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太白山下,先聽到雷鳴似的吼聲連續轟響,宏大而又沉悶。昨晚下了大半夜雨。湯峪河漲水了。第一眼看見夾在群山峽穀中的這條溪流,是在亂石上疾流飛濺起來又驟落下去的明裏透黃的水柱和水花,緊接著那如雷的轟鳴聲就鋪天蓋地傾灌進人的耳孔,心胸裏頓時就波湧浪翻了。這是太白山,秦嶺的最高峰,大約三千六七百米,山頂終年積雪,而湯峪裏卻有天賜的地熱溫水,三伏溽暑登山踏雪賞景,歸來泡一回地殼裏湧出的熱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古往今來人們都樂遊不疲,都憧憬著至少有一回太白山的悅目賞心。


    雜樹恣意,野花淒迷。峽穀窄處僅容得腳旁湍急的流水和這一條貼著懸崖的車路。繞過橫堵在眼前的直立的山峰,又豁然一片蓬勃著綠草野樹的穀地,千姿百態,氣象各異,人便為城市裏精心打造的花卉園林惋惜其雕琢的小氣和別扭了。在我多次穿越秦嶺的印象裏,其實你隨便走進任何一道峪或一條溝,都是瀏覽不盡美不勝收的天然景致。


    說話間進入四麵堵實了的一方峽穀之中,迎麵是座坡勢稍緩卻很寬幅的山林,一直往後傾過去也升高起來,直抵視力迷茫的灰雲籠罩之中。右邊是兩座攜手並立的山峰,幾乎是直起直立,陡峭如牆,峰體的石頭多有裸露,怪異在於北邊那山的石頭一條一條豎向擺列,南邊一座的石條臥倒排比,真無法想象造化如何把如此親近的兩座山峰弄出截然不同的結構來。轉過身看北邊的那座山,才顯得最為奇絕,整個一架山就是一塊石頭,幾乎看不到斷裂的縫隙,除了山頂和山腳被矮樹雜草戴帽穿靴,其餘的山體光滑無遮,灰白色和灰黑色相疊印,突兀橫擺在人的眼前,真乃銅牆鐵壁堵死將軍的絕地了。


    又一處景觀卻以李白演繹出傳說來。這山體也差不多是偌大一塊完整的石頭,無裂縫無以存垢土,草木便無法寄生,樹種草籽也難以藏匿,太光滑太陡峭了。幾乎通體裸露的石頭呈黑色,似有墨汁潑灑下來,一片片像是直潑的墨汁,一條條一綹綹像是墨汁流淌的痕跡。便有了神話般的傳說,李白被大自然神刀鬼斧的創造陶醉了,也被美酒飲得真醉了,張狂起來時,揚手把墨汁潑灑出去,仍不能抑興止狂,又把酒具拋擲出去,潑墨山的對麵就有酷似酒壺酒盅的兩座山。更絕在溪流裏,有一塊百餘平方米的石頭,灰白色裏綴著暗紅的石粒,恰如一張臥床。又是天賜給這位天才詩人的醉臥之榻了。這樣寬大的一張石床,四麵山風,白雲高懸,清水拂過肢體,可以想見有怎樣的舒暢,這是民間人士獎賞給李白的享受了。我到這兒才知曉,秦嶺的這個最高峰取名太白山,卻與大詩仙李白無關,早在唐以前就得名了。我卻也生發一點欣慰。後人在太白山裏為李白編織出這麽浪漫的傳說,讓舞文弄墨的文人們可以找到一份自信;卻也難得驕縱,畢竟詩沒有寫到李白那樣的境地,也缺了這位詩仙獨具的性情。


    愈往峪溝裏頭走,涼風竟然變為刺激肌膚的寒氣了,雨也星星點點落下來,山外正是熱得人恨不得扒一層皮的溽伏,這兒卻讓人凍得時不時抖顫。經不住奇峰妙穀的誘惑,繼續沿著湯峪河穀走著,山腳下飛出一道單簷角亭來,背倚青石崖壁,兩根立柱,撐起單麵瓦頂。三麵無牆。下有一尊丈餘的臥佛,渾身飾過金粉,黃燦燦的十分耀眼。臥佛造型優美,怡然神情,據說清代雕成,是一塊完整的石頭,近年間才被塗飾了金粉。1933年暑月,於右任進山散心賞景,駐足觀瞻大佛,當即賦詩,現在依照於體筆跡鏤刻在睡佛側臥背後的崖壁上,詩曰:“睡佛好,睡佛好,一睡百事了。我也想來睡,誰來把國保。”於右任國學淵深,寫得一手好字,也寫下諸多堪為絕妙的古體詩章,而如上述既類“打油”又像民謠的詩,當是稀罕一例。此時已是“九一八”事變之後二年。先生上太白山避暑消夏,心裏還沉懸著被倭寇掠占的東北山河,無論如何是難以如佛般安臥青山碧溪的。這首“打油”韻味的短詩,亮示給我一種情懷,既是軍人的,亦是詩家詞人的,我愈加不敢輕泛稱佛說道了。


    2005.7.23 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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