個房間裏,裹著藍色棉被,度過無數失眠的夜晚,我和如夢曾一起坐在藍棉被上,聽奶奶教我們繪畫、數學和閱讀。他們死後,瓦西夫與他寶貝的金魚搬進了這間房。我將在這兒看到瓦西夫和如夢,兩個人盯著金魚瞧,或是翻閱瓦西夫的剪報收藏,而我會加入他們。一如往常,如夢和我會像小時候那樣好一陣子不講話,仿佛刻意掩蓋瓦西夫又聾又啞的事實,然後用我們自己發明的手語比劃交談,為瓦西夫演出一幕我們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的老電影。或者,如果我們這幾個星期都沒有看到任何值得回放的電影,我們就會從總是讓瓦西夫興奮莫名的《歌劇魅影》中選一場戲,巨細無遺地扮演,好像我們才剛看過似的。過一會兒,比任何人都容易受感動的瓦西夫轉身到一旁,或是回到他的寶貝金魚旁邊,留下如夢和我四目相視。那時我將會問你,自從今天早上我就沒再見到的你,自從昨天晚上我就沒再麵對麵說話的你,“你好嗎?”而你,一如往常,回答:“噢,還好。”我會停頓一下,仔細思索你話語中有意無意的弦外之音,藏起自己空虛腦海中的翻騰思緒。這一次,也許,我會假裝自己不知道你並沒有在翻譯你說總有一天會進行的懸疑小說,反而一整天慵懶地翻閱那些我始終沒有能力閱讀的舊書,我會問:“你今天做了什麽?”我將會問你:“如夢,你今天做了什麽?”


    耶拉曾在另一個專欄裏寫道,小巷公寓樓的天井裏彌漫著睡意、大蒜、黴菌、石灰水、煤炭和油炸的氣味,和之前的配方稍有出入。按門鈴前,卡利普心想:我要問如夢,今天傍晚打了三個電話給我的人是不是她。


    荷蕾姑姑打開門,問道:“怎麽!如夢在哪兒?”


    “她還沒來嗎?”卡利普說,“你沒打電話給她嗎?”


    “我打了,可是沒人接。”荷蕾姑姑說,“所以我以為你會告訴她。”


    “也許她在樓上,在她父親家。”卡利普說。


    “你伯伯和其他人都已經在樓下了。”荷蕾姑姑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她一定在家裏,”卡利普斷言,“我馬上回家找她來。”


    “你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荷蕾姑姑說,但卡利普已經轉身走下階梯。


    “好吧,可是快一點。”荷蕾姑姑說,“艾斯瑪太太已經開始炸你的肉餡千層酥了。”


    冷風夾雜濕雪,把他穿了九年的風衣(耶拉另一篇專欄的主題)吹得劈啪飛揚。卡利普一路疾走。他早已算好了,如果他不走大馬路,而是沿著小巷,經過打烊的雜貨店、仍在工作的戴眼鏡裁縫、守門人的宿舍以及可口可樂和尼龍絲襪的黯淡霓虹廣告,那麽,從他姑姑和伯伯的公寓到他自己的住家需要花十二分鍾。如果他回來的時候也走同樣的馬路和人行道(裁縫拿了一根新線穿針,同一塊布料依然還在他的膝蓋上),一趟下來總共要二十六分鍾。


    當卡利普回來時,他告訴開門的蘇珊伯母以及餐桌前的其他人,如夢感冒了,而且因為服用了太多抗生素(她把所有抽屜裏找得到的藥全吞了),所以一直昏睡。雖然她聽見了電話鈴聲,可是頭昏腦漲沒辦法起身接電話,也沒有食欲,她躺在病床上問候大家。他明白他的話將激起餐桌前眾人的想像(可憐的如夢臥病在床),他也猜到他將引發一場口舌騷動:眾人口沫橫飛七嘴八舌地提起藥房櫃台後麵賣的抗生素名稱,盤尼西林、咳嗽糖漿和喉片、血管擴張劑、感冒專用止痛藥,不僅如此,大家仿佛在談論甜點上的奶油似的,還加上必須與它們同時搭配服用的維他命品牌名稱,並轉譯為土耳其文發音,在子音之間加入額外的元音,更不忘補充這些藥品的服用方法。若是在別的時候,這場創意發音和業餘用藥的慶典或許能帶給卡利普樂趣,像是閱讀一首好詩,然而,他滿腦子全是如夢臥病在床的畫麵,甚至過了一會兒後,他再也無法分辨自己腦海中孕育的畫麵,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想像的。生病的如夢一隻腳露在棉被外,她的細發夾散落在床上,這些大概是真實的景象,可是其他畫麵,比如說,披散在枕上的頭發、一盒盒藥品、玻璃杯、水瓶以及床頭桌上的書本,則來自別處(來自電影,或是那些翻譯得很糟的小說——她閱讀它們的速度就好像囫圇吞咽阿拉丁商店買的開心果),是從學習和模仿中得來的影像。稍後,當卡利普簡短地響應他們“熱心”的詢問時,至少他也不忘特別花費心力,努力學習一位推理小說偵探的聚精會神,試圖去區別真實的和想像的如夢景象。


    是的(當眾人就座用餐時),如夢應該已經睡了。不,她不餓,所以蘇珊伯母不需要為她煮湯。而且她說不想給那個醫生看病,他滿口大蒜味,醫療箱臭得像間製革廠。沒有,她這個月也還沒有去看牙醫。的確,如夢幾乎足不出戶,每天都關在公寓裏。然而,不對,她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你在馬路上碰巧遇到她?想必是她出去了一下但沒告訴卡利普,不對,她說了。所以,你是在哪裏遇到她的?她一定是出門到布料行的針線專櫃去買一些紫紐扣,路過清真寺。當然,她跟他講過了。她一定是在冰冷的戶外受了風寒。她又咳嗽又抽煙,一整包。沒錯,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噢,沒有,卡利普沒有察覺自己的臉色也是如此蒼白,他也不知道何時他和如夢才會停止這麽不健康的生活。


    外套。紐扣。開水壺。等這場家族質詢結束後,卡利普發現自己腦中冒出這三個詞,但他並沒有太過驚訝。耶拉在一篇專欄中以巴洛克式誇張的憤怒寫道,潛意識並非源於我們本身,而是產生自西方世界裏華而不實的小說,以及他們電影中我們始終學不像的英雄(那時,耶拉剛看完《夏日癡魂》,影片中,伊麗莎白·泰勒一直無法理解蒙哥馬利·克裏夫心中的“黑暗角落”)。當卡利普發現原來耶拉的私生活已經變成了一座圖書館和博物館後,他回想起自己以前讀過一些譯文經過刪修、充斥色情細節的心理書籍,然後才逐漸明白,耶拉在文章裏從潛意識的觀點解釋一切,甚至包括我們可悲的生活。而這嚇人又不可思議的潛意識,又被耶拉稱為黑暗秘境。


    他正打算轉移話題,以“在耶拉今天的專欄裏……”作為開場,不過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於是脫口而出:“荷蕾姑姑,我忘了去阿拉丁的店。”這時,艾斯瑪太太小心翼翼地端出甜點,仿佛捧著搖籃裏的橘色嬰兒,大家開始輪流在甜點上撒碎胡桃。以前他們家族開的糖果店留下了一個研磨缽,現在被用來搗碎胡桃,然而在二十五年前,卡利普和如夢發現,若拿一支湯匙柄敲打這隻研磨缽的邊緣,它會發出像教堂鍾響的聲音:叮當!“拿個東西讓它停下來,叮叮,好像基督教的教堂司事。”老天,怎麽會如此難以下咽!因為碎核桃肉不夠眾人分,所以當紫碗傳到荷蕾姑姑麵前時,她很熟練地略過自己(我並不想要),等每個人都傳完之後,她還是瞥了空碗底一眼。接著她突然開始咒罵起一個昔日的商業對手,她不隻怪罪對方造成眼前的食物縮減,甚至認為所有的收入短少都是那人的責任:她打算去警察局告發他。事實上,他們全都很懼怕警察局,好像它是一個深藍色的幽魂。耶拉曾在一篇專欄中寫道,我們潛意識裏的黑暗角落其實就是警察局,專欄刊登之後,局裏派來了一位警察,傳喚他去檢察官辦公室做筆錄。


    電話響起,卡利普的父親接起電話,語氣嚴肅。警察局打來的,卡利普心想。他爸爸一邊講電話,一邊麵無表情地環顧四周(為了自我安慰,他們選擇了與“城市之心”公寓一樣的壁紙:常春藤葉片間點綴著綠色紐扣),凝視著坐在餐桌前的眾人(梅裏伯伯一陣咳嗽突發,耳聾的瓦西夫似乎在側耳傾聽電話內容,卡利普母親的頭發經過一再重染之後,終於變成了漂亮的蘇珊伯母頭發的顏色)。卡利普也和大家一樣,聆聽著隻有一半的對話,努力猜測另一頭是什麽人。


    “不,沒在這裏,沒來。”他爸爸說,“請問你是哪位?謝謝……我是叔叔……不,可惜,今晚沒和我們在一起。”


    有人在找如夢,卡利普想。


    “有人在找耶拉。”他爸爸掛斷電話後說。他似乎頗開心,“一位年長的女士,仰慕者,這位貴婦人很喜愛他的某篇專欄。她想和他聯係,問了他的住址、電話號碼。”


    “哪一篇專欄?”卡利普問。


    “你知道嗎?荷蕾,”他爸爸說,“奇怪的是,她聽起來聲音跟你很像。”


    “我的聲音聽起來當然像一位年長女士,這很正常,”荷蕾姑姑說,她豬肝色的脖子陡然伸長,像隻鵝似的。“不過我的聲音跟她一點也不像。”


    “怎麽說不像?”


    “你以為是貴婦人的那個人今天早上也打來過,”荷蕾姑姑說,“與其說她的聲音像貴婦,還不如說是一個巫婆努力裝出貴婦的聲音。或許根本是個男人,在模仿年長女人的聲音。”


    那麽,這位年長的貴婦人是從哪兒得到這裏的電話號碼呢?卡利普的爸爸想知道。荷蕾問過她嗎?


    “沒有,”荷蕾姑姑說,“我覺得沒必要。自從耶拉開始在專欄裏宣揚家醜,他好像寫的是一群摔跤選手還是什麽,關於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再感到驚訝。所以我想,也許他在另一篇借嘲笑我們以取悅讀者的專欄中,公布了我們的電話號碼。不但如此,當我想起我們已故的雙親有多麽擔心他時,我慢慢明白,如今關於耶拉的事情惟一還能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得知他這些年來恨我們的原因——而不是他透露我們的電話號碼給讀者消遣。”


    “他恨是因為他是共產黨。”平息咳嗽的梅裏伯伯說,勝利地點起煙。“當共產黨發現他們不能成功之後,便想發動一場土耳其禁衛步兵式的激進革命。因此,他以他的專欄為工具,想實現他們的夢想。”


    “不,”荷蕾姑姑說,“這麽說太誇張了。”


    “如夢告訴我的,我知道。”梅裏伯伯說,他笑了幾聲,沒有咳嗽。“他之所以自修法文,是因為他被未來的前景衝昏了頭,以為自己將來能在這個土耳其禁衛步兵式的激進組織裏,擔任外交首長或是駐法大使。一開始,我甚至還很高興我這個從來學不會外語、跟一群烏合之眾混掉了青春歲月的兒子,最後終於找到一個理由學習法文。可是,當他越做越過火之後,我便不準如夢與他見麵。”“根本沒這回事,梅裏。”蘇珊伯母說,“如夢和耶拉一直見麵,彼此關心,相親相愛如同親兄妹,仿佛他們是同一個母親所生。”


    “當然有這回事,隻可惜我晚了一步。”梅裏伯伯說,“當他發現誘惑不了土耳其人民和軍隊後,他便誘惑自己的妹妹。所以如夢才會變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要不是因為我這個女婿卡利普,拉她離開遊擊隊暴徒的溫床、害蟲的巢穴,現在的如夢天曉得在什麽鬼地方,而不是待在家裏睡覺。”


    卡利普盯著指甲,心想所有的人都在想像可憐的如夢臥病在床。他懷疑梅裏伯伯是否會在這段每兩三個月就要列舉一次的指控中,增添一點新意。


    “如夢本來很可能進監牢的,畢竟她不像耶拉那麽謹慎。”梅裏伯伯說,無視周圍眾人的“真主保佑!”,激動之餘,他繼續列舉罪狀:“然後,如夢很可能會跟著耶拉混入幫派。可憐的如夢說不定會開始結交貝尤魯的流氓、海洛因毒販、賭場黑道、吸可卡因的白俄羅斯人,以及所有耶拉假借采訪名義而滲透加入的頹廢敗類。我們會發現自己的女兒跟一群下流人渣廝混,像是來這裏尋找肮髒樂子的英國人、熱衷摔跤選手與摔跤報道的同性戀者、在澡堂裏聚眾淫樂的美國蕩婦、假藝術家、在歐洲連妓女都當不上更別說演電影的本地明星、因為違命犯上或侵吞公款而被踢出軍隊的退役軍官、嗓子因為梅毒而啞掉的男裝歌手、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貧民窟少女。叫她吃一點‘衣思垂朵米辛’。”他擠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藥名,結束談話。


    “什麽?”卡利普說。


    “抗感冒的特效藥,配上‘貝咳讚’一起吃。每隔六小時吃一次。現在幾點?你想她醒了嗎?”


    蘇珊伯母說如夢現在大概還在睡。卡利普又想到其他人心裏一定都在想:如夢躺在床上睡覺。


    “才不是!”艾斯瑪太太說。她正小心地收起可悲的桌布,盡管奶奶不準許,但受到爺爺的壞習慣影響,大家都把桌布拿來當餐巾擦嘴巴。“不,我不會讓我的耶拉在這間屋子裏受到排擠。我的耶拉如今是個名人了。”


    根據梅裏伯伯的說法,他五十五歲的兒子,因為自以為了不起,根本懶得來探望他七十五歲的父親。他不願意透露自己住在伊斯坦布爾哪間公寓裏,不想讓他父親或家裏任何人找到他,甚至包括總是馬上原諒他的荷蕾姑姑。他不僅隱瞞電話號碼,還拔掉電話插頭。卡利普很怕梅裏伯伯會擠出幾滴假眼淚,出於習慣而不是悲傷。然而相反,他做出了卡利普所害怕的另一件事:梅裏伯伯又再次重申,不理會兩人之間二十二歲的年齡差距,他一直很希望能有個像卡利普這樣的兒子——理智、成熟、安靜,而不是像耶拉那樣。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當耶拉是他現在的年齡時),那時的卡利普不但高得尷尬,兩隻手臂在舉手投足間更顯得笨拙得難堪,當他初次聽見梅裏伯伯的這段話時,他以為有可能成真,他想像自己或許可以每天與蘇珊伯母、梅裏伯伯和如夢共進晚餐,逃離爸媽飯桌上無色無味的晚餐——每次坐在餐桌前吃飯時,大家都會望向四周牆壁外某個無限延伸的點(媽:有中午吃剩的冷蔬菜,要不要?卡利普:不了,我才不要。媽:你呢?爸:我什麽?)。除此之外,他還想到其他令他頭暈目眩的事:每個星期天當他上樓找如夢玩時(“秘密通道”、“看不見”),偶爾他腦中會閃過一個念頭,假設美麗的蘇珊伯母——他偷看到她身穿藍色睡衣,雖然難得才有一次——是他的母親(好得多);梅裏伯伯——他的非洲冒險和法律故事令他心神向往——是他的父親(好得多);而與他同齡的如夢,則是他的雙胞胎妹妹(想到這裏,思索著可怕的結論,他遲疑地打住了。)


    等餐桌收拾好之後,卡利普說英國廣播電視台的人正在尋找耶拉,可是一直沒找到。然而,這段話並未如他預期地重新點燃大家的喋喋不休,討論關於耶拉不為人知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也沒有激起大家的眾說紛紜,猜測他在全伊斯坦布爾有幾間公寓,又可能位於哪裏。有人說外麵下雪了。於是,大家起身離開餐桌,在坐進各自熟悉的舒服椅子前,他們用手背撥開窗簾,透過黑暗寒冷的窗戶,望著薄雪飄落的僻巷。寂靜,幹淨的新雪(耶拉曾經在《古老齋戒月夜》中摹寫過同樣的場景,但目的偏向譏嘲,而不是為了與讀者分享懷舊感傷!)。卡利普隨瓦西夫走回他的房間。


    瓦西夫坐在大床上,卡利普在他對麵。瓦西夫雙手在肩膀上晃動著,然後用手指耙了耙自己的一頭白發:如夢呢?卡利普拿拳頭敲敲胸膛,咳了幾聲:她生病咳嗽。接著,他把腦袋一側,趴在他用雙臂疊成的枕頭上:她躺著休息。瓦西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大紙箱:過去五十年來他所搜集的雜誌剪報集錦,很可能是最精華的部分。卡利普在他身旁坐下。仿佛如夢坐在另一邊,仿佛她指著某些內容,他們開心大笑。他們檢視著從箱子裏隨意抽出的照片:著名足球選手油滑的笑容,二十年前,他臉上塗滿泡沫為一家刮胡霜代言廣告,後來有一次他以頭部阻擋一記角球,結果腦溢血死了;伊拉克領導人卡塞姆將軍的屍體,一場軍事政變後,他一身製服倒臥血泊;有名的西西裏廣場謀殺案的現場模擬(“一名上校退休之後,才發現自己被人戴綠帽長達二十年,妒火中燒,他花了好幾天跟蹤淫亂記者和年輕妻子的座車,最後開槍射殺車子裏的兩人。”如夢會用她廣播劇的聲音說);還有孟德雷斯總理饒過一頭獻祭給他的駱駝,照片裏,記者耶拉與駱駝在他身後,眼睛望向別處。正當卡利普準備起身回家時,他不經意地從瓦西夫的箱子裏抽出兩篇耶拉的專欄,吸引了他的注意:《阿拉丁的店》與《劊子手與哭泣的臉》。正好可以在一個注定失眠的夜裏閱讀!他不需要對瓦西夫比劃太久,就借到了文章。後來,當他推辭掉艾斯瑪太太端來的咖啡時,大夥也都很體諒:顯然“我太太生病在家”的表情深深烙在他臉上。他站在敞開的大門口與眾人道別。就連梅裏伯伯也說:“當然了,他應該回家去。”荷蕾姑姑彎下腰來,抱起從積雪街道溜回來的貓咪“煤炭”,屋子裏傳來更多叮嚀的聲音:“告訴她,快點好起來,叫她快點好起來。向如夢轉達我們的愛,轉達我們的愛給如夢!”


    回程的路上,卡利普巧遇戴眼鏡的裁縫,他正把店門口的遮板拉下來。在懸著小冰柱的街燈的光暈下,他們互相打招呼,接著一起走。“我太晚了,”裁縫說,或許是為了打破雪夜的深邃寧靜,“太太在家裏,等著。”“冷。”卡利普回話。傾聽著腳下積雪的嘎紮聲響,他們並肩行走,直到抵達街角卡利普的公寓樓,仰頭可見樓上角落的臥室窗戶,透出幽微的床頭燈光。一會兒一陣雪飄落,一會兒一片漆黑。


    客廳的燈是昏暗的,和卡利普離開時一樣,走廊的燈仍亮著。一進屋,卡利普便把開水壺拿到爐子上加熱,脫下風衣和夾克,掛起來,然後走進臥房,在幽暗的燈光中換掉濕襪子。他在餐桌邊坐下,重讀一遍如夢留給他的道別信。用綠色鋼珠筆所寫的信,內容比他記憶中還短:十九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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