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筆下的漫畫結局,而與嘉娜喜歡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懸疑影片一樣。這個決定幹掉情敵的瘋狂年輕人,把一袋濕淋淋的葡萄與雜誌用力扔向車廂隔間的一角,在火車全力加速之前,縱身跳下車廂,跳上最遠端的月台。為了確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離,警覺地遠遠注視著他的獵物,以及那個抽傭百分之十的家夥。那兩個人交談了一會兒,悠閑地緩步走過一條條廢棄的荒涼街道,到了郵局前才分開各走各的。殺手注意到他的祭品進了新世界戲院,自己則點了一根煙。我們永遠不知道,這部影片中的殺手腦子裏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不過看見他和我們一樣,扔掉抽完的煙,一腳踩熄煙屁股,接著買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進場,看這部叫作《無盡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廳之前,我們看見他先到廁所探路,確認作案完有法子脫身。


    之後的情節,就像與黑夜相隨的靜謐一樣。我掏出華瑟手槍,鬆脫保險,踏進正放映影片的戲院主廳。室內又熱又潮濕,天花板很低。我攜槍的身影投射在大銀幕上,紫色外套上則反射出這部特藝彩色影片的光影。放映機的刺眼強光射入我的雙眼,但戲院空位很多,我馬上便鎖定獵物的位置。


    他還坐在位子上,也許,他太訝異:也許,他不明所以;也許,他沒能認出我;或者,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刻。


    “你找到我的同類,給了他一本書,確信對方會讀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脫序,滑出正軌。”我對他說,事實上卻更像自言自語。


    為了確定能命中,我近距離朝著他的胸膛,還有他的臉(黑暗中看不清楚),連開了三槍。隨著華瑟槍槍聲大作,我對身處漆黑之中的群眾宣稱:“我殺了一個人。”


    我步行離開,一邊還看著銀幕上《無盡之夜》影片中反射的自身倒影,有人一直狂呼:“放映師!放映師!”


    我搭上離開小鎮的第一班巴士,在車上思索許多生死攸關的疑問。我依然百思不解,為什麽在土耳其文及法文外來語中,makinist這個字,既代表“放映師”,也是操作鐵路引擎的技師之意。


    ……


    別讓我成為模仿契訶夫的那些作家,他們放下人類的尊嚴,企圖抽出我的痛楚,以便與所有讀者共享;我應該像個東方作家,借機說個寓言故事。簡言之:我渴望離群索居,我有個與眾不同的目標。但在這裏,這被視為永遠無法獲得原諒的罪。我告訴自己,我從小時候讀過的雷夫奇叔叔漫畫作品中,做了一個不真實的怪夢。所以我再次思量,喜歡擷取故事寓意的讀者,到底會怎麽想;童年時期的讀物,讓《新人生》注定對我影響甚劇。但我和昔日的說故事高手一樣,自己也不相信故事有其寓意,因此我的人生遭遇,隻能成為我自己的故事,而且無法平息我的苦痛。這個殘酷的結論,很久以前我就猜到了,但現在才漸漸領悟。聽著收音機流泄的音樂,我無法控製地落下淚來。


    ……


    幾分鍾之後,自地平線放射而出的微弱光芒已經漸漸轉為深紅,東方的深暗雲層,從下方到邊緣地帶,似乎也被照亮了。在微弱的光線中,我看著那不可思議的形狀,這才了解,就是這一大片凶猛的雲層導致雨勢徹夜拍打著巴士車頂:由於大草原仍籠罩在黑暗中,我可以借巴士的微弱燈光,看見自己的臉和身體反射在正前方的擋風玻璃上;與此同時,我看見那道神奇的紅暈、不可思議的雲層,以及公路上一節接一節不斷重複的中線。


    在巴士大燈的照射下,望著不連續的公路中線,讓我聯想到詩歌的疊句。同樣的疊句,從這部疲倦巴士上每一個困頓而沮喪的乘客靈魂深處揚起,輪胎以同等的節奏轉動,引擎以相同的步調運行,人生亦以同樣的節拍反複再反複。這人生的話題,也在公路電線杆上不斷重複:人生是什麽?是一段光陰。光陰是什麽?是一場意外。意外是什麽?是一個人生,一個新的人生……這就是我的疊句。但同時,我正納悶,大草原朦朧的樹影或羊圈的陰影要到什麽時候才看得見,我反射的影像何時才會從擋風玻璃上消失。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巴士內的燈光與窗外光線處於均勢的同時,一陣強光,突然照得我眼花目眩。


    在那道出現於擋風玻璃右側的陌生強光中,我看見了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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