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道人就這麽走了,一如誰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穹窿山。


    他甚至連個道號都沒有留下,所謂的“木道人”,其實是吳語遲鈍呆笨的綽號。


    錢逸群迷茫了整整一天,他很難分清自己這位神通廣大的師父到底是飛虹羽化,還是用什麽高端傳送術去了別的地方。這種癡癡呆呆的狀態直到阿牛來找他告別,才暫停了一會。


    師兄阿牛也要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柳和尚一家要離開穹窿山,而且死活不肯說明緣由。這就讓阿牛隻能從留在山上修行和心愛的女孩之間做個抉擇。顯然,這位智力有些硬傷的師兄選擇了後者。他決定跟著柳和尚他們走,開始一段幸福美滿沒羞沒臊的生活。


    “師父是不世高真,跟著他學,我們都有登臨天界的一天,你就為了個……女孩,放棄這大好道緣?”錢逸群十分不解。他前世聽得最多的話是:好好讀書,好好找工作,有錢有姑娘,沒錢空擼管……套用在這個亂世,隻要修行有成,錢財地位不是唾手可得麽?柳定定那樣的姑娘又不是傾國傾城,歸家院就有很多姐妹長得跟她一類啊!


    “你不懂。”阿牛臉上浮現出痛並快樂著的神情,“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就該在一起。昨晚師父讓我看到了……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懂。”


    “你打算以後過活?”錢逸群略帶擔憂道,“你看柳和尚把冬衣都翻出來放在上麵的箱子裏,肯定是要往北走啊。”


    “聽說北麵地更多,我有力氣怕什麽。”阿牛不屑道。


    “北麵有地震,有大旱,有韃靼,有建奴,有殺良冒功的官兵,還有寸草不留的亂民……你就長個心眼吧!去了北邊連他們說話都聽懂!”錢逸群恨鐵不成鋼,多少也有些將師父離去的責任遷怒在了這個師兄頭上。


    一旦心裏有了這麽個苗頭,便又覺得師父偏心。因為阿牛退道,師父便連多呆一天都等不住,急急忙忙上完課就閃人,自己這個徒弟還真是沒地位。


    “我聽得懂官話,我不怕。”阿牛一副二愣子模樣,“隻要跟定定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錢逸群重重歎了口氣,道:“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你要走就走吧。這裏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阿牛不解地看著錢逸群。


    在錢逸群身後不遠的地方就是錢衛。在錢衛長劍可及的地方就是腳鐐加身的戴氏兄弟,他們正在翻一塊地,將地裏的石塊挖出來,好為新樓打下地基。戴氏兄弟還算好的,太湖水盜們在憶盈樓女俠們的青鋒和長鞭之下幹著苦力,時不時還要挨上一鞭子。


    曹文用和曹變蛟享受了客人的待遇,錢逸群也允許他們離開,但是兩人目光幽怨,好像認準了研山就在錢逸群手裏,死活不肯走。


    整個茅蓬塢隻是一早上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熱火朝天的大工地,跟“隻有一個人”的淒涼狀況完全套不進一個圈裏。


    “錢公子,您的道袍和頭巾。”一個嬌弱的聲音湊了上來。


    錢逸群聽著聲音耳熟,回頭一看,原來還是舊相識,正是歸家院的楊愛。他笑著接過衣巾,道:“你怎麽也來了?”


    “昨晚就上山了,跟姐妹們忙著給你趕這道袍呢。”楊愛臉上略顯疲憊,顯然是一夜未眠。


    錢逸群摸著手上鬆江棉布織就的道袍,一股淡淡的新衣香氣微微刺激著的鼻腔。他本想道謝,卻又覺得這樣做實在沒有意思,便隻是點了點頭。


    楊愛有些失望,叮嚀道:“公子最好早些試試,大小不合的地方還能修改。到底沒有親自比過尺頭,難免有些出入。”


    “我送走了師兄就試。”錢逸群笑著將衣巾抱在懷裏,目送楊愛三步一回頭地走了。他對阿牛道:“師兄,這裏永遠都是你家,若是可以,就帶著老婆孩子回來吧。”


    阿牛看著這熱氣騰騰的場麵,憂慮道:“隻怕我再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認識這裏了。”


    “你認識我就行了。”錢逸群笑道。


    “隻怕你換了道袍,就成了趙監院那樣的人物。”阿牛有些畏縮道,“我可就認不得你了。”


    錢逸群嗬嗬兩聲,岔開話頭道:“這裏就叫五三觀,這三個字你都認識,不會走錯的。師父留下的棚子,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好,”阿牛喝彩道,“果然都是我認識的字,不過為啥叫這個名呢?”


    ——因為他們叫師父五句道士,又叫他木道人。所謂天三生木,各取一個數字而已。


    錢逸群隻是在心中一閃,卻凜然振聲道:“五行三界,在此一觀!”


    阿牛摸了摸發髻,幹笑一聲:“師弟果然有氣勢。師弟呀,我這就要走了,你有什麽送給我的?”


    “我身無長物,要不送點銀子?”錢逸群沒想到師兄會開這個口,頗有些準備不及。


    “不用銀子,”阿牛道,“我是練體入道,不同於你煉意入手,不如就將那張鐵胎弓和《落日弓》的小冊子給我吧。”


    “這話聽著怎麽像是柳和尚說的……”錢逸群嘀咕一聲。


    “咦!”阿牛驚疑道,“師父還傳了你推衍之術麽?竟然猜得這麽準。”


    錢逸群微微搖頭,讓錢衛找人扛來了劉宗敏的鐵胎弓。這弓重達八十多斤,通體黝黑,乃是傳說中的星鐵打造。弓弦據說是用的東海巨鯨的骨筋,即便是大力士也難拉開十之二三。昨日劉宗敏以這弓一箭射破了曹文用的“威武不能屈”,穿筋刺骨,一則是借了利器,二則也的確是他天生神力。


    阿牛不舍得用同樣是黑鐵打造出來的箭矢,隻用尋常竹木箭矢,呼喝一聲,開了半弓。即便如此也已經讓那幹水盜驚懼不已,將阿牛視作劉宗敏一樣的怪胎。


    嘣!


    箭矢離弦而去,淩空爆裂。


    這是弓力太強,箭矢承受不住的結果。


    阿牛滿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弓,道:“果然是好弓。”


    錢逸群試著掂了一下,鐵胎弓很不給麵子地紋絲不動。


    “以後學會了弓術,能遠戰就別近身,刀劍無眼,站得遠些安全。”錢逸群拍了拍阿牛的臂膀,心中寂寞如煙,嫋嫋升騰。


    從今而後的夜晚,隻有自己一個人坐在神像前徹夜用功。


    從今而後的白天,隻有自己一個人坐在藏經閣奮筆抄經。


    從今而後……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將上路回到紅塵去曆練摔打。那時候身邊也就隻有錢衛會跟著吧。


    錢逸群臉上堆笑送走了阿牛,遠遠朝柳和尚招了招手算是告別。倒不是他不念當日開導之情,隻是現在人家妻女都在,貿然上前太過失禮。雖然明知柳和尚是不在乎這俗禮的,但他身邊的那位婦人可是用白紗鬥笠遮住了大半個身子,顯然不想讓陌生男子唐突騷擾。


    懷著濃濃的落寞之情,錢逸群回到茅蓬塢,找來一塊木板,取出筆墨在上麵寫了“五三觀”三個大字。他自我感覺還不錯,往門外牆邊一靠,便算是給這茅棚賜了名字。李貞麗正好路過,指著匾額笑道:“這也好掛出來麽?還是回頭求眉公給你寫一副吧。”


    “哪位眉公?”錢逸群淡淡問道,斜著頭看自己的字。他覺得這字還算不錯,這些日子的苦修、抄經讓字也沉寂下來,不像剛來時那麽張揚跳脫。


    “就是佘山乞花場的那位陳眉公。”李貞麗不耐道,“天下莫非還有第二個眉公麽?”


    錢逸群被勾起了興趣,問道:“就是那個‘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的陳眉公?”


    “自然是他。”李貞麗見錢逸群也知道張岱幼年時調侃陳繼儒陳眉公的句子,不由嘴角微抿。


    “李媽媽若是認識,能否替我引薦麽?”錢逸群道,“我也將不日下山,索性便去佘山拜訪這位糜公。”


    “你要下山?”李貞麗不由一驚,“你要下山!”


    “是啊,家師臨走前說,我留在山上也沒什麽進益了,還是該回到紅塵裏煉心。”錢逸群老老實實道。


    “那我們費了這麽大勁在幹什麽!”李貞麗銀牙暗咬,後槽牙打磨,心中不由惱怒。


    “你們不是在造道觀麽?”錢逸群明知故問道。


    “你都要走了,我們還造道觀幹嘛!”


    “你們造你們的,關我何事?”錢逸群橫了一眼李貞麗,心中閃過一絲調戲成功的快意。他道:“李媽媽,明日開始請人教我猿公劍法吧。”


    李貞麗剛騰起的火苗頓時被撲滅了大半。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劍器渾脫的劍意而來。雖名傳授,其實卻是學習,這其中關節卻不能馬虎。


    錢逸群回茅棚裏掃視一周,信步朝山上走去。雖然今天這條路隻有他一個人走,不過該抄的經文還是要抄的。每日的功課已經成了習慣,堅持習慣便得自然。在路過錢衛身邊的時候,錢逸群低聲道:“明日學劍,你一起來。”


    錢衛知道錢逸群是讓他有報仇的資本,不至於成為一個累贅,心中感念,用力握了握揣著女兒命主骨的錦囊,沉聲道:“是,少爺。”


    “我一個道人還少哪家的爺呀。”錢逸群咧嘴一笑,“以後,就叫我厚道人吧。”


    後道人?錢衛心中迷惑:這算是什麽別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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