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廟裏王同誌的寓所是一個灰黯的地方,但是在顧岡的眼中,和他住過的這些農民的家裏比較起來,已經有天淵之別,多少有一點書卷氣,相形之下,簡直像是回到自己家裏一樣。倒有一點像他記憶中的賬房師爺的臥室,他小時候很喜歡到那裏去玩的。這房間非常廣大,又特別長,從前是一個配祭的神殿。偶像與神龕早已搬走了,但是那積年的灰塵與蛛網仍舊原封未動。那油燈僅隻照亮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在整個的空房裏,隻有那一個角落裏陳設著一張床,一張桌子,桌上亂堆著筆硯簿籍與各種什物,還有幾張椅子與板凳,構成一個臥室兼辦公場所。這小小的一塊地方充滿了一種氣味,鄉下人稱為「老人頭氣」,由寂寞與汙穢造成的。在那凜洌的寒夜裏,那氣味似乎更濃厚些。


    顧岡坐在床沿上,非常心神不定,不斷地用兩隻手指在臉上揪拔著胡渣,從人中上漸漸拔到腮頰上。在外麵的大殿裏他們正在用酷刑拷問那些搶糧被捕的人。


    膏妊劍∴扔矗鼓怯性下傻納胍饕簧聲傳進來。「呃咦咦咦呀!」那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聽不見了,然後又突然變成一個強大異常的畜類的嚎叫,直著嗓子叫著。


    那不可能是真的,顧岡心裏想。這就像從前那些鬼故事裏,一個旅行的人在古廟裏投睡,睡在廊下,半夜裏忽然被刑訊的聲音驚醒了,這廟裏的神道正在坐堂,審問亡人。那故事裏的主角偷偷地向裏麵窺視著,殿上燈燭輝煌,他忽然在犯人裏麵認出一個故世已久的親戚,正在受著最慘酷的刑罰。他不禁失聲狂叫起來。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與聲音都消滅了。


    狂叫一聲吧,也許這一切也會立刻消滅得無影無蹤。在都市裏一直聽見說「共產黨是從來不用刑的。」時而也聽見一些地主與國特受酷刑的故事,那那是敵人的特務散布的謠言。


    如果真是地主或是特務,那倒又是一樁事,但是這些坐老虎凳的人明明是普通的農民。他知道王同誌實在很知道他們並不是特務的爪牙。當然這樣說是比較好聽,報告上去也可以春王同誌保留一點臉麵。難道王同誌就為了這個原因就這樣誣陷他們?這人如果真是壞到這樣,顧岡覺得他自己這條性命恐怕遲早要斷送在他手裏。


    覆灰胡思亂想了,」他對自己說。他感到一種近於絕望的焦急的需要,他要相信王同誌與仍他所代表的一切。自從共產黨來了以後,他已經告訴了自己一千次。「相信他們吧。為了你自己的好處,你應當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那麽現在這種信仰就是知識分子的鴉片,能夠使他們愉快地忍受各種苦楚,種種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與感情都被麻痹了,也不會受到良的心的責備。


    顧岡告訴自己說,他正在麵對著一個嚴重的考驗。他須要克服他的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當然這次農民的暴動不過是一個偶然的事件,一個孤立的個別現象,在整個的局麵裏它是沒有地位的。如果把這一幕慘劇忠實地反映出來,那是會影響到政府的威望的;政府的威望受影響,終久也要影響到人民的福利。所以為人民自身著想,應當使他們相信這是敵人的特務所製造的事件。


    王同誌執行這件工作,實在是不容易,得要從這些暴動的群眾裏擠出一個故事來,把它鍛煉成形,在他們被送到區上受審之前,要使他們的口供大致相同。他用體刑也是不得已。


    顧岡這樣想著,企圖說服自己,但是他想起月香來,總覺得不能釋然。他不由得要替她擔憂,不知道她會遇到什麽樣的命運\。如果她已經被捕,正在酷刑下呼號著,他懷疑他能夠保持他的冷靜。


    房間另一端的一扇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燈光照不到那麽遠。顧岡抬起頭來向那黑暗中望去,他恍惚覺得也許是月香來了,照例在臨睡以前給他送一隻渥腳的籃子來──那籃子,每天給他帶來了溫暖,同時又使他感到恥辱。


    是那民兵小張同誌,來替王同誌拿香煙。他在王同誌枕頭底下搜到一盒香煙。


    附裉焱砩纖也不用想睡覺,」他抱怨著,打著嗬欠。「王同誌真是太辛苦了,也不歇歇。」


    杆真是該休息休息,」顧岡微笑著說,「今天又還受了傷。」


    縛刹皇鍬穡科涫鄧盡管去歇著,把他們倒吊一晚上,明天敢包他們都說實話。」


    顧岡用很隨便的口吻問起譚金根與他的老婆有沒有捉到。小張同誌同答說沒聽見說。


    王同誌回房睡覺的時候大概已經是深夜了。顧岡睡得糊裏胡塗的,彷佛聽見床上的鋪板吱吱響著,又聽見吐痰的聲音。燈吹滅了。然後那鼾聲把他整個地吵醒了。聽上去這人彷佛在牛飲著──把那濃洌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時而又停一停,發出一聲短短的滿足的歎息。


    顧岡自己不知道,大概他最後還是又蒙-睡去。因為他突然又驚醒了。一陣密密的-聲,劈劈拍拍震耳欲聲。然後他發現小張同誌在床前站著,手裏拿著一盞油燈。


    甘Щ鵒耍倉庫失火了。王同誌!」小張大喊著。


    王同誌一骨碌坐了起來,掙紮著穿上他的棉製服,一麵嚷著,「快把燈吹滅!」


    但是小張沒有上陣打過仗,不懂這命令有什麽意義。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在混亂中,顧岡記得他看見王同誌睡眼惺忪的浮腫的臉,映在那一跳一跳的燈光裏,橘黃色的亮瀅瀅的臉龐,額上裹著白繃帶。他覺得他彷佛看見王同誌的眼睛裏有一種光,幾乎近於喜悅。他一定是覺得良心上比較舒服一點──現在發現這件事的確是有國民黨遊擊隊在幕後活勸。


    等到王同誌趕到戶外去,不知道為什麽-聲已經停止了。隻聽見村子裏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來跑去,瘋狂地敲著鑼,從村前敲到村後,報告火警。遠遠地可以聽見「救火呀!來救火呀!」的喊聲。


    倉庫的屋脊上站著一排火舌頭,在它們自己的風裏拍拍卷動-聲仍舊寂然。人們開始出現了,大家東一堆西一堆擠在一起,-著眼睛向那火光驚奇地望著,帶著他們那種慣常的表情,半皺眉半微笑。


    王同誌頭上裹著繃帶,奔來奔去喊得喉嚨都啞了。「老鄉們!大家來救火呀!搶救倉庫呀!那是人民的財產!大家來保衛人民的財產!」


    但是群眾依舊退縮著不敢上前,因為剛才那一陣槍聲的勢子實在猛烈。然後忽然有一個人叫了起來,「噯,那是倉庫裏的炮仗呀!炮仗著了火功燒起來了!」


    大家一個傳一個,這句話馬上傳布開去,終於連關帝廟裏麵的顧岡也聽見了,於是他也膽量陡增,抖橄精神出來參加救火工作。


    大家紛紛拎著水桶和各種容器向溪邊奔去。也有人孜孜——地認真工作著。倉庫裏的米是他們勞動的果實,他們對那米糧的愛戀是不自私的,不經過思想的;眼看著那樣豐富的寶藏付之一炬,他們比任何守財奴都更覺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稱快,白天搶糧死了這麽些人,想不到當天晚上倉庫就失了火,替他們自己的人報了仇。但是他們表麵上也做出熱心的神氣,裝得很像,隻管向別人哇啦哇啦喊著「救火」,一方麵也爭先恐後擠到溪岸上去汲水,汲了水來,沿路都潑掉了大部份。


    潑在地下的水馬上凍成了冰,使地上變得非常滑。顧岡正提著一桶水潑潑撒撒走過去,突然滑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水都澆在自己身上,那痛楚相等於極沉重的一擊。他的下頦正抵在一件什麽東西上,外麵蒙著一層布麵,裏麵墊襯得棉墩墩的,東西本身卻是堅硬的。他有極度恐怖的一-那,以為那是他的腿。──跌斷了腿了!然後他發現他正撲在一個死屍身上,這一帶地方橫七豎八躺著不少的屍身。那的確是一條腿,不過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麵掙紮著爬起來,一麵他的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在臉上摸了摸,臉上戴的眼鏡倒還無恙。在這種鄉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鏡,那簡直完了,簡直不堪設想。他不由得心悸起來,從此失去了勇氣,立刻退出了救火的集團,站得遠遠的,做一個袖手旁觀的人。他那棉製服漸漸濕透了,使他混身顫抖著。


    還在那裏拚命敲著鑼。那不停的「嗆嗆嗆嗆」喚醒了一種古老的恐怖,彷佛那村莊正被土匪圍攻著。村前的一片曠地浴在那跳蕩的紅光中,民兵們揮動著紅纓-在那紅光裏衝過。內中有一個民兵堅持著說剛起火的時候,他曾經看見一個女人在黑影裏奔跑,被他追趕著,一直把她趕到火裏去了。


    顧岡站在旁邊看著,那皇皇的鑼聲與那滔天的火焰使他感到一種原始性的狂喜。「這不正是我所尋找的麽。」他興奮地想。「一個強壯的驚心動魄的景象,作為我那張影片的高潮。隻要把這故事搬回去幾年,就沒有問題了,追敘從前在反動政府的統治下,農民怎樣為饑餓所逼迫,暴動起來,搶糧燒倉。」


    然後他又記起來,「文藝報」與「人民文學」上對於文藝作品的取材曾經有過極明確的指示。作家們不應當老是逗留在醜惡的過去上,把舊社會的黑暗麵暴露得淋漓盡致,非常賣力,然後拖上一個短短的光明的尾巴。這其實是對於過去還是有一種留戀的心情。應當拋開過去,致力於描寫新的建設性的一麵。現在不必再詛咒黑暗了,應當歌頌光明了


    但是顧岡仍舊在心裏詛咒著。他悵然望著那漸漸低了下去的火焰。倉庫已經被吞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個骨架子。那木頭架子矗立在那整大片的金色火焰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巨大的黑色灰渣像一隻隻鳥雀似的歇在屋梁上。它們被稱作「火鵲、火鴉,」實在非常確當。這些邪惡的鳥站成一排,左右-望著,把頭別到這邊,又別到那邊,恬靜得可怕,在那漸漸淡下去的金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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