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時,回目頁上表現得很清楚,下半部是一七六○本,上半部在一七六○前或後。第二十二回未完,顯然是編纂的時候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記抄入正文後麵,好對讀者有個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後才編的,想必為了抽換一七六○年後改寫諸回,需要改編一七六○本上半部。


    吳世昌認為庚本回目頁不可靠,"四閱評過"是藏家或書商從他本抄襲來的簽注。但是前麵舉出的正文與回目頁間的聯係,分明血肉相連,可見這些回目頁是原有的。不過上半部除了一個"嫽嫽"貫通此書中部二十回,回目頁與正文間的連鎖全在第二冊,而第二冊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拚湊的。如果這一冊前部殘缺,少了一回,怎麽回目頁倒還在?如果這一冊第一回破爛散失,那麽這回目頁也和第一冊回目頁一樣,是拚上白文本的時候抄配的,照著第二冊內各回回目抄,難怪所有的特點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釋是抽換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隻有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開原來的十回本,換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舊保留回目頁。第十、十一兩回寫秦氏的病,顯然是在刪天香樓後補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當然並沒生過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連帶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冊倒又不缺第十三回。這疑點要在刪天香樓的經過中尋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刪天香樓的本子,回內有句批:"刪卻。是未刪之筆",顯然這時候剛刪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這一截,總批改為回目前批,大概與收集散批擴充總批的新製度有關。回目後批嵌在回目與正文之間,無法補加。隨時可能在別的抄本上發現可以移作總批的散批,抄在另一葉上,加釘在一回本前麵,隻消在謄清的時候續下頁,將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又改為回後總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後加,而且謄清後還可以再加,末端開放。這都是編者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製。


    作者在x本廢除標題詩,但是保留舊有的,詩聯期又添寫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評人在詩聯期校訂抽換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節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來──他本都已刪去──湊足三回都有,顯然喜愛標題詩。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複標題詩的製度,雖然這四回一首也沒有,每回總批後都有"詩雲"或"詩曰",虛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葉上的"缺中秋詩俟雪芹"──回內賈蘭作中秋詩,"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下留空白;同頁寶玉作詩"呈與賈政,看道是:"下麵沒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頁)──顯然甲戌本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評人所編。他整理前三回的時候現寫第六回總批,後四回也是他集批作總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總批有:"通靈玉除邪,全部隻此一見……"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隻此一見……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書的時間。他這條批搬到甲戌本作為總批,刪去"百回"二字,顯然因為作者已故,這部書未完,隻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標題詩製度已經廢除,也是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後,缺的詩沒有補寫的希望了。編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時候,顯然作者尚在,因此與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時。


    第十三至十六回這四回,總批內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語,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注二十一)。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編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後,但是還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語:"……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隻剩朽物一枚……"脂硯有日期的批語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硯批紅玉回答願意去伏侍鳳姐一段:"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邊有另一條眉批:"此係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獄神廟回是舊稿,這樣重要的情節脂硯決不會沒看見。畸笏一七六七年寫這條批,顯然脂硯迄未見到獄神廟回,始終誤會了紅玉。這一回隻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後,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內寫的或是改寫的,而脂硯死在雪芹前一兩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硯已故。利用那兩冊現成的x本,繼續編輯四回本的主要脂評人是畸笏。


    批者對於刪天香樓的解釋,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並列比較一下: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回後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隻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靖本回前總批)


    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餘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春。(庚本回後批)


    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甲戌本回前總批)


    甲戌本回後批與靖本回前總批大致相同,不過靖本末尾多幾句,來自甲戌本另一條回末眉批:"此回隻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靖本把甲戌本這兩條批語合並,也跟甲戌本一樣集批為總批。原文有"其事雖未行"句。秦氏的建議沒有實行,與它感人之力無關,因此移作總批的時候刪去此句,又補加"遺簪更衣諸文"六字,透露天香樓一節的部份內容。兩處改寫都隻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筆。


    靖本這是第三段總批,除了添上這一段──新刪本兩條批拚成的──與庚本補抄的刪天香前總批大致相同。第一段關於秦氏托夢囑買祭祀產業預防抄沒,庚本多一句:"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


    吳世昌在"紅樓夢探源"中指出本來應當元春托夢父母,才合書中線索。宋淇"論大觀園"一文中據此推測"現在從元春移到可卿身上,無非讓秦可卿立功,對賈家也算有了貢獻。否則秦可卿實在沒有資格躋身於正十二釵之列,雖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分、容貌、才學等有關,同品行也有關。"(明報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號第六頁)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沒有說明,想必因為顧到當時一般人的見解,立功也仍舊不能贖罪,徒然引起論爭。天香樓隱去奸情後,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總批刪去此句。


    庚本刪天香前第二段總批如下:


    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當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姿(恣)意,方見筆筆周到。


    靖本作:


    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


    賈珍雖然好色,按照我們的雙重標準,如果沒有逆倫行為,似不能稱"淫"。尤其此處是說他窮奢極侈為秦氏辦喪事,"淫"字牽涉秦氏,顯然是刪天香前的原文。庚本雖然是刪前本總批,這字眼已經改掉了。庚本補抄的兩回總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後上半部編了十回本之後,從舊一回本上抄來的,年份很晚。當初刪了天香樓,畸笏補充總批,添了一段,原有的兩段刪去一句,其餘照抄,沒注意"淫"字有問題,標題詩更甚,寫秦氏"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靖本這三段總批、一首詩都不分段,作一長批。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見筆筆周到",下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筆"字重複,因此"方見筆筆周到"改為"足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總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標題詩已經刪去,顯然在靖本總批之後。因此甲戌本此回雖然是新刪本,隻限正文與散批、回後批,回前總批是後加的。


    在靖本總批與甲戌本總批之間,畸笏又看到那本舊一回本,大概是抽換回內刪改部份,這次發覺總批"淫"字不妥,改寫"雖賈珍當奢",但是這句禿頭禿腦的有點突兀,所以上麵又加上一句"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此句其實解釋得多餘,因此這條批收入甲戌本回前總批的時候,又改寫過,刪去首句。為什麽"敬老不管",也講得詳細些:"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三字,疑是"老修仙")要緊,不問家事,故得姿(恣)意放為(以下缺字)。"


    "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靖本"天香樓"作"西帆樓"。同回寫棺木用"檣木",甲戌本眉批:"檣者舟具也,所謂人生若泛舟而已……"樓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歸帆,用同一個比喻。甲戌本天香樓上設壇句,畸笏批"刪卻",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樓,否則這兩個本子上批語都屢次提起刪"天香樓事",而天香樓上設壇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這樓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顯。靖本此回是緊接著新刪本之後,第一個有回前總批的抄本,這是一個力證──靖本也是四回一冊,格式、字數、行數、裝訂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兩回多,有三十五回無批,仿佛也是拚湊成的本子。(注二十二)


    秦氏的死訊傳了出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餘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賞的"風月寶鑒"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刪去,棠村不能不有點表示,是應有的禮貌。所以畸笏也還敬一句,誇獎棠村批得中肯,一麵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個春天,畸笏在另一個本子上抄錄這條眉批,刪去批棠村評語的那句,移作回後批,卻把"餘"字也刪了,成為"是大發慈悲也"(庚本),歸之於作者。最後把這條批語收入甲戌本總批,又說得更明顯:"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


    前麵引的這五段刪天香樓的解釋,排列的次序正合時間先後。最後兩段為什麽改口說是作者主動?總是畸笏回過味來,所以改稱是作者自己的主張,加以讚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殯,寶玉路謁北靜王,批"忙中閑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殯路過鄉村,寶玉歎稼穡之艱難,又批"寫玉兄正文總於此等處。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訊中夾寫秦鍾病重,又批:"偏於極熱鬧處寫出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纖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歎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個春天批這三回,回回都用慰勞的口吻,書中別處沒有的,也許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刪改第十三回後作者的情緒,畸笏的心虛。


    總結刪天香樓的幾個步驟:茍新刪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後批;啕加回前總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說刪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咮在同一個春天,畸笏批另一個抄本──大概是舊本抽換改稿──開始改稱是作者自己要刪;哖改去舊本總批"淫"字──可能就是犴內抄本;咶用最初的新刪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刪標題詩,另換總批,但仍照靖本總批不分段,作一長批;訩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總批分段。(末兩項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總批不但移到回後,又改為每段第二行起低兩格──第一行隻低一格──兔起鶻落,十分醒目,有一回與正文之間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總評。這四回總批內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語,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注二十三)。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書,編這四回可能就在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書中形式改變,幾乎永遠是隔著一段時間的標誌。第十三回總批格式同靖本,而與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間隔了個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後一年內編的,比季春後更晚,隻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刪天香樓也隔了個段落,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刪後本。在這期間,畸笏季春還在自稱代秦氏隱諱,至多十天半月內就改稱是作者代為遮蓋,也還是這年春天。看來他自承是他主張刪的時期很短暫,這包括剛刪完的時候。因此刪天香樓也就是這年春天的事,脂硯已故,否則有他支持,也許不會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史筆"是嚴格的說來並非事實,而是史家誅心之論。想來此回內容與回目相差很遠,沒有正麵寫"淫喪"──幽會被撞破,因而自縊──隻是閃閃爍爍的暗示,並沒有淫穢的筆墨。但是就連這樣,此下緊接托夢交代賈家後事,仍舊是極大膽的安排,也是神來之筆,一下子加深了鳳秦二人的個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虛幻境裏的曲子來自書名"紅樓夢"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詞還是預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時期,托夢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裏嘲笑他弟弟主張用"風月寶鑒"書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舊著“風月寶鑒"寫序,"今棠村已逝,餘涎新懷舊,故仍因之。"看來兄弟倆也是先後亡故。──也極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隻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確定杏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講"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遺稿的畸笏。


    這條批語說紀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裏麵對於"風月寶鑒"書名的重視。因此"凡例"是畸笏寫的,雪芹筆下給他化名吳玉峰。他極力主張用"紅樓夢"書名,因為是長輩,雪芹不便拒絕,隻能消極抵抗,在楔子裏把這題目列在棠村推薦的"風月寶鑒"前麵,最後仍舊歸結到"金陵十二釵";到了一七五四年又聽從脂硯恢複"石頭記"舊名。也可見畸笏倚老賣老不自刪天香樓始,約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貫作風。


    畸笏在丁亥春與甲午八月都批過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頁下,第十一頁下),大約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讀"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句,看到作者譏笑棠村說教的書名,大概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當年寫"凡例",為了堅持用"紅樓夢"書名,誇張"風月寶鑒"主題的重要,以便指出"紅樓夢"比較有綜合性,因為書中的石頭與十二釵這兩個因素還性質相近,而"風月寶鑒"相反,非用"紅樓夢"不能包括在內。後來也是他主張刪去天香樓一節,於是這部書叫"風月寶鑒"更不切題了。因此他為自己辯護,在"東魯孔梅溪"句上批說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將"風月寶鑒"視為正式書名之一的幾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樓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刪卻。是未刪之筆",雪芹還是沒刪,隻換了個樓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顯,與處置"紅樓夢"書名的態度如出一轍,都是介於妥協與婉拒之間。


    秦氏的小丫頭寶珠因為秦氏身後無出,自願認作義女,"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中曾經指出這一段的不近情理,與秦氏另一個丫頭瑞珠"觸柱而亡"同是"天香樓未刪之文",暗示二婢撞破天香樓上的幽會,秦氏因而自縊後,一個畏罪自殺"殉主",一個認作義女,出殯後就在鐵檻寺長住,等於出家,可以保守秘密。"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甲戌本夾批:"非恩惠愛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舉哀並不是難事,這條批解釋得異常牽強而不必要,欲蓋彌彰。畸笏是主張刪去天香樓上打醮的,顯然認為隱匿秦氏死因不夠徹底,這批語該也是畸笏代為掩飾。


    另有一則類似的,也是甲戌本夾批,看來也是畸笏的手筆:寶玉聽見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歎!"這條批根據秦氏托夢,強調她是個明智的主婦,但是仍舊荒謬可笑。


    顯然畸笏與雪芹心目中的刪天香樓距離很大。在第十三回,雪芹筆下不過是全部暗寫,棠村所謂"不寫之寫";畸笏卻處處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張友士診斷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幹",要能挨過了春分,就有生望了──當然措辭較婉轉。此後改寫賈瑞,同年"臘月天氣"賈瑞凍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臘盡春回,"方才病故。夾敘"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揚州。黛玉去後,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賈瑞寄靈鐵檻寺,是代秦氏開路(庚本第二七○頁,己卯、戚本同),可見死在秦氏前。秦氏的病,顯然拖過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世。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經病危,甚至於已經預備後事了,即使一度好轉,忽然又傳出死訊,也不至於"合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最後九個字棠村指出是刪天香樓的時候添寫的。顯然這時候是寫秦氏無疾而終,並不預備補寫她生過病。隻有徹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會主張把她暴卒這一點也隱去。


    前麵說過,甲戌本第十三回與回前總批之間隔了一段時間;此回有了回前總批後,又隔了更長的一個段落,才重抄下三回,湊成一冊四回本。第二次耽擱,該是由於補加秦氏病的問題還是懸案。畸笏無法知道改寫上兩回是否會影響下兩回,所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後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見終於被采用,第十回寫秦氏得病,第十一回又自鳳姐寶玉方麵側寫秦氏病重。至於這兩回原來的材料,被擠了出來的,我們可以參看第三十四回,寶釵問起寶玉挨打的原因,襲人說出焙茗認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間接告訴了賈政。寶玉忙攔阻否認。寶釵心裏想“難道我就不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書中並沒有薛蟠與秦鍾的事。第九回入塾,與薛蟠隻有間接的接觸。同回寶玉第一天上學,“秦鍾已早來候著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戚本批注:“此處便寫賈母愛秦鍾一如其孫,至後文方不突然。”後文並沒有賈母秦鍾文字。回內同學們疑心寶玉秦鍾同性戀愛,“背地裏你言我語,詬誶淫穢,布滿書房內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爭風一回。”顯然第十回原有薛蟠調戲秦鍾,可能是金榮從中挑唆,事件擴大,甚至需要賈母庇護秦鍾。


    此外還刪去什麽,從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開始,賈瑞來訪,就問鳳姐:


    “二哥哥怎麽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麽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


    上一回並沒提賈璉出門旅行的事,去後也沒有交代。顯然第十一、十二兩回之間不連貫,因為第十、十一兩回改寫過,原有賈璉因事出京,刪去薛蟠秦鍾大段文字的時候,連帶刪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後幾個月內的遺稿,沒來得及傳觀加批,現存的隻有一個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條夾批(己卯本),沒有雙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雪芹故後若幹年,有人整理一七六○本上半部,抽換一七六○後改寫諸回,缺這最後改的兩回。不但缺這兩回,顯然一七六○本的第一冊也已經遺失了。


    一七六○本第一回應當與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第一回──因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各本第一回都是妄刪過的早本,楔子缺數百字。一七六○本是十回本,一回遺失,必定整個第一冊都遺失了。一向仿佛都以為庚本頭十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這才拚湊上白文本。其實編集上半部的時候,一七六○本第一至十回已經遺失,如果還存在,也從來沒再出現過。當時編者手中完整的隻有這白文本──與己卯本的近白文本──這兩個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從刪批的趨勢看來,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還沒有全刪,白文本似乎不會早於一七八○中葉。白文本是編上半部的時候收入庚本的,因此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根據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記,上半部不會早於一七六七夏,現在我們知道比一七六七還要晚一二十年。


    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簡單的題頁:“石頭記第x回”,但是已經合釘成十回本。庚本收編第一冊、與第二冊上拆下來的一回,隻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麵,代以回目頁,配合一七六○本,不過改用上半部無日期的格式。第一冊回目頁照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冊仍舊保留一七六○本原回目頁上的回目。


    所以庚本除第一冊外,回目頁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本原有的。庚本的主體似是同一個早本──當然內中極可能含有更早的部份──這本子用“曠”、“嫽嫽”、“姆姆”、“儒海”、“冕璃”,但是屢經抽換,分兩次編纂,在一七六○年與一七八○中葉或更晚。回目頁上始終用這早本的回目,不過一七六○年製定回目頁新格式,也很費了點心思,回目上麵沒有第幾回,隻統稱第x至x回,因為有的回目尚缺。流傳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要標明定本年月,區別評閱次數。


    前麵估計過脂硯死在雪芹前一兩年,一七五九冬四評想必也就是最後一次,因此一七八○年後編的庚本上半部仍舊是“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庚辰秋的日期已經不適用,刪掉了。這三張回目頁顯然注重日期與評閱次數,與一七六○本的回目頁同一態度。上下兩部回目頁的款式顯然都是編者製定,沒有書主妄加的簽注。


    庚本特有的回前附葉共二十張,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見全書。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行起,總批,低兩格,分段;沒有標題詩。內中第二十一回稍異,總批平齊,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末。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沒有書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張。


    典型的十六張內,吳世昌舉行第二十八回與第四十二回的總批與今本內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聞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其實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藥方;第四十二回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回數不同。


    這一起子總批顯然都很老。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來自寶玉別號絳洞花王的早本(注二十四),這兩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沒有,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就有。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舊有,x本新分出來的第五十五回就沒有。x本廢除回前回末一切傳統形式,所以此本新寫或改寫諸回都沒有總批,其他原有的總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頭五回內新的、大改的兩回沒有標題詩,其餘舊有的標題詩還是給保留了下來。


    x本頭五回仍舊沿用早先的“回目後批”方式,格局謹嚴而不大方便。總批最初該都是回末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頁空白上,沒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時候移到回首,墨筆抄入正文,也許回末又有新的朱批。從別的本子上移抄這些總批為回目後批,如果沒來得及抄進去就無法安插。回前另頁總批該是一個變通的辦法,在一回本前麵添一葉,也就是封麵,因此在總批前加上書名。不標明第幾回,因為回數還在流動狀態中,免得塗改。


    x本頭五回還是回目後批,後來感到不便才改用附葉,因此另頁總批始自x本。舊有的總批重抄收入x本,這種回前附葉的款式顯然不是為數回本而設。附在一回本前麵,至少掀過一頁就知道是評哪一回的。編入數回本後,更不清楚了,附葉上的書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數反而沒有。x本大概始終停留在一回本的階段上,除了最初幾回有四回本──從甲戌本上,我們知道x本至少有兩個四回本,不過第六至八回在詩聯期抽換了。


    這十六張回前附葉來自x本,有這種扉頁的十六回卻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後改寫過。


    這十六張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葉在第二十回後麵,顯然是在一七八○中葉或更晚的時候,上半部編成十回本之後,才有人在別的本子上發現了第二十一回總批,補抄一葉,隻好附在上一個十回本後麵。


    這總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長,引“後卅回”的一個回目“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與此回對照:“此回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下兩段之間沒有空白。


    這一大段顯然原是個一回本的回後批,末頁殘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決不是脂評人,否則至少會把末句續成或刪節。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開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隻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也就是上一段最後兩句:“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兩段大意相同,不過第二段沒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個批者擴展闡明第二段,改寫成第一段,大概批在兩個本子上。第一段末句中斷,下留一行空白,顯然還希望在另一個本子上找到同一則批語,補足闕文。“後卅回”的數目也是後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張附葉,但是總批與書名平齊,走了樣。如果是因為這一回總批特長,怕抄不下,至少也應當低一格──結果也並沒寫滿,還空兩行。


    補抄第十三回總批,也在一七八○年後改編上半部之後,因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無法附在上一冊後麵,隻好用朱筆抄在第二冊回目頁反麵。因為不是附葉,沒照典型的格式加上書名。補抄這兩回總批的人有機會參看多種脂本,似乎是曹家或親族子侄輩。時間已經至早也在一七八○中葉以後,與那十六張x本附葉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這張回前附葉與那十六張差之毫厘,去之千裏,另外那三張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說了,可以擱開以後再談。


    “逛”字此書除寫作“曠”、“俇”、“”外,還有“”,隻出現過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內中第七十一回寫作“”,這是甲戌、庚本的抄本將單人旁誤作雙人旁的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書”,“俇”統作“”。──這四回內倒有三回屬於x本,我們不妨假定x本用“”字,是“曠”改“俇”的中間階段,還沒有在“諧聲品字箋”上發現正確的寫法。


    書中賈蓉並沒有續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賈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場麵中有她,清虛觀打醮、除夕、元宵節、中秋節、老太妃喪事等。


    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大慶,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戲單傳遞進來,由林之孝家的遞交簾內“尤氏的侍妾配鳳(他處作佩鳳)”,配鳳奉與尤氏,尤氏送給上座的南安太妃。侍妾在隆重的大場麵上露臉,這是書中僅有的一次,不論是否合適,反正可以斷言賈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賈蓉妻遞給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屬於x本,顯然到了x本已經沒有賈蓉繼室這人物,刪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寫的痕跡。下半回鴛鴦向李紈尤氏探春等說鳳姐得罪了許多人,再加上女仆挑唆──指邢夫人聽信讒言挫辱鳳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頁)但是她明明剛才還在告訴賈母:


    “……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麽緣故。鴛鴦便將緣故說了。


    ──第一七○九頁


    固然人有時候嘴裏說“不說”又說,也是人之常情,卻與鴛鴦的個性不合。


    鳳姐受辱後,琥珀奉命來叫她,看見她哭,很詫異。鳳姐來到賈母處,鴛鴦注意到她眼睛腫,賈母問知為什麽老釘著她看,也覷著眼看。鳳姐推說眼睛癢,揉腫的,否認哭過。鴛鴦後來聽見琥珀說,又從平兒處打聽到哭的原委,人散後告訴賈母:“二奶奶還是哭的,……”等等。如果賈母鳳姐鴛鴦沒有那一段對白,鴛鴦發現實情後就不會去告訴賈母。


    若要鴛鴦言行一致,就沒有那段關於眼睛腫的對白,光是琥珀來叫鳳姐的時候看見她哭,回去告訴鴛鴦,鴛鴦又從平兒處問知情由,當晚為了別的事去園中傳話,就把鳳姐受氣的事隱隱約約告訴尤李探春等。


    關於眼睛腫的對白,以及鴛鴦把邢夫人羞辱鳳姐的事告訴賈母,這兩段顯然是後加的,雖然使鴛鴦前言不對後語,但是賈母鳳姐鴛鴦那一小場戲十分生動,而且透露三人之間的感情。


    所以第七十一回是舊有的,x本改寫下半回,上半回慶壽,加元妃賜金壽星等物──原文元妃已死──又用賈珍妾配鳳代替賈蓉妻。下半回添寫的鴛鴦告知賈母一節,下頁就有個“”字(庚本第一七一○頁),x本的招牌。


    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回前附葉上有日期。第七十四回上半回有兩個“”字(第一七六八、一七七五頁),此回當是x本添改,漏刪回末套語,再不然就是一七五六年又改過,所以恢複了回末套語。


    第五十四回末行的“”字,顯然是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在x本分兩回的時候,自“曠”改“”。同回又有個“俇”字,是元宵夜宴,三更後挪進暖閣,座中有“賈蓉之妻”(第一二七五頁第四行)。


    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到(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


    ──第一二七五至一二七六頁


    賈母不要戲班子演,把梨香院的女孩子們叫了來。文官等先進來見過賈母。


    賈母笑道:“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俇俇?”


    ──第一二七六頁第七行


    這一段如果是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改寫的,所以用“俇”,怎麽會不刪掉“賈蓉之妻"?隻隔幾行,而且是書中唯一的一次著重寫賈蓉有妻,不光是點名點到她,容易被忽略。此處的“俇”字,隻能是“曠”一律改“俇”的時候,抄手改的。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編入一七六○本,保留這十回本原有的封麵,隻在回目頁背麵添了三行小字,等於打了個印戳,顯然是一個囫圇的十回本收入一七六○本,沒有重抄過,也沒有校過,所以這十回內獨多“賈蓉妻”。這十回內一律改“俇”,不會是一七六○年改的。這十回當是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才收入十回本,在那時候重抄,一律改“俇”。


    x本隻改了第五十四、五十五兩回之間的分回處,而賈母與梨香院的女孩子們的談話在第五十四回中部,因此仍舊是“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曠曠?”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曠”改“俇”,但是同回回末的一個“曠”字,已經由x本在分回的時候改“”。抄手隻知道“曠”改“俇”,以為是另一個“”字,就仍舊照抄。這是此回的“俇”字唯一可能的解釋。


    第七十一回也是“俇”、“”各一,原因與第五十四回相同,不過改“俇”更晚些。此回賈母壽筵上傳遞戲單的賈蓉妻,x本改為賈珍妾配鳳,下麵一段不需改寫,席散王妃遊園,就有個“曠”字沒改(庚本第一六九四頁第一行),此回收入一七六○本,重抄的時候改“俇”。


    “此書隻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凡例”。因此寫元妃之死這等大事,重心也隻在解散梨香院供奉元妃的戲班,一部份小女伶分發各房,正值當家人都到皇陵上去守製,趙姨娘眾婆子等乘機生事,與這些小兒女吵鬧。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也隻消改寫回首一段與遣散戲班一節。回首老太妃喪事,“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書中並沒有一個許氏,這裏沒稱她為“賈蓉妻”,光是一個“許”字,大概沒引起作者注意,所以沒刪掉。一兩頁後遣散戲班一段,稍後有個“俇”字,顯然x本隻改到解散戲班為止,因此底下有個“曠”字沒改成“”,直到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才改為“俇”。


    當然此回一定有悲慟的文字刪去,上一回寶玉生病,本來已經“大好了”,這一回卻又“未愈”,總也是因為受打擊的緣故。下一回寶玉迎接賈母等回家,見麵一定又有一場傷心,需要刪掉兩句。但是這兩回的主題都是婢媼間的“代溝”。


    第六十回趙姨娘向賈環說:“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撞屍”是死了親人近於瘋狂的舉動,形容賈母王夫人等追悼老太妃,絕對用不上,隻能是說元妃喪事中,死者的父母、祖母。“挺床”,在床上挺屍,乍看似乎是指鳳姐臥病,咒她死,但是鳳姐一同送靈去了,第五十五回的病顯已痊愈。“挺床”隻能是指元妃,由於“停床易簀”的風俗,人死了從炕上移到床上停放。從這兩句對白上看來,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並沒有觸及下兩回。因此第五十九回也沒有改掉賈蓉妻,仍舊有“賈母帶著賈蓉妻坐一乘駝轎”。所以第五十九、六十兩回都有“俇”字──x本未改的“曠”字,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改“俇”。


    “”是x本采用的,自“曠”改“俇”的中間階段,這假設似可成立。


    至於第十回的“”字,這許多五花八門的寫法中,隻有這“”字與“諧聲品字箋”上的“”字有“往”字旁。作者采用了“字箋”上的另一寫法“俇”。白文本除了這一次,始終用“曠”。此處尤氏叫賈蓉吩咐總管預備賈敬的壽筵,“你再親自到西府裏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請去了。……”(第二三二頁)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寫第十、十一回,補加秦氏病。""字下句就提起馮紫英給介紹的醫生,顯然這一段是一七六二年添寫的,距詩聯期(約一七五五年)注“俇”字已經有七八年了,因此對“俇”字的筆劃又印象模糊起來,把“字箋”上兩種寫法合並,成寫“”字。


    第十一回賈敬生日,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到東府來。席散,賈珍率領眾子侄送出去,說:“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曠曠。……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著鳳姐兒。”這一段顯然是加秦氏病之前的原文,所以仍舊用“曠”。可見賈敬壽辰鳳姐遇賈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賦,不過添寫席上問秦氏病情與鳳姐寶玉探病。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這十回本原封不動編入一七六○本,不會是太早的本子。但是十回內倒有五回有賈蓉妻,又有書中唯一的一次稱都城為長安。從這十回內“”、“俇”的分布上,可以知道自從x本改掉元妃之死,沒再改過,顯然這十回是保留在x本裏麵的早本,大體未動。


    這十回隻要刪掉回目頁背麵“庚辰秋定本”那三行字,再把“俇”都改回來改成“曠”,就是x本。至於為什麽格式與x本頭五回不同,我們已經知道回目後批怎樣演變為回前另頁總批,因為一回本上可以後加附葉,較便。但是為什麽書名也不同?這十回本封麵與回目頁上的書名是“石頭記”,x本頭五回──即甲戌本頭五回──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一向都以為甲戌、己卯、庚辰本的書名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重”作“不止一次”解,可以包括二、三、四次。所謂“四閱評本”是書賈立的名目。但是庚本回目頁分明注重區別評閱次數,四評後書名“石頭記”,不再稱“重評石頭記”。


    後人加的題頁不算,書中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標題的有下列三處:茍甲戌本“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頁;啕庚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咮庚本十六張典型回前附葉,來自x本──第二十一回的那張多年後補抄的不算。


    甲戌本“凡例”與第五回的第一頁是四回本x本第一、二兩冊的封麵。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都是配合那兩冊四回本重抄的。這後八回雖然為了編者的便利,改變總批格式,此外都配合頭八回,好湊成一個抄本。因此第十三、第二十五回回首仍舊襲用x本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至於庚本每回回首的書名,每回第一、二行如下: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


    第x回


    甲戌本每葉騎縫上的卷數同回數。不論庚本的卷數是否也與回數相同,“卷之”下麵應當有數目字,不是連著下一行,“第x回”抬頭,因為“卷之第x回”不通。“卷之”下麵一定是留著空白,“第x回”也是“第□回”,數目後填,因為回數也許還要改。但是後來“第□回”填上了數目,“卷之”下麵的空白不那麽明顯,就被忽略了。


    庚本隻有五回沒有“卷之”二字:第七、第十六、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回。


    第十六回內秦鍾之死,俞平伯指出全抄本沒有遺言,其他各本文字較有情致;有一句都判向小鬼說的話,甲戌本獨異,如下:


    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


    庚本作:


    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


    俞氏囿於甲戌本最早的成見,認為是庚本改掉了這句風趣的話,正回楔子裏僧道“長談”的內容庚本完全略去(注二十五)。──把一句短的反而改長了,省不了抄寫費,與刪節楔子不能相提並論。甲戌本這句隻能是作者改寫的。秦鍾之死顯然改過兩次,從全抄本改為庚、戚本,再改為甲戌本。


    庚本此回下接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十七、十八合回屬於詩聯期。此本第七回在詩聯期改北方話。沒有“卷之”的五回可能在同一時期改寫過,發現了這多餘的“卷之”二字,所以刪了。


    一回本x本有回前附葉的,附葉就是封麵,因此上麵有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沒有回前附葉的,第一頁就是封麵,所以第一行標寫書名。庚本第五十一至六十回是x本,每回第一行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這十個一回本編入十回本的時候,回首這款式顯然未經作者或批者鑒定,否則不會吊著個無意義的“卷之”。這十回本原封不動編入一七六○本,沒有重抄。一七六○本其他部份重抄,也仿照x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配合原有的十回。一七八○年後編上半部,當然仍舊沿用這款式,配合一七六○本。


    因此庚本每回回首的書名來自x本。其實隻有x本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名。x本到了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才收入十回本,這時候即使還沒有“四閱評過”,總也進入三評階段了,不能再用“重評石頭記”書名,所以十回本的封麵與回目頁上書名都是“石頭記”。


    顯然“重評”是狹義的指“再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隻適用於甲戌再評本。隻有x本用這書名,因此x本就是甲戌再評本──一七五四本。


    確定是一七五四本的最後一回是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本前,最後的一個早本是明義所見“紅樓夢”。明義廿首詠紅樓夢詩,第十九首是: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頑石已返青埂下,顯然全書已完。但是一七五四本並沒改完。


    本文根據書中幾個俗字的變遷、回前回末一切形式、庚本回目頁、“凡例”與他本開端的比較,其他異文與前後不符處,得到以下的結論:


    甲戌再評的一七五四本有六回保存在甲戌本內──第一至五回、第二十五回──又有一個十回本與零星的四回保存在庚本內──第十六、第三十九、第四十回、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第七十一回──共二十回。庚本的回前附葉有十六張是一七五四本的。此外還有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此回初稿。


    一七五四本廢除回末套語,但是隻有在這期間改寫諸回──尤其是改寫近回末部份的時候──才刪去“下回分解”,緊接著一七五四本後的一個時期,約在一七五五至五六初,回末改用詩聯作結。


    一七五四本大概隻有開始有兩冊四回本,其餘都還是一回本,約在一七五○中葉後才收入十回本。


    一七五四本前,書名“紅樓夢”,是最後的一個早本,有一百回,已完。確定是一七五四本的最後一回是第七十一回,此本大概還繼續改下去,如第七十四回就有一七五四本的標誌,但是此後可能又還改過。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一七五四本顯未改完,此後也一直未完。


    一七五四本較明顯的情節上的改動如下:黛玉初來時原是孤兒,改為父親尚在;紫鵑本與雪雁同是南邊帶來的,改為賈母的丫頭鸚哥,給了黛玉,襲人原是寶玉的丫頭,也改為賈母之婢珍珠,給了寶玉;第五十八回改去元妃之死;夢遊太虛自第二十五回移到第五回,加上秦氏引夢與警幻“秘授雲雨之事”。十二釵冊子、曲詞都是原有的,因此仍舊預言元春在母家全盛時期死去,托夢父母。


    “初試雲雨情”其實附屬一七五四本新寫的第五回,是夢遊太虛的餘波,這一段加在第六回回首,過渡到早本三回──第六至八回。這三回收入一七五四本,除了換回目,與第六回回首添了一段,第八回改寫過,此外隻第六、七兩回小改四處。


    庚本、全抄本這三回原是早本,在一七五四年沒有及時抽換。約在一七五五至五六初,作者先後在這兩個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順便抽換第六回回首與第八回,但是漏改第六、七兩回改寫的四處。


    在同一時期,畸笏利用原有的兩冊四回本一七五四本,抽換第二冊後三回,整理重抄,但是並沒有采用這三回新改的北方話,也許不知道作者在做這項工作,再不然就是稍後才改北方話。畸笏抽換第六回回首“初試”一節,換上秦氏未進房慰問的今本,但是沒想到聯帶改去第五回回末秦氏進房,因此隻有甲戌本第五回與下一回不銜接。


    一七六二年春,作者遵畸笏命刪去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但是對於隱去死因的程度,兩人的意見仍有出入。甲戌本此回正文與散批、回後批都是刪後最初的底本,回前總批卻是後加的,在靖本此回之後。靖本此回是第一個有回前總批的刪後本。


    下半年作者終於采用畸笏的主張,補寫秦氏有病。第十至十一回改寫完畢,確定不影響下文,畸笏才令人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與第九至十二回,不過這一冊後來散失了──配合原先那兩冊四回本,想湊成一個抄本,但是為編集總批的便利起見,改回目後批為回目前總批,又恢複標題詩製度,等著作者一首首補寫,但是這已經是曹雪芹在世的最後幾個月了。


    一七六七夏以後,可能就是這年下半年,畸笏編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標題詩已經廢除,改用回後總批,比回目前總批還更方便,末端開放,謄清後再發現他本批語可以移作總批的,盡可陸續補加。清代劉銓福收藏的甲戌本有八冊,共三十二回,也許畸笏編的這一個本子盡於此。


    第十一回後的庚本可能通部都是同一個早本,在改寫過程中陸續抽換,分兩次編纂。一七六○定本一次收入一七五四本的一個整十回本。作者在世的最後兩年改寫上半部,因此,卒後又有人抽換改編一七六○本上半部,但是第一冊已經散失,生前最後幾個月內改寫的第十、十一兩回遺稿也沒有,隻有個白文本倒抽換了這兩回改稿,因此收編白文本頭十一回──己卯本這十一回也是收編一個近白文本──白文本年代晚得多,所以改編一七六○本上半部已經在一七八○中葉或更晚。


    此書原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經過十年五次增刪,改名“金陵十二釵”。“金陵十二釵”點題的一回內有十二釵冊子,紅樓夢曲子。畸笏堅持用曲名作書名,並代寫“凡例”,逕用“紅樓夢”為總名。但是作者雖然在楔子裏添上兩句,將“紅樓夢”與“風月寶鑒”並提,仍舊歸結到“金陵十二釵”上,表示書名仍是“十二釵”,在一七五四年又照脂硯的建議,恢複原名“石頭記”。


    大概自從把舊著“風月寶鑒”的材料搬入“石頭記”後,作者的弟弟棠村就主張“石頭記”改名“風月寶鑒”,但是始終未被采用。


    一七五四本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名,甲戌本是用兩冊一七五四本作基礎編起來的,因此襲用這名稱。一七六○本與二三十年後改編的上半部,書名都還原為“石頭記”。庚本、己卯本所有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字樣,都是由於一七六○本囫圇收編一冊一七五四本,抄手寫了配合原有的這一冊,保留下來的一七五四本遺跡。


    注茍:俞平伯著“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第三○一至三○二頁。


    注啕:吳世昌著“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中華文史論叢第六輯,第二一六頁。


    注咮:陳毓羆著“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文史第三輯,第三三四頁。


    注哖:同上,第三三八頁。


    注咶:甲戌本第二回第二十三頁上,夾批。


    注訩:潘重規著“紅樓夢脂評中的注釋”。


    注哆:同注啕,第二五六頁。


    注咠:同上,第二六○、二六一、二六四、二六五頁。


    注呰:同注茍,第三一五頁。


    注咼:見拙著“初詳紅樓夢:論全抄本”,明報月刊一九六九年四月,第二十三頁。


    注咢:第五十八回,庚本第一三七五頁;第六十一回,第一四四三頁;第六十三回,第一四九一頁。


    注咾:同注啕,第二五七頁。


    注呲:甲戌本其他異文:


    第六回:又和他唧唧了一會(第一頁下。他本均作“唧咕”)


    銀唾沫盒(同頁。全抄、戚本作“銀唾盒”。庚本作“雕漆痰盒")


    說你們棄厭我們(第十一頁下。戚、庚本同。全抄本作“棄嫌”)


    蓉兒回來!(第十三頁下。戚本同。庚、全抄本作“蓉哥”)


    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兒[音]他們。(第十四頁下。他本均作“空了”(義))


    要說和柔些(第十五頁下。南京話。他本均作“和軟”)


    第七回:


    站立台磯上(第一頁。南京話。戚本作“台磯石”。庚本作“站在台階坡上”,全抄本作“台階坡兒”。第六回“上了正房台磯”──第九頁──各本同,可見起初都是“台磯”)


    較寶玉略瘦巧些(第十頁下。南京話。他本均無“巧”字)


    酒(第十四頁。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吃酒”。同庚本第六十五回第一五五八頁“你撞喪[搡)那黃湯罷,撞喪醉了……”)


    你們這把子的雜種忘八羔子們(第十四頁下。戚本同。庚本作“這一起”,全抄本作“這一起子”。結拜弟兄通稱“拜把子”,來自蘇北方言“這把子”,指“這一幫”。)


    第八回:


    輕狂(第八頁下。戚本同。南京話。全抄、庚本作“狂”)


    注哞:同注咼。


    注咰:俞平伯著“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第四二五頁。


    注垵:同上,第四二三頁。


    注垞:同注咼,第二十二頁。


    注垟:同注咰,第四二三頁。


    注垤:同注啕,第二二五頁;第二七六頁,注二十六。


    注垌:同上,第二三二至二三三頁。


    注垗:甲戌本第十四回總批:“路謁北靜王是寶玉正文。”同庚本第三○四頁批北靜王問“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忙中閑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


    注垝:周汝昌著“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


    注垛: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總批:“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同庚本第六○三頁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同頁眉批:“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注垔:同注咼,第二十四頁。


    注垘:同注垵,第四○一頁。同注茍,第三二三至三二四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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