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擁有百年大樹的主人是一位智者袁又是一位熱心公眾利益的富於威望的老者袁他把村子裏的農民聯合起來袁組織了一個果農協會袁擴大宣傳袁統一包裝袁吸引來不少客商袁不用推車挑擔到城裏沿街串巷去叫賣袁城裏的果品商人開著汽車到村裏來收購遙 還有大批的城裏人結伴來摘杏買杏袁既體驗了自摘鮮杏的情趣袁也到山野裏怡悅性情遙 一位年輕幹部悄悄告訴噎噎


    藍田朋友老曾打電話來,說嶺上杏黃了,約我去摘杏吃杏。聽這話時,心裏已沁出酸水來,因為手頭事情太稠,一時難以確定成行與否,隻好把話說到活處。隔幾日,老曾又打電話來,杏熟正到洪期,過三幾日該清園了。我終於經不住記憶裏的大銀杏的誘惑,決定上嶺去,又有酸水沁出來,完全是生理反應。


    村子後背的崖坡上,東頭有一株粗大的銀杏樹,西頭也有一株。從杏兒在剛剛萎幹的杏花裏形成如小拇指大小,繡著一層茸茸細毛,我和夥伴就開始偷摘了,咬一口就酸得齜牙咧嘴睜不開眼睛,仍然還是要偷摘;在樹的女主人尖銳的叫罵聲中,迅即逃遁到坡溝裏隱蔽起來,嘻嘻哈哈品嚐那酸過醋精的小杏兒。到我成年後成為基層幹部,有年夏天到盛產杏子的一個村子去幫助收麥子,生產隊長曾領我到一棵最好的杏樹下,幾乎吃飽了肚子,實在忍不住這大銀杏清香綿甜味道的引誘,中午飯都免吃了。三十多年過去,留在味覺記憶裏的香味,再也沒有重得享用的機會。


    大清早起來,空氣都是燥熱的。城裏燥熱,家鄉的田野裏也燥熱,畢竟是夏天的征候了。汽車在我最熟悉不過也親近不過的灞河川道裏疾馳,滿眼撲來綠樹和綠草,以及剛剛割過麥子在陽光下閃閃泛著亮光的麥茬地,怎麽看都覺得舒服。這種舒悅是潛存在生命深層的每一根神經裏。除了父母和屋院,我睜開眼睛看到世間的第一道風景,就是割過麥子後留在土地上的麥茬子,被夏天的太陽曬得閃閃發亮,還有河川灌渠上一排排優雅傲然的白楊樹。幾十年裏年年都重新溫習反複觀賞這河川和嶺坡上的景致,鑄成一種永久的油畫在心靈深處,隻是近年間隔斷了。今日又觸及了,搞不清是眼前的景致融匯到心底,還是心底的那幅油畫鋪展到眼前的天和地之間,我卻是陶醉了。發亮的無邊際的麥茬和碧綠的白楊樹,引發的是久違的生命本能的舒悅。鄉情何止一杯酒所能比擬。


    車子拐上嶺坡通直的鄉間公路。在遇到第一個村子時又拐向西。村子裏一幢幢紅磚紅瓦的新房子,還有兩層小樓,迎麵的牆壁多用白色和橘紅色瓷片裝飾,在莊前屋後的椿樹槐樹桐樹和杏樹的綠蔭裏,看去煞是鮮豔煞是清爽。新房和小樓背後的黃土崖下,還遺存著一孔孔窯洞,那是不知多少輩人出出進進過的落生和終老的穴居式住宅。他們搬出窯洞住進新房小樓了,從昏暗的穴居遷入陽光敞亮的新居了。不過十多年的時間,河川和嶺坡上的農民,完成了一次曆史性的告別。


    車子向西走到一個闊大的河穀的東岸,在沿山路往北,滿眼都是綠樹,可以聞到杏子成熟時散發的香味了。這覺得有點眼熟,這應該是紅河穀,二十多年前我曾來過這裏,就在車子向北折拐的坡嘴上。那是杏花三月,我從自家門前的場塄上看到對麵嶺坡上一片白色的花雲,回家收拾了書桌,戴上草帽,趟過灞河,在小鎮上買了兩瓶啤酒,找到一條上嶺的小路走上去,已見熱力的太陽正對著後背,渾身有熱搔搔的感覺,走到這個坡嘴上,我被眼前闊大的溝壑迷住了。紅河穀入口處不過是一條小小的窄巴巴的山溝,上遊卻豁然展開一片偌大的穀地,被四周的山嶺環抱著,嶺坡上到處都是粉白的杏花,如同雲彩,隱隱可以看到隱藏在花雲之中的村莊裏的黑色屋瓦。我便坐在紅色粘土地上,麵對那層層疊疊的嶺坡環抱的穀地,吸著彌漫在溫熱的空氣裏的杏花的清香,席地而坐,打開了啤酒瓶。那是我最溫馨的一次春遊。我那時就想到這漫坡滿嶺杏黃的時節,再來嚐一回剛剛摘下的杏子,不料幾十年過去,到今天才成行了。我走進了盛產大銀杏的媧氏莊。


    媧氏莊在紅河穀延伸過來的穀地的南岸。媧氏莊以女媧名字得名的,現在無人能說得清是從哪朝哪代開始啟用這個村名的。村子的西北是開闊的穀地,四麵再大的暴風刮到這穀地時,都會減弱其暴力而溫柔起來,確屬一塊天成的風水寶地,七八千年前的女媧選擇這塊地盤,哺養她繁衍的和用泥土摶造的兒女是有道理的。這方嶺坡地帶整個都彌漫著人類始祖的美麗神話。下了穀底,上了對岸的嶺坡,一直向北走,不過三十裏地就是聞名天下的驪山下的秦始皇陵墓了,我現在摘杏的媧氏莊,是驪山南麓的邊緣,整個驪山渾然一體無所間斷。北邊的山頂上有“人祖廟”,是秦漢以前始建的女媧祠,每年農曆七月十五,四麵八方的鄉民都來朝拜,多為成年女性,依然向這位摶土繁衍了華夏民族的女神乞求一個大胖大壯的兒子。人們廣泛知曉驪山下楊貴妃沐浴的香池,也知道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丟失江山的典故,更知曉楊虎城和張學良在這兒扣蔣發動西安事變的故事,卻忽略了女媧氏在這方山地嶺坡上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的神話。我到女媧的村莊裏摘杏來了,我踩踏的村巷和坡地上的黃土小路,我走進的杏園裏的鬆軟的土地,肯定是這位老奶奶無數次奔走踩踏過了的。還有比這更幽遠更神秘的嶺坡嗎?


    得了山水地脈獨有的優勢,媧氏莊的大銀杏是口味最好的杏子,左右的或對麵嶺上坡下的村莊,不過三五裏或幾十裏,都是鋪天蓋地的杏林,為何媧氏莊的銀杏遠近傳出了名聲?據說還是土地和地下水的差異,還有光照的差別,再就是沾著女媧氏的神韻仙氣了。媧氏莊銀杏出名,不是商業宣傳的效應,而是早已名聲遠播,起碼在我小小年紀就聽說了,早已有口皆碑了。眼目所到之處,盡是大大小小的杏樹,嶺坡被層層疊疊的杏樹覆蓋著;屋院內外都是杏樹,金黃的杏子在綠葉裏顯露出來;牆外的杏樹把枝條伸進院子,院裏的杏樹的枝條又逸出牆頭來,枝條上都串結著半黃的和金黃了的杏子。


    走出村子,下一道坡坎,沿一條鋪滿青草的小徑走過,草木的清香和杏子的香味在微風裏迭過。小路上有男人和女人推著用大竹籠裝滿銀杏的獨輪車走過,汗涔涔的臉上堆滿真誠的笑,大聲爽氣地禮讓我和朋友吃杏。幾經轉彎,走到一棵大杏樹下,樹冠遮蓋了至少一分多地的山坡,樹幹已有空洞,枝葉卻依舊茂盛,壯氣而又精神,不顯一絲衰老氣象。老人說這棵杏樹已超過百年,記不清是哪代先人栽植的了。我相信他的話,兩人合抱的樹幹就擺在這裏。我驚訝的是這株杏樹依然著的活力。杏子已經黃了,熟了。主人頗為遺憾地說,他剛剛摘掉樹頂上的杏子,隻剩下中下部樹股樹枝上尚未熟透的杏子。杏子是從樹梢往下逐漸成熟的。我坐在杏樹下,濃密的樹葉遮擋著六月的陽光,一片讓人可以享受樹陰的涼爽。你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接受諸多的現代享受,也可以獲得前人想象不出的快意樂趣,卻難得這種原始的樹葉遮蓋下的一方陰涼兒的享受。遠處是不盡的群山嶺坡,眼前是隨著地勢起伏著的杏園裏的綠葉,坡坎上正競相開放著的野蘿卜野豆莢的白色和紫色的花,我坐在一棵百年大銀杏樹陰下,享受山野裏大太陽下的一種清涼,似乎回到我青壯年以前的天地裏的生活方式和歇息方式。我沒有拒絕現代文明生活的矯情,卻在重溫以往的那種生活形態裏除了苦澀,隻留下簡單的溫馨和單純。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山野裏的樹陰下獨坐和吸煙的那一份純淨到簡單的心境了。


    主人攀上一架梯子,從樹上摘下幾個杏子來。我接在手裏,憑感覺就知道它熟透了,通體金黃,輕輕掰開,就是鮮黃近紅的杏肉,略停片刻,凹心裏便沁出一汪杏汁來,用舌尖舔一點,那種清香的甜味真是無可形容,無可比擬,因為它是獨有的唯一的銀杏的香味,何況又是久負盛名的媧氏莊大銀杏。隻覺得清淩淩的蜜一樣的水汁,和著杏肉,入到口裏,已滲入到心肝脾髒裏去了。主人在驕傲地宣揚他的杏,幹淨無染,盡可以放心吃。我完全相信,杏樹無病蟲害,四季不灑任何化學成分的藥物。況且這嶺坡山窪,沒有一家工廠,不見任何有害氣體和煤煙,甚至連塵土也很難飛揚。我貪婪地連續吃著,大約把多年以來的虧欠一次性補償了。


    這位擁有百年大樹的主人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熱心公眾利益的富於威望的老者,他把村子裏的農民聯合起來,組織了一個果農協會,擴大宣傳,統一包裝,吸引來不少客商,不用推車挑擔到城裏沿街串巷去叫賣,城裏的果品商人開著汽車到村裏來收購。還有大批的城裏人結伴來摘杏買杏,既體驗了自摘鮮杏的情趣,也到山野裏怡悅性情。一位年輕幹部悄悄告訴我,經過挑選分類,再經過印刷精美的盒子包裝,銀杏的價值成倍提升,村民自然高興了。華胥鎮政府幾年來在嶺坡地帶搞銀杏基地建設,媧氏莊銀杏已打出名聲,農民見著實惠,僅留一點土地種植糧食作物作為自食,絕大多數土地都栽植大銀杏樹了。據說他們近年來一畝地杏樹的收入,抵得上十畝麥子的價值。真應了鄉村自古就流傳著的諺語:一畝園,十畝田。媧氏莊和嶺上的鄉民,真沒料想到指靠杏子可以過上舒坦的日子了。


    朋友老曾約我明年再來。


    我便玩笑說,我明年到嶺上來種植杏園,你幫我物色一塊好地。把寫作重置於業餘。


    2006.6.30 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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