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簾子映在梳妝台鏡子裏,風吹著直動,篩進一條條陽光,滿房間老虎紋,來回搖晃著。二爺的一張大照片配著黑漆框子掛在牆上,也被風吹著磕托磕托敲著牆。那回是他叫起來,把她救下來的。他死了她也沒穿孝,因為老太太還在,現在是戴老太太的孝。她站著照鏡子,把一隻手指插在衣領裏挖著,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惡活,總算給她挺過去了。當時大家背後都說:"不知道二奶奶為什麽上吊。"照二爺說,那天晚上講了她幾句,因為孩子從廟裏回來受了涼,怪她不小心。


    有人說還是為了頭兩個月家裏鬧丟東西的事。還真有傭人說聽見夫妻吵架的時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給她嚇住了,沒敢說出去?三爺如果漏了點風聲出去——他是向來愛講人的:卜二奶奶靠不住有人信些,因為她的出身。她尋死就是憑據。是不是因為這罪名太大了,影響太大,所以這話從來沒人敢說?這都是她後來自己揣測的,當時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連一年以後還不能確定,他們家也許在等著抓到個借口再發放她。老太太算是為了她上吊跟她生氣。真要是吊死了成什麽話?她在自己房裏養息了幾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這話從來沒提過,不過老太太從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講起來是二爺身體更差了,要她照應。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進香,替二爺許願,包了一隻輪船,連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個人看家。可是調兵遣將,把南京蕪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來,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裏園子裏分班日夜巡邏,如臨大敵。還怕人家不記得那年丟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著二爺抽上了鴉片煙。兩人也有個伴,有個消遣。他哮喘病越發越厲害,吸煙也過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沒有他做幌子,比較麻煩。女人吃煙的到底少,除了堂子裏人,又不是年紀大的老太太,用鴉片煙治病。


    男人就不同。其實他們又不是關在家裏,沒有別的消遣,什麽事不能幹,偏偏一個個都病懨懨整天躺著,對著個小油燈。大爺三爺因為老太太最恨這個,直到老太太的喪事才公然在孝幔裏麵擺著煙盤子,躺在地下吸,隨時匍匐著還禮。


    樓下擺滿了長桌子,裁縫排排坐著,趕製孝衣孝帶。原匹粗布簇新的時候略有點臭味,到處可以聞見。七七還沒做完,大門口的藍白紙花牌樓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寶藍色。每天吊客進門,吹鼓手"吱……"一齊吹起來,彎彎扭扭尖利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亂麻似的,並成一聲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紅白喜事兩用的音樂。她明知道遲早有這樣一天,也許會來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見有個親戚,大家叫她大孫少奶奶的,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大孫少奶奶輩份小,已經快六十歲的人,抱孫子了,還是做媳婦,整天站班,還不敢扶著椅背站著,免得說她賣弄腳小。替婆婆傳話,遞遞拿拿,挨了罵紅著臉賠笑。銀娣是還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輪不到她伺候,再過兩年也就要娶媳婦了,當然是個闊小姐。上頭老是給她沒臉,怎麽管得住媳婦?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兒子媳婦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間沒有她的位子。


    其實她這時候拿到錢又怎樣?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不過等得太久,太苦了,隻要搬出去自己過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無從知道,這話向來誰也不便打聽。就連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換著管帳,也不見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帳,藉口是二爺要她照應。她們也頂多偶爾聽見大爺三爺說起。大爺算是能幹,老太太許多事都問他。三爺常在帳房裏混,多少也有點數。隻有二爺這些事一竅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裏東西全都鎖了起來,等公親


    本來不便馬上分家,但是這一向家裏鬧鬼,大家都聽見老太太房裏咳嗽的聲音,"啃啃!"第二聲向上,特別提高,還有她的旱煙袋在紅木炕床上磕著敲灰的聲音。房門鎖著,鑰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爺在樓下守靈,也聽見樓板上老是磕托一響,是老太太懸空坐著,每次站起來,一雙木底鞋一齊落地。銀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過大家還是一樣害怕。這房子陰氣太重,是早點搬出去,不必等過了七七,在廟裏做七也是一樣。"


    今天提前請了公親來,每房隻有男人列席,女人隻有她一個,總算今天出頭露麵了。她撳了撳發髻,她的臉不打前劉海她始終看不慣。規矩是一過三十歲就不能打前劉海。老了,她對自己說。穿孝不戴耳環,耳朵眼裏塞著根茶葉蒂,怕洞眼長滿了。眼皮上抹了點胭脂,像哭得紅紅的,襯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種鄉下女人的俏麗。樓下客都到齊了,不過她還要等請才能夠下去。她牽了牽衣服,揭開蓋碗站著喝茶,可以覺得一道寬闊的熱流筆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渾身冰冷,一顆心在熱茶裏撲通撲通跳。大爺請二奶奶下去,


    大廳裏三張紅木桌子拚成一張長桌子,大家圍著坐著,隻向她點點頭,半欠了欠身,隻有三爺與帳房先生站起來招呼了她一聲。他們留了個位子給她,與大爺三爺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麵前紅簽藍布麵帳簿堆得高高的。滿房間的湖色官紗熟羅長衫,泥金灑金扇麵,隻有他們家三個是臃腫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個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著泥與草屑,坐在一起都有點窘意,三個大號孤兒。三爺自從民國剪辮子,剪了頭發留得長長的,像女學生一樣,右耳朵底下兩寸長,倒正像哀毀逾恒,顧不得理發。她這些年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來,比較有男子氣。老太太臨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裏大找。


    九老太爺開口先解釋為什麽下葬前應當把這件事辦了。


    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爺從前隻有他這一個值埽跟著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許多遺老,還留著辮子,折中地盤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張白淨的孩兒麵,沒有一點胡子茬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偏著身子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過年節小輩來磕頭,他不得已,坐在那?quot;受頭"的一副神氣。


    老朱先生報帳,喃喃念著幾畝幾分幾厘,幾戶存折,幾箱銀器,幾箱瓷器,念得飛快,簡直叫人跟不上。他每次停下來和上邊說話,一定先把玳瑁邊眼鏡先摘下來。戴眼鏡是倚老賣老,沒有敬意。現在讀到三爺曆年支的款子,除了那兩次老太太拿出錢來替他還債不算,原來他支的錢算他借公帳上的,銀娣本來連這一點都不確定。看他若無其事,顯然早已預先知道,拿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從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葉。今天是他總算帳的日子,他這些年都像是跟它賽跑一樣,來不及地花錢。現在這一天到底來了,一座山似的當前擋著路。她也在這裏,對麵坐著。兩個人白布衣服相映著,有一種慘淡的光照在臉上,她不由得想起戲上白盔白甲,陣前相見。她竭力捺下臉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覺得。他們難道什麽都不給她留下?不會吧?老太太在的時候不見得知道?也難說。越到後來,她有許多事都寧可不知道,也許誰也不曉得到時候是個什麽情形。照理當然不能都給他拿去還債——他外麵欠了那麽許多。不過大爺想必還是很費了番手腳。他自己當然不便說這話,長輩也都不肯叫人家兒子一文無著。


    他還剩下四千多塊,折田地給他。田地是中興的基本,萬一有個什麽,也有個退步。


    蕪湖最好的田歸他。她的在北邊。他母親的首飾照樣分給他做紀念,連金條金葉子都算在內。


    股票費事,二房沒有男人,少拿點股票,多分點房地產,省心。


    帳房讀得告一段落,後來才知道是完了。漸漸有人低聲談笑兩句,抹鼻煙打噴嚏,抖開扇子。


    她是硬著頭皮開口的,喉嚨也僵硬得不像自己。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突然寧靜下來,女人的聲音更顯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現在這種年頭,年年打仗,北邊的田收租難,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錢。是九老太爺說的。二房沒有男人。孩子又還小,將來的日子長著呢,孤兒寡婦,叫我們怎麽過?"


    駭異的寂靜簡直刺耳,滋滋響著,像一支唱片唱完了還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過去不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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