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終於決定:自己消滅自己。


    他已經確定了周密的消滅自己的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最關鍵的一點是消滅自己的方式——他決定采取電擊。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辦法,唯一能夠做出的選擇。


    他尚未被最終判決,卻已經生活在和囚犯無異的環境裏。這是一排隻有頂棚和牆壁的平房,很長很長的一排,沒有隔牆。據說這是文化行政管理機關停放自行車的車棚,原先隻有三麵牆壁,空著的那一麵自然十分寬敞,是為著龐大機關裏的幹部上班來存放車子下班回家時取走車子避免擁擠磕碰的精心設計。現在把敞著的那一麵壘起牆來了,安上了一扇門,自行車棚就變成一幢完整的平房了。柳青就被囚禁在這幢屋子裏,還有許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文藝界被揪出來通稱為“牛鬼蛇神”的人。這個被堵上第四麵牆壁的房子,不再叫做車棚,很快就有了一個“牛棚”的名字。選擇這個房子是經過反複比較和論證才確定下來的。至關重要的一點,就好在沒有隔牆,把一群戴著“牛鬼蛇神”帽子的人裝進去,通鋪大床,一人占一塊床板,誰躺下誰坐起誰翻身誰皺眉誰傻笑誰和誰互使眼色都在眾目睽睽的監督之中,也減少了看管人員的人數和勞累強度。上廁所有人跟著,被單獨叫去訓話更有監視者;弄一撮毒性劇烈的老鼠藥或殺滅害蟲的農藥是不可能的,親屬都被隔離接觸了,無法獲得;上吊也是無法實施的,既沒有繩子,也沒有拴繩上吊的懸梁或可以承載一個人體重的壁鉤;刎頸或割斷手腕或腿上的主動脈,沒有刀子,再說萬一一刀割不死再被搶救過來,會有“自絕於人民”的又一樁被認為叛變行為的罪名;唯一能夠消滅自己的手段,便是電擊——房子裏有電,這是必備的也不引人注意的照明設備。更關鍵的是,一觸即宣告生命結束,短暫的一瞬就把較長時間醞釀確定的消滅自己的方案實施完成了。


    在決定這個晚上就付諸實施的時候,他甚至慶幸自己掌握有最基本的用電常識。這是他久居鄉村的意外收獲。鄉村滯後於城市的生活條件迫使他學會的用電知識。他住在被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寫過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的南沿,那是不太高也不甚陡的一道原坡。那兒有一幢在解放後破除迷信運動中搬掉了泥胎神像的廟院,一番整修以後,他就攜妻引子住了進去。站在門口可以遠眺終南山壁立突起的群峰,或高或低的峰巒之間絕無雷同的過渡性穀地。終南山幾乎終年都被薄霧和煙嵐繚繞著籠罩著,隻有雨後或強勁的西風掃蕩之後,才可以看到清晰的山峰和山穀的麵目。眼皮下的蛤蟆灘,不是四季都在變換色彩,而是每天都在神奇地呈現著濃淡深淺的誘人的色彩。乃至清晨午間傍晚都顯示著變化。他踏遍了河川的大路小徑,麥子揚花和稻子揚花的香味各具魅力,剛剛犁翻的新鮮泥土的清新氣味是難以恰當描述的……他在廟院裏常常發生的困難卻是斷電。停電是不可抗拒的,也是心安理得的,他知道國家對農村定時供電是電力尚不充足,他備有蠟燭。有電而因為家裏線路故障再停電就讓他很不甘心,就難以忍受淌著油的蠟燭的昏暗光亮,就想找電工來檢修。電工熱情而又耐心,多出於對兼著縣委副書記的作家的尊重,毫無彈嫌指責之處。問題是他得親自去找,或讓妻子馬葳去找。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且不論,往往找不見人,電工是大忙人也是大活物,不會待在家裏等候用戶去找;還有下雨下雪不便出門的時候,還有黑天半夜的不便……隨後他學會了接電,知道了開閘關閘,也懂得了火線和地線,尤其明確火線和地線一旦交叉接通,就會發出光明,也會擊打死最強壯的生命。現在,鄉村生活迫使他學會的最簡單的電路技能,可以用來實施消滅自己的目的了。


    電燈在這幢被床鋪占滿的房子裏亮著。這些床鋪的住戶或坐在床沿上閱讀毛澤東著作,或坐在小馬紮上以床為依托寫著讀書筆記或交待罪惡的材料,從早晨到下午再到晚上。這是最基本的內容,鬥爭會揭發會單個訓誡,畢竟不是每天每晌都會發生的事。柳青坐在床沿,那雙十萬個人裏也難得挑出的明亮犀利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讀本:這樣透亮飽滿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是這些漢字已經與即將消滅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遺囑已經寫好。他把死亡的姿勢和擺放遺囑的身體位置都想好了。他把電擊的方式也論證確定,用他所具備的最簡單的也是最初級的電工技能,一隻手攥住火線,把一隻腳伸到床下踩住地線,他的身體就在那一瞬間宣告生命的毀滅。這間房子裏的電線的線路就裸露在磚牆上,仍然是此前作為自行車棚的原有電線設備,許是來不及裝修得稍微隱蔽一點,許是這幢作為牛棚的主宰者疏忽了,結果給企圖消滅自己的柳青提供了條件。


    他已經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的被窩裏了。不管能否預知明天,不管能否進入睡眠,大家都按時鑽進被筒裏,電燈也按主宰者規定的時間熄滅了。柳青睜著眼睛躺著,左手把那份遺書按在胸脯上。遺書有三句話:


    我不反黨不反人民不反社會主義


    我的曆史是清白的


    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後手段


    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等待這屋子裏的痛苦著的靈魂暫且忘卻痛苦響起鼾聲,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電線,再伸出左腳踩踏另一根被農村電工稱作地線的電線了。他的聚著整個生命活力的眼睛瞅著頂棚,頂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藍的天幕明晰地波動著銀河……


    輪到柳青上批鬥台了。


    他傾情歌頌抒寫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和這村那寨的男女已經陌生了,以廟院安置的家院和書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場合倒是各種批判鬥爭的台子,或固有的或臨時搭建的或人多的或人少的,走上台再彎下腰接受各種語言的謾罵和栽贓和醜化和打倒踩翻等等,都給耳朵刺出血滴磨出繭子麻木不辨了。無論鬥爭場麵的大小,無論批鬥台的高低,柳青唯一不變的是他走上批鬥台時的腳步和姿勢,他穿著蛤蟆灘中老年男人穿的對門襟布紐扣黑顏色的棉襖,差別在於布的質料。農民多是自家織布機生產的土布,柳青是用國家配給的布票買來的機器紡織的洋布;頭戴一頂被鄉村人俗稱為瓜皮的無簷帽,執行鬥爭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時,他就從頭上一把抓下來塞到棉襖的明口袋裏,圓溜溜的光頭和闊大的前額就呈現給參加鬥爭會的所有人。圓臉通鼻,鼻頭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胡須,成為他顯著的風景和奇特的標誌。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一般都不蓄胡須,但最具風景異質的是那一雙眼睛,走向批鬥台的時候,從擁擠著人群的呐喊聲中的通道走過去,柳青隻瞅著腳前的路,兩邊的人都能在瞬息裏敏感那雙眼睛瀉出的純淨犀利透徹的光亮,混濁的鋪天蓋地的口號聲是無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單薄,身高不過一米六,體重大約隻有七十斤,這樣的穿戴這樣的體型和體重,很難有雄壯和威武,然而柳青緩慢的步履能產生一種威勢……走在他前邊的“牛們”已經走上台了。柳青唯一感到不同的是變換了花樣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鬥會上,都有新的侮辱被鬥對象的花樣創造出來。今天,不再是主持鬥爭會的造反派向參加批鬥會的革命群眾一一介紹被鬥爭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諸如“三反分子”“黑幫”等定語。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給每一個被鬥爭者確定了一個定性的用語,讓他們挨個向造反派和革命群眾自報家門自我辱踐,給柳青規定了“我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黑作家柳青”的定論,不許少說一字說錯一字。


    排在柳青前頭走上批鬥台的被鬥爭的對象,一個一個都按規定給他們的定性自報姓名了。每個人報完,就會有領呼口號的人在台前揮拳領頭呼口號,諸如“打倒××××分子×××”,台下舉拳呼應,絕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別也不是沒有,某人自我介紹時或有結巴或聲音太小,就會被嚴厲斥責再來一遍。柳青走上批鬥台了,被主持者搡戳著嗬斥著走到台前指定給他的地點,站定,服從的肢體行為裏隱隱透出絕非順從的意味,也透出無奈裏的沉靜,倒顯示出嗬斥著搡戳著他的主持者的狂亂和虛妄。柳青開口了,口齒清晰一字一板嗓門腔調頗為洪亮: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向革命群眾報到……


    鬥爭會的主持者頓時愣住了。策劃和組織這場鬥爭會的大小頭目們,也都在主次分明的鬥爭台上的各個位置上愣怔住了。台下擁擠的黑壓壓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話音尚未落定時愣怔住了,台上和台下同時呈現出冷寂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成的心理反應不及時的情狀。所有人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時明白無誤地意識到挑戰和反抗。出於各種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歡著“文化革命”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鬥者順從和討好的心理狀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挑戰和反抗,把他們慣於接受順從乞求的心理狀態打亂了顛覆了,也把與會者普遍形成的社會性心理擾亂了,於是便出現了潛伏著巨大危險的冷場。


    潛伏的危險以鋪天蓋地的憤怒爆發出來。一記耳光扇到挑戰的反抗的作家柳青臉上。扇打這第一巴掌的人,無疑是第一個從愣怔狀態裏清醒過來的人,肯定是具有敏銳反應的神經功能的人。隨之就有人伸出腿腳踢到柳青身上了。同時就有幾乎掙破嗓門的口號呼喊出來。在台下呼應的口號聲浪裏,柳青重新站端立定了,依然平視著的眼睛愈加清澈透亮,有一股逼人的冷光,嘴角有血流下來。


    開始了一段對話:


    “重報——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分子柳青。”主持者命令。


    “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柳青說。


    又一番拳頭和腳踢。


    “重報——”


    “正在接受審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這是力量嚴重失衡的對抗。一個年過50體重僅有70斤的作家柳青,麵對一幫身強體壯的中年和青年漢子,況且是在狂飆正猛的“文革”風暴之中。然而,無論這些挾裹著“文革”風暴的身強體壯的漢子們如何吼叫,乃至輪番拳腳相向,那個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說出的話語,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齒清晰地說話時的沉靜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懸殊的無法構成抗衡的對比。


    又一番語言較量展開,“文革”通用的名詞叫做“拚刺刀”:


    “你是對抗文化大革命,反對偉大領袖……”


    “我是實事求是。”


    “你必須交待你的罪行。”


    “從入黨那天起到現在,我不敢保證不做錯事不說錯話不無缺點,但我敢保證做到實事求是不說假話。”


    “你剛才一直在說假話!”


    “我一生都沒說過假話。”


    “你還在狡辯!重報——‘三反’分子柳青!”


    “實事求是不是狡辯。我要是說假話,就是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梁。”


    再一番拳腳,柳青就不說話了。


    ……


    柳青聽到第一聲打鼾,是從這屋子最東頭的牆根下響起來的。從不時響起的出氣聲的輕重,柳青能判斷出來哪種呼吸聲是進入睡夢者發出的,哪種呼吸聲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裝睡著了的聲息。他還得等待。等待裏的心境是死樣的平靜,卻浮出馬葳的眼睛——這雙熟悉的眼睛,瞅著他陪著他從京華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灘南沿的廟院裏,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賴的美麗的眼睛,雖然也有不高興的神光流瀉的時候,卻不影響依賴和美麗。就在他在台上為“自報”自己是什麽的對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後重新站定的時候,看見站在台下的馬葳的眼睛,那種驚愕那種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種凝固的冰雕,這是相伴相依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後再去搜尋那冰雕似的眼神,卻隻看見親愛的馬葳低垂著的黑發,她沒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裏泛起一縷慶幸的欣慰,低頭不看是最好的選擇,可以減輕折磨。現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雙驚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裏沉吟,親愛的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驚愕恐懼和恨起來的眼睛是怎樣感動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衛星’。別人用水筆寫字寫得快,能放;我寫字跟刻字工一樣慢,放不了;我給你實事求是匯報,刻字比不得寫字快嘛。”


    柳青對找他說話的領導說。


    柳青坐在領導對麵。這是西安南郊的一個別墅式的高級賓館。40年代由駐紮西安的國軍軍長胡宗南修建,接待黨政要員的場合,解放後變為開會和休養的招待所了。這裏剛剛召開過一個前所未有的熱氣騰騰的大會,是文藝界知名的寫家演家唱家彈奏家耍(魔術)家放“衛星”的大會。中國在1958年掀起的大躍進高潮裏又興起放“衛星”,最大的“衛星”是畝產小麥50萬斤,報紙上還配發著一個站立在麥穗上的男孩的照片,隨之便潮湧著各行各業爭相放出的嚇死人的大“衛星”。文藝界不甘落後,各路名家名手聚著氣鉚著勁到這個招待所放“衛星”來了。柳青不僅不放“衛星”,甚至一言不發。在這樣熱烈的氣氛裏,坐著這樣一位冰冷著臉色的人,弱智的人都會產生對於大躍進的態度問題的敏感,更不要說這些文學藝術界的人精了。會後,領導就找柳青來談話。柳青坐下後就解釋自己放不了“衛星”的原因。


    “可是……你想沒想到你不發言的負麵影響?”


    “實事求是。我隻能實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衛星’。我不能對黨說假話說我能放。”


    談話停止了。氣氛雖有點滯悶,卻不緊張。這位領導和柳青既是同誌戰友,也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戰爭年代就熟悉了,他們當時都是年輕人。他現在是省上的重要領導,柳青是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友誼卻不因年歲遞增工作性質的差別而改變。或者說,領導叫他來坐坐來談話,本質用意是替他擔著一份心,須知對於剛剛興起的大躍進運動的態度,往往決定一切職業者的命運,越知名越能幹的人越是這樣。這幾乎已成為稍有政治意識的人的生存常識。柳青能感知領導和朋友的好心用意,又重複一遍:“我是作家,又是黨員,我必須對黨實事求是地發言。”


    “你按你的實際情況,能放多大個‘衛星’就放多大個。你總得表示一下態度嘛!”


    柳青淺淺地笑笑。那笑首先給人感到真誠,也掩飾不住(或不作掩飾)內蘊的譏諷:“我到這種場合裏整個被嚇瓜了,腦子停止轉動了。熱火朝天……雄心壯誌……一個比一個重一個比一個大的……‘衛星’,把我……嚇得快要透不過氣來。我正寫的那個東西……相比之下……顯得小得拿……拿不出手。我表個啥態嘛……沒法子表……”


    柳青所說的“顯得小得拿不出手”的“那個東西”,就是長篇小說《創業史》,正在做最後一遍的修改和潤色。


    談話始終斷斷續續。這會兒又斷了。領導的心裏是有點複雜,也有點難言之隱。他不僅情感上喜歡柳青,更敬重柳青,敬重他已有的創作成就,更敬重他的人品人格。隱而難言正在這裏,在鋪天蓋地的大躍進的響鑼密鼓聲中,瞪著兩隻黑亮透壁的眼睛死盯著別人高聲大調表決心放“衛星”,緊閉著一綹黑胡須的嘴唇一言不發的柳青,他首先擔心“政治態度”的負麵影響和傷害。他和柳青交談,就是出於戰友和朋友的關愛,身居政壇要職的他,習慣性敏感“表態”的特殊意味。他希望柳青避免不必要的負麵損害,明天還要繼續放“衛星”,還來得及彌補。他已經把話說到這樣清楚無誤的程度,柳青卻仍然在解釋他的主意。領導吸起煙來,瞅著柳青一眼,又避開了,漫無目的地眯著眼,沉浸在飄繞的煙霧中。


    領導再瞅著柳青的時候,突然睜大眼睛,緊緊盯著柳青的手,提高了聲調,驚訝裏蘊涵著兄長般的關愛:“你的手指頭咋成這樣子?”


    “破了。”柳青輕淡地回答。


    “破了?削鉛筆割了?”領導很急切。


    “都不是……”


    “皮膚病嗎?”


    “也不是。”


    領導已經抓住柳青的左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蓋周圍,全是一片紅肉,沒有皮兒了,滲血仍然沒有完全凝結,看來令人心頭發瘮。領導逼住柳青的眼睛問:“那到底是咋弄的?”


    “摳的。”柳青抽回手,平淡地說。


    “你自己摳的?”


    “別人誰能摳我的手嘛!”


    “什麽時候摳的?”


    “今日個。”


    “為什麽摳?”


    “……”


    摳指甲是柳青一種習慣性的下意識動作。在聽大報告或參加小討論會的時候,聽到那些令他感動和啟迪的話語,摳指頭的動作不會發生,因為他的手指捏著鋼筆忙於記筆記;隻有在聽著套話廢話狂話假話尤其是胡說的昏話時,他就瞪著黑眼珠抿嘴不語,搭在膝頭或夾在兩膝之間的手就摳起來了。別人很難發現,膝蓋總是在桌子底下,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覺地習慣性地摳著。不過,摳著也就摳著,並無多大肢體損傷,從來沒有發生過把兩個指頭的皮兒摳光剝掉了這種慘相,他竟然渾然無覺。


    這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上午是領導們一個一個報告或講話,或代表單位表紅心。他那時已經開始摳了,不過沒有摳破皮。下午是各位詩人作家唱家演家彈奏家耍(魔術)家競放“衛星”,有詩人說他在多短時間裏要寫出多少萬行詩,有演家說觀眾喜歡他在舞台上翻跟頭,他要把現在的10個跟頭翻到80個跟頭……熱烈地放“衛星”的大會暫告結束,柳青繃緊到麻木的神經一時還鬆弛不下來,站起身,離開座位時,才發現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摳得不見皮了,竟然沒感覺到疼,竟然沒有感覺到滲出的血滴把膝蓋內側的黑褲子浸濕了……


    領導俯下身輕輕地問:“你是下午開會時摳的?”


    柳青平靜地說:“這是我的壞習慣,不知不覺就摳成這樣子了。老也改不了。”


    “噢……噢……噢……”領導轉過身,獨自微微點著晃著腦袋,走到窗前背對著柳青站住,隻見冒煙,不聞話語,再不啟發柳青表態了……


    一年之後,饑餓便籠罩了蛤蟆灘。在憶苦思甜活動中被作為象征舊中國貧窮的稀糝子野菜樹皮等食物,現在擺上了蛤蟆灘家家戶戶的飯桌。有人嚼著野菜樹皮仍不改活潑的天性,哎呀!甭說畝產50萬斤糧,就按一畝地打1萬斤,咱們該當幹麵鍋盔操心吃得撐死呀!那麽多的麥子跑到哪兒去咧?沒有人敢在公開的或正經的場合追問高產的糧食到哪兒去了,更沒有人敢追問畝產50萬斤的“衛星”放到天宇裏去了,還是把家家戶戶的糧缸砸粉碎了!那些放過高產“衛星”的農民和決心把跟頭從10個翻到80個的名演家,現在全都不管他們放出的“衛星”跌到什麽地方去了,早把心思集中到挖野菜和計算購糧票證上去了,然後依然熱情不減地對新興的口號表態去了。柳青卻把心思集中到牛馬身上了。無論碗裏糝子多麽稀,野菜樹皮如何難以下咽,蛤蟆灘尚未發生完全屬於饑餓而致死亡的人。牛馬卻大麵積死亡,一個村子都難以幸免。在蛤蟆灘隻有水車改成電動機械解放了牛馬,成為機械化電氣化的唯一標誌,其餘耕地拉車拉磨等重量級的農活兒仍依賴畜力。牛馬死完了怎麽辦?道理不言自明,人都沒有正經吃食了,牲畜早在人之前就省去了精料隻有麥草了。柳青現在沒有摳指頭的下意識動作了,整天走村串寨,踏訪那些有飼養撫弄牛馬經驗和絕招的老農民,開始推敲字句編寫飼養牲畜的《三字經》,既要通俗——飼養員文化普遍偏低,又要朗朗上口易讀易記——有些飼養員缺乏對文字的耐心。柳青把正在寫作的《創業史》第二部放下來,牛馬占據了他的思維中心……現在來不及追問誰怎麽把糧缸砸破了,拯救人和牲畜的性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通鋪長屋裏已經此起彼伏著男人們的鼾聲,連續的間斷的和偶爾驟暴驟落的,深厚的清亮的和黏糊滯稠的,都交混在一起,給最清醒的柳青聽著。這些和他一樣被嗬斥被推搡被栽贓被謾罵被淩辱的大家人精們,現在進入一天24小時裏最幸福的時段,痛苦和焦灼都解脫了。柳青確定最後的時刻已經來到,竟然自嘲地想著,現在早已用不著摳指頭了。“文革”初期他還摳著,後來就被口頭的炮轟和拳腳代替了。相對於年輕壯漢的拳腳,摳指甲這種小動作已經中止了,因為整個70斤重的軀體都要消滅了。他的眼前浮出的是那雙驚愕不堪痛苦不堪的美麗的冰雕似的眼睛,就要結束自家的折磨和終生依偎他的人兒的折磨了。柳青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根電線,幾乎同時把右腿伸出被窩,一腳就準確無誤地踏住接電板的另一根電線……


    寫到這裏,長篇小說《創業史》裏的一段話浮現出來: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緊要處往往隻有幾步或者一步……我在初中畢業那年春天,每月按時到郵局去購買一本連載著原名《稻地風波》小說的《延河》雜誌,兩毛錢是從父親給我買雜拌鹹菜就饃吃的副食費裏儉省下來的。梁生寶在飯館裏花兩分錢買一碗麵湯泡著自家帶的風幹饃大吃大嚼的時候,我想到父親每逢趕集進城也是這個消費水平這等消費做派;梁三老漢的好惡和審美的言語和行為,活脫就是我家門族裏的八爺;梁生寶母親在稻棚屋裏順意開心和愁腸百結時的神情,常常與我的母親重疊……還有前引的這句話,我在那時就一遍成記。至今依然能浮現出來。我後來結識過南方北方的同代作家,每談都會說到柳青和他的《創業史》,一般都是朋友先提起,而且常說到這句話,有的說曾經當做座右銘置於案頭,或抄錄在日記本首頁上。我現在想到,以一句人生哲理式的警句影響過不知多少讀者的柳青,在他把一根電線攥在右手,又決絕地用右腳踩踏另一根電線的時候,怎樣闡釋這“緊要處的幾步或一步”……


    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初,“林彪事件”之後一年多,“文革”的氣候似乎暫時緩和了一陣兒,出版界在西安召開第一次集會,我有幸作為業餘作者參加了。得知這天下午柳青要來作報告,竟然興奮得等不到開會。需要交待一句,柳青沒有把自己消滅得成,活下來了。不知是接線板有什麽問題,還是他從蛤蟆灘電工那裏學到的用電技術不完備,抑或是上天憐惜天才和正派人,他把右腳踏到地線時,“嘭”的一聲把他的腳打得縮了回去,直到三次踩踏三次都被打得退回,柳青作罷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他自殺的蛛絲馬跡,直到一周後,一個同在“牛棚”的編過他《創業史》的編輯,一把抓住他從早到晚都緊攥著的右手,當即掰開,手掌心是一片焦糊的瘡疤。他向這位暗中操心著他的編輯說了原委,那人頓時把眼睛睜翻到眼眶上去了,又苦不堪言地閉上了……柳青活下來了,他的那位留給他冰雕般神光的親愛的妻子馬葳,從城裏逃回蛤蟆灘,卻在一口深井裏終結了自己……柳青終於被“解放”了,回到韋曲縣城,由長大的女兒用自行車馱著到衛生院看病和注射,他慢性病纏身。


    柳青從會場的通道走向講台,步履悠緩,端直走著,不歪向左邊也不偏向右邊,走上講台時,我和與會者才正麵看清一張青色的圓臉,最令人驚訝的是那雙圓圓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開頭所寫的十萬人裏也未必能找到這樣犀利的一雙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見柳青時有感而出的。柳青還留著黑色整齊的短髭,和善而又嚴謹……他在不過一個小時的講話過程中,有三次從黑色對襟棉襖裏掏出一個帶著尖頭的圓形橡皮噴霧器,張大嘴巴,把尖頭伸進嘴裏對準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個橡皮圓球,發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整個會場裏鴉雀無聲,一聲咳嗽都沒有,空寂的會場裏就響著哧啦哧啦的噴氣聲。百餘雙眼睛,緊緊盯著這個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動作。他大約已經不足70斤體重了。我記得我隻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嚨噴噴霧劑,到第二次第三次,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圓形尖頭的器具時,我就低下頭去了……那哧啦哧啦的聲音無法躲避,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在耳。


    再見到柳青是兩三年後,還是文藝界的一次會議,那時候不稱會議稱“學習班”。又有新的政治口號指示下來,“文革”又掀起一個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複舊複辟”的潮流,據猜測是針對複出不久的鄧小平的。柳青被請到場講話,還是青布褂子,對門襟,不過是單衣,還是整齊的短髭,還是銳可透壁的眼光。借著時興的“反潮流”的話題,柳青有幾句話震響:在我看來,反潮流有兩層意義,首先要有辨認正確潮流和錯誤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與不反的問題。認識不到錯誤潮流不反,是認識水平的問題;認識到錯誤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個人的品質問題……


    語驚四座。會場裏又是鴉雀無息的靜寂。所有眼睛都緊緊盯著更頻繁地從口袋裏掏取噴霧劑的那隻手,所有耳朵都接受著那哧啦哧啦的響聲的折磨……


    直到現在我才肯定,這驚人的論述絕對不會來自中外古今的哲學經典,也不會來自古代人和現代人的修身修養的規範,當是從摳指甲和上批鬥台的純個性體驗中獲得,跨越過生活體驗,進入更深一層的生命體驗。


    2005.5.21 二府莊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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