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真要跟我離婚……是不是因為…我沒有給你生一個孩子?”鄭美盈全身抖動地更厲害了,艱難地撐著桌子,從喉嚨裏斷斷續續擠出這些話。


    “我慶幸我們沒有孩子。”裴勁鬆冷漠地說了這句話,頭也不回往樓梯上走去。


    突然,他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是什麽重物倒地的聲音,心想一定又是鄭美盈發脾氣推倒家具,他沒有回頭,繼續邁開步子上樓。


    “啊——”保姆的尖叫聲,讓他不得不回頭看看。


    天啦!是鄭美盈歪身倒地,身體還在不停地抽搐,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像個死人。


    裴勁鬆飛快奔過去,一把抱起鄭美盈,嘴裏大叫:“快叫司機把車開過來!”保姆應聲出去叫司機。裴勁鬆抱著鄭美盈上了車,飛快向醫院開過去。


    裴勁鬆坐在醫院急救室外麵的長凳上,滿臉疲憊與焦慮,他取下眼鏡,用手壓著自己的額頭,這樣的折磨讓他感覺頭都快炸了。鄭美盈就像一個緊箍咒,從他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在無聲無息中被緊緊箍著。不管是她當年柔情蜜意的糾纏,還是後來山洪暴發般的暴戾,到最後變成日漸僵硬的軀體,一次次在死亡邊沿的掙紮,都將他緊緊地束縛著,透不過氣來,越是想掙脫掉,越是箍得更緊。就像《西遊記》裏的孫悟空,雖然明辨是非,分清善惡,可是在糊塗的師傅唐僧麵前,在那魔一樣的緊箍咒的束縛下,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裴勁鬆太累了,堅持了二十多年,忍耐了二十多年,如果不是那個天使一樣的小生命帶給他無限的希望,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維持多久。


    鄭美盈是上天專門為他設置的緊箍咒,將他鎖得緊緊的。當他得知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希望也被這個喜怒無常的女人傷害,他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徹底擺脫這個附在他身上的魔咒。可是,她真的是個魔咒,殘缺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自己還有什麽理由拋下她,讓她無親無故孤單地麵對最後的人生路。怎麽能忍心……畢竟是對他付出過真愛的女人……


    鄭美盈被醫生推出搶救室,進了icu重症監護室。裴勁鬆隔著玻璃窗守在外麵,看著滿身插管的鄭美盈,生命在一點一點的耗盡,他心裏又覺得不忍。


    專門負責鄭美盈病情研究和治療的陳醫生是個留美博士,在這方麵還在進行潛心鑽研。他告訴裴勁鬆,這種病的發病原因隻和基因有關,每個人發病的時間都不一樣,有的人五六十歲才開始發病,有的人二三十歲就開始了,目前還沒有特效的治療方法,隻能將重點放在預防上。這個病發展緩慢,隻要注意護理,放鬆心情,可維持十幾年生命。但是強大的精神刺激,會導致病情加重,發病加速。


    icu重症監護室有專人護理,為防止外界感染,連探視時間也隻能在規定時間短暫探視。保姆和司機都勸裴勁鬆回家休息,裴勁鬆卻固執地守在監護室外,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給秘書打了個電話,交代了公司的一些事情。


    然後,他撥通了方建民的手機。


    “建民,是我。”裴勁鬆低沉的聲音傳進話筒。


    電話那頭的方建民像突然被火燒了一樣,從辦公室的椅子上跳了起來,緊張得趕緊避開辦公室的同事,走到辦公室外麵走廊的盡頭,一個沒人打擾的安靜之處,才放開嗓音問道:“你怎麽給我打電話?不是說好了少聯係嗎?”


    “建民,小婉這邊發生了一些事,我現在很焦急,實在沒想到更好的辦法,隻有先向你打聽。”裴勁鬆的聲音像哽在喉嚨裏,很艱難地說出這些話。


    “我已經知道了,”方建民歎口氣繼續說道:“我早說過,你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就讓她跟著我們過普普通通的日子,平淡但是開心就好。她性格很脆弱,一旦知道你那些事,說不定……說不定會想不開的,高考沒考上大學,這孩子就差點想不開。勁鬆,你說……叫我怎麽說你……好好的,非要把她卷進你那些圈子裏去……哎……”最後又是以歎氣結尾。


    “我很想離婚,跟小婉一起過普通的生活,可是……鄭美盈的日子不多了,作為一個男人,我有責任陪著她走完最後的路。但是……我很擔心小婉現在的情況……”裴勁鬆的聲音裏充滿了憂慮。


    “勁鬆,我們多年的好兄弟,你就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去打擾小婉,她經受不起任何打擊。”方建民說著竟劇烈地咳嗽起來,過來一會兒,恢複了,他才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她現在的情況,我可以告訴你,她換了份工作,手機也弄丟了,但是現在過得很好,平平靜靜的,沒有任何危險,你就放心吧。小婉是個好強的孩子,她很想幹出一番成績,就讓她在自己的圈子裏去闖闖吧。隻要你不再出現,她就會很平靜很安全。”說完這些話,方建民又覺得嗓子癢,咳嗽起來。


    裴勁鬆沉默了良久,才開口說道:“好吧,既然你知道小婉的情況,我也放心了。建民,你是我永遠的好兄弟,這份情誼,我會永遠記住的。”


    方建民聽他說得傷感,又難受得咳起來。


    電話掛了,這邊的方建民卻不能迅速平靜下來。他離開辦公樓,走到廠裏茂密的林蔭道上,找了根石凳坐下。從兜裏拿出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喉嚨裏慢慢品味,再從鼻腔和口腔一點點吐出白色的煙霧。


    突然,一陣強烈的刺癢又激起他劇烈的咳嗽,他停止吸煙,讓自己的咳嗽減緩,看著路邊一棵棵參天的香樟樹粗壯的樹幹上伸展出纖細的分枝,聯想到纖弱的女兒需要他這棵大樹的庇護。


    思緒回到二十多年前,方建民到部隊服役時,認識了同年參軍入伍的裴勁鬆。裴勁鬆很有才氣,頭腦靈活,在部隊裏開展的各種文娛活動中,總是風頭最盛,還考上了部隊藝術學習班學習美編。方建民反應較慢,經常在各項訓練中拉班裏的後腿,常遭受小班長的欺負。裴勁鬆和方建民都是屬於不愛惹事的性格,倆人很快成了相談甚歡的好朋友,一同訓練,一同站崗,一同在西北風沙的磨練中成長。有一次,部隊在森林裏作野外生存體能訓練,方建民因為動作慢掉隊,在森林裏迷路走失,是裴勁鬆不顧危險,跑回去尋找他,和他一起披荊斬棘,風餐露宿,並機智地找到了出路。當兩個人一起走出森林時,悲喜交加,患難見真情,方建民和裴勁鬆成了生死之交。


    後來,倆人複原回到各自的家鄉。方建民在江陽城的電子廠裏當了一名工人,後經過努力成了一名技術員。裴勁鬆在家鄉小縣城的一個小廠裏上班,懷才不遇,心有不甘,乘著改革春風下海了。倆人雖然各奔東西,但深厚的友誼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一直保持著聯係。


    十九年前,方建民去濱海市出差拜訪裴勁鬆時,裴勁鬆正在遭受人生巨大的考驗。無可奈何之下,裴勁鬆將不到兩歲的女兒交托給方建民,正巧方建民的妻子曹燕沒有生育能力,方建民欣然接受,即刻將孩子帶回了江陽城。那個孩子就是方婉。


    方建民收養方婉,既是為了與裴勁鬆的交情,也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他沒有孩子,隻有把方婉當成唯一的希望。既然裴勁鬆沒有辦法照顧女兒,那就讓方婉永遠成為他方建民的女兒。他不想看到方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回到裴勁鬆的身邊;不想看到自己這麽多年的辛勤培養,到頭來就變成了一點點的回憶。所以,他一直沒有對方婉說實情,想將這個孩子的身世永遠埋藏在心裏,讓她永遠隻做自己的女兒。


    想到這兒,方建民心裏爽朗多了,女兒甜美的笑容出現在腦海裏,他要讓這個笑容永遠隻屬於自己。


    但這樣的私心也會帶給他痛苦,對一起經曆生死的戰友,這樣的做法,似乎是奪走親情,似乎是違背道德的。


    方建民在矛盾中煎熬著,不想女兒變成別人的女兒,又不能對不起生死之交的戰友……痛苦常常會駐紮在身體裏,令某個器官不暢,他的喉嚨又開始刺癢難受,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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