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一場無盡的夏夜之雨,走過兩座城鎮、搭乘三輛巴士之後,我們抵達名為古鐸的小鎮。一離開泥濘的巴士總站,我們便朝購物區的窄小人行道走去。我仰望天空,看見怪異的景象,一麵布製旗幟迎風搖曳,招募小朋友參加暑期古蘭經班。在國家專賣局和運動彩票商店的櫥窗內,幾個俗麗的酒瓶間,擺了幾隻露齒而笑的填充老鼠玩偶。藥房門口照片裏的人們,看似身穿翻領夾克出席慘遭政治暗殺者喪禮的吊唁群眾一般,人們的麵孔下方,寫著死者的出生及死亡日期,讓嘉娜聯想到昔日國產片裏有教養的上流社會角色。我們走進一間商店,買了塑料手提箱和尼龍衫,希望把自己打扮成兩個年輕正派商人的模樣。沿著人行道種植、修剪得驚人整齊的西洋栗樹,領我們到飯店。嘉娜念著其中一棵樹下的廣告牌:“讓你大展雄威的好方法,是割禮而非激光。”她說:“他們在等我們。”已故阿裏·卡拉夫婦的證件,我早就準備好了放在口袋裏,那位身材有些瘦削、蓄著兩撇希特勒式胡須的飯店接待員,卻隻隨便瞥了我們的結婚證書一眼。


    “你們是來參加商人大會嗎?”他說:“他們都在那棟中學大樓參加開幕式。除了這個皮箱,還有其他行李嗎?”


    “我們的行李都在巴士意外中燒毀了,”我說:“其他乘客也都死了。你說的學校在哪裏?”


    “巴士總是會燒起來,先生。”接待員說:“那男孩會帶你們去學校。”


    “這副墨鏡是怎麽回事啊?”嘉娜以不曾對我展現的甜美態度,跟男孩開玩笑:“是他們把你的世界變黑了嗎?”


    “才不是哩,”男孩沒好氣地說道:“因為我是麥克爾·傑克遜。”


    “那你媽媽怎麽說呢?”嘉娜道:“瞧,她為你織的背心真好看啊!”


    “不幹我媽媽的事!”男孩說。


    在我們抵達基南·艾佛倫[1]kenanevren,曾任土耳其將軍及總統。[1]中學之前,學校的名字已經顯示在一個閃爍的霓虹燈招牌上。我們向這位麥克爾·傑克遜打探到他的相關資料:他就讀小學六年級,父親在飯店老板名下的戲院工作,為這場會議四處奔波,應該說整個小鎮都因為會議忙得不可開交。有些人對整件事抱持反對態度,畢竟轄區行政長官放話說:“我不會準許任何不光彩的事與我轄下的任何城鎮有關聯!”


    在設於基南·艾佛倫中學學生餐廳的展覽中,我們看見能把時間隱藏起來的小玩意兒,還有將黑白變成彩色的神奇玻璃,以及土耳其第一個能從任何產品中偵測到豬肉成分的小儀器、無味刮胡液、會自動剪下報紙折價券的剪刀、隻要主人進屋就會自動點火的暖爐。另外,有一具能順利召喚大家去祈禱、省掉很多麻煩的時鍾;也就是說,如果有事要使用擴音器、廣播,或是宣禮員需要從叫拜樓扯開肺大聲呼喊時,它就派得上用場。這具時鍾借由一種新式工具,設定“西化vs.伊斯蘭化”的問題:它並未使用常見的咕咕鍾,而是運用兩個不同的人偶,一隻小型的回教祭師人偶會在適當的祈禱時間從時鍾下方的隔間蹦出來,連喊三次“偉哉真主”;一個沒有蓄胡、打著領帶的迷你玩具紳士則於每個整點出現在上層隔間,高喊“快樂就是身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


    我們看見某款暗箱時,不免心生疑竇,猜測這些發明物必定是當地中學生的傑作,雖然混雜在人群中的學生老爸、叔叔伯伯及老師們,一定也在科展上出了力。數以百計的小鏡子交叉林立,擺在汽車輪胎與車胎網圈之間的空隙,營造出交錯反射的迷宮幻象。如果把蓋子闔起來,圈住外來物體經由小孔穴反射入的光線,那麽被攫獲的光線,就會在這個鏡子迷宮來回反射,反複地被照在鏡子上,直到永恒。如果喜歡,你可以在任何時間把眼睛湊近那個孔穴,便會看見被封在那個“密室”裏的實際影像。它可能是一棵梧桐樹、一位參加科學展覽的嘮叨老師,或者肥胖的裝配商人、滿臉粉刺的學生、將一杯檸檬水一飲而盡的土地合約主管官員、艾佛倫將軍的畫像,或是正對著這具儀器微笑的缺牙警衛、某個無趣的人、自己的眼睛,甚至曆經舟車勞頓、肌膚依舊閃著光澤,集美麗、智慧與好奇於一身的嘉娜,盡在孔穴中。


    除了這些小東西,我們在展覽會場還觀察到不少東西。例如,身穿格紋夾克、白領衫演講的男士;小團體組成的群眾不但打量我們,也互相品頭論足一番;一個係緞帶的紅發小女孩緊緊挨著戴頭巾母親的裙擺,正在複習即將朗誦的詩篇。嘉娜向我靠近了些,她穿著我們在卡斯塔莫奴買的淡綠花紋裙子。噢,天使啊,我愛她,我好愛她。我對她的愛,就如你所知的那麽深。我們在一個攤子買了冰涼的酸奶。那個灰暗的下午,身處學生餐廳的我們站在人群外圍,頭暈目眩、疲倦想睡,隻想見識這樣的場麵。我們所見,似乎隻是在塑造某種音樂、某種存在或某種生命脈動。接著我們看見一個像電視機的東西,於是移過去一些,以便仔細觀察。


    “這台新式電視,正好就是妙醫師的貢獻。”一個打領結的男人說。他是共濟會的成員嗎?我在報上讀過共濟會的成員都打領結。“這位本人榮幸得見的貴客是?……”他問道,仔細端詳我的前額,或許是為了避免直視嘉娜太久。


    “阿裏和愛芙森·卡拉。”我說。


    “你們真是年輕啊!在這一大群滿腹苦水的企業家中,看見如此年輕的朋友加入,讓我們充滿希望。”


    “我們到這裏並非代表年輕族群,”我說:“而是代表新的人生。”


    “我們可沒有愁眉苦臉,我們有堅定的信念。”一個大塊頭說道。這位神情開朗的大叔,是中學女生打探時間的合適人選。


    因此,我們加入大夥兒集會的行列。頭係緞帶的女孩朗誦詩詞,咕咕噥噥地念完詩文,聽來如明朗夏日的微風。一位外形俊俏、足以在國產電影扮演歌手的年輕男子,與一位一絲不苟的軍人討論起這個地區的種種,談到塞爾柱時代的叫拜樓、鸛鳥、正在興建的新發電廠,以及本地母牛的高牛奶產量。當學生們解說擺在餐廳桌上的科學作品,他們的父親或老師在一旁自豪地凝視著觀眾們。我們和其他喝酸奶或檸檬汁的人在另一個房間會麵,互相握手致意。我聞到淡淡的酒味和op牌刮胡皂的味道,但那氣味來自何方,出自誰的身上?我們又看了妙醫師的電視一眼。大夥兒都在談論妙醫師,他本人卻不在這裏。


    夜幕低垂時,眾人離開學校,男士領著女士們,大夥兒前往餐廳。小鎮的街頭,處處彌漫一股心照不宣的明顯敵意,從仍在營業的理發廳和雜貨店門口,以及置放那台電視的咖啡館,到依舊燈火通明的政府辦公大樓窗口,都有人注視我們。一隻剛才那名英俊男子提到的鸛鳥,也從棲身的廣場高塔俯視我們走進餐館。它是出於好奇,或者懷著敵意?


    這家餐館還算體麵,裏麵有水族箱和花盆。餐館牆上掛著一排照片,包括土耳其傑出人士、一艘曆史悠久、光榮沉沒的潛艇,還有歪著頭的足球選手、紫色無花果樹、金色的梨樹及嬉戲的羊群。商人夫婦、中學生和老師,以及那些愛我們、對我們滿懷信心的人,很快填滿餐館的座位。我覺得過去幾個月來,自己仿佛一直在等待這場聚會,等待這個夜晚。我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喝酒,最後喝得比別人都多。我和男士們坐在一起,與不斷前來坐在身邊的人叮叮咚咚幹杯,大口灌下茴香酒,饑渴地和他們討論榮譽、消失的人生真諦,以及過往迷失的一切。


    之所以談論這些,是因為他們先提起這些話題,而我發現自己和一個友善男子的想法竟驚人地不謀而合。他從口袋掏出一副牌,自豪地展示親自抽出的“傑克”、“皇後”、“國王”牌,並把“國王”換成了“教主”、“傑克”換成“門徒”,詳盡解釋現在是把這種紙牌分送到全國十七萬間咖啡館、將近兩百五十萬張牌桌上的絕佳時機。


    這一夜,希望在我們心中滋生,但這個希望和天使相同嗎?他們說,天使是某道光線;他們說,我們每呼吸一次,就會逐漸萎縮。他們還說,我們正在挖掘已埋藏的過去。其中一位仁兄展示一張火爐的圖像。另一個人說,這是完美符合我國人民體型的自行車。打領結那個人製造出一瓶液體,說它具備“牙膏般的功效”。有個缺牙的老頭因為被迫戒酒抱憾不已,他告訴我們,他的夢想就是:永遠不要害怕;你不會消失不見。這個人是誰?暗地煽惑這些深奧主題思想的妙醫師,還是沒有露麵。他為什麽不在這裏?一個聲音說道,如果真相流傳開來,如果妙醫師見到這個優秀的年輕人,會把這個人當成自己兒子一樣疼愛。這是誰的聲音?我還來不及回頭,他已經不見了。他們說,噓!不可到處傳播妙醫師的名諱!他們說,氣氛搞得這麽恐怖,都是行政長官的作為所致,天使遲早會在電視上現身,而下地獄就是行政長官要付出的代價;但他並非全然反製我們。土耳其首富維比·科克[1]vehbiko,土耳其最具影響力的企業家,創立跨國企業科克控股。[1]本人,將受邀前來。某人評論說,這樣不好嗎?畢竟,科克是咱們企業家的老大呢。我記得有人親吻我的臉頰,恭喜我是青年才俊;在我對他們解釋電視屏幕、色彩與時間概念後,又有人因為我夠坦率而擁抱我。一個經營國家專賣店的男子欣喜地說,你等著,對追殺我們的那些人來說,我們的電視屏幕就是他們生命的落幕時刻;畢竟,新的屏幕意味著新的人生。人們陸續過來坐在我身邊,我也不停地換位子,告訴他們關於車禍、死亡、安詳、那本書,以及那個關鍵時刻的種種……當我開口說著“愛……”時,起身望向正接受教師夫婦探詢的嘉娜,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說過頭了。“光陰是一場意外;我們都是偶然來到這個世界。”我坐下來說道。看見我對“時間”這個主題如此關心,他們急忙召喚一位穿皮外套的農民,並且告訴我,我一定得聽聽他的看法。“你們過獎了。”那個人說。他看起來不算太老,但像老人一樣呼吸沉重。他從外套內側口袋拿出自謙“難登大雅之堂”的發明品。那不過是一隻懷表,但對喜樂非常敏感:當你覺得快樂時,手表會停擺,你的幸福時光就會延續到永恒;反之,如果陷入絕望,長短指針會不尋常地加速,讓你了解光陰流逝得多麽快速,你的哀傷眨眼即可能終止。夜裏當你安詳寧靜入睡時,手表——這個小巧的東西在那位實際上年紀很大的人手中,耐心地運轉著——會自動調整,把睡眠的時間從你的一生中扣除,晨間起床也不會變老。


    “光陰。”我說,凝視水族箱裏緩慢遊動的魚兒好一會兒。“他們控訴我們對西方文明不友善,事實上,那是一派胡言。這麽說吧,你知道當年殘餘的十字軍藏身卡帕多其亞由岩石切割成的洞穴裏,居住了好幾個世紀嗎?”有個人像幽靈般靠近我說。我對魚說話的時候,是哪條魚在回話?我一轉身,那個人不見了。起初我告訴自己,不過是個影子罷了,但是當我嗅到可怕的op牌刮胡皂氣味時,感到害怕極了。


    我剛跌坐回椅子上,一位蓄著八字胡的大叔一隻手指緊張地轉著他的鑰匙鏈,開始質問我:我的家人是誰?我投票給誰?我喜歡哪一件發明品?明天早上我會怎麽決定?我滿腦子還在想那條魚,各種聲音排山倒海,我打算再敬他一杯茴香酒。我默不作聲,發現自己坐在一位好心的國營專賣店老板身旁。他告訴我,他不再懼怕任何人了;就連那位對他窗口擺設填充老鼠有意見的行政長官,他也無所畏懼。為什麽這個國家隻能有一家公司賣酒,還號稱國家專賣?我想起一件令我害怕的事。因為懼怕,我脫口說出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如果人生是一場旅途,我已經旅行六個多月了,由此學到一兩件事情。如果你想聽,我願意相告。”我讀了一本書,我的世界化為烏有。我開始上路,希望發現新世界。我找到什麽?感覺上像是在說,噢,天使啊,我找到的是什麽?我沉默了半晌,仔細思量,當我突然開口說出“天使”兩字之際,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仿佛剛從夢中醒來,開始在人群中尋找你。突然間,我記起來了。在旅程中,我找到的,是“愛”。她就在那裏,和一群生產器械批發商夫婦,還有係領結的男人以及他的女兒在一起。嘉娜在收音機播放的音樂伴奏下,與某個發育過度的冒昧中學生共舞,學校老師和年長的老人病患者則彬彬有禮地在一旁觀看。


    我坐下來抽煙,真希望自己是個舞林高手……像電影裏的新郎、新娘一樣,婆娑起舞。我喝了一些咖啡,依照那隻衡量快樂指數的懷表判斷,我目前的時光一定是全速邁進。我又抽了根煙。大夥兒為一對舞伴鼓掌。再來點咖啡。嘉娜回到女性同胞身邊,但是,再來杯咖啡吧。


    回飯店的路上,我側身靠近嘉娜,像當地所有設備經銷商挽著太太的手臂那樣。那中學小鬼是誰?他怎麽會認識你?那隻鸛鳥一定在棲身的叫拜樓頂端俯視我們。夜班服務員交給我們十九號房的鑰匙,似乎真以為我們是夫妻。某個看起來對自己的任務了如指掌,也比常人果斷的家夥,把壯碩、汗流浹背的龐大身軀朝我們之間塞進來,攔住了我。


    “卡拉先生,”他說:“如果您有空的話……”


    警察!我心中一驚。他是因為我們調包了車禍罹難者的身份,還繼承他人的結婚證書,才會盯上我們吧。


    “不知道能否借一步說話?”說完那個人隨即走了出去。他一副要來個“男人對男人”公開對決的態勢。嘉娜多麽優雅大方,沒有打擾我們。身穿印花裙、拿著十九號房鑰匙上樓的嘉娜,多麽可人啊!


    這位仁兄並非古鐸當地人,他才剛自報姓名,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稱他貓頭鷹先生好了,因為這麽晚了還要找我談話;貓頭鷹先生讓我聯想到被關在大廳鳥籠裏跳上跳下、抗拒圍籠的金絲雀。貓頭鷹先生開口了。


    “現在,他們讓咱們大吃大喝,但到了明天,就會要我們投他們一票。你考慮到這點了嗎?今晚我不隻向本區的商人拉票,還向來自全國各地的每個人拉票。明天一定會鬧翻天,所以我希望你現在考慮一下。你想清楚了嗎?你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商人,你要投票給誰?”


    “你認為我應該投給誰?”


    “絕對不要投給妙醫師!相信我,老弟——我能稱你老弟嗎?——他的那一套毫無意義,隻會帶來厄運。你能說天使犯罪嗎?我們可能解決所有令人煩惱的困境嗎?我們不再是自己了。連著名專欄作家吉拉爾·薩裏克都理解這項事實,因而自殺;現在另有他人以其名義寫作專欄。你舉起的每一塊岩石,都有美國佬的身影。沒錯,體會到我們永遠不再是自己的事實,實在令人難受,但深思熟慮的評估,可以挽救我們免於災難。我們的子孫不再了解我們,那又怎樣?文明來來去去,你要拿它如何?難不成要在你的文明麵臨移轉時,相信自己已經準備就緒?如果情勢轉壞,難道你要像個隻會裝腔吹牛的小鬼,抓起槍杆子迎敵嗎?當所有人都披上不同的偽裝外衣,你要殺誰才不會殺錯?天使怎麽能成為共犯?還有,到底誰是這位天使?搜集一堆舊爐子、羅盤、兒童雜誌、晾衣夾,到底要幹嗎?為什麽要假設這位天使會限製書籍和印刷業?我們都試圖過有意義的生活,然而在某些階段會陷入困局。我們當中,有誰能作自己?哪個幸運兒能聽見天使的低語?這些都是用來欺騙輕率大眾的投機言論和空談。情況愈來愈失控了。你聽說了嗎?他們說科克,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維比·科克要來,當局一定不會坐視。無辜的人會帶著罪孽受苦。妙醫師的電視展示大會已經延到明天。你憑什麽認為,他有能耐得到特殊待遇?是他把我們這群人領入不幸,他們說他會解釋可樂事件;真是瘋了,這不是我們參會的原因。”


    他還想再說下去,不過一個打著大紅領帶的人走進這個稱不上是“大廳”的空間。“他們會整晚阻擋攔截。”貓頭鷹先生說完便離開了。我看見他和另一個商人消失在夜色裏。


    我站在嘉娜剛剛走上去的樓梯底部,覺得渾身發熱,雙腿打顫,也許是酒精或咖啡作祟。我全身發抖,額頭冒汗。我沒有上樓,而是奔向屋角的電話亭,撥號,忙線中。我又撥一次,打錯了。媽媽,我撥了您的號碼:“媽媽啊,我就要結婚了;媽媽,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再過一會兒,今晚我就要成親了,就是現在。事實上我們已經結婚了,她在樓上的房間,有座樓梯可以通上去。媽媽,我娶了一位天使。別哭嘛,我發誓我會回家。媽媽,別哭了,我會挽著天使一起回家。”


    我之前為什麽沒注意到金絲雀鳥籠的正後方有麵鏡子?看著自己奔上樓的模樣,感覺有點詭異。


    十九號房門開了,嘉娜手中夾著煙,開門迎接我,然後又回到敞開的窗邊,繼續觀察市區廣場。這個房間看來像別人住慣的地方,但突然間卻讓我備覺親切。它安寧、溫暖,燈光微弱,有兩張床。


    小鎮昏暗的燈光穿透了敞開的窗戶,照得嘉娜修長的頸項與一頭秀發輪廓分明。一輪焦躁不耐的煙圈(真的隻有煙圈如此嗎?)從嘉娜的嘴裏冉冉飄升(我倒是看不見),直入那令古鐸失眠的人、無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來不停低語歎息的悲傷夜空。一個酒鬼在樓上大笑;有人,也許是個商人,砰地關上門。我看見嘉娜沒擰熄香煙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個孩子似地看著香煙的橙色煙頭從空中翻滾落下。我也到了窗邊,一瞥樓下的街道和市區廣場,什麽也沒瞧見。我們凝視窗外良久,仿佛認真注視新書封麵。


    “你也喝酒了,對嗎?”我問。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說。


    “這會持續多長?”


    “你是指這段路嗎?”嘉娜輕柔地說,手指著市區廣場通往墓園的道路,然後指向巴士站。


    “你覺得它會止於何處?”


    “我不知道,”嘉娜說:“走得愈遠愈好。這難道不比坐著苦等好太多了?”


    “錢幾乎快花光了。”我說。


    嘉娜方才用手指過的道路黑暗死角,現在被一輛車的強力燈光照得大亮。那輛車開到市區廣場,停在空位上。


    “我們永遠到不了那裏。”我說。


    “你醉得比我厲害。”嘉娜說。


    探出車外的男人鎖上車門,走向飯店,並沒發現我們。他先踩在嘉娜的煙頭上,像個無心摧毀他人人生的人,接著走進川普飯店。


    古鐸陷入一陣長長的死寂。這個迷人的小鎮,似乎已被全然遺忘。遠方幾隻狗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隨即再度降臨。落在廣場上的法國梧桐樹葉和西洋栗樹葉,有時隨風飄動,但未聞沙沙作響。我們默不作聲在窗邊站了許久,像兩個期待趣事發生的小孩。這種感覺像某種錯覺,我很清楚自己無法判斷,對我而言,現在時光是繼續流逝,還是靜止永恒。


    又過了更久之後,嘉娜說:“不要,請不要碰我!我沒和男人發生過關係!”


    有時在現實生活中或回憶過往時,片刻間我會感覺,目前的狀況和我向窗外望的這個小鎮,都不是真實的,隻是自己的想像。或許眼前的古鐸小鎮並非真正存在,或許我隻是在欣賞郵票上某個小鎮的照片(郵政總局發行過“家鄉係列”郵票)。城鎮在郵票上出現,同理,市區廣場也讓古鐸更像個紀念品,而不是街道交錯、供我們行走、能買包香煙、有塵埃滿布的窗戶,可以向外探的地方。


    我不斷思忖,虛幻的小鎮,紀念品城市。我知道自己的雙眼正在搜尋那無法從記憶中消除,而且與無法忘懷的痛苦回憶相關的一切,它由心底最深處不借外力自行竄出。我掃視了廣場旁樹下的漆黑角落,拖拉機的擋泥板在一道神秘光線照耀下閃閃發亮,藥房店名和銀行招牌的字體有些部分不可見。我看見街上一個老頭的背影,還有幾扇窗戶。然後,我像個狂熱的電影攝影愛好者,找出製高點,讓攝影師和相機拍下整個廣場。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探出川普飯店二樓的窗外。在這個偏遠僻靜的小鎮,我望向窗外,而你則在靠窗的床上,伸展手腳入眠。我拉近腦海中的影像,一開始是鄉間的形貌,接著是我們行經的道路,接著是這個小鎮、市區廣場、這間飯店、這扇窗戶,再到我們倆——如同在巴士上看過的外國電影開場,我們會看見電影把影像拉近到一座城市,接著縮小至某個地區,再到庭院、一間房舍、一扇窗。仿佛所有想像中及記不真切的城鎮、村莊、電影、加油站和乘客,都與我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渴望混合在一起,但我無法判別是那些城鎮透出的哀傷、毀壞的物體及乘客們感染了我,還是我把內心的悲痛散播到全國各地和地圖上。


    窗邊的紫色壁紙,讓我想起地圖。屋角的電熱器是維蘇威公司出品,今晚稍早我還和它的經銷商碰過麵。我對麵牆壁的水槽裏,水龍頭正在滴水。衣櫃門半開,門上的鏡子映照出兩張床之間的床頭桌和立在案頭的小台燈。燈光柔柔地落在熟睡的嘉娜身上,她沒脫掉滿是塵土的外套,就和衣倒在印有紫色葉片的床單上。


    她的淡棕秀發變得比較像紅褐色,我怎麽沒注意到那道紅色的強光?


    我想,我還是忽略了很多事。我的腦袋頓時一亮,像我們下車喝湯的餐館一樣燈火通明,同時思路也如餐館內部亂成一團。令人煩心的思緒與困惑在心中交錯,一如腦中一輛輛駛過街道岔口餐館的虛構卡車,不停更換齒輪,噴吐著氣。當下我聽見躺在身後的夢中情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在夢中與另一個人相會。


    快躺在她身旁,把她攬入懷中吧!經曆這麽久的相處,肉體情不自禁地渴望對方。那個妙醫師究竟是何方神聖?當我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欲念,回望她漂亮的雙腿,我記得,我的兄弟們(兄弟們啊,兄弟們!),那雙美腿正在這靜謐的夜晚密謀大計,埋伏以待我入甕。一隻飛蛾自窗外的沉靜世界飛入,繞著燈泡飛舞,最後痛苦地化為碎碎片片。給她一個猛烈、深長的吻,直到我倆都欲火焚身吧。我是不是聽到音樂聲?還是應觀眾要求,我的腦袋裏正在演奏一首名為〈夜的呼喚〉的樂章?每個年紀和我相仿、欲求不滿的血性青年都很清楚,夜的呼喚充其量就是發現自己躲在漆黑的陋巷,與一群同樣絕望、深陷相同困局的可憐蟲痛苦地哀號,恣意謾罵他人,自製足以把自個兒炸死的炸彈——憐憫我們,噢,天使——詛咒那些和國際陰謀掛鉤、連累我們如此悲慘苟活的人。我確信,關於上述行為的傳聞,總結來說就叫做“曆史”。


    我看著嘉娜的睡姿足足半小時,或者有四十五分鍾吧,好啦,好啦,最多就看一小時而已。我開門走出去,鎖上門,把鑰匙收進口袋。我的嘉娜留在屋內,而我卻被拒絕,慘遭放逐。


    在街上到處亂走,然後回屋裏抱她吧。抽根煙,回屋裏去抱她吧。找間還營業的店家,喝個爛醉,鼓起勇氣,回屋裏抱她吧。


    我走下樓梯,那群在夜間出沒的陰謀分子撲向我。“那麽你就是阿裏·卡拉,”其中一人說道:“恭喜你一路來到這裏,你真年輕。”“加入我們吧。”第二個暴徒說。他們幾乎一般年紀,一樣身高,打著同樣的窄領帶、穿著相同的黑外套。“等明天開始騷動,我們就會讓你知道有啥大事發生。”


    他們手上拿著煙,火紅的煙頭像槍口一樣對著我的額頭。“我們不是有意讓你受到驚嚇。”他們挑釁地笑道。第一個人說:“隻是給你一點小警告。”我看得出來,他們正在這深夜裏策動散布流言的勾當,先行待命著,免得措手不及。


    我們走上街,鸛鳥不再居高俯視。我們走過那間陳設酒瓶與填充老鼠的商家,步入一條暗巷;沒走幾步,一扇門打開,一股濃烈的茴香酒氣味從小酒館傳來。我們坐在一張鋪著汙穢油布的桌旁,大夥兒喝著茴香酒,很快酒過兩巡——一醉解千愁吧,拜托!——我對新朋友們便略知一二,也學到一些關於人生與快樂的道理。


    第一位與我攀談的家夥,姑且稱他西特奇先生吧,是來自賽迪真的啤酒商人。他以自己的故事為例,對我解釋他的職業沒有和其信念矛盾。他說,如果仔細思考就知道,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啤酒不是茴香酒那種酒類。他點了一瓶以弗所啤酒,將之倒入杯中,證明冒出的泡沫不過是碳酸鹽。第二位兄弟對兩難推論、感性及區分差異等話題不太留意,因為他是縫紉機經銷商,選擇直刺要害,像個深夜時分喝醉睡昏頭、結果盲目撞上電線杆的卡車司機。


    這裏充滿了祥和,在這個安寧小鎮上,平靜的氣氛洋溢在這間小酒館裏。我們三個信念十足的好哥兒們,此時此刻體會同桌共飲的緣分。當我們思量已經發生及明天或許會降臨在自身上的每件事,非常清楚眼前這存在於我們輝煌過往,以及可怕悲慘未來之間的非常時刻,真是彌足珍貴。我們起誓,彼此要開誠布公。我們互相擁抱親吻。我們笑中帶淚。我們稱頌世界與生命的莊嚴偉大。我們為這場瘋狂商人派對舉杯,順便敬酒館裏警覺的破壞分子同誌。本質上,這就是人生;不是全然否定,不是身在天堂或地獄。就在這裏,就在當下,就在此刻,生命散發炫目的光彩。哪個瘋子膽敢反抗我們?哪兒來的白癡敢看扁我們?誰有權說我們是可憐蟲、卑鄙的人渣?我們不打算住在伊斯坦布爾,也不願意居於巴黎或紐約。就讓大城市的那些人,盡情在迪斯科舞廳狂舞,揮霍金錢,住進摩天大樓,享用超音速的高檔交通工具吧。就讓他們聽自個兒的廣播,看自己的彩色電視,嘿,我們也有自己的廣播和電視不是嗎?但我們擁有一樣他們不具備的寶物:真心。我們有真心。你瞧,瞧那生命的光芒,是如何一點一滴注入我的心坎啊!


    噢,天使啊,我記得那一刻自己曾動腦筋推測並心生疑慮,如果隻要狂灌這萬靈丹就能對抗失意,大家為何不喝酒呢?化名阿裏·卡拉的這個人,與他的知心好友跨出小酒館,步入夏夜裏問道:“為何有這麽多痛苦、哀傷與苦難?為什麽,噢,為什麽?”


    川普飯店二樓,床頭燈的紅色光芒投射在嘉娜的秀發上。


    接著,我記得自己被拉入一處充滿共和國、凱末爾將軍,還有合法印記標誌的世界。我們一路走進政府辦公大樓和行政官員的密室,長官親吻我的額頭。原來,他也是我道中人。他告訴我們,安卡拉那邊已經發布官方命令,明天不準有流血事件。他挑中了我,信任我,如果願意,我可以上前朗讀那份剛從複印機印出的熱騰騰的公告。


    “各位可敬的古鐸鄉親、貴人、父老、兄弟、姐妹,以及伊瑪目[1]imam,意指“領導人”,在清真寺引領拜功儀式的教長。[1]傳道學校虔誠的年輕學子們,顯然,有些人完全忘了,他們隻是本鎮的過客。他們所求為何?他們,是為了侮辱本鎮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國有寶藏嗎?過去幾個世紀,吾人對宗教、先知與教主及凱末爾雕像的熱愛,在本鎮的清真寺及聖堂的慶典上,早已展露無疑。我們不但拒絕飲酒,也不願屈服而去飲用可口可樂。我們崇敬阿拉,而不是十字架或美國或撒旦。我們無法理解,我們平和的小鎮為何被這群公認的瘋子、瑪麗與阿裏的模仿者、隻會貶低陸軍統帥費茲·卡克馬克[2]fevziakmak,1876~1950,曾任土耳其國防部長。[2]的猶太情報員麥克斯·魯羅等人,選為會議地點?那天使又是誰?是誰如此大膽冒失,把天使弄上電視,被人當作笑柄?難道我們要坐視他們侮辱咱們勤勉的打火兄弟,並侵犯庇佑小鎮二十年的哈吉鸛鳥嗎?凱末爾將軍不就是為此驅逐了希臘大軍?如果我們無法把這些目中無人的所謂貴客趕出本地,如果我們不教訓那些怠忽職守、引狼入室的人,明天,我們將如何向自己交代?明日十點,消防隊廣場將有一場造勢大會,我們寧可趕盡殺絕不留活口。”


    我又把告示讀了一遍。如果倒著念,或假若字謎遊戲是由大寫字母組成,會不會有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解讀?顯然不會。行政長官說,早上消防車已經從溪中注滿了水。明天情況可能(雖然幾率不大)會失去控製,激情或許會失序,大夥兒一衝動,消防水柱恐怕很難製住暴徒。鎮長已向我們的支持者保證,鎮長辦公室會全力配合,省會派遣的憲警人員也將立即製裁任何可能接踵而至的動亂。“等到大勢一定,挑撥者與國家的敵人都將無所遁形,露出真麵目。”行政長官說道:“咱們倒要看看,有誰盤桓不去,毀損肥皂廣告和主角為女性的廣告牌。咱們倒要瞧瞧,是誰喝得爛醉從裁縫店出來,虛張聲勢到處詛咒行政長官,更別說痛罵鸛鳥了。”


    他們決定派我這個堅強的年輕人,負責監管裁縫店。要我念完兩位具有半秘密組織“現代文明推廣幹部會議”成員身份的教師所寫的反對聲明後,行政長官派了一位警衛給我,叫那個人帶我去裁縫店。


    “行政長官一直逼我們加班。”上街後,這位叫作哈山的警衛大叔說。兩位秘密警察忙著撕掉古蘭經學校的布幅,靜悄悄地猶如兩個在漆黑深夜作案的賊子。“我們都為國家及省府的利益認真工作。”


    裁縫店的架上有台電視,下方是一部錄像機,還有一架縫紉機、幾匹布和鏡子。兩個比我稍大的弟兄正忙著在電視上動手腳,用螺絲起子鬆開電線。一名男子坐在角落的紫色座椅上監工,對麵的原寸大鏡反射出他在旁觀看的影像。他先從頭到腳對我打量一番,質疑的眼光投向帶我前來的警衛大叔。


    “可敬的地區行政長官派他過來。”哈山大叔說:“他把這位年輕人交給您了。”


    這個坐在紫色椅子上的人,就是剛才先踩熄嘉娜的煙蒂,又把車停在飯店前麵那個人。他親熱地對我微笑,要我坐下來。半小時後,他打開錄像機。


    一個電視屏幕的影像,顯現在屏幕上;影像裏又是另一個屏幕。接著,我看見一道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藍光,在這個緊要時刻,死亡或許離我們還很遠。那道藍光漫無目的地映照我們曾搭車經過的大草原;接著清晨到來,曙光破空而出,像極了日曆上的風光。這個影像,或許就是指創世紀。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小鎮喝醉(而我的心肝寶貝,早在飯店很快入睡),又與神秘兮兮的弟兄們於裁縫店並肩而坐,不必再去質疑生命的意義,隻要透過電視影像就能突然解開人生的秘密,多麽不可思議啊。


    為何人們能通過文字思考,卻因影像而苦?“我要!我要!”我自語著,但不太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接著,一道白光出現在屏幕上。借著反射在我臉上的光芒,那兩個正在修電視的年輕人或許也發現了這道白光,因此轉向屏幕查看,調高了音量。現在,那道光,轉化成為天使。


    “我雖在遠方,”一個聲音說:“我雖離你們如此遙遠,但永遠與汝等同在。借由你內心聲音的音調,傾聽我。動動你的唇,跟著我一起說吧。”


    我含糊地說著,試圖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就像那些為人修飾蹩腳配音,以便將品質改善到足以轉成音樂帶的失意錄音師。


    “隨著嘉娜入睡,隨著清晨來臨,”我以那個聲音的腔調說:“光陰無法持續,但我們仍能咬緊牙關忍受。”


    隨即一陣沉默。感覺仿佛我能在屏幕上讀到自己的思緒;它是無形的,因此無論我的眼睛是開或闔,心目中與外麵世界的影像一模一樣。此時我再度開口。


    “當上蒼意欲見到自身無窮大的反射光影,再造他在鏡中所見的自身影像時,他創造了這個宇宙。因此,映入森林便令吾人瞻寒的月亮,透過我們在電視與電影屏幕上看見的大量影像,如清晨的大草原、耀眼的天空、湍急衝刷岩岸的清澈流水,漸漸成形。以前,月亮孤零零掛在漆黑夜空,就像電視的命運一樣。到了夜裏,人們很快入睡,關掉電源,電視隻能孤單地在客廳唱獨角戲。以前月球曾經和其他萬物共存,然而沒有人見過它們。物體缺乏靈魂,就像沒有銀色襯底的鏡子無法反射。你懂這個道理,一路上你看得夠多了。沒有人會對這無靈性的宇宙再看一眼,所以這個例子可以讓你學到教訓。”


    “老板,在那裏!”其中一個帶著鋼鑽的弟兄說:“那就是炸彈爆破的時間點。”


    我從他們的對話中推測,他們在電視裏安置一枚炸彈。我會不會搞錯了?不,我猜對了。那是某種映像炸彈,當耀眼的天使影像出現在屏幕上,炸彈就會引爆。我知道自己是對的,因為除了對映像炸彈的好奇心之外,一股罪惡感在我心中洶湧。另一方麵,我又不斷想著:“一定是這樣。”或許,屆時將出現下麵的情況:到了早上,當商人們一個個迷失在屏幕上的神奇影像中,討論天使、光線和時間概念之際,那枚炸彈順利引爆,如同車禍那般精準;而在這一刻,時間將從那些掙紮求生、反抗、共謀但瀕死的人身上源源湧出,猛烈擴張出屏幕,映像為之凍結,在那個瞬間停留。我知道自己可不想被炸死,也不想因心髒病發送命,反而想在真實的車禍中喪生。或許是因為,我想,在那撞擊的一刻,天使會在我的眼前現身,傾身過來輕語生命的奧秘。什麽時候,噢,什麽時候,噢,天使啊?


    我仍在屏幕上看見一些影像,它是某種無色的光束;或者,那就是天使,我沒法肯定。目睹爆炸後的餘殃,就像先行預見死後的生命。我很興奮,能借此難得機會看見自己解說屏幕上的影像。我是不是僅不斷複誦別人的話?或者,這隻是一群靈魂在發表來生的集體感受?我們是這麽說的:


    “當上蒼把他的靈魂吹向萬物,亞當親眼看見了。我們看見物質的真正麵貌,沒錯,一如孩提時代一般。但在眼前那個不反射的鏡子中,我們無法看到真貌。我們曾是快樂的孩子,為眼見的物體命名,並眼見任何有名字的物體。那時,光陰是光陰,危險是危險,人生就是人生。我們擁有真正的幸福,但撒旦不樂見我們快樂;因此,被激怒的撒旦策劃了一個‘大陰謀’。大陰謀的其中一位爪牙叫作古騰堡,大家知道他是印刷業者,許多人爭相模仿。這家夥利用一種方法複製文字,超越了艱苦的手工、勤快的手指與講究的畫筆所產生的文字。這些複印的一摞摞文字、文字、文字,如同散落老遠的一串念珠,亦如脫韁野馬源源湧出。文字像饑渴、狂亂的蟑螂,侵入一塊塊肥皂的包裝紙,進攻雞蛋盒,湧入我們的大門,大舉湧上街頭。因此,過去不可分離的文字與物體,如今互相對峙。當月光問我們,何為光陰、人生、悲傷、命運與痛楚,我們像考試前才熬夜死記課本的學生一樣迷惑,雖然我們心中曾經知曉這些問題的答案。有個笨蛋說,光陰是喧囂;另一個蠢蛋說,意外是命運;第三個呆瓜說,人生是一本書。你可以看見,我們都很迷惑,我們都等待天使在耳邊輕吟正確的答案。”


    “阿裏,我的好孩子,你信真主嗎?”坐在紫色椅子上的男人打斷我。


    我認真思索著。


    “我的嘉娜還在等我,”我說:“她在飯店房間裏。”


    “真主是每個人的甜心[1]嘉娜(janan)與土耳其文中的“甜心”同字。[1]。”他說:“就去和你的至愛結合吧,不過明早要去‘維納斯’理發店刮個胡子。”


    我出了門,走入溫暖的夏夜。我對自己說,炸彈就像意外,也是個幻夢,你永遠不知道它何時出現。我們是可悲的輸家,顯然,我們輸掉那場名為曆史的賭局;而現在,我們淪落到要在未來幾個世紀相互轟炸抨擊,希望說服自己,我們是贏家,品嚐到勝利的滋味。我們在齒輪箱、古蘭經卷冊、為真主之愛製作的糖果盒、書籍、曆史與世界中,安置炸彈,炸毀我們的靈魂和肉體,巴望能夠升天。我正想著這樣的情節演變倒不算太糟時,看見了嘉娜房裏的燈光。


    我走進飯店,上樓步入房內。媽媽,我真的醉了。我在心愛的嘉娜身邊躺下,沉沉入睡,相信自己已把她攬入臂彎中。


    早晨醒來時,我看見我的嘉娜睡在身旁。她臉上的神情,和在巴士上看錄像帶時一樣焦慮,帶著戒心。她揚了揚淡棕色的眉毛,仿佛正期待夢中接下來的驚人發展。水槽中的水龍頭仍在滴水。一道塵灰的日光,穿透窗簾滲入屋內。當光束灑落在她的腿上,光線變成了蜜色。睡夢中的嘉娜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當她翻身時,我靜靜地離開房間。


    前往維納斯理發店的路上,我的前額能感覺到清晨的涼意。我在店裏看到昨晚遇見的那個人,也就是踩熄嘉娜煙蒂的人。他正在刮胡子,臉上滿是泡沫。坐下等待時,我聞到刮胡皂的氣味。我認出那個味道,完全領悟了。我們的眼神在鏡中相遇,兩人相視而笑。顯然,他就是要領我們去見妙醫師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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