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勺和沈勇晃晃悠悠出了衙門,一路打聽,終於知道那張文海秀才住在東巷府南城老弄裏頭的梁園。那是以前他師父的宅子,據說張文海從小便失了爹娘,是梁夫子將他養大的,兩人情同父子。正巧梁老夫子又無子女,因此兩人一直相依為命地住著,感情深厚。


    “梁老夫子死了,那張秀才一定很傷心。”方一勺對沈勇道,“所以才每日借酒消愁了吧。”


    “誰讓他自個兒不爭氣了。”沈勇不屑地道,“那窯姐是有多好?要搞得如此天翻地覆?就算是真心愛上了,做男人好歹有些擔當吧。大錯鑄成了才來後悔有什麽用,所以說酸臭書生都這個德行,優柔寡斷。”


    方一勺含笑看他,道,“相公,有些事情很難說呀,每個人處境不一樣。”


    沈勇聳聳肩,反正他不太待見那樣的,做事情拖泥帶水,到後來連累一堆人跟著受苦。


    兩人在老弄裏轉了好幾個圈兒,終於是找到那隱在巷子深處的“梁園”


    這房子老了,黑色的木門,上頭一塊頗有些書香之氣的小匾額,黑底白字,寫著“梁園”。屋簷下麵,掛著一盞白色的紙燈籠,上麵無字,連個“奠”字都沒有,卻有些說不出的淒涼在裏頭。


    沈勇和方一勺對視了一眼,都無奈搖頭,方一勺接過沈勇手上的食盒,沈勇走上那三級石頭台階,扣動門環。


    “啪啪”兩聲後,門內無人作答。


    又敲了一陣子,“吱呀”一聲,隔壁的一戶人家將窗戶打開,有個半大不小的丫頭探出頭來,問,“你們找梁夫子麽?前不久過世了。”


    “哦,我們找張秀才。”方一勺道。


    “找那狼心狗肺的作甚?”那姑娘一臉不待見,便要關窗戶。


    沈勇趕緊攔住,道.“姑娘等等,我是梁夫子的學生,聽說師父他老人家去了,所以想找這秀才討個說法。”


    “哦……”那丫頭又將窗戶打開了,看了看沈勇和方一勺,歎了口氣,“你們若是找他算賬,也便拉倒吧,自從夫子去了,那秀才也不知道挨過多少頓打了,每次打他,他不過傻笑而已,還說打得好,後來大家都當他瘋了,也不再為難他。”


    沈勇和方一勺暗自皺眉,這書生有些可憐。


    “那他可在梁園裏頭?”沈勇問。


    “在的,估計是喝醉了吧。”丫頭道,“你們就算敲門到半夜,他也未必會醒來開門,估計要等到他再去買酒,才會出門。”


    “他不吃飯的麽?”方一勺忍不住問。


    “吃什麽飯呀,他那就是作死呢。”丫頭搖搖頭,這時候,就聽她身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妮子,和誰說話呢?”


    “奶奶。”小丫頭回頭去,沈勇和方一勺就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走了過來。


    “他們找張秀才呢。”小丫頭扶那老太太。


    老太太看了看沈勇,有些擔心地道,“你們別打他了,他是好人。”


    沈勇和方一勺都鬆了口氣,這世上還有一人說這秀才是好人的。


    “老人家,我們不打他,就找他問問話。”沈勇道,“我想知道,梁夫子怎麽死的。”


    “唉……梁夫子也不知道為何就看不開了呢。”老太太搖搖頭,“我之前與他聊,他都說他已經想開,不就是愛上個窯姐麽,也不是大過錯,孩子還是好的……可第二日便自盡了,害得那孩兒如今瘋瘋癲癲。”


    “啊?”沈勇一愣,問,“老人家,你是說……梁夫子已經想通?就是說他不反對張秀才娶那窯姐兒?”


    “嗯。”老太太點點頭,“我與夫子有時候會在院子裏坐坐,說說閑話,他雖然對文海甚是嚴厲,但是也疼愛得厲害。再說了,誰還沒年輕過啊,感情這種事情,可不是一張嘴能說得清楚的。梁夫子之所以反對,是怕文海以後後悔,但這孩子既然自己想清楚了……那就隨他去唄,兒孫自有兒孫福麽,這可是夫子跟我說的原話,可誰知第二日便死了呢?”


    沈勇和方一勺心中打鼓,這有些蹊蹺啊。


    “老人家,那窯姐兒呢?”方一勺問,“後來她如何了?”


    “哦……我聽說,那窯姐兒叫鸞兒,知道了張秀才這事情後,內疚外加受不了這千夫所指,後來便想不開投河了。”


    “也死啦?”沈勇吃驚不已。


    “這倒是沒有,據說讓人救活了。”老太太歎了口氣,道,“不過她也無心了,張秀才本來都已經準備好了給她贖身的銀子,還是將她贖了出來,後來那鸞兒上了長樂庵了。”


    “做姑子去了啊?”沈勇皺眉,“頭發剃了?”


    方一勺看他,心裏也有些無奈,沈勇有時候想事情和別人都不太一樣。


    “嗯……”老太太搖搖頭,“這個……不知道了,不過秀才和她,都再沒見過麵了吧。”


    “怎麽會這樣呢,本來其實也是一段姻緣的。”方一勺自言自語。


    “我見過那鸞兒,可漂亮了。”這時候,那小丫頭突然小聲道,“聲音也好聽,她在梁園裏頭彈過琴,唱個小曲兒,嗓子和黃鸝鳥似的,難怪張秀才喜歡了。”


    “她來過梁園?”沈勇有些意外,“也就是見過梁夫子?”


    “見過!”小丫頭小聲道,“所以說她狐媚子呢,見了一麵,連老夫子都暈乎乎就答應她和秀才的親事了……哎呀。”


    丫頭話沒說完,耳朵就給旁邊的老太太掐住了,嗔怪道,“叫你學人家說嘴!”


    “哎呀,不敢了奶奶……”小丫頭趕緊求饒。


    沈勇和方一勺問得了,方一勺又給了那丫頭一些蛋卷兒吃,丫頭道了謝,便關窗和奶奶一同去後頭了。


    回到了梁園的門口,沈勇和方一勺站在門口琢磨了起來。


    沈勇雙手抱著胳膊,摸著下巴問,“娘子,可疑不?”


    “嗯。”方一勺點頭,“說不通!”


    “可不是,既然已經答應了,為何又一聲不吭地就自盡了?”沈勇想了想,又道,“對了,那天小結巴打聽來說,那書生也是,他去賣掉的地契,隻是他家幾畝坡田的地契。這書生家裏宅子都兩三套呢,不是個窮困人家,據說媳婦兒精明強幹得很!而且書生念書不錯,已然在米鋪謀得了賬房先生的職位,月錢好些呢,比種地好不知道多少。”


    “嗯……”方一勺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道,“不成!這事情非得查清楚不可。”說著,提了提裙子。


    “娘子……你幹嘛?”沈勇有些不解地看方一勺,就見她將食盒往自己手裏一塞,然後退後幾步,往前衝,抬腳就踹門!


    “嘭”的一聲。這木頭門被生生踹開了,梁園的門大敞。


    沈勇在一旁愣了半天,不由感歎,“那人參烏骨雞真厲害!”


    門打開後,兩人往裏一望,發現裏頭並非兩人想象之中的那般淩亂不堪。


    沈勇和方一勺走了進去,就見院子裏兩棵大泡桐,一棵白一棵紫,落了一地白紫相間的花朵兒。


    在院子的東麵靠牆角之處,有一座墳。


    沈勇和方一勺都忍不住皺眉……哪兒有墳做在生宅裏頭的,多晦氣啊?這秀才瘋了不成呀。


    “是梁夫子的墳啊。”方一勺看了看碑文,對沈勇道。


    沈勇點頭,此時,就聽到“嘎吱”一聲,房門打開的聲音傳來。


    沈勇和方一勺都轉臉,就見房門口,張秀才睜大了眼睛一臉茫然地看著兩人。


    沈勇微微眯起眼睛——果然沒醉死啊!這人呀,越是想不通想要買醉的時候,越是喝不醉!


    “你們……”張秀才不解地看著兩人,方一勺道,“我們有些事情要問你。”


    張秀才看了看自家的大門,一扇木門被踹得都歪了,心說……這兩人,莫非是強人不成?


    “問什麽?”張秀才打開門,走了出來。


    沈勇和方一勺這才注意到,這秀才,瘦得都脫相了,本來年紀真是不大的,隻是蓄起了胡須,看起來虛長了好些歲數。


    “關於梁夫子的死。”沈勇話沒說完,那秀才就道,“我氣死的,你是夫子什麽人?”


    “哦……”沈勇道,“他以前教過我幾日……”


    “要殺要剮隨便吧。”張秀才也不多話。


    方一勺趕緊擺手,道,“不是呀,你別急,聽我們把話說完。”


    秀才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在出神還是真的在聽他們說話。


    “唉,坐下說話。”沈勇邊招呼秀才,邊拉著方一勺到院中的石頭凳子上坐,怕石頭涼,還特意自己先坐了一會兒,再讓讓一勺坐。


    秀才雖然心不在焉,但眼神還是活的,看在了眼裏,低垂著雙目走到桌邊坐下,不做聲。


    沈勇也坐在了他的對麵,問,“你聽說昨天城裏頭,一個書生為了給煙翠樓的姑娘贖身,氣死了他娘的事情麽”?


    秀才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隨即苦笑,“還有比我更不是東西的人呢?”


    “不止他一個,據說還有幾個人因為要給煙翠樓姑娘贖身,氣死了長輩的。”沈勇接著道。


    秀才微微一滯,長歎一聲。


    “可是那書生的娘尚不到五十。”沈勇道,“我是衙門裏頭的人,昨日仵作驗屍了,那婦人是被人毒死的。”


    沈勇將話說完,就仔細看那秀才。


    隻見張文海似乎是定在了原地,雙眼睜得老大,眉頭也微微地蹙了起來,嘴裏喃喃自語一般,“毒死的?”


    “嗯。”方一勺點點頭,“所以我們想……”


    她的話沒說完,就見秀才謔地站起來,飛奔到了後頭去,不多會兒,拿來了一把鏟子,他脫掉外衣,就開始挖那座院子裏的墳。


    隻是他最近失魂落魄地過日子,光喝酒不進食,身體發虛,沒挖多久就氣喘如牛。


    沈勇趕緊走過去,拿過他的鏟子,道,“你去坐著,我來挖。”


    秀才看得出沈勇是個練武的,身子比自己不知道精悍多少,便被奪過了鏟子。


    方一勺讓秀才過來坐下,吃些蛋卷。沈勇脫了外衣,開始挖墳,沒多久,便挖出來了棺材。


    此時,張秀才將蛋卷吃完了,跑到了墳邊,先跪下給他師父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就跳入了坑裏,將棺材的蓋子打開。


    本來,眾人已然做好了臭氣熏天的準備,畢竟剛剛死了沒多久,現在應該正是爛的時候。


    可奇怪的是,這棺材裏頭的屍體穿著壽衣,安安靜靜地躺著,並未出現腐爛和惡臭,隻是屍體臉上,有一些紫色的斑紋。


    “咦?”方一勺覺得不對勁。


    沈勇對張秀才說,“唉,秀才,扯開他衣服看看!”


    秀才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一把扯開了壽衣,就見屍體的胸前,皮膚發紺,有暗紫色的半點。


    “哎呀,中毒的!中毒的!”沈勇跳起來就嚷嚷。


    “相公你怎麽知道?”方一勺問。


    “我這幾天不看醫術呢麽?”沈勇道,“人若是中毒死的,屍體都不易腐爛,皮會發紺有暗紫色屍斑!這就是明顯中毒死的!


    “跟那書生的娘一樣的麽?”方一勺道,“哎呀,鐵定是有人做了手腳了!”


    “師父……”張秀才也呆若木雞,坐倒在坑邊,最終喃喃,“你果真不是徒兒氣死的麽?”


    “唉!”沈勇叫秀才,“愣這幹什麽,找塊白布來,咱倆抬著你師父的屍體,去衙門,找凶手給你師師父報仇啊!”


    “呃……好!”秀才翻身爬上了坑,進入房中拿出了一大塊床簾子來,將那梁夫子裹上,和沈勇一起,抬著屍體就往外跑了。


    方一勺拿過食盒,將裏頭的一壺好酒都灑在了墳前,道,“老夫子呀,他們翻屍搗骨是因為要給你申冤,你莫怪呀莫怪!等案子破了,我們拿好酒來祭奠你。”說完,趕緊提著食盒追出去了。


    沈一博看到了梁夫子的屍體後,臉色更難看,指了指仵作房,示意沈勇他們將屍體抬進去,進屋一看,就見還有幾具屍體也被從地裏挖了出來,都是一樣的情況。


    劉大方看了看沈勇,“小子長進了啊,這屍體發紺屍斑紫黑,那就是中毒的症狀,你看看他們的肝裏頭都積水了,又發黑。”


    “是有人給師父下毒了?”張秀才問,“可我師父是自盡……上吊死的。”


    “有人給掛上去的唄。”劉大點了點頭,道,“這自盡法子多了去了,要不然投河,要不然撞牆……總之都是讓氣的唄,若是都活活被生氣死了,那豈不更惹人生疑。”


    “這倒是。”沈勇點頭,道,“唉……會不會那書生的娘,原本也應該是要死於自盡的,因為她突然跑出來了,所以就毒發身亡了?”


    “有理!”劉大方道,“這想法對!”


    “嗯。”沈一博也讚同,“這案子得好好查查,張文海。”


    “在。”張文海上前給沈一博行禮。


    沈一博道,“你去洗漱一下,稍後到書房來,我有事情要詳細問你。”


    “是!”張文海隨著下人,先去洗漱了。


    沈勇也去洗了個澡,出了房間,卻找不見方一勺。來到廚房裏頭,隻見方一勺正忙碌呢。


    “娘子,做什麽?”沈勇歡喜地跑進去,又能飽口福了!


    “糖燒餅。”方一勺笑眯眯地說著,“快做完了。”


    沈勇就看到方一勺將灶台裏頭烘好的燒餅取出來,隻見這燒餅外皮兒金脆,上頭灑了白芝麻粒兒,拿起來咬一口,沈勇一挑眉。


    這燒餅千層是層層酥,餡兒糖粉是粉粉甜,又香又有嚼頭。


    “好吃啊!”沈勇見方一勺又拿食盒裝,就問,“娘子,去哪兒?”


    說話間,小石頭和小結巴跑了進來,“少奶奶!”


    “來了呀。”方一勺給了他們一人兩個小燒餅,問,“石頭,想靜怡師太不?”


    “想呀。”石頭點頭。


    “我們去趟長樂庵吧。”方一勺提議。


    “好呀。”石頭歡喜點頭,小結巴機靈,叼著燒餅出去牽馬車了。


    沈勇看方一勺,“娘子,你是不是想去找那鸞兒?”


    “嗯!”方一勺點點頭,“相公你覺得呢?”


    “好主意!”沈勇對她挑大拇指,“別的不敢說,這門道啊,鐵定是出在那煙翠樓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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