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如今是翼雲國四六四年。


    城裏城外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一百年,現實的人們還有幾個人會記得兩百年之約,寥寥。


    蒯郡的牢房已經很久沒有關押過死囚了。青城的牢房裏也很久沒有關押過死囚了。這一切都要感謝蒯郡的一位郡主。他小的時候家裏很貧窮,可是非常喜愛讀書。家中隻會窮出苦力的父母非常支持他,供他讀私塾,然後考科舉。因為這才是窮家小孩登上青雲的必經之路,經過十年寒窗苦讀,這個少年如今成了秀才,然後打算上京都白城參加每三年一度的鄉試。可惜家中已經斷糧斷炊,本來就是家徒四壁的人家哪去弄這麽多銀子,供這少年上京科考。


    萬般無奈,一向木訥的他爹,拉下臉皮卻四鄰八舍的東拚西湊。這才隻借來一兩銀子,甭說吃喝就連路上的腳力錢都不夠,苦讀十餘載,因缺了幾兩盤纏,就讓少年放棄青雲之誌。在家種地、教書,那他哪裏肯幹。家中父母的難處,心中又是明白一二。


    關鍵是這少年路子活,家中的親戚舊友確實沒什麽黃白之物。可這鄉紳豪門,應該有些富足的銀子。於是走壞了一雙鞋才走到豪門王財主家的門外。門前的一對大石獅子,果然像聽說的那樣威武逼真,嘴張的都能塞進一個大人。少年看了幾眼,就不敢多看了,怕嚇著自己。


    可少年剛想踏上進王府石階,就被看門的人給轟下去了。


    “今天府上沒剩飯,明個兒你再來吧。”看門的人看到來的人蓬頭散發,破鞋襤褸,衣上的補丁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就狗眼看人低的以為他是個叫花子,剛想用掃地的大笤帚哄他的時候,正巧王財主手托著鳥籠著從茶館裏回來,看到看門的這樣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抬起腳就想上前招呼門人的屁股。


    “你算什麽東西,你算什麽東西,狗一樣的東西。”一字一腳,字落進了門人的耳朵裏,腳踹在了門人的屁股上。門人也不敢反抗,隻是雙手護住自己的私處,這樣更凸顯出門人的屁股來。


    看來王財主經常踹人,而且擅於踹人。十幾腳過後,看門人的屁股上隻有兩個鞋印子,不是其他腳沒有踹上去,而是十幾腳都隻落在這兩個地方。


    少年看在眼裏,心想看來找對人了。一眼也沒有看我,就知道我是可塑之材。看門人隻是嘴巴上侮辱了我,就招來王財主這般的毒打,可見王財主對於人才的珍視。


    事實證明少年想多了。


    少年剛想上前請安,自報家門,然後說說自己的難處,借一些銀兩好做路上的盤纏。可是萬萬沒想到,王財主踹完了門人的那隻腳,竟沒有放下,直接向少年的屁股招呼去,少年猝不及防的跌倒了。


    “你算什麽東西,你算什麽東西,狗都不如的東西。”一字一腳,落到了少年的身上,少年在地上,抱住頭。蜷曲成螺。


    最後王財主像是消了氣一樣,看著躺在自家門口不動彈的少年,自知理虧,從袖筒中拿出了散碎銀兩,猛扔在少年身上。


    “拿去看病吧,狗都不如的東西。”


    少年感覺到錢落在自己身上的疼痛,艱難的爬起。正瞅著,看門的一點點向著自己靠近,也許他是想看看自己死沒死;也許他是想為報主人踹他幾腳之仇,施加在少年身上;也許他想揀去地上的碎銀裝入自己的囊中。但是肯門人看到少年的眼睛後,恐懼的反而向後退了幾步。那是一雙充滿仇恨、冷酷、布滿血絲的眼睛。


    就這樣少年撿起地上的碎銀子,二兩。又撣了撣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的走回了家中。在床上躺倒了傍晚。父母問什麽話,他都不說。其實他的心裏在流淚,決心要走上仕途,然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傍晚,少年就趁著天還沒有黑透,就開始遠足的衣物、鞋子,甚至帶了一大摞書和幾天的幹糧,因為這些東西,在路上買都需要花錢,現在手頭上這三兩,能夠省吃儉用堅持到秋闈。已經就算幸運的了。


    他沒敢將三兩銀子放在一起,而是將銀子分別放在那裏、那裏和那裏。放在那裏隻有少年一個人知道。


    第二天一早,他便早早起床,準備上京趕考。一起身,他發現家裏的窗戶是開著的,以為是昨晚沒有關牢,被夜起的大風刮開的。可自己明明記得窗戶一直是用木栓銷上呀。機敏的他立即向枕頭下,夜壺裏,房梁上著自己的藏起來的三兩銀子。可是一文錢也沒有。


    他的心裏又開始怨恨,這次隻是不知道怨恨具體的誰,所以就怨盡天下所有的賊人。那天早上他還是身無分文早早的出發了。因為計劃今天出發,如果不出發父母就會更加的想東想西,更加的胡思亂想,覺得是自己貧窮耽誤了兒子的前程。


    上京趕考,從縣城的大道走大概十幾天能夠到達帝京,正好能在七月底感到白城,參加八月秋闈。


    可是身無分文,這十幾天的腳程好解決,住宿在哪家的草垛馬廄都能對付,可是吃食怎麽解決呢?他不得不路過縣城的時候,上鄉紳文員外家討借些。


    他們那整個縣城要論富貴,首推縣南的王財主和縣北的文員外。上次之所以先去縣南王財主家,因為距離少年家距離王財主家最近。可是今日上京科考,必經縣北文員外出,試試運氣唄。少年在路過王財主家都是貼著街對麵的牆走的,深怕遇到王員外,這種看不懂是人是狗的東西。


    接近黃昏日暮,終於來到文員外的府衙外。來的時候還特地打探了一下。文員外雖然這個員外郎這個官職是捐來的,卻是個愛惜文人的大善人。打聽明白了,這少年心中的膽氣也就壯實些了。看門人也很快給通傳了。


    文員外果然是好客之人,留下了少年共進晚宴,雖然沒有特別奢華的佳肴,但在少年眼裏,已經是人間美味。因為他已經很久都沒見到油水了。吃著吃著眼淚就止不住了。文員外還以為吃這些飯菜,少年覺得委屈。趕忙叫仆人再做幾個拿手菜。少年忙擺手,說道一簞食一瓢飲,足以。隻是想起在家中的雙親,食不飽,隻能白幹鹹菜窩窩頭。今天在貴府能夠吃到這些已經是三生有幸。於是少年又將自己的難處給員外郎說了,員外郎覺得這少年是個有情有義有理想的讀書人,於是給少年三十兩銀子,作為路上的盤纏,就讓少年留宿一宿,明日起程不遲。


    長話短說。


    三月過後,這名少年果然不負眾望,奪得第一名解元,第二年會試,成為了榜眼。已是在他們縣城名聲斐然。這在該縣的縣誌上是沒有的。久居縣中的人一再打聽中榜眼的文才是誰家的。萬萬沒想到,就是父母出苦力這家的孩子。


    後來少年衣錦還鄉騎著白馬,帶著紅花在家鄉遊行。在自己下馬拜父母祖先不說,特地去了縣北文員外家,拜謝當年的接濟之恩。文員外一家都驚呆了。他們雖是富貴人家,可也沒享受過這般榮耀。不久之後,文家的小女兒就嫁給了這個少年。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幾日後,聽說縣南王財主的屁股不知被誰踹了很多腳,踹他的人,一邊踹嘴裏邊還一直說著,“你算什麽東西,你算什麽東西,狗都不如的東西”。一字一腳,沒人知道是誰踹的。隻知道王財主在家躺了許多天。


    幾十年後,那少年,曆經官場磨礪,已經變得世故圓滑。但是他對在罪犯和犯罪還是一樣的冷酷無情。隻是因為曾經有一個盜賊偷去了他三兩銀子,差點讓他青雲路斷。


    後來他當上了蒯郡的郡主,嚴明立法,剛正不阿。他是個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小偷小摸都要抓起來,律法處置。結果監牢裏都裝滿了犯人。死囚也是滿滿當當,以前胖乎乎送牢飯的衙役,現在都瘦的皮包骨頭。累的!


    現在正值八月下旬,郡主心想,哼!你們這些作奸犯科的賊人,讓你們在這想吃吃想喝喝,在陰涼的牢房裏享清福,再過個把月,秋後問斬時節,個個讓你們血債血償。郡主心裏想象著,心裏還有些小欣喜。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時節皇太後薨。也就是皇太後死了。天下縞素,不必再添殺戮。天下大赦。


    郡主聽到這個消息傻了,壞人不懲治還有王法嗎!於是開動他的腦筋,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但凡十年以下的犯人,判一年及以下的囚犯打十下殺威棒;判兩年及兩年以下,一年以上的囚犯打二十下殺威棒;判三年及三年以下,兩年以上的囚犯打三十下殺威棒;……以此類推。基本上能挨得了一百殺威棒的人已經皮開肉綻,大半年趴在床上度過。


    對於十年以上三十年以下的罪犯,選擇就比較豐富些,比如墨刑、斷指、割耳、割舌等。一般對人肢體進行摧殘。


    對於三十年以上的刑期直至死刑的人,隻有一種處置,在臉上刺字後,流放病州。這是這位嫉惡如仇的青天大老爺最為得意的創新。


    病州,一個翼雲國耳聞能詳的名詞。沒有人煙的荒涼、虎嘯山林狐豹狼狗縱橫的地方,據說還有奇異絢麗的花朵,絢麗的同時也含有讓人命喪黃泉的劇毒;還有會吃人的樹林;還有…還有…


    據說隻是據說,因為還有從來沒有人膽敢進入那一片寥廓的國家禁地。兵州那片神秘的土地隻算在於母親哄小孩的故事裏,童年的噩夢裏。


    對病州的恐懼,果不其然給聽到這些消息的五十多個刑期在三十年以上的犯人和死刑的犯人,帶來了生理上的反應,有的嚇得雙腿隻打擺;有的癱坐在地上;有的直接昏死在牢裏;理智些的犯人,要上告,告郡主不按祖宗理法來。


    “大赦天下就是要將牢裏所有的犯人都釋放,除了貪贓枉法的官吏和犯上作亂、通敵賣國的臣子。犯罪之前我是看過《翼雲律》的,快把我們放了,不然我告的你傾家蕩產!”一個叫旦無毛的光頭囚犯衝著牢房的走到叫嚷著,其他的犯人聽到這一套理論,覺得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一絲曙光。於是眾口一聲的給看守牢房的班頭講起了法律、講起了人權。老頭覺得吵得不得了。剛想轉頭到老房外透透氣,竟然見到郡主從外向裏麵走來,依舊是正氣淩然,依舊是趾高氣昂。往常犯人看到大老爺,準會鴉雀無聲,除了真有冤屈的才會喊上幾嗓子,青天大老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呀!之類的話。今天卻是反常,因為還關在牢裏的犯人,都是快死的人了,看到最後的機會總會想著爭取一下。依然我行我素的叫喊著,隻是這次的聲音小了許多,噴出的唾沫星子也少了很多。


    “兄弟們,聽說你們要告我,看來你們隻能上京告禦狀了。可是皇上他娘剛死忙得很,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看到,可明個兒,就是你們行刑的好日子了。”郡主果然是天生的演講家,語調抑揚頓挫,語氣晴和酥軟,用詞親切中不乏冷酷,讓人有種綿裏藏針感覺。這聲小到仿佛是在呢喃自語,可是卻有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一隻蝴蝶振翅的聲音,壓過了龍吟虎嘯。


    監牢裏頓時寂靜了下來,隻能聽到郡主腳底踩折了灰塵的聲音。而這個聲音也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牢房的門口。打破這一片寧靜的是,一聲嚎啕。


    “早知道當初,我就不偷人家的燒餅吃了。聽親娘的話多好,沒想到我娘話準了,說我要是在偷雞摸狗準會被人扔進病州城裏的,啊啊!啊啊!”哭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旦無毛。在牢裏的這五十多號人,看來是死定了,明天準是死透了,所以也就不浪費那一嗓子力氣了。又都躺在了麥秸草上麵。心態好的呼呼大睡,心態不好的兩眼無光,麵若死灰。等待明天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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