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識李成海是近年間的事。他的字寫得好,影響頗大,聲名遠揚,不光書法界已成公論,連我這種與書壇稍遠的人都聞知在心了。及至有幸相遇相識,才知成海不僅字寫得好,人也好,率性而坦誠,不像人們想象的某些古典書家或文質彬彬目不斜視,或據一技之長桀驁不馴視其餘如糞土。他的衣著與常人亦無奇異,很難從頭飾衣著上看出書法家的風度來;他的行為舉止盡管有他的習性區別於旁人,卻仍然歸屬普通人的大路行為,無特別講究無特殊動作更無怪僻舉止;他甚至更像一個社會公眾型職業的普通人。這是我初見時的印象,再見和三見以及多回聚首之後,不僅沒有改變初見的印象,而是加深著這種印象。我為什麽要反複說這個印象?因為我和普通人一樣心存一種經驗,畫畫的寫字的作文章的名聲弄大了的和正在弄大的人,都有不同凡人的風度很富於個性,讓人一眼就可以搶到而且過目不忘。依這種經驗看李成海,頗覺失望,竟是一個外表舉止上毫無搶眼特點的人。我卻又反過來想了,外表舉止看去沒有特殊搶眼之處的書法家,恰好就是書法家李成海的特點,這叫做難得普通。一個在漢字書法達到很高境界取得令人欽佩成就的人,在生活中完全是一種平民的普通姿態,在今天這個美好又顯著某些雜碎的世相裏,確屬難得。


    李成海是一位來自平民階層的書法家。門第裏沒有書香,沒有祖業,甚至在這個寬大無邊的社會階層裏,李成海也是更為不幸的一個。他七歲喪父,人在這個年齡區段裏理應享有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倚賴之柱傾塌了。麵對生活,他無可選擇,隻有承受和承擔。過早承受生活的艱難過早承擔生活重擔,很容易在終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柴米油鹽的局促裏消磨了進取的銳氣和恒心,況且誰都知道他所處的“階級鬥爭”年代的非常時月裏的人為災難。我驚訝和欽佩的一點就在於此,生活不僅沒有把他壓垮,沒有把他消磨到平庸,反而是出脫為一個精神和心理都很健康的書法家,真是一個奇跡。


    我感興趣的是,既沒有書香熏染引誘,又遭逢到柱傾屋塌般的家庭災難,李成海怎麽對用毛筆寫字發生興趣,以至到癡迷不改的程度呢?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中國的小學和中學裏基本廢棄了傳統的毛筆和硯台,而是方便耐用也更實用的鉛筆和鋼筆了。況且,那時候的社會生活裏,單靠寫毛筆字是既找不到工作也討不到生活的,寫字掙錢即今日所美言的潤筆費,如同上古神話。那麽李成海為什麽拿起毛筆就歇不下來呢?我就隻有一個解釋,興趣驅使。


    人後來所從事的社會職業,除了無可奈何或鬼使神差的種種因素外,主要是興趣決定著對萬千種事項的選擇。畫家畫畫作家著作建築學家設計建築收藏家搜尋古董,以及鬥蛐蛐放鴿子,都是天性使然,難得改易。所謂天性,就是與生俱來的潛存於生理生命肌體裏的某種興趣傾向。再進一步從物質層麵上說,就是各人都有一根對某種事項尤為敏感的神經;這根先天生成的神經,決定著一個人後天興趣選擇的傾向;這根神經不萎縮不枯死,它就對某種事項永遠敏感,就驅使這個人對某個事項的興趣不衰不煩。這樣我就可以解釋前述設置的種種現象,這樣也就可以解釋李成海在沒有任何家庭的和社會的誘導因素的環境裏,為什麽從少小年紀選擇了毛筆和硯台,而且終生都樂在其中,而且把毛筆字寫到可以獨立於書法之林的不凡氣象了。應該感謝父母(即天)給予他對硯台和毛筆構成的墨香尤為敏感的天性。


    他在社會底層做著沉重的體力勞動,掙取他和家人生存必需的物質;他承受著驟晴驟陰難估難卜的多事之秋年月裏的社會壓力,卻能把自己的眼睛和神經專注於一塊塊碑石、一頁頁古帖、沉寂幽冷的大家先賢的漢字,把全部用心傾注到手裏的毛筆和一張張仿紙上,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年複一年,練著指掌間的基本功夫,體悟著曆代諸家的玄妙和內韻,終於出脫為書界一家了,修行成“佛”了。須知他把一切工餘時間癡迷在筆墨紙硯之中的頗為漫長的生命曆程時段,正是中國書法最為暗淡無光的時期,不僅無名無利可言,而且隨時都有可能以種種借口橫遭批判的災禍發生。李成海依然堅持不輟,可見醉心於書法的興致,具有某種凜然的藐視的力量。我在這裏得到的又一個啟示,即作為藝術創造的書法,基本功的不可超越,不可輕易繞開跳過,不可能有輕鬆的捷徑通向獨立創造的境地。成海在基本功夫上的紮實程度,是有口皆碑的,也是他終成大家的成功秘訣。後天的誠實到癡迷的基本功的修煉,才使先天的那根神經那份天性得到健康的發展,得到充分的發揮,得到最大乃至超常的創造能量的釋放,創造出令人驚奇的藝術風景。在這一點上常常能見到相反的現象,耐不得寂寞下不了功夫急於出名圖利,終究也成不了氣候,反倒把先天的那份天性浪費了。這與文學以及其他藝術創造相同,都循著一個基本的規律。


    成海最重要的一點,沒有停留在臨摹效仿前人的筆畫結構之中,而是從紮實的基礎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突破,終於形成屬於自己的書法。我以為這才是最重要最關鍵也是最致命之點。說最致命,在於有如蠶的羽化,有如水到汽的飛升。吃著桑葉的蠶和湧動的水,還是在常態下運動,隻有羽化成蛾蒸騰為汽,才會進入創造的自由狀態,才能隨心所欲地進行藝術創造,才能創造出既不同於先賢大家也不類似同輩人的獨立風姿的藝術景觀。李成海已經達到這種自由創造的境界。


    抵達自由創造境界,至為關鍵的一點在靈性。人們常說悟性。如果再進一步追問,靠什麽完成悟的過程?或者說憑什麽才能有所悟?靠靈性。靈性可以有兩方麵的內涵,一是本文前述的那種天性,即對墨汁筆硯敏感的神經,長期演練、揣摸、吸納,不斷強化不斷得到壯大,愈來愈敏銳。再就是後天積累的學養,不單是書法知識,政治的、哲學的、曆史的諸多人文知識的裝備;還有個人的生活經曆和生活體驗,形成對社會對人生對曆史對現實的基本態度和姿態;以及個性氣質,綜合為一個人的氣質和素質,都決定著那個靈性的大與小、輕與重的質量,也決定著所謂悟性的質量和結果,自然就決定著藝術創造的境界了。李成海無疑完成了對先天性智慧的珍惜,也完成了後天諸項學養和修養的充分裝備,才使他的靈性得到充分的超常的發揮,才造就了他在書法藝術上的羽化和飛升,才創造出令人欣羨的書法作品。


    正爐火純青。正自由自如。可待有驚世之筆墨飛揚。


    2004.4.22 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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