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和中秋雙重喜慶祥和的假日期間,在迎客送友敘舊說今的間隙裏,斷斷續續讀完了由陝西一批知名作家和油田作家赴長慶油田采風所寫的報告文學作品,著實令我激動不已,甚至衝擊著、改變著節假日裏常有的輕鬆慵懶的情緒,不斷陷入油田建設者那種發自地球深處的偉力和激情之中,漲潮般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亢奮與感動。有關石油的有限卻也珍貴的記憶又鮮活地呈現出來。


    剛剛交上上世紀80年代,我還在古人折柳送別的灞河橋頭的文化館時,有幸受邀到長慶油田去,從西安到慶陽整整走了一天,小麵包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到上燈時分才到達油田總部。我第一次看見了在玉米叢中,在塬坡半崖上,如磕頭蟲般機械運動著的采油機。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一組石雕般的畫麵,在一條河川左首陡直的塬坡上,劈出一方平台,一架掘井機械豎立到高空,馬達發出震天撼地的轟鳴,兩個小夥子手握鋼鉗,專心致誌地操縱控製著嘩嘩嘩轉動的鑽杆,飛濺的黃泥漿把他們的工作服塗成泥糊服了。幾步遠的電機旁,一個戴著安全帽穿著粗糙質地工裝的年輕姑娘,滿身都沾著黑色的機油油汙,俊俏的臉蛋上也抹著黑色的油彩,和我說話時,有一份靦腆的羞澀,更透著一種勞動的自信。一位青年女工正挑著兩隻竹籠從塬坡下走上來,把午飯給他們送上鑽井台。沒有清水洗手洗臉。他們快活香甜地吃起來。這個荒野塬坡上的圖景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裏,甚至影響到我對後來疊影般變化著的生活世相的判斷和趨避的選擇。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又一次應邀趕赴甘肅慶陽的長慶油田,想再一次吸納活躍在荒原野川裏的石油人的豪壯之氣,以充實自己的底氣;我想再看看長慶油田新的發展規模和新的氣象,感受生活激流的流向和潮湧的力度,以蕩滌積鬱於腦際胸間的麻木和廢氣,保持對生活現象感應的敏銳和辨識的眼力;我也想重登那方半坡上的鑽井平台,再訪那兩個濺滿黃泥的小夥子和那位滿身油汙的姑娘,卻因不知姓名無從查找,不知轉移到哪一方鑽井平台上去了。這回去慶陽油田的作家都是在文壇耀眼的人物。評論家雷達,作家張賢亮,詩人雷抒雁,等等。他們在油田的幾天裏,一個個都顯得亢奮異常。我便驗證了我的感動是正常人的感動,由此推想到任何從事尊嚴勞動的人,在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無私奉獻的石油工人之中,都會發生心靈感應和精神交流的。


    到21世紀初,我仍然抵不住石油的誘惑,又隨中國作家采風團到柴達木油田去了。比之隴東的荒原野川,柴達木屬一塊生命絕地。去柴達木的路上,我看到連一隻蠓蟲蚊蠅都難以生存的千裏赤裸的絕殺的荒涼,辨認著新中國第一支石油勘探隊曾經挖坑過夜的沙漠,自然早被風沙掩埋得不見一絲痕跡。他們徒步踩過的沙丘,現在鋪展著一條通向天際的高等級公路。我在柴達木第一口新中國打出的油井紀念碑前,和正在施工著的年輕的繼任者留一張影,任著想象展開當年打成這口具有奠基意義的第一口油井時工人們狂歡的景象,他們確鑿是一群尚來不及換下軍裝的解放軍戰士。50多年過去了,這裏的石油不僅沒有采幹掘盡,反而提升著年開采量;幾乎寸草不生的赤褐色的山峁溝梁裏,一架架抽油機晝夜不停地默默地運轉著。就在這塊紀念碑前,一個年輕的油田工人拿來一張白紙,讓我為他們自辦的一份文學刊物題寫刊名。文學的激情和夢幻與石油創業者的激情和理想,在荒無人煙的生命絕地一樣澎湃著蓬勃著。


    我在閱讀《共和國的脊梁》這部大型報告文學集的過程中,不僅勾起對油田的粗略卻又鮮活的記憶,竟然還有一種始料不及甚至令人驚詫的發現,作家中那些我自以為熟識的年長或年輕的朋友,全都變出一副陌生的麵孔,陌生的聲音,陌生的色調了。自然,這是指他們的文字,他們留給我閱讀印記裏作為風格標誌的文字,其色彩其聲調其麵孔,全都呈現出新鮮的陌生。


    王觀勝雖是關中腹地人,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天山、草原、戈壁灘的生活體驗。我作為他近在咫尺的讀者,他的影響頗大的小說集《放馬天山》,以及由此發軔後的一係列小說創作,早已給我一種相對穩定也相當突顯的敘述風格,簡約,凝練。曾經活躍在天山、戈壁和草原的西部硬漢,其小說的人物對話,是那種能蹭破耳膜的個性化語言,作家主體敘述也是摻和著鋼筋碎石富於彈性和硬度的混凝式語言,給人一種刀削斧砍般冷凜的語言線條。然而,在本次敘寫石油人劉仲敕的人生軌跡時,卻是縱情的暢朗,幾乎可以感覺到被激情催發而噴湧出來的文字,似乎還冒著被書寫者專注的眼神和熱汗的氣息,在稿紙上閃亮,跳彈。於是我看到了寧夏最貧困地區的一位鄉村少年,刻苦學習掌握技術,廣泛閱讀開闊眼界,確立起自己的人生坐標,進入油田便開始了富於創造精神的勞動,勤奮敬業是基礎性規則,連續不斷的開拓性建樹,把一個人的能量發揮到超常出色的層麵,成為石油戰線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的中堅和脊梁。鶴坪是以《大窯門》躍上文壇的。這部長篇小說和他後來寫老西安的中短篇小說,把古城西安大街小巷闊宅貧窯裏沉積的陳年舊事,逸事趣聞,興衰迭變,寫得淋漓盡致,我曾留下深刻印象,姑且不論。單是語言,寫足寫盡了古城方言深蘊的韻味,而且不露做作和賣弄痕跡,既卓立於偏重方言寫作的諸多文本之上,也使他寫古長安生活的小說獨呈一色,獨秀一枝。這個極盡老長安古調獨彈的鶴坪,在沙漠的油田裏奔走的時候,也變出一腔熱情洋溢的文字來,老辣而又自由的坊間小說語言的色調已了無痕跡。“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個新嫁娘站在高高井架下的情景。這是人類最為壯美的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應該叫《崇高》。”如果不看文章署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是鶴坪的文字。鶴坪以這種飽滿的詩性語言,寫了一組五個油田人物速寫,把這些最可敬重的人的閃光精神揭示出來,令人感動。劉謙本來就是一位思維敏捷文字也暢達的作家,在接觸到油田人的時候,那素有的激情就更趨高漲了。我曾經在他寫青藏鐵路的長篇報告文學裏,領略過他激昂的情懷,這回在他的《為祖國找石油的年輕人》裏,更充分感受到一個向來敢於麵對生活關注現實發展的作家,一個嚴峻而又敏銳的思想者,對生活的建設者那種出自內心的由衷的欽敬和傾慕,這也許是一個年輕作家最可珍貴的情懷。還有以寫報告文學成名的女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冷夢,還有謙於言而熱於心、卓有建樹的小說家京夫,女作家劉風梅、張豔茜,報告文學高手鍾平、馮天海、霍竹山,知名記者方越、馬師雄等,他們在踏進沙漠荒野,在麵對一個個活生生的油田人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以最鮮活最富詩性的語言,抒發他們的理性認知和感性激情。


    我便想到,作家的語言方式和敘述形態,不單是單純的個性執意的追求;即使執意於某種方式的追求,如果不顧及時空環境,不考慮書寫對象的氣質和心性,就會形成那種不可思議的乖戾文字。我從這些早已以個性化文字突顯文壇的作家寫石油人的文章裏,確切感知到作家描寫或敘述文字的色調,首先當以描寫對象和時空環境為基準,作出最適宜的變化和最恰當的選擇,尋找到一種最貼切的敘述方式,不僅適宜表述對象,也適宜把自己一腔感動性體驗傾瀉出來,就完成一次新的語言探索和創新了。這樣,我便看到,這些早已個性化語言的作家,在麵對那些石油人的時候,即使都呈現出來共同的激情,詩性的語言,卻依然顯示著各自的獨立性差異。


    在這裏,我還要提到《共和國的脊梁》中“來自長慶油田作家的報告”一卷裏的文章。這一卷大約有二十多位作家的作品。


    以第廣龍為首的這些油田青年作家,個個生龍活虎,熱情飽滿。他們不僅活躍於長慶油田公司,無疑也是整個石油文學戰線不可忽視的生力軍和輕騎兵。他們中的一些作者,如第廣龍同誌,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已經是活躍於全國詩壇的青年詩人了。他有多部詩集出版,並多次獲得石油文學大獎,產生了廣泛影響。他同時還是多麵手,寫詩、寫散文、寫紀實性作品和短平快的通訊報道,在緊張的本職工作之餘,多年堅持勤奮寫作,筆耕不輟。


    還有一些更年輕的名字:彭旭峰、李偉、胡玉珍、劉寧、李亞玲、郝朋朋等,恕我不能一一列舉。他(她)們在長慶油田公司的工作、崗位、角色,各自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的命運都與“長慶油田”的發展壯大息息相關,“油田”的昨天和今天,是他們生命和生活中的主要內容。所以寫“油田”他們最有資格,最有發言權,不需要像專業作家那樣去“深入”生活,他們就置身於火熱的油田生活之中。你讀他們的作品,或長或短,或深重或靈動,但篇篇都充滿石油人的真誠和豪情。


    聽說,長慶油田公司王道富總經理非常看重他們的作家,非常重視公司的企業文化。在這本文集中,收入長慶油田作家的作品,還是他親自建議的。與被采訪單位作者的合作,這對我們也是第一次,帶有創新意義。希望以後專業與業餘,文學與企業有更多的合作與交流。


    我至今記得一個曆史性的細節。上世紀60年代初,我剛剛在一個兩人執教的鄉村小學當教師,還處於“三年經濟困難”的陰影之中。有一天,被通知到區上聽大報告,半公開地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大慶油田成功了。“打破了‘帝修反’的封鎖”。“把貧油國的帽子扔到大西洋裏了”。這是我至今都記得的當年的報告語言。我那時就記住了一個英雄的名字“王鐵人”。我對石油的理解就是從那時和國家及民族的自尊連到一起的;我那時還無法把石油和個人生活牽扯起來。現在,做飯和取暖都依賴這些作家朋友傾情歌頌的長慶油田無名英雄的勞動成果了。


    這是一部述寫生活建設者和財富創造者的書。書中的人物或許名不見經傳,卻默默地勞動著創造著,以他們的智慧和他們的赤誠,當之無愧地成為當代中國的脊梁。


    2006.10.15 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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