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會裏通過一項決議:在新年裏,各村都要去給四鄉的軍屬拜年,送年禮。每家攤派半隻豬,四十斤年糕,上麵掛著紅綠彩綢,由秧歌隊帶頭,吹吹打打送上門去。每一家軍屬門上給貼上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光榮人家”,貼的時候再放上一通鞭炮。


    家裏沒有養豬的人家,就折合現錢,此外還有買爆竹的錢,每家都要出一份。限定了一個日子交付,但是日期早已過了,大家還一點動靜也沒有。在開會的時候,一致舉手讚成這提議,當時大家明明知道誰也沒有力量執行它,然而都舉了手。現在他們大家都觀望著,看別人打算怎麽樣。


    農會主任和他的妻——也就是婦聯會主任——分別召集大會,又去挨家訪問,個別說服,但是仍舊毫無效力。王同誌不得不一家家去催。到了金根家裏,他說,“譚金根,你是個勞動模範,村子裏的積極分子,你要起帶頭作用才對。我們要把這件事當作一個任務來完成它。這實在是一個政治任務,有政治意義的。這你總該知道它有多麽重要!人民解放軍的家屬,我們應該照顧的。沒有人民解放軍,你哪裏來的田地?從前的軍隊專門害老百姓,現在兩樣了,現在的軍隊是人民自己的軍隊。軍民一家人!”


    金根仍舊堅持著說他拿不出錢來,也沒有米做年糕。


    拔頤且丫吃了兩個月的粥了,”他說。


    月香聽他的口氣太短促,近於粗暴,她著急起來,趕緊岔進來仔細討說他們的艱難困苦,用一種哀怨的口吻娓娓說來,說上一大篇。


    耙患矣幸患業哪汛Γ”王同誌微笑著說。“可是你看看別的村子裏一——他們過的日子不見得比我們強。他們照樣還是非常踴躍的給軍屬采辦年禮,誰也不肯落後。難道我們比他們不愛國?”他把一隻腳提起來,踩在板凳上,像是預備舒舒服服地長談一下。


    但是金根一口咬定沒有錢也沒有米。王同誌笑了,說,“我知道你也實在是為難,大家都是一祥,各有各的難處,不過至少你們比別人還好一點。你的女人一直在城裏做工。你們兩個人都生產,家裏人口又少,負擔輕。別的不說,就光說吃的,你們也比別人吃得好些。”


    金根不由得紫脹了臉。王同誌這話,當然是指著那一次被他看見他們在那裏吃幹稀飯,那還是月香剛回來那一天。金根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鬧著一定要吃飯,吃飯,結果被王同誌看見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憤交並,一時竟失去了自製力。“王同誌,”他大聲叫喊起來,“你出去問問大家,我們每天吃的都是些什麽東西!這些事情,誰瞞得了誰?——米湯裏連一點米花都看不見!饒這麽著,我們的米都已經快沒有了。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心裏就像滾油煎的一樣!”


    月香拚命阻止他,不讓他說下去。王同誌倒並不介意,仍舊笑嘻嘻的和他辯論下去。王同誌於這一類的工作,實在是熟極而流,即使頭頂地,腳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夠滔滔不絕他說下去,一說說好幾個鍾頭,毫無倦容。


    他們的爭論其實可以無限期地進行下去,永遠得不到結論,因為他們各說各的,等於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接觸之點。金根隻管訴窮道苦,王同誌並不理會他那一套,隻拿大道理來曉喻他,說他對軍屬應當負起責任來。


    澳愕比揮心愕睦難,我知道。不過不要太強調你的困難,”王同誌和顏悅色他說。“眼光放遠一點!”


    把酃夥旁兌壞悖∥頤強了春就沒得吃了!到時候叫我們怎麽樣?有‘大鍋飯’給我們吃麽?”


    王同誌雖然有無限的耐心,一提起“大鍋飯”,不由得臉色一變。鄉下一直有這謠言,說要強逼大家把糧食充公,在一個公眾的大灶上做飯給大家吃。農民對於“大鍋飯”這樣東西一向感至恐怖,然而現在大家饑餓到一個地步,竟由恐懼一變而為憧憬了,因為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可能是一種政府救濟的方式。


    澳忝欽廡┤四模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一把勁努力生產,要比夢想著‘大鍋飯多好得多!”王同誌厲聲說。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像臉上少了一樣東西,不知道是少了個鼻子還是眼睛,看上去很異樣,使人有一種恐怖之感。“王同誌你不要聽他胡說,”月香氣急敗壞地說。“今天也不知怎麽,犯了牛脾氣,也是因為前兩天跟我鬧別扭,想要當了被窩去賭錢、喝酒,是我攔住了他,沒讓他去,到現在還在那兒跟我嘔氣。”


    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去理她。“過了春荒還有夏荒,”金很大聲嚷著,“等不到秋天,我們都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王同誌拍著桌子叫喊著,“譚金根,你這種態度非常不對!我對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從前還肯努力。我看你簡直變了!是怎麽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後腿?”


    他當然是說月香。月香這時候已經不在旁邊了,她悄悄地溜到了床背後去,隨即又從黑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件東西。她內心的掙紮使她臉上脹得緋紅,但是她向王同誌一步一步走過去的時候,始終帶著微笑。“王同誌,我這兒有一點錢,是他不知道的。請你帶了去給我們買爆竹,買半隻豬。他不曉得我有這錢。我也就剩這一點了。”王同誌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的拍著桌子向金根叫喊著。他讓她站在旁邊等了許久;金根向她瞪著眼睛看看,仿佛恨不得把她當場打死。


    最後王同誌終於轉過臉來望著她,冷冷地說,“你早為什麽不說?口日聲聲說一個錢也拿不出。對自己的政府都這樣玩弄手段。現在的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你們這些人到什麽時候才覺悟嗬!還是這樣不坦白!”


    笆塹模是我不好,王同誌。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瞞著他留下的一點私房錢。”


    八氖斤年糕,快點做好送了去——至遲後天一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談談,糾正他的思想。他今天這態度非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誌出去,送到院子外麵,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進另一人家。她突然覺得一陣疼痛,頭發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後麵一拖。金根連接幾個耳刮子,打得她眼前發黑。她拚命掙紮著,悶聲不響地踢他,咬他。她沒有叫出聲來,怕王同誌沒有去遠,或者會聽見。


    但是金根不管這些,一麵打,一麵就高聲罵了起來,“算你有錢!算你有錢!老子不希罕你那幾個臭錢!我正在那兒說沒有,沒有,你那兒就捧出來了,當麵給我打嘴!不是誠心跟我搗亂,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麽出來!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養的!”


    他下手那樣重,月香雖然極力忍著,也哇的一聲叫了出來,譚老大走過來勸解。譚大娘也來了。自從上一次和月香吵架,被老頭子打了一頓,她這些天都沒有和月香交談過。但是她今天也跑過來勸架,因為她向來是個熱心人,無論誰家出了什麽岔子,永遠有她在場。而且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著一個敵人飽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樣地當眾被羞辱。


    昂昧撕昧耍金根!”譚老大連聲說。“有話好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昂媚脅揮肱鬥!好了好了,金根!別讓王同誌聽見了!”譚大娘最後這句話實在有點失言,等於火上澆油。也許她是有意的。


    吧倌猛跬誌來嚇唬我!”金根越發拳打腳踢起來。“今天非揍死她不可!讓她上婦會報告去!我不怕!”老夫婦倆好容易把他們拉了開來。金根氣烘烘地從大門裏走了出去。


    罷飩鷥就是脾氣不好,”譚大娘說。“別處受了氣來,不該拿老婆出氣。”


    月香一句話也不說,蓬著頭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哭著,嘴角涔涔地流下一縷血來。譚大娘把她攙到屋子裏去,她麵朝下向床上一倒,傷心地大哭起來。


    譚大娘也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夫妻打架是常事,你也犯不著跟他認真。夫妻沒有隔宿仇的。”然後她俯下身來湊在月香耳邊低聲說,“也不是你們一家的事。我們比你們還要吃虧。我們那隻豬還不是送給他們了。要錢,我們拿不出來,叫我們去問親戚借。‘你媳婦不是有個妹子嫁在鎮上麽?’——他媽的,什麽都知道!現在她到鎮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錢,又不知道怎樣。”她歎了口氣,彎下腰來。掀起衣角來擦眼睛。“唉!不容易嗬,今天過不到明天!”月香隻是伏在床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底下了,因為金根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們天一亮就起來,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響著,緩慢重拙地,幾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軸心上轉動的聲音……悠長的歲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來,又春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們把一張桌子搬到院子裏來,板桌中心點著一支蠟燭,大家圍著桌子站著。金根兩隻手搏弄著一隻火燙的大白球,有一隻大西瓜大,他哈著腰,把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唇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全神貫注地在那上麵,仿佛他所做的是一種.最艱辛的石工,帶有神秘意味的——女蝸煉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


    他用心盤弄著那熾熱的大石頭,時而劈下一小塊來,擲給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塊一一搓成長條,納入木製的模型裏。他從容得很,放了進去再捺兩捺,小心地把邊上抹平了,還要對著它端詳一會,然後翻過來,在桌麵上一拍,把年糕倒了出來,糕上就印上了梅花蘭花的凸紋,桌上有一隻舊洋鐵罐,裝著一罐胭脂水。她用一支五板鵝毛紮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在每一塊年糕上隨意地點三點,就成為三朵紅梅,模糊地疊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紋。阿招鬧著要由她來點梅花,她說也會點,但是桌子太高了,她夠不著。


    年糕終於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裏去,疊得高高地晾幹它,大家忙著去數一共有多少條,計算著斤兩,院子裏冷清清的,一支紅蠟燭點剩半截,照著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隻烏黑的洋鐵罐,裏麵用水浸著一塊棉花胭脂。月香走過來把那塊水淋淋的紅色棉花撈了出來,在她的腮頰和眼皮上一陣亂擦,然後把手心按在臉上,把那紅暈抹勻了。


    安環缸虐自閭a耍”她自言自語他說,很短促地笑了一聲。她把孩子也叫了來,給她也濃濃地抹上一臉胭脂。那天晚上她們母女倆走來走去,都是兩頰紅豔異常,在燈光下看,似乎喜氣洋洋的。倒的確是一種新年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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