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大臣與司役們依照繁文縟節打開大門後,清晨的冬陽從皇家安德禁宮的庭,漫入室內,於我的眼睛早已習慣寶庫裏柔和的紅色氛圍,這道光線頓時讓我覺得刺眼恐怖。我僵立原地,奧斯曼大師也一樣。似乎我稍微一動,寶庫中濕黴、滿是塵埃、伸手可及的空氣會帶著我們尋尋覓覓的線索倏然溜走。


    露出莫名的驚異神情,奧斯曼大師凝視著流瀉在我們身上的光線,仿佛頭一次看見某個輝的物品。兩排寶庫司役沿著敞開的大門左右列隊而立,陽光透過他們彼此頭部之間的縫隙,從庭院灑進來


    前一天夜裏,當他翻閱《君王之書》時,我在一旁觀察他。我注意到他臉上時不時地閃現出同樣的驚訝表情;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微微顫抖;他的頭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放大鏡;而他嘴唇先是輕輕蠕動,好像準備揭露某個愉快的秘密,接著又不由自主地一張一合,仿佛看見了一幅令人敬畏的圖畫。


    大門再度關上後,我不耐煩地在各個房間之間來回走動,更加焦躁不安。我擔心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從寶庫裏找出足夠的資料。我感覺奧曼大師沒有專注在這件事上,於是向他坦陳心中的憂慮。


    他像平常對待自己的學徒一樣,很自然地抓起了我的手。“我們這類人,別無選擇,隻能努力從真主的眼光觀看世界,並仰仗他的正。”他說,“此刻,身處於這些圖畫和寶物中,我強烈地感覺到兩者逐漸合而為一:當我們逼近真主的視野時,他的正義也逐漸接近我們。看,這是畢德大師用來刺瞎自己的針……”


    奧斯曼大師講述金針的殘酷故事時,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楚,他把放大鏡往下移了移。我仔細端詳放大鏡下麵這隻邪惡物品的銳利尖端。針尖黏著一層淡紅色的濕潤。


    “前輩大師們,”奧斯曼大師說,“被迫改變為其奉獻了一生的格、顏色和技巧時,會深感良心不安。對他們而言,為了屈迎附會而改變世界觀,今天依東方君主的要求,明天又聽從西方君王的想法,是一件可恥的行為——然而這正是我們當今藝術家的做法。”


    他的眼睛沒有直視,沒有盯著麵前的書頁。他似乎正凝視著遠方一片遙不可及的空白。他麵前的《君王之書》攤開在其中一頁:波斯和圖蘭的軍隊發動全力,混戰在了一起。殺氣騰騰的英勇戰士騎著戰馬衝殺著,長矛刺穿了盔甲,戳穿了軀體,腦袋掉了,手臂斷了,軀體被劈成了兩半,斷肢殘骸遍地橫陳。


    “昔日的偉大畫師,若被要求改用勝利者的風格、被迫模仿別的細密畫家,為了維持尊嚴,他們會拿一根針,英勇地提早召喚繪畫多年終來臨的失明。是的,在真主的純淨黑暗如神聖恩賜籠罩在他們的眼睛之前,他們會連續好幾個時辰、甚至好幾天盯著一幅經典傑作。由於他們低著頭徹夜不眠地凝視著圖畫,因而麵前圖畫中的意義和景象——濺滿了從他們眼中滴落的鮮血——將取代他們遭遇的悲苦。同時,因為他們的眼睛極為緩慢地朦朧,所以會在安詳中達到失明。這是多麽幸福!你猜得出當我等待盲人的神聖黑暗降臨時,會選擇凝視哪一幅圖畫嗎?”


    仿佛努力回想一場童年的記憶,他目光盯在寶庫牆外某個遠處。他的眼睛,眼白的部分變多,瞳孔好像變得越來越小了。


    “那幅畫屬於赫拉特前輩大師的風格,場景中,癡情狂戀的胡斯萊夫騎著馬,來席琳的別墅窗下等待。”


    也許他打算繼續描述畫麵的內容,如同吟誦一首哀傷的詩,悼念前輩大師的失明。“我崇高的大師,我親愛的閣下,”莫名的衝動下,我打斷了他的話,“我渴望永恒凝視的畫麵,是我戀人的秀麗容顏。我們已經結婚三天了。過去十二年來我對她思念不已。席琳瞥見胡斯萊夫的肖像從此一見鍾情的場景,總會讓我想起她來。”


    奧斯曼大師臉上浮現各種表情,或許是好奇,但不是因為我的故事,也不是麵前殺戮場景的緣故。他似乎在期待某個好消息能帶給他慰藉。當我確定他沒有在看時,便一把抓起帽針,走到了一邊。


    毗鄰浴室的寶庫第三個房間有一個陰暗的角落,那裏塞滿了上百個法蘭克君主呈獻的時鍾。時鍾停下之後——它們通常沒多久就停了——便被收進這裏。我走到那裏,仔細檢查奧斯曼大師宣稱畢薩德用來刺瞎自的金針。


    紅色的日光滲隙而入,投射在灰塵滿布的時鍾上,從箱盒、水晶鍾麵和鑲嵌的鑽石反射而出,映得裹著淡紅液體的金針尖端不時瑩瑩閃爍。傳奇中的畢薩德大師確實用這個東西刺瞎了自己嗎?奧斯曼大師也對自己做出了同樣可怕的事嗎?一隻巨大時鍾的擺錘上掛著一個摩洛哥小醜的吊飾,那是一個顏色鮮豔、手指大小的娃娃,它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沒錯!”顯然,如果鍾還可以動,這位頭戴奧斯曼包頭巾的小醜,將會隨著每個鍾點的報時,歡欣地點頭——這是送禮的哈布斯堡國王與湛的鍾匠為了娛樂蘇丹陛下及他的後宮佳麗,特別設計的一個小玩笑。


    我繼續查閱了不少極為平庸的手抄本:正如侏儒跟說的那樣,這些手抄本原屬於帕夏們所有,他們被砍頭後,難以計數的財產和寶藏被沒收了,其中就有這些手抄本。那麽多的帕夏被處決,以至於這些書冊看也看不完。幸災樂禍的侏儒表示,許多帕夏忘記了自己是蘇丹的臣民,陶醉於個人的財富與權力,甚至為了彰顯自己,編纂書籍,鍍上金箔,以為他們是君或君王,這些人活該被砍頭,他們的財產也該全部被充公。這些書有些是圖集,有些是手繪本,或是插畫詩集;即使在這些二流的書裏,凡是遇到任何一幅席琳愛上胡斯萊夫肖像的圖畫,我都會停下來欣賞。


    畫中畫,也就是,席琳在野外郊遊途中遇見的胡斯萊夫肖像,從來不曾被細膩刻畫。並不是細密畫家沒有能力描繪如此微小的細節,許多人擁有靈敏的巧手,能在指甲、米粒,甚至發絲上作畫。然而,為什麽他們沒有畫出席琳的愛情對象—胡斯萊夫臉上的五官細節,讓者得以辨識?我一邊隨手翻閱一本順序混亂的圖集,一邊想著這個問題,打算在下午某個時刻向奧斯曼大師請教,以便能夠暫時忘卻我的絕望。時候,一幅畫在布上的迎親圖中有一匹馬的畫像吸引住了我的視線。我的心髒猛然一跳。


    在那裏,在我的麵前,有一匹鼻孔特殊的馬。它馱著一位嫵媚的新娘,兩眼看著我。這匹神奇的馬仿佛準備向我吐露一個秘密。做夢般地,我大叫,但卻發不出聲音。


    沒有半分遲疑,我立刻抱起書卷,匆忙穿越各式物品和箱籠,跑向奧斯曼大師把攤開的書頁放在了他的麵前。


    他低頭望向圖畫。


    看不見他臉上有絲毫驚喜的火花,我開始耐不住性子。“這匹馬的鼻子就跟我姨父書裏的一模一樣。”我說。


    他把放大鏡貼近馬。他深深地彎下腰,眼睛湊向放大鏡和圖畫,貼得如此之近,鼻子幾乎就要碰到書頁。


    我受不了這片寂靜。“如您所見,這匹馬的風格和技巧不同於我姨父書中的馬。”我說,“但鼻子是一樣的。畫家采用了中國畫家的世界觀。”我停頓了一會兒:“這是一列迎親隊伍,類似中國的圖畫,但其中的人物並不是中人,而是像我們一樣的人”


    大師的放大鏡幾乎要平貼到書頁,他的鼻子緊貼著放大鏡。為了看清楚,他不僅利用眼睛,甚至盡其所能利用他的頭、頸部肌肉、老邁的背部和他的肩膀。長時間的寂靜。


    “馬的鼻孔被剪開了。”半晌後他氣喘籲籲地說。


    我把頭湊向他的頭。臉貼著臉,我們盯著那個鼻孔看了好一會兒。我悲傷地發現,除了馬的鼻孔被剪開之外,奧斯曼大師觀看它們也有困難。


    “您確實看見了,對不對?”


    不是很清楚,”他說,“你形容一下畫。”


    “依我看,畫中是一位憂愁的新娘。”我悲傷地說,“她騎著一匹裂鼻的灰馬,在陌生侍衛和隨從的護送下,出嫁到夫家。侍衛的臉孔顯示出他們是索格底亞那的白羊王朝土庫曼人,各個神情猙獰、滿臉粗黑虹髯、眉頭深鎖、胡須又長又細、體格魁梧、身著素麵薄布袍、細窄鞋子、頭戴熊氈帽、腰配戰斧和彎刀。美麗的新娘或許是一位憂傷的中國公主,因為根據畫麵內容判斷,她與貼身婢女在油燈和火把的映照下徹夜趕路,想必還有很長一段旅途。”


    “或者也許,我們之所以認為新娘是中國人,是因為細密畫家為了強調她的清新脫俗,學中國人那樣塗白了她的臉,並為她畫上了一雙鳳眼。”奧斯曼大師說。


    “無論她是什麽人,這位哀傷的佳麗讓人心痛。在漆黑的夜裏,由一群麵目猙獰的外國侍衛陪同,穿越廣大的草原,前往一塊陌生的土地,嫁給一個素未謀麵的丈夫。”我說。接著我馬上補充:“我們該如何從她坐騎的裂鼻,決定姨父的馬是出於我們哪一位細密畫家之手?”


    “翻到下麵幾幅圖畫,告訴我你看見什麽。”奧斯曼大師說。


    就在此時,侏儒也過來入了我們。剛才衝過來把書拿給奧斯曼大師的中途,我瞥見他正坐在夜壺上。現在我們三人一起看著書頁。


    我們看見一群嬌豔動人的中國少女們——與剛才那位憂愁新娘采用了同樣的風格——聚集在花園裏,奏一個形狀奇特的烏德琴。我們看見中國的房舍、準備長途遠行的陰鬱篷車隊,以及美得如同陳年綺夢的無垠草原。我們看見用中國風格畫的樹木,盤根錯節,綻放滿樹春花,夜鶯在枝頭踉蹌跳躍,引吭高歌。們看見用呼羅珊風格畫的眾王們,端坐於帳篷內,長篇大論講述詩歌、美酒與佳人。我們看見精美輝煌的花園,還有英俊的貴族,他們前臂上站著雄偉的老鷹,直挺挺地騎著駿馬前去狩獵。接著,仿佛魔鬼融入了書頁當,我們從畫中感覺到了邪惡,但大多數時候仍然是智慧。一位英勇的王子揮舞巨矛砍殺惡龍,細密畫家是否在的動作裏,加入了調的意味?一群窮苦的農人向他們的長老祈求慰藉,畫家是不是對他們的貧苦感到幸災樂禍?對他而言,是描繪兩條交媾中的野狗緊貼不、露出悲傷空洞的眼神有趣呢,還是描繪女人們咧開血盆大口訕笑這兩隻動物時更為有趣而愉快?接著我們看到細密畫家筆下真正的魔鬼:這些畸形的生物,長得很像赫拉特前輩大師和《君王之書》繪者筆下時有所見的邪靈與巨人;不過,充滿譏誚才華的細密畫家卻把它們畫得更為陰邪、殘,而且更具有人形。我們笑著看這些恐怖的魔鬼,盡管身形為人,卻有畸形的身體、分岔的角和貓一樣的細長尾巴。隨著我繼續往下翻,這些濃眉、圓臉、凸眼尖牙、利爪和老頭般皺黑皮膚的赤裸魔鬼們,開始互相鬥毆扭打、偷竊上等馬匹獻祭他們的邪神,跳躍嬉鬧、亂砍木、擄掠鑾轎裏的公主、捕捉惡龍或是劫掠金銀財寶。我向他們解釋,這本出於眾人之筆的書冊中,所有魔鬼皆由一位名叫西亞赫·卡勒姆的細密畫家所繪,這位畫家同時也畫了許多剃了光頭、衣衫襤褸、身纏鐵鏈、手持拐杖的海達裏耶苦行僧。奧斯曼大師要我逐一形容彼此的相似之處,並仔細地聽我講。


    “剪開馬的鼻孔讓它們呼吸順暢,耐得住長途跋涉,是蒙古人幾百年來的傳統。”聽完後他說,“旭烈兀大汗的軍,便是以馬匹征服全阿拉伯、波斯和中國。他們進入巴格達,燒殺擄掠,把所有書籍拋入底格裏斯河。當時的書法家,日後的繪畫家伊本·沙奇爾逃離了城市和殺戮,然而,他沒有跟隨眾人逃往南方,反而沿著蒙古騎兵前來的道路,朝北方走去。當時,由於《古蘭經》禁止,沒有人製作插畫,畫家更是不受重視。如今我們的職業備受尊崇,其中最偉大的秘訣要歸功於伊本·沙奇爾,所有細密畫家大師及守護聖人:他創造了從宣禮塔俯瞰大地的世界觀,堅持以一條時而可見時而不可見的地平線為基準,並通過中國人觀察萬物的方式,用蜿蜒、鮮活、樂觀的色彩描繪一切,從天上的飛雲至地上的爬蟲。我聽說,在那段傳奇的旅途中,為了驅策自己繼續北行,進入蒙古部族的中心地區,他特別研究了馬的鼻子。不畏風雪、不屈不撓地步行涉了一年後,他終於來到了撒爾罕,然而,就我所見所知,他在那裏畫的馬匹卻都沒有裂鼻。對他來說,完美的夢幻良駒並非成年後才認識的結實、強壯、勝利的蒙古馬,而是快樂少年時熟知的優雅阿拉伯馬,如今他悲傷地將之遺留在了身後。這就是為什麽,姨父書中的怪異馬鼻,既沒有讓我聯想到蒙古馬,也沒有讓我聯想到由蒙古傳遍呼羅珊與撒馬爾罕的剪鼻習俗。”


    奧斯曼大師講述時,時而看著書本,時而又看著我們,仿佛隻看得見自己心靈所召喚的景象。


    “除了裂鼻馬和中國繪畫之外,書中的魔鬼也是由蒙古部落帶進波斯,再從那兒一路傳至伊斯坦布爾的。你們大概都聽說過,這些惡魔是邪惡的使者,由地底深處的黑暗勢力派遣而來,攫取人類的生命及一切珍貴事物,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把我們帶入黑暗與死亡的地下世界。在地下世界裏,無論是雲、樹、物品、狗或書,都有自己的靈魂,都會說話。”


    “說得沒錯,”年老的侏儒說,“安拉為證,有些夜晚我被鎖在寶庫裏,那時我會聽見,除了原本就不斷發出聲響的時鍾、中國瓷盤和水晶碗,所有火槍、寶劍、盾牌及血汙的頭盔,它們的幽全都焦躁不安起來,激烈地交談,吵得整個寶庫好像在濃濃的黑暗中變成了一個擁擠不堪的戰場。”


    “海達裏耶苦行僧,我們剛才看他們的圖片,把這個信仰從呼羅珊帶入波斯,之後再傳到了伊斯坦布爾。”奧斯曼大師說,“雅勿茲蘇丹·賽裏姆打敗君王伊斯瑪伊爾後,他的軍隊將七重天宮殿洗劫一空。當時貝迪玉紮芒·米爾紮——帖木兒的後代子孫——背叛了君王伊斯瑪伊爾,帶著追隨他的海達裏耶信徒一起投效了奧斯曼帝國。天堂的居民,雅勿茲·蘇丹·賽裏姆在風雪冰霜的冬季返回伊斯坦布爾,身後運載著無數戰利品;其中包括從察德蘭俘虜的兩位美女,她們是君王伊斯瑪伊爾的嬪妃,肌膚似雪,杏眼微翹。與她們同行的,還有典藏於七重天宮殿圖畫館的所有書籍。這些書籍中有些是之前統治大布裏士的蒙古、伊爾汗、傑拉伊爾和黑羊王朝時期留下的有些則是戰敗的伊斯瑪伊爾君王從烏茲別克、波斯和帖木兒人手中掠奪的珍品。在蘇丹陛下和財務大臣命令我離開這裏之前,我想好好欣賞這些書本。”


    然而,時他的眼睛已經顯露出盲人眼中的茫然失焦。他繼續拿著他的珍珠母貝鑲柄放大鏡,但更多的是出於習慣而不為了觀看。我們陷入了沉默。奧斯曼大師再一次要求侏儒——像是在聽一個悲慘的傳說似的聽著奧斯曼大師講著所有的故事——為他找一本書,他詳細形容了書本的裝訂邊。侏儒一走,我馬上誠心地問大師:


    “那麽,我姨父書裏的馬圖,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我們談論的兩匹馬都有裂鼻,”他說,“不管它是在撒馬爾罕或者,如我所言,在索格底亞那所畫,你在這本書中找到的馬匹是以中國風格描繪;至於姨父書中的美麗駿馬,則是如赫拉特大師們筆下的神妙馬匹,為波斯風格。的確,幅插畫優雅無比,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與之匹敵的作品!它是一匹藝術之馬,不是蒙古馬。”


    “可是它的鼻孔被剪開了,就和純正的蒙古馬一樣。”我低語。


    “兩百年前蒙古人撤走以後,開始了帖木兒及其後世子孫的統治。顯然,當時一位赫拉特前輩大師,畫下了一匹鼻子被剪開的華美駿馬,他或是受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蒙古馬的影響,或是受到了另一位畫出裂鼻蒙古馬的細密畫師的影響。沒有人確知那匹馬,到底最先出現在為哪位君王編輯的哪本書中的哪一頁。我相信那本書和圖畫受到了極度讚賞——天曉得,或許是蘇丹的寵妃對它讚譽有加——並且很快盛行一時我也相信,基於這個原因,所有普通的細密畫家們,盡管羨慕地咕噥抱怨,仍然開始模仿這匹馬,複製它的圖畫。在這種風氣的帶領下,這匹美妙的馬及它的鼻孔逐漸成為了一種形式的典範,深深刻印在了那些畫坊的細密畫家們的心裏。多年以後,等他們的統治者戰敗,這些畫家,如同被遣送到另一座後宮的抑鬱女子,投奔到新的國家找新的君王和王子。無論到何方,他們永遠帶著儲存在記憶中的馬匹形象,鼻孔優雅地剪開著。也許受到不同畫坊中不同大師的不同風格的影響,許多畫家不再描繪長存於心中一隅的特殊影像,最終遺忘了它。然而,也有一些細密家,來到新加入的畫坊後,不但畫優雅的裂鼻駿馬,更教導他們的漂亮學徒跟著做,用‘前輩大師就是這麽畫的’鼓勵他們。於是,就這樣,即使蒙古人和他們的精幹馬匹早已離開了波斯及阿拉伯土地,即使斷垣殘壁的城市早已展開新的生命,過了世世代代,有些畫家仍然繼續依此法畫馬,堅信它是標準的形式。我也確其中的一部分人,渾然不知蒙古騎兵的勝利,更不曉得他們坐騎的裂鼻仍舊依照我們在畫坊裏的方式畫馬,並堅持那才是‘標準的形式’。”


    “我親愛的大師,”我說,又敬又畏,“如我們所願,您的‘侍女法’確實找到了一個解答。每一位藝術家的確都有自己的隱藏簽名。”


    “不是每位藝術家,而是每間畫坊。”他語帶驕傲地說,“甚至不是每間畫坊。某些悲慘的畫坊,如同某些悲慘的家庭,其中的成員,每個人長年來堅持不同的意見,殊不知快樂生之於和諧,同理可言,和諧孕育著快樂。有畫家試著學中國人繪畫,有些學土曼人,有些則學設拉子的風格,彼此長年爭執不休,始終無法達到快樂的共鳴——正如一對不幸福的夫妻一樣。”


    我看見他臉上明顯地溢滿了驕傲。權威之士的嚴峻神情,如今已取代了好一陣子以來彌漫在他臉上的陰鬱和蒼老。


    “我親愛的大師,”我說,“過去十年來,您在伊斯坦布爾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各類細密畫家,結合了他們各自不同的才華與氣質,達到美妙和諧,進而創造並界定出了奧斯曼的風格。”


    為什麽不久前我誠心誠意體會到的敬畏感受,卻在開口後變成了虛偽奉承?當一位才華與技巧令人們驚歎的大師接受讚美時,是否不得不拋掉權威和影力,甚至變得有點可悲,才可能聽到誠懇的讚語?


    “那侏儒躲到哪兒去了?”他說。


    他這麽說,有點想要轉變話題,好像一位權威人士盡管很高興聽到阿諛諂媚,卻隱約覺得有些不妥。


    “盡管您是熟諳波斯傳說和風格的偉大大師,但您更創造出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繪畫世界,彰顯奧斯曼國的光榮與力量。”我耳語道,“是您,用藝術呈現出了奧斯曼帝國寶劍的力量、奧斯曼帝國偉業的光明色彩、對器物發明的熱忱投注,以及安逸自由的生活方式。我親愛的大師,能與您一同欣賞這些著名前輩大師的經典傑作,是我畢生的光榮……”


    我繼續這樣輕聲讚美了很久。置身恍若廢棄戰場的寶庫,處於冰冷的黑暗與擁擠的混亂中,我們的身體靠得如此之近,使得我的耳語變成了某種親昵的情感流露。


    慢慢地,正如某些盲人控製不了自己的臉部表情,奧斯曼大師的眼睛也不自覺地露出了老人的喜悅。我滔滔不絕地讚美年老的大師,一會兒洋溢著真心誠意,一會兒又忍不住內心對瞎子的厭惡,反感得直打嗦。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撫摸我的前臂,輕觸我的臉。他的力量和衰老透過指尖傳到了我的身上。再一次,我想起了在家裏等著我的謝庫瑞。


    我們就這樣呆了許久,麵前散布著敞開的書頁。我滔滔不絕的讚美他的自負自憐似乎弄得我們精疲力竭,以至於我們不得不稍事休息。漸漸地,我們都感到了有些尷尬。


    “那侏儒跑哪兒去了?”他又問了一遍。


    我確信狡猾的侏儒正躲在某個暗處觀察我們。我轉動肩膀,裝出左顧盼地尋找他樣子,但眼仍牢牢地盯著奧斯曼大師的眼睛。他是真的瞎了嗎?或者隻是努力想說服全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真的瞎了?我曾聽說設拉子有一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夠的年邁大師,老年後佯裝失明,借以激起人們的尊敬,避免別人提及他們的失敗


    “我真想死在這裏。”他說。


    “我親愛的大師,我偉大的閣下,”我奉承他,“當今的世風,重視的不是繪的內容,而是它能帶來的金錢;推崇的不是前輩大師,而是模仿法蘭克風格的畫家。身處於這樣的時代,您會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熱淚盈眶。然而,您也有責任保護您的細密畫師們不受敵人的迫害。請告訴我,透過‘侍女法’,您得出了什麽論?那匹馬是哪一位細密畫家畫的?”


    “橄欖。”


    他回答得如此輕描淡寫,我甚至都沒有感到驚訝。


    他沉默了一會。


    “但我也同樣肯定,橄欖並沒有謀殺你的姨父或不幸的高雅先生。”他平靜地說,“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馬是橄欖的作品,是因為他最服膺前輩大師,最熟知赫拉特的傳統與風格,而且他的學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馬爾罕。我知道你不會問我:‘為什麽在橄欖過去多年的畫作中,我們都沒有發現同樣的裂鼻馬?’我先前已經解釋過,因為有時候種技巧——飛鳥的翅膀、樹葉懸附在枝丫的模樣——會被保存在記憶中,世代相傳,從大師傳給學徒。但藝術家不見得會在畫中采用這個技巧,因為他將受到各種影響,像是某位脾氣暴躁、態度嚴厲的大師,某間畫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蘇丹的個人喜好。因此,這匹馬,是親愛的橄欖年幼時直接師承波斯大師,並且從來不曾遺忘的形象。它之所以碰巧出現在姨父的書中,是安拉為我設下的一個殘酷詭計難道我們模仿赫拉特前輩大師模仿得還不夠嗎?對土庫曼的細密畫家而言,一想到美麗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國人的容貌特征;同樣地,對我們而言,提起繪製精良的圖畫,我們不也隻會想到赫拉特的經典傑作嗎?我們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所有偉大的藝術,都孕育自畢薩德影下赫拉特,而這樣的赫拉特,則是根基於蒙古騎士與中國人。緊隨赫拉特傳奇大師腳步的橄欖,有什麽理由要謀殺比他跟得更緊、甚至是盲目崇拜古典風格的高雅先生呢?”


    “那麽是誰?”我說,“是蝴蝶嗎?”


    “鸛鳥!”他說,“心底深處這麽告訴我,因為我深知他的貪婪與憤世嫉俗。聽著,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當可憐的高雅先生替你的姨父鍍金,發現姨父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蘭克技法,開始相信這項工作可能很危險。一方麵,他笨到聽信了愚蠢的艾爾祖魯姆傳道士的胡說八道——很遺憾,盡管鍍金師比畫師更接近真主,但他們實在又笨又無趣——而另一方麵,他明白你的傻瓜姨父正在編輯的書,是蘇丹的重要計劃。兩者的矛盾,使得恐懼與疑慮在他內心衝擊不定。他究竟該相信他的蘇丹,還是艾爾祖魯姆的傳道士?倘若是從前,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會來找我,向我吐露啃噬自己良心的兩難困境。然而,就連呆頭鵝的他也非常清楚,替的姨父鍍金、模擬法蘭克人這些行為,等於背叛了我和畫坊。因此,他隻好尋求另外一個人。他向狡詐且野心勃勃的鸛鳥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結果犯了一個錯:由於他很仰鸛鳥的才華,竟錯誤地讓自己臣服於鸛鳥的智慧和道德觀之下。我曾見過很多次鸛鳥利用高雅先生對他的欽慕之情,任意擺布這位可憐的鍍金師。結果他們之間發生了某種爭執,導致高雅先生死在了鸛鳥之手。因為高雅先生在此之前就已向艾爾祖魯姆教徒們透露了心中的恐懼,於是基於複仇雪恨的衝動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們出手殺死了你那崇拜法蘭克風格的姨父,認為他是害死他們同胞的罪魁禍首。我不敢說自己絕無幸災樂禍的心態。多年前,你的姨父哄騙蘇丹陛下,找來一位威尼斯畫家,名叫塞巴斯提亞諾,命令他以法蘭克風格為皇上畫了一肖像,把陛下當成了異教國王。如此尚不滿足,為了羞辱我的尊嚴,他派人把這幅可恥的肖像送來給我,要我依此複製。基於對蘇丹陛下的驚畏,我不得羞恥萬分地用異教徒的技法複製了這幅畫。若不曾被迫做了那件事,今天或許我還能為你的姨父哀悼,並且積極找出殺死他的敗類。然而,我關心的不是你的姨父,而是我的畫坊。我的細密畫師——我愛他們勝過自己的兒子,嗬護溺愛,訓練了他們整整二十五年——由於你姨父的緣故,他們不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整個藝術統。他們熱切地模仿法蘭克大師,理直氣壯地宣稱‘這是蘇丹陛下的旨意’。這群寡廉鮮恥的畫師,每一個都應該押去接受拷打折磨?如果我們,細密畫家群體,都明了首要服從的是自己的才華和藝術,而非提供我們金錢和工作的蘇丹陛下,那麽我們早就得以進入天堂之門了。現在,我想要獨自看這本書。”


    奧斯曼大師說出了這段最後的聲明,像是一位絕望而虛弱的帕夏,因為戰敗即將麵臨斬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後的遺誌。他打開傑茲米老爺擺在他麵前的書冊,開始用斥責的聲音命令侏儒替他翻到他想要看的一頁。嚴峻的指控語氣,讓他霎時又變回了全畫坊都熟悉的畫坊總監。


    我遠遠地退到了一個角落,擠在珍珠鑲繡的頭槍托以珠寶鑲嵌而子彈已生鏽的火槍和大小櫥櫃之間,從那裏觀察著奧斯曼大師。不停齧噬我的疑惑此時已蔓延至全身上下:我來越覺得很有可能就是奧斯曼大師精心安排手下,謀殺了可憐的高雅先生,及,接著謀殺了我的姨父,目的就為了要中止蘇丹陛下這本書籍的編纂,為此我痛斥自己剛才居然對他產生了敬畏之感。但另一方麵,望著他此時全心投入麵前的圖畫,不管失明還是半失明,帶著滿臉的皺紋認真檢視它,我忍不住對這偉大的大師懷抱深深的敬意。我逐漸領悟到了一個事實,為了保存舊有的風格及細密畫坊的體製,為了擺脫姨父的書,為了再一次成為蘇丹的惟一寵幸,他將不惜放棄任何一位細密畫大師,包括我在內,把我們交付給皇家侍衛隊的行刑官。努力地運用我的想像力來甩掉過去兩天來對他產生的敬愛。


    但許久之後,我依然理不出半點頭緒。為了平撫心裏激蕩不止的惡魔,轉移腦中猶豫不決的邪靈,我從箱籠裏隨便抽出幾本書卷,漫無目標地翻看了一會兒彩繪的書頁。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了嘴裏!兩百多年來,從撒馬爾罕到巴格達,每一間畫坊都用這個動作表示驚訝:英雄凱伊胡斯萊夫被敵人圍堵在河邊後,靠著自己的黑戰駒與安拉之助,安全橫越了洶湧的阿姆河,這時,當初拒絕以木筏載他渡河的可惡船夫們,全都吃驚地把手指放進了自己的嘴裏。胡萊夫第一次看見美人席琳時,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而如今銀箔已斑駁褪色的湖水裏,雪白的肌膚映著月光,他驚詫得拿不開嘴的指頭。我甚至花了更多的時間,端詳後宮的絕色佳麗,她們躲在半掩的宮殿門後,站在遙不可及的塔樓窗口,隔著簾幕往外窺探,每個人都用手指堵住了嘴巴。敗給波斯軍隊而失去王位的帖紮夫準備逃離戰場時,他的後宮寵妃,絕世美女艾絲琵奴,站在宮殿窗口震驚而淒愴地望著他,手指放在嘴裏,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遺棄她,不要把她留給敵軍擺布。當約瑟夫因為祖萊哈的強xx誣告被捕下獄時,她站在窗邊觀望,一隻手指放進了迷人的小口,顯現出她的奸邪與肉欲,而非慌亂迷惑。一對仿佛出自情詩場景、快樂但麵色憂愁的愛侶,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園談情說愛、縱情美酒,然而此時卻有一個陰險的婢女在一旁偷窺他們,妒地把手指放入了殷紅的嘴裏。


    盡管筆記本裏如此記載,每一位細密畫家也都熟記這隻不過是代表吃驚的標準動作,然而,一隻纖長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這樣的畫麵在每一幅畫中各有不同,也都帶有不同的美感。


    這些圖畫能帶給他多少撫慰?黃昏降臨之後,我走到奧斯曼大師麵前,對他說:


    “親愛的大師,等大門再次打開時,我希望您準許我離開寶庫。”


    “怎麽啦?”他說,“我們還有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麵對舉世聞名的偉大繪畫,你的眼睛居然這麽快就滿足了!”


    他說話時,臉仍然朝著前方的書頁,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濁白,這證明他的眼睛確實正在慢慢地變瞎。


    “我們已經知道馬鼻孔的秘密了。”我自信地說。


    “哈!”他說,“沒錯!剩下的事就交給蘇丹陛下和財大臣了。或許他們會赦免我們大家。”


    他準備宣布鸛鳥為凶手嗎?我甚至不敢問,怕他不準我離開。更可怕的是,我時不時地覺得他很可能會指控我。


    “畢薩德拿來刺瞎自己的帽針不見了。”他說。


    “大概是侏儒拿去放回原位了。”我說,“您麵前的圖畫真是華麗極了!”


    他的臉像個孩子般亮了起來,微微一笑。“為愛癡狂的胡斯萊夫,半夜來到席琳的別墅前,騎在馬背上待她。”他說,“赫拉特前輩大師的風格。”


    此時他凝視著圖畫,仿佛真的看得見,但他手上甚至沒有拿放大鏡。


    “你有沒有見,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樹葉,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綻放色彩?你有沒有注意到,牆壁紋飾內含的謙卑耐心、精致纖巧的金箔鍍色,以及整張畫麵構圖的微妙平衡?胡斯萊夫的英挺駿馬如女人般優雅高貴。他摯愛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低垂著脖子,但臉上充滿著驕傲。這對戀人仿佛將永遠停駐於此,畫中的質感、皮膚和細密畫家深情塗染的微妙色彩,發散出一道光芒,籠罩住了他們。你可以看見,他們的臉略微轉向彼此,身體卻半轉向我們。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處畫中,正被觀者欣賞。這就為什麽他們無需類似我們周遭所見的人物。相反地,他們試著證明自己是來源於安拉的記憶。這就是為什麽在圖畫中,時間停止了。無論圖中的故事進行得多快,他們將永遠停留在那裏,永恒不朽。就像一位有教養、有禮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動不動,沒有突然揮手、比劃、扭身或眨眼。和他們一起,周圍的一切都已凝結在了深藍色的夜裏:鳥兒襯著點點繁星,飛翔黑暗之中,像是戀人狂跳的心髒一樣撲扇著翅膀;同時,在這無與倫比的瞬間,它們像是被釘入了天空,就此直至永遠。赫拉特的前輩大師們明白,當真主的絲絨黑暗像簾幕一樣覆蓋上他們的眼睛時,如果一動不動地凝視如此完美的圖畫,日日夜夜,直到徹底失明,他們的靈魂最後將會融入畫中的永恒不朽。”


    到了晚禱時分,經過同樣的繁瑣手續,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視下,寶庫大門再度打開,奧斯曼大師卻仍專地瞪著麵前的圖畫,瞪著懸浮在天空中靜止不動的飛鳥。然而,如果仔細看他瞳孔裏的一片白茫,將發現他瞪著書頁的方式有點奇特,就像一個盲人在吃飯的時候,有時會無法對準麵前的飯盤。


    由於寶庫司役官得知奧曼大師將滯留不出,而傑茲米老爺會守在門口,因此他們隻我草草搜了身,沒有發現我藏在內衣裏的帽針。出了皇宮庭院,來到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後,我溜進一條巷子,從內衣裏拿出偉大的畢薩德用來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了腰帶間。我拔腿奔跑在了街道上。


    寶庫裏的寒意鑽透了我的骨頭,久久不散,以至於此刻走在戶外,以為溫暖早春已經提前降臨了城市街巷。我走入埃斯奇罕市集,走過一間間正在打烊的雜貨店、理發店、藥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我放慢了腳步,望著溫暖的商店,仔細檢視昏黃油燈下的木桶、布匹、紅蘿卜和大小瓶罐。


    離開兩天後再度歸來,我姨父的街道(我仍說不出“謝庫瑞的街道”,更別提“我的街道”了)看起來更為陌生而遙遠。雖然如此,想到能夠平安快樂地重回謝庫瑞身邊,想到今天晚上能夠與我的戀人同床共枕——既然凶手幾乎算是抓到了——讓我感覺世界如此溫暖親切,因此看見石榴樹和緊閉的新百葉時,好像農夫朝對岸的人喊叫那樣,我差點大聲喊了出來,但我克製住了自己。因為稍後一見到謝庫瑞,我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知道誰是可惡的凶手了!”


    我打開庭院大門。或許因為大門的吱呀聲,或許是麻雀從汲水桶飲水的悠遊自在,又或許是屋子裏的一片黑暗,總之,獨居十二年的經驗給了我一種野狼般的敏銳,我刻察覺家裏沒有人。盡管苦澀地明白自己被獨自遺棄在了這裏,但人往往仍然會打開又關上每一扇門、每一個櫥櫃,甚至掀開鍋蓋看一看。我也這麽做了,甚至還檢查了每一隻箱籠。


    一片死寂中,我隻聽見了自己的心髒在一個勁地狂跳。就像一個封刀掛劍的老人一樣,我從最隱蔽的箱子中翻出了我深藏的寶劍。當我猛然佩上劍時,立刻冷了下來。這把象牙柄的長劍,在我執筆為生的歲月裏,總是為我帶來內心的安穩與心理的平衡(也使我走起路來都能保持軀體的平衡)。書本,我們總誤以為它能帶給我們安慰,其實,它隻是為我們添加了一種深沉。


    我下樓走進庭院。麻雀已經飛走了。仿佛拋棄一艘緩緩沉的破船,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屋子,讓逐漸迫近的黑暗與寂靜將之吞沒。


    我的心,此時鎮定了許多,告訴我快跑去找他們。我跑了起來。但當我在擁擠的地方想要抄近路而跑過清真寺庭院時,一群野狗以為遇到了什麽玩的事,開心地尾隨在了我的身後。當野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放慢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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